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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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体上的污垢玷污不了纯洁的灵魂,厚厚的积雪不能泯灭活的种子。

世代灰烬与永恒之火

引言

(公元前116年之秋)

夜静悄悄,太阳城661的生灵都已进入梦乡。橄榄树和月桂树丛中那宏伟神庙四周的万家灯火均已熄灭。明月出来了,月光洒在那雪白的大理石柱上,那高大石柱像巨人一样站在那里,在寂静的夜下,守卫着神的祭坛,用迷惘、惊异的目光望着坐落在远处崎岖不平山坡上的座座黎巴嫩城堡。

在那充满神奇静谧的时刻,在那将睡梦中人灵魂与无边梦幻合二为一的时刻,祭司席拉姆的儿子纳桑来了。纳桑拿着一柄火把走进阿施塔特662神庙,用颤抖的手点上油灯和香,没药和乳香气味立即升腾弥漫开来,为阿施塔特女神塑像罩上了一层美丽的面纱,就像围绕人心的希望布片。旋即,纳桑跪在镶嵌着象牙和黄金的祭坛前,高举双手,望着上方,两眼里噙着泪花,用被痛苦、忧烦压低和被强烈焦虑打断的声音,高声喊道:

“伟大的阿施塔特女神,求你怜悯!爱与美的主神啊,求你怜悯!求你把死神的手从我的爱人身上移开吧!我那心爱的人儿,是我的心灵按照你的意愿选择的……医生们的种种药水和粉剂已不中用,祭司们和占卜师们的咒语也已失灵,眼下我只有求助于你的神圣大名,求你答应我的祈求!请看哪,我的心已经碎裂,我的情感痛苦不堪,只有我的心灵的一部分还活在我的身边。让我们为你的爱的秘密而高兴吧!让我们为宣布你的荣耀秘密的青春之美而感到幸福吧!神圣的阿施塔特女神,我打内心深处向你发出高声呼唤。透过这夜的黑暗,我向你的慈悲、怜悯之情求救。请听我细说:我是席拉姆祭司的儿子纳桑,我的父亲毕生效力于你的祭坛之前。我爱上了一个姑娘,决意选她作为我的终身伴侣。不料我们竟被妖精新娘663所嫉妒,她们往我心上人的肌体里吹入了怪病邪气,然后又派死神差使来,以便把她带进她们的妖洞。那死神差使现在就伏卧在我心上人的床边,像饿虎一样咆哮着,并将它那黑翅膀蒙盖在我爱人的身上,还伸出它那粗糙的爪子,要把她杀死在我的怀里。为此,我到你这里来,低声下气地求你可怜可怜我,留下她这朵尚未享受生命夏季之美的鲜花,留住她这只尚未唱完庆祝青春黎明到来的欢乐之歌的鸟儿吧!求你将她从死神的魔爪中拯救出来吧!我们一定高兴地为你唱赞歌,为你的声名荣光献上香火,在你的祭坛上献上祭品,为你的圣库加满陈酿和香油,用玫瑰花瓣和茉莉花瓣铺垫你的神庙柱廊,在你的塑像前焚上香和气味极美的沉香。创造奇迹的女神啊,救救我吧!让爱神压倒、战胜、征服死神,因为你就是掌管生死和爱情的伟大女神。”

纳桑沉默片刻。那片刻之中,他忧愁缠心,泪流满面,唉声叹气不止。之后,他又说:

“哎呀,神圣的阿施塔特女神啊,我的美梦已经破灭,我的肝胆俱裂,心也已死去,泪水也已哭干。求你用慈悲、怜悯之情让我复活吧!留住我的心上人吧!”

