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如何对抗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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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被时间困扰。
我越观察天地间的变化轮回,越对时间充满困惑。比如,人的生死。生的时候,闭眼、皱眉、蜷缩,毛发稀疏,不能行走,仿佛一个皮肤细嫩的老人;死的时候,闭眼、皱眉、蜷缩,毛发稀疏,不能行走,仿佛一个皮肤粗糙的婴儿。比如,天的四季。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然后循环,似乎一切照旧,但是似乎一切又都不同了。
作为码字的人,我有码字人的骄傲,我认为好的文字能流传久远,超越现世的荣辱毁誉,在某种程度上战胜时间。有次我给两百个经理人讲战略规划,说到企业使命,不一定要做很大的事情,但是要做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事情。我问,大家都知道苏东坡,但是大家知道苏东坡什么?没人知道苏东坡的领导是宋什么宗,有个别人知道苏堤,更多人知道东坡肉,知道最多的是“明月几时有”。
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年少轻狂,我立志,文字打败时间。四十岁出头,出版了六部长篇小说之后,我发现,这个志向需要修正。首先,文字打败不了时间。汉字就是三千多年的历史,再过一些年,地球是否存在、人类是否存在都要打问号。再过一些年,或许宇宙这盆火也会最终熄灭,世界彻底安静下来,时间也瘫倒在空间里,仿佛一只死狗瘫倒在地板上。其次,字斟句酌,每部长篇小说都即将不朽,容易拧巴,有违天然,不如稍稍放松,只要在金线之上,让文字信马由缰,花开,花落。
作为一个写情色小说的前妇科大夫,我一直想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从外生殖器看到内生殖器,从激素、体液学到神经,我一直试图明白爱情的生理基础。
爱情大概始于一些极其美妙的刹那。在刹那间,觉得她那双眼睛可以吸尽一切光亮,觉得她拢在耳边的头发一根根晶莹透明,觉得自己的手不由自主一定要伸向另外一个肉身,觉得自己的肉身一定要扑倒另外一个肉身,然后,就不管然后了。在刹那间,希望时间停止,甚至无疾而终,在刹那间,就此死去。
那是一些激素繁盛的一刹那:肾上腺素、多巴胺、强啡肽,如烟花、泡沫、闪电,刹那间绽放,刹那间凋亡。
幸或者不幸的是,人想死的时候很难死掉,梦幻泡影、闪电烟花之后,生活继续。爱情如何对抗那些璀璨一刹那之外的漫长时间?
一男一女,两个不同背景的普通人,能心平气和地长久相处,是人世间最大的奇迹。似乎悖论的是,如果想创造这种奇迹,让爱情能长久地对抗时间,第一要素还是要有那些爱情初始时候的浓烈的、璀璨的一刹那。
一刹那之后,哪怕这些一刹那都成了灰烬、成了记忆,还是爱情死灰复燃的最好基础。你曾经觉得她美若天仙,几年甚至多年以后,尽管你已经习以为常,偶尔,她洗完脸的一刹那,你还是觉得屋里似乎亮了很多;她的头发迎了天光的一刹那,你还是觉得仿佛珠玉璎珞;她转过身子的一刹那,你的肉身还是想去扑倒。初相见之后的爱情似乎属于体液流淌的世界:说不清的,不具体的,和触觉更相关而不是和嗅觉更相关的;弥漫的,笼罩的,和怀抱更相关而不是和两腿之间更相关的。
另外,在最初的爱情过后,为了让爱情对抗时间,需要调整调整心态,不求刻刻“停车坐爱枫林晚”,但求岁岁“相看两不厌”。一些非自然、非生理的因素似乎开始起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比如“三观”,比如美感,比如生活习惯。你爱古树,她爱跑车;你爱雍正,她爱乾隆;你爱开窗,她爱空调。这样的爱情,似乎很难对抗时间。
摄影/黎晓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