山鲁佐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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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一夜》第351夜,山鲁佐德的冒险之旅刚刚走过三分之一,虽然她还没有改变山鲁亚尔来源于嫉妒的残暴,不过她用故事编织起来的陷阱已经趋向了完美,她的国王显然听从了那些故事的召唤,在痴迷之中将脚踩进了她的陷阱。于是,这位本来只有一夜命运的宰相之女,成功地延长了她的王后之夜。这一夜,这位将美丽和智慧凝聚一身的阿拉伯女子故伎重演,讲述的是一个破产的人一梦醒来又恢复财富的故事:
一个古代巴格达的富翁,因为拥有了无数的财产,所以构成了他挥金如土和坐吃山空的生活,最后就是一贫如洗。从荣华富贵跌入到贫穷落寞,这个人的内心自然忧郁苦恼,他终日闷闷不乐。有一天,他在睡梦里见到有人走过来对他说:“你的衣食在埃及,上那儿去寻找吧。”
他相信了梦中所见,翌日就走上了背井离乡之路。在漫漫长途的奔波跋涉和心怀美梦的希望里,巴格达人来到了埃及。他进城时已是夜深人静,很难找到住宿,就投宿在一座礼拜堂中。当天夜里,礼拜堂隔壁的人家被盗,一群窃贼从礼拜堂内越墙去偷窃。主人梦中惊醒,呼喊捉贼,巡警闻声赶来,窃贼早已逃之夭夭,只有这个来自巴格达的穷光蛋还在堂中熟睡,于是他被当成窃贼扔进了监狱,饱尝一顿使其差点丧命的毒打。巴格达人度过了三天比贫困更加糟糕的牢狱生活后,省长亲自提审了他,问他来自何处。他回答来自巴格达;省长又问他为何来到埃及。他就想起那个曾经使他想入非非如今已让他伤心欲绝的美梦来,他告诉省长梦中有人说他的衣食在埃及,可是他在埃及得到的衣食却是一顿鞭子和牢狱的生活。
省长听后哈哈大笑,他认为自己见到了世上最愚蠢的人,他告诉巴格达人,他曾经三次梦见有人对他说:“巴格达城中某地有所房子,周围有个花园,园中的喷水池下面埋着许多金银。”省长并不相信这些,认为这些不过是胡思乱梦,而这巴格达人却不辞跋涉来到埃及,巴格达人的愚蠢给省长带去了快乐,省长给了他一个银币,让他拿去做路费,对他说:“赶快回去做个本分人吧。”
巴格达人收下省长的施舍,迅速起程,奔回巴格达。在省长有关梦境中那所巴格达房子的详尽描述里,他听出来正是自己的住宿。他一回家就开始了挖掘,地下的宝藏由此显露了出来──
与山鲁佐德讲述的其他故事一样,这个故事在现实和神秘之间如履薄冰,似乎随时都会冰破落水,然而山鲁佐德的讲述身轻如燕,使叙述中的险情一掠而过。山鲁佐德让梦中见闻与现实境遇既分又合,也就是说当故事的叙述必须穿越两者相连的边境时,山鲁佐德的故事就会无视边境的存在,仿佛行走在同样的国土上,而当故事离开边境之后,现实的国度和神秘的国度又会立刻以各自独立的方式呈现出来。这几乎是《一千零一夜》中所有故事叙述时的准则,它们的高超技巧其实来自于一个简单的行为:当障碍在叙述中出现时,解决它们的最好方式就是对它们视而不见。