就在这时,他的一个奴仆走了进来,缓步走近他,对他耳语道:

“我的主人,她已睁开眼睛,朝床四周望了望,没看到你,便后再三呼唤你。所以我赶快来叫您去她那里。”

纳桑站起身来,快步走去,仆人在后面紧跟。回到住宅,走进病人房间,来到她的床边,弯下腰去,双手捧起她那瘦骨嶙峋的手,吻了又吻,仿佛他想向她那病体吹入源于他的生命中的新的生命。她把她那深深陷入绸枕的脸转向他,稍稍睁开眼,但见她的双唇上浮现出微笑的幻象,那便是她那柔弱体内残留的生命,是源自于她那行将告别人世的最后一线光明,也是那颗匆匆奔向停止跳动终点的心发出的呼唤的回音。之后,她开口说话了,她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活像一个贫家妇女的饥饿的孩子发出的呻吟声。她说:

“我心灵的新郎啊,神灵们已召唤过我,死神就要到来,将我与你分开。你不要悲伤,不要失望,因为神灵的意愿是神圣的,死神的要求是正常的。我现在就要走了。斟满爱情与青春美酒的杯子依然在我们手中举着,美好生命之路依旧在我们的面前伸展着。亲爱的,我这就要到灵魂聚会的天地中去了。我还要回到这个世界中来,因为伟大的阿施塔特女神会给那些尚未享受爱情甜美与青春快乐便走向永恒世界的情侣的灵魂里注入新的生命664。纳桑,我们还会相见,共饮水仙杯中的晨露,与原野的鸟雀共享灿烂的阳光。亲爱的,再见吧!”

她的声音低沉了,只有她的唇还在颤抖,酷似黎明微风前凋谢的花朵。情郎紧紧地抱住她,泪水簌簌下落,湿润了她的脖颈。当他的双唇接近她的嘴唇时,只觉得她的嘴唇冰冷冰冷的。纳桑一声大喊,撕破自己的衣服,伏在她那僵死的尸体上,他那痛苦不堪的灵魂开始漫游在生命的汪洋大海与死亡的万丈深渊之间。

在那黑夜的宁静之中,睡梦里的人眼睑颤动不止,本区的妇女们恐惶不安,孩子们的魂儿一片惊惧。其时,从阿施塔特神庙祭司宅中各个角落传出的哀号、痛哭、嚎啕声蓦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

天亮了,人们来看纳桑,以便对他遭受的不幸灾难给以安慰,但没有看到他。

几天过去了,东方来了一支驼队,领队人告诉人们,说他看见纳桑漫游在遥远的荒野上,正与羚羊群一道徘徊彷徨。

转瞬数世代飞闪而过,用它那无形的脚将历代的建树功业踏得粉碎。众神灵远离了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以毁灭取乐、借破坏寻欢的暴怒女神。于是,太阳城的宏伟神庙被捣毁了,美丽的宫殿坍塌了,茂密的公园枯萎了,肥沃的田园变成了不毛之地,那里只剩下一片废墟,凄凉难堪;人们回忆起昔日的幻影,便感到痛苦难耐;古老光荣赞颂声的回音给人们心灵送去的只有悲凉凄清。

但是,已经过去的、毁灭人类功业的世代却不能泯灭人类梦想,也不能削弱人类的情感。

梦想和情感将与不朽灵魂一道永存。梦想和情感像太阳一样夜来消隐,又像月亮一样晨至暂眠。

拿撒勒人到来后的1890年之春

白昼隐去,光明消逝,夕阳从巴勒贝克平原上收起那金黄色的余晖。阿里·侯赛尼665领着他的羊群回到神庙废墟。在那里,他坐在倒在地上的石柱之间。那巨大的石柱像是捐躯沙场的士兵的肋骨,而且已被各种因素剥得光光的。他的羊群静静地卧在他的周围,仿佛因为听到主人那充满青春活力的歌声,有着强烈的安全感。

夜半时分,天在夜的黑暗深处撒下了明日的种子。阿里因为观察醒时的幻影,眼皮已感沉重;又因久久思考在可怕的寂静之中从断壁残垣之间走过的那些幻影队伍,头脑也已感到疲惫,于是用前臂撑托着脑袋。困神已经接近他,用它那面纱边沿轻轻地触摸他的感官,就像薄雾轻触平静湖面似的。此时此刻,阿里完全忘记了他那火一样盛燃的自我。与他那充满美梦和对人类法律及教诲不屑一顾的无形精神自我相会在一起了。视野在他的眼前渐渐扩大,隐秘在他的面前摊展开来。他的心灵离开向着虚无迅速前进的时间行列,独自站在排列有序的思想和争先恐后的念头面前。在他的生平中,第一次或者几乎是第一次明白了伴随他的青春的精神饥饿的原因:正是那种饥饿,将深厚的甘甜与苦涩统一在了一起;正是那种干渴,将希冀的叹息与求得满足的静默结合在了一起;正是那种向往,世界的荣耀不能将之消除,岁月的洪流不能使之改道。在自己的生平中,阿里·侯赛尼第一次觉察到自己有一种异常情感:那是神庙废墟唤醒的一种情感;那是类似于回忆焚香滋味的一种细腻情感;那是一种神奇的情感,给予他的感觉像是乐师的手指轻弹琴弦似的;那是一种崭新的情感,源于虚无,或来自一切,渐渐发育长大,直至拥抱他的精神的全部,使他的心灵充满了病入膏肓者对温情的迷恋、寻找甘甜者对苦涩的体验和求善待者对于严酷的感悟;那种情感产生自充满睡意的一分钟时间内,那一分钟生出了世世代代的画面,就像世上诸民族产生自一滴精液。

阿里向着坍塌的神庙望去,此时困倦已被灵魂的苏醒所代替,只见祭坛的破烂遗迹显现出来,倒下的石柱原来挺立的地方以及坍塌墙壁的地基,全部清晰地显露出来。他的双眼目光呆滞,心怦怦跳得厉害,就像盲人突然看见光明,他观察着,沉思着——他不住地思考、沉思——从思考的浪涛里和沉思的范围中,记忆的幻影在他的心灵中生成。他回想着,回想那些巨大石柱当年矗立在那里的辉煌、壮丽画面。他回想,回想那些华灯和银质香炉当年围着庄严的女神雕像的非凡盛景。他回想,回想庄重严肃的祭司们在镶嵌着象牙和黄金的祭坛前面恭献祭品的隆重场面。他回想,回想少女们击打着铃鼓,小伙子们唱着歌颂爱与美女神的赞歌。他回想着,似乎看见这些画面清楚地显现在他那闪电般的视力之中,同时感受到了那些奥秘的影响完全打破了他内心深处的平静。然而回忆带给我们的只是在已逝年华中所看到的实体的幻影,耳听到的也只是我们的耳朵曾经领悟过的声音的回音罢了。这些神奇的回忆与一个生在帐篷里、在原野放羊中度过青春妙龄的青年的过去生活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里站起来,行走在乱石堆之间。他那遥远的回忆从他的想象力上揭去遗忘的纱罩,就像少女取下镜子面上的蜘蛛网。当他行至神庙正殿时,仿佛地心有一种吸引力牢牢抓住他的双脚,他站住了。他抬头一看,忽然发现自己站在一尊神像面前,那神像已破烂不堪,躺在地上,于是下意识地跪在神像旁边。他的情感在五脏六腑内奔涌翻腾,犹如鲜血从重创伤口涌流出来。他的心跳时快时慢,宛如大海上下翻滚的波浪。他压低目光,以示敬意,痛苦地长吁短叹,继之难过地哭了起来。因为他感到伤心的孤独,并感到有一种导致毁灭的遥远距离将他的灵魂与另一个美丽灵魂隔离开来,而在他过上这种生活之前,她就在他的身边。

阿里感到他的心灵只是盛燃的火炬的一部分,正是在时光快要过去的时候,上帝将他与那火炬分开。

他感觉到温柔的翅膀正在他那燃烧着的肋骨之间以及头上开解的布带周围轻轻扇动,沙沙作响。

他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伟大的爱将他的心包起,并且控制了他的呼吸。正是那种爱将一个心灵的秘密吐露给另一个心灵,并用其强烈作用将头脑与度量衡世界分开。正是那种爱,当生命的口舌缄默之时,我们能听到它在说话;当黑暗将一切笼罩之时,我们能看到它像光柱一样挺立在那里。正是那种爱、那位爱神,在那静寂的时刻,降到阿里·侯赛尼的心灵里,唤醒了他那心灵中的甜蜜与苦涩情感,就像太阳催开荆棘旁边的花朵。

但是,这种爱是什么呢?这种爱从何而来呢?这种爱想从一个与自己的羊群一起伏卧在神庙废墟之间的青年身上得到什么呢?这流淌在一颗从未被姑娘们的眼神触及过的心肝里的是什么样的烈性酒呢?这像波浪一样起伏在一个贝杜因人666耳际的,却从未被妇女们唱过的又是什么天降之歌呢?