显然,组成这个故事的基础是不断出现的暗示。我所说的暗示带有某些迷信的特征,就像巴格达人得到梦的启示一样,他此后风餐露宿的艰难经历只是为了证明梦中的见闻,而在叙述中以梦的形式出现的暗示其实十分脆弱和可疑。即使是阅读者,在它刚出现时对待它的态度也大多会和省长一致,很少会和巴格达人一致。仿佛是让行走者在一条道路上看到了很多方向,暗示的不可确定性不仅使人物的命运扑朔迷离,而且让故事也变得宿命了。这时候只有将迷信的激情注入到命运的暗示之中,方向才会逐渐清晰起来,然而前景仍然难以预测。山鲁佐德这个故事的迷人之处,在我看来,是让后面出现的暗示对前面暗示的证实。当巴格达人向省长讲述自己为何来到埃及后,省长讲述了自己的梦中见闻,故事的叙述出现了奇妙的汇合,巴格达人之梦和省长之梦在审讯里相逢。省长之梦是故事里第二个出现的暗示,这时候第一个暗示成为了它的梯子,使它似乎接近了宝藏。于是巴格达人选择了第二个梦境所指出的方向,与第一个梦境完全相反的方向,他回到了家中。让一个暗示去证实另一个暗示,从而使这个第351夜的故事始终沉浸在叙述的梦游里,一切都显得模棱两可和似是而非,直到巴格达人挖出了地下的宝藏,故事才如梦方醒。至于故事中有关宝藏的主题,在这里仅仅是叙述的借口,使故事前行时有一个理由,而且这样的理由随时都可以更换。因此,一个与宝藏无关的主题同样可以完成这个巴格达人的故事。正如人们常说的金钱是身外之物,对故事来说更是如此。
《一千零一夜》将民间世俗的理想、圆滑的人情世故、神秘主义的梦幻、现实主义的批判性,以及命运的因果报应和道德上的惩恶扬善熔于一炉,其漫长和庞杂的故事犹如连成一片后绵延不绝的山峰。然而重要的是──只要仔细阅读全书就会发现,叙述中合理的依据在其浩瀚的篇幅里随处可见,或者说正是这些来自于现实的可信的依据将故事里的每一个转折衔接得天衣无缝。
在其开篇《国王山鲁亚尔及其兄弟的故事》里,山鲁亚尔和沙宰曼兄弟在被他们各自的王后背叛之后,他们不再相信女人的诺言,开始信任某一位诗人的话──女人的喜怒哀乐,总是和她们的身体紧密相关。这位诗人接着说:“她们的爱情是虚伪的爱情,衣服里包藏的全是阴险。”然后诗人警告道:“莫非你不知道老祖宗亚当的结局,就是因为她们才被撵出乐园。”于是山鲁亚尔在此后对女人的残暴获得了逻辑的源泉,然后《一千零一夜》的讲述者山鲁佐德应运而生了。
山鲁佐德来到宫中,这位一夜王后延长她命运的法宝就是不断地去讲述那些令人着迷的故事。因此在这漫长叙述里的第一个重要的衔接出现了,那就是山鲁佐德如何开始向山鲁亚尔讲述她的故事?《一千零一夜》中遍布这样的转折,这些貌似平常的段落其实隐藏着叙述里最大的风险,因为它们直接影响了此后的叙述,在那些后来的展开部分和高潮部分里,叙述的基础是否坚实可信往往取决于前面转折时的衔接。山鲁佐德为自己的讲述寻找到了合理的依据,她让自己的妹妹在这一夜来到宫中,并且让妹妹提出让她讲述故事的请求。山鲁佐德向国王申请再见一面妹妹的理由是“作最后的话别”,国王自然同意。于是姐妹两人在宫中拥抱了,然后一起坐到床脚下,妹妹向山鲁佐德请求讲述一个故事,为的是让这个死亡之夜尽量快活。山鲁佐德顺水推舟:“只要德高望重的国王许可,我自己是非常愿意讲的。”国王山鲁亚尔并不知道这是陷阱的开始,他欣然允诺,使自己也成为一名听众,而且将自己听众的身份持续了一千零一夜。
《一千零一夜》的叙述者没有让山鲁佐德以直接的方式对国王说──让我讲一个故事,而是以转折的方式让她的妹妹敦亚佐德来到宫中,使讲述故事这一行为获得了最大限度的合理性。这似乎就是叙述之谜,有时候用直接的方式去衔接恰恰会中断叙述的流动,而转折的方式恰恰是继续和助长了这样的流动。叙述中的转折犹如河流延伸时出现的拐弯,对河流来说,真实可信的存在方式是因为它曲折的形象,而不是笔直的形象。