这是一种什么爱呢?这种爱又来自何方呢?这种爱对一个只顾放自己的羊、吹自己的牧笛,而不管外部世界的青年阿里有何要求呢?这种爱究竟是一位贝杜因姑娘的美貌,在不晓得阿里内心活动的情况下,抛入他心田里的一颗果核,还是本来被雾霭遮着的一丝光明,现在显露出来,以便照亮青年阿里的内心世界呢?这种爱究竟是一种梦幻,想趁夜深人静之时戏弄青年的情感,还是自古就有,而且永久存在的真理呢?

阿里合上被泪水蒙盖的眼睑,像讨饭者求人同情似地伸出双手。他的灵魂在体内颤抖,从那连续不断的颤抖之中,生发出由诉说的委屈和思念的热情组成的时断时续的叹息。他用一种分不清是叹息还是微弱低语的声音喊道:

“你是谁呀?你近于我的心,又远远离开我的眼,将我与我的自我分开来,把我的现在与被遗忘的遥远时光紧紧联结起来。莫非你是来自于永恒世界的仙女幻影,以便向我阐明生活的虚妄和人类的懦弱,还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精灵女王的灵魂,以便为了偷去我的头脑,使我在自己的部族青年之间遭受戏弄?你是谁呢?这紧抓我的心的使人死去活来的诱人之物究竟是什么呢?使我周身充满火的又是一种什么情感呢?我是何许人?被我称为‘我’的新自我在我看来十分陌生,那又是何人?难道因为我饮下了掺着能媒分子的生命之水,变成了一位能看见并听到隐秘的天使,或者醉于邪恶烈酒,因而看不到可以理会的事物的真相?”

他沉默片刻,情绪高涨,精神抖擞,接着说:

“心灵可以显示并且接近的,夜晚可以遮挡并远离的人啊!翱翔在我的梦境天空的美丽灵魂啊!是你唤醒了我内心的情感,那情感本来像隐藏在冰层下的花种,带着田野气息的微风轻轻掠过,触摸到我的感官,于是像树叶子一样抖动、飘荡起来!假若你穿着物质做成的衣衫,那就让我看看你吧!假若你是从土中得到释放的,那就命令困神合上我的眼帘,让我在梦境里看到你。让我触摸你一下,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吧!请你撕开遮盖我的通性的面纱,毁掉掩盖我的神性的建筑,赐予我翅膀,让我跟着你飞向天堂,假若你是天堂一位居民;或者用魔法抚摩一下我的眼睛,我便跟随你前往魔怪隐身之地,假若你是魔怪的一位新娘。请把你那无形的手搭在我的心上,将我紧紧抓住,倘若我能自由地跟着你走去。”

阿里对沉沉的黑夜耳语了那样一些话;那些话是发自荡漾在他内心深处歌声的回音。他发现他的周围有黑夜的幻影在悄悄移动,像是从他那热乎乎的泪管里冒出来的蒸气。他看到神庙断壁上出现了神奇的画面,色调鲜艳,如同彩虹。

就这样,一个时辰过去了。阿里为自己的簌簌下落的泪水感到高兴,为自己的惆怅感到快乐。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脏搏动声。他看到了万物以外的东西,仿佛看到这生活的画面慢慢地消失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梦。美妙奇异,悬念层出,就像一位先知,凝目望着天上的星星,盼望着启示降下,等待着结果,急促的叹息声终止了平静的呼吸,灵魂离开了他的肉体,遨游在他的周围,然后又回到他的肉体里,仿佛那灵魂在那废墟之间寻觅珍贵无比的失物。