在《洗染匠和理发师的故事》里,我们读到了两个相反的形象,奸诈和懒惰的艾彼· 勾尔与善良和勤快的艾彼·绥尔。正如人们相信人世间经常存在着不公正,故事开始时好吃懒做和造谣撞骗的洗染匠与辛勤工作和心地单纯的理发师得到的是同样的命运──都是贫穷,于是两个绝然不同的人携手外出,他们希望能在异国他乡获得成功和财富。艾彼·勾尔是个天生的骗子,他的花言巧语使艾彼·绥尔毫无怨言地以自己的勤劳去养活他。以吃和睡来填充流浪中漫长旅途的艾彼·勾尔,在艾彼·绥尔病倒后偷走了他全部的钱财,然后远走高飞。山鲁佐德告诉我们:骗子同样有飞黄腾达的时候。当艾彼·勾尔来到某一城中,发现这里的洗染匠只会染出蓝色时,他去觐见了国王,声称他可以洗染出各种颜色的布料,国王就给了他金钱和建立一座染坊所需的一切。艾彼·勾尔一夜致富,而且深得国王的信任。然后故事开始青睐倒霉的艾彼·绥尔了,这位善良的理发师从病中康复后,终于知道了他的伙伴是一个什么人。可是当一贫如洗的他来到同样的城市时,他立刻忘记了艾彼·勾尔对他的背叛,他为艾彼·勾尔的成功满心欢喜,并且满腔热情地来到艾彼·勾尔高高的柜台前。接下去的情节是故事中顺理成章的叙述,艾彼·勾尔对艾彼·绥尔的迎接是指称他为窃贼,让手下的奴仆在他背上打了一百棍,又将他翻过来在胸前打了一百棍。以后就该轮到好人飞黄腾达了,这不仅仅是《一千零一夜》的愿望,差不多是所有民间故事叙述时的前途。山鲁佐德让伤心和痛苦的艾彼·绥尔发现城中没有澡堂,于是他也去觐见了国王,仁慈和慷慨的国王给了他多于艾彼·勾尔的金钱,也给了他建造一座澡堂的一切。于是艾彼·绥尔获得了超过艾彼·勾尔的成功,他的善良使他不去计较金钱,让顾客以自己收入的多少来付账,而且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他都以同样的殷勤去招待。在山鲁佐德的故事里,坏蛋总是坏得十分彻底,他们损人往往不是为了利己,而是为了纯粹的损人。出于同样的理由,艾彼·勾尔设计陷害了艾彼·绥尔,让国王错误地以为艾彼·绥尔企图谋害他,国王决定处死善良的艾彼·绥尔。于是好人有好报的故事法则开始生效了,死刑的执法者是一位去过艾彼·绥尔的澡堂并且受到其殷勤侍候的船长,他相信艾彼·绥尔的为人,释放了他。后来艾彼·绥尔重新赢得了国王的信任,而艾彼·勾尔则是恶有恶报,最后轮到他被处死。处死他的方法曾经是处死艾彼·绥尔的方法,那就是将他放入一个大麻袋中,又将石灰灌满麻袋后扔进大海,这是一个充满了想象力的刑罚。艾彼·绥尔化险为夷,躲过此劫;艾彼·勾尔则不可能在《一千零一夜》里获得同样的好运,他被扔进了大海。他在被海水淹死的同时,也被石灰活活地烧死。
离奇曲折和跌宕起伏几乎是《一千零一夜》中所有故事的品质,也是山鲁佐德能够在山鲁亚尔屠刀下苟且偷生的法宝。在故事中,艾彼·绥尔重新获得国王的信任就是出于离奇和跌宕的理由。在好心的船长手里捡回生命的艾彼·绥尔,开始了渔夫的生涯。如同其他故事共有的叙述,落难之后往往会获得重新崛起的机遇,艾彼·绥尔在打上来的某一条鱼的肚子里看到了一枚宝石戒指,这枚神奇的戒指戴在手指上以后,只要举手致意,那么眼前的人就会人头落地。这是国王的宝石戒指,他之所以能够统辖三军,是因为人们慑于这枚戒指的威力。山鲁佐德紧凑地讲述着她的故事,她让国王失落权力的戒指与艾彼·绥尔的命运紧密相连,因此国王宝石戒指的失而复得也必然是艾彼· 绥尔重获荣华富贵的开始。当船长释放艾彼·绥尔之后,他将一块大石头放入麻袋中以假乱真。船长划着小船来到宫殿附近,此刻的国王坐在临海的宫窗前,船长问国王是不是可以将艾彼·绥尔抛入海中,国王说抛吧,国王说话的时候举起戴着宝石戒指的右手一挥,一道闪光从他的手指上划到了海面,戒指掉入了大海。然后,戒指来到了艾彼·绥尔的手上。那个处死艾彼·绥尔的挥手,不久之后就转换成了他的幸运。艾彼·绥尔决定将戒指还给国王,以此来表示他的忠诚。于是,艾彼·绥尔的命运就像是一只暴跌后见底的股票,开始了强劲无比的反弹。
我欣赏的正是国王挥手间戒指掉入大海的描述,在离奇和跌宕不止的情节间的推动和转换里,山鲁佐德的讲述之所以能够深深地吸引着山鲁亚尔,有一点就是人物动作和言行的逼真描写,山鲁佐德说得丝丝入扣。她的故事就是在细节的真实和情节的荒诞之间,同时建立了神秘的国度和现实的国度,而且让阅读者无法找到两者间边境的存在。正是这样的讲述,使山鲁亚尔这个暴君在听到这些离奇故事的同时,内心里得到的却是合情合理的故事。这也是《一千零一夜》为什么会吸引我们的秘密所在。清晰明确和简洁朴素的叙述──这几乎是它一成不变的讲述故事的风格,然而当它的故事呈现出来时却是出神入化和变幻莫测。
可以这么说,《一千零一夜》是故事的广场,它差不多云集了故事中的典范。它告诉了我们:在故事里什么才是最为重要的。就像国王处死艾彼·绥尔的挥手,这个挥手是如此的平常和随便,然而正是在这个会让人疏忽和视而不见的动作里,孕育了此后情节的异军突起。在此之前,国王的挥手与好运卷土重来的艾彼·绥尔之间似乎有着漫长的旅途,犹如生死之隔。可是当两者相连之后,阅读者才会意识到山鲁佐德的讲述仿佛是一段弥留之际的经历,生死之隔被取消了,两者间曾经十分遥远的距离顷刻成为了没有距离的重叠。第351夜的故事也同样如此,当省长的梦和巴格达人的梦在埃及相遇之时,阅读者期待中的最后结局也开始生根发芽了。《一千零一夜》告诉我们的就是这些:什么才是故事?什么才是故事前行时铺展出去的道路?我们总是沉醉在叙述中那些最为辉煌的段落之中,那些出人意料和惊心动魄的段落,那些使人想入非非和心醉神迷的段落;山鲁佐德的故事指出了这些华彩的篇章,这些高潮的篇章和最终结束的篇章其实来自于一个微小的和不动声色的细节,来自于类似国王挥手这样的描述,就像是那些粗壮的参天大树其实来自于细小的根须一样。
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一千零一夜》的叙述道路,也是其他故事成长时的座右铭,比如莎士比亚讲述的故事和蒙田经常引用的故事。毫无疑问,在夏洛克和安东尼奥签订契约时,莎士比亚就是要让这位狡诈的犹太商人忘记了一个事实的存在:如果割下安东尼奥身上一磅肉的话,同时会有安东尼奥的血。于是,夏洛克的这个疏忽造就了《威尼斯商人》里情节的跌宕和叙述的紧张;造就了想象的扩张和情感的动荡;造就了胜利和失败、同情和怜悯、正义和邪恶、生存和死亡;一句话,就是这个小小的细节造就了《威尼斯商人》的经久不衰。同样的道理,蒙田在《殊途同归》一文里,向我们讲述了日耳曼皇帝康拉德三世的故事,这位公元10世纪时期以强悍著名的皇帝,在他率部下包围了他的仇敌巴伐利亚公爵后,对巴伐利亚公爵提出的诱人条件和卑劣赔罪不屑一顾,他决心要置他的仇敌于死地。然而10世纪流行的胜利者的风度使康拉德三世丧失了这样的机会,他为了让同巴伐利亚公爵一起被围困的妇女保全体面,允许她们徒步出城,而且做出了一个微不足道和顺理成章的决定,允许这些妇女将能够带走的都带走。正是这个小小的让人几乎无法产生想象力的决定,使康拉德三世对巴伐利亚公爵的包围失去了意义。当这些被释放的妇女走出城来时,康拉德三世看到了一个辉煌和动人的场景,所有的妇女都肩背着她们的丈夫和孩子,他的仇敌巴伐利亚公爵也在其妻子的肩膀上。故事的结局是这些心灵高尚的妇女让康拉德三世感动得掉下了眼泪,使他对巴伐利亚公爵的刻骨仇恨顷刻间烟消云散。