东方透出黎明的曙光,寂静因晨曦微风的吹拂而战栗。紫罗兰色的光从能媒的微粒之间洒露出来。太空绽现出微微笑意,宛如号丧者在梦中看见心上人幻影时露出笑貌。鸟雀从废墟的断壁残垣缝隙间飞了出来,辗转翻飞在石柱之间,欢乐地唱着,预报着白昼的来临。阿里站起身来,手捂着灼热的前额,用呆滞的目光望着周围,就像上帝向亚当667的眼里吹了一口气。亚当立即用惊异的目光望着周围一切可以看见的东西。他走近羊群,一声呼唤,群羊都站了起来,抖了抖身子,随后跟着他向绿色草原走去。阿里带着羊群走,而他的两只大眼睛在凝视着晴朗的天空。他那已经离开了一切可感触东西的情感,正在向他展示存在的奥秘和存在以外的东西,还让他看看已经逝去的世代。不过,那已经逝去的世代仅仅留下一瞥,仅仅那一瞥使他忘记了那所有一切,还给他的只有思念与追忆。他发现自己就像眼睛看不到光明那样,被遮挡在灵魂的灵魂之后。他叹息着,伴随着每一声叹息,一只火炬从他那燃烧着的心脏闪过。

阿里来到小溪边,但听那溪水的淙淙流淌声传播着原野大地的意志。他坐在溪边的一棵垂柳树下,只见那细长的柳枝条垂向水面,仿佛想吮吸那甜滋滋的溪水。群羊低下头去吃草,早晨的露珠闪着白晶晶的光。片刻未过,阿里已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灵魂的震颤提速。他像睡梦中的人忽然被太阳光惊醒,立即坐了起来,环顾四周。他看见一位姑娘出现在树林间,肩上扛着一只水罐,缓步向溪边走来,她那赤裸的双脚已被露水打湿。

姑娘来到溪水边,正当弯下腰去用水罐灌水时,向溪的对面望了一望,目光与阿里的目光相遇了,不禁一声惊叫,丢下了水罐,继之后退了几步。姑娘望见阿里,就像迷路人忽然看见了自己的熟人一样……一分钟过去了,那数秒钟就像明灯一样,为他俩的心照亮了通往彼此之心的道路,将寂静化为奇妙的乐曲,把无名记忆的回音送回他俩的心灵。一个向另一个表明,在另外一个地方,自己曾被远离那条小溪和那片树木的影像包围着。二人各自用求哀怜的目光望着对方,相互颇感亲切地打量着对方的面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对方的叹息声,竭力用心灵中的语言呼唤着对方,终于在一种无形力量的吸引下,隔着一道溪水,两颗灵魂之间的相互了解和完全相识终于实现了。阿里走近姑娘,拥抱她,亲吻她的双唇、脖颈和眼睛。姑娘在阿里的怀抱中一动不动,仿佛拥抱的滋味已经夺去了姑娘的意志,相互触摸的温柔已经使姑娘周身无力,姑娘就像茉莉花的芳香完全交付给了微风之波一样被彻底驯服了,随之像疲惫不堪的人想休息一下那样,将自己的头依在了阿里的胸膛上。姑娘深深地叹了口气,表明她那颗惆怅、愁闷的心已彻底舒展开来,宣告她那沉睡着的心灵已经苏醒、振奋起来。旋即,姑娘抬起头,朝阿里的双眼望了一眼:那目光是蔑视人类之间共通话语者的目光:在寂静无声的这种灵魂之语的旁边,人类之间的共通话语,就显得格外渺小无力。那目光是鄙视语词的目光:他不愿意让爱情成为语词肉体的灵魂。

情侣漫步在垂柳树之间。情侣双方的和谐一致是口舌,道出了二人已合为一体;又是留心细听的耳朵,听到了爱神的启示;还是远瞻的眼睛,看到了幸福的光华。群羊跟在二人身后,吃着草头花瓣;百鸟从四面八方飞来,唱着美妙的歌,迎见这对情侣!

二人来到山谷端口时,太阳已经升起,给丘山披上了一件金色的斗篷。二人在一块巨大岩石旁坐了下来,那块巨石阴影下生长着紫罗兰。微风吹拂