斯蒂芬·茨威格一度迷恋于传奇作品的写作,这些介于历史和文学之间的叙述,带有明显的斯蒂芬·茨威格的个人倾向。我的意思是说,这位奥地利作家试图像一个历史学家那样去书写真实的历史事件,同时小说家的身份又使他发现了历史中的细小之处。对他来说,正是这些细小之处决定了那些重大的事件,决定了人的命运和历史的方向,他的任务就是强调这些细小之处,让它们在历史叙述中突现出来。用他自己的比喻就是有时候避雷针的尖端会聚集太空里所有的电,他相信一个影响深远的决定其实来自于一个日期、一个小时,甚至是来自于一分钟。为此在他的笔下,拜占庭的陷落,或者说是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并不是因为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强大攻势,而是因为那个名叫凯卡波尔塔的小门。奥斯曼土耳其人,这些安拉的奴仆,在他们的苏丹率领下包围和进攻这座希腊旧城,而罗马人在他们的皇帝指挥下,一次次将攻城的云梯推下墙头,眼看着拜占庭就要得救了,眼看着巨大的苦难就要战胜野蛮的进攻之时,一个悲剧性的意外发生了。这个意外就是凯卡波尔塔小门,它是和平时期大门紧闭时供行人出入所用,正是因为它不具有军事意义,罗马人忘记了它的存在。凯卡波尔塔小门敞开着,而且无人把守,土耳其人发现了它,然后攻入了城中。就这样,强盛了一千多年的东罗马帝国被凯卡波尔塔小门葬送了。出于同样的理由,斯蒂芬·茨威格认为滑铁卢之役是由格鲁希思考中的一秒钟所决定的。当拿破仑被威灵顿包围之后,格鲁希率领着另一支大军正沿着战前布置的道路前进,他们听到了炮声,炮声距离他们只有三个多小时的路程,格鲁希的副司令热拉尔激烈地要求向着炮火的方向前进,其他军官也都站到了热拉尔一边,然而习惯于服从的格鲁希拒绝了热拉尔的要求,因为他没有接到拿破仑的命令,他说只有皇帝本人有权变更命令。激动的热拉尔提出最后的请求,他想率领自己的师和骑兵奔赴战场,并且保证按时赶到约定的地点。格鲁希考虑了一秒钟,再次拒绝热拉尔的请求。就是这一秒钟决定了威灵顿的胜利,决定了拿破仑彻底的失败,也决定了格鲁希自己的命运。斯蒂芬·茨威格认为格鲁希的这一秒钟改变了整个欧洲的命运。
同样的道理,很多人在获得成功或者品尝了失败之后,再回首往事,常常会发现过去生活中的某一个平常的选择,甚至是毫无意义的举动,都会带来命运的动荡。在这一点上,人生的道路和历史的道路极其相似,然后就会诞生故事的道路。山鲁佐德的故事或者其他人的故事,为什么都会让一个不经意的细节去掌握故事中高潮的命运?我相信这是因为人生的体验和历史的体验决定着故事的体验。当我们体验着人生或者体验着历史之时,这样的体验是在分别进行之中;当我们获得故事的体验时,我想这三者已经重叠到了一起。这时候我们就会重新判断故事中各段落的价值,有时候一个不经意的细节和故事中情节的高潮,这两者间的关系很像是贺拉斯描述中的丽西尼的头发和堆满财宝的宫殿,贺拉斯说:“阿拉伯金碧辉煌堆满财宝的宫殿,在你眼里怎抵丽西尼的一根头发?”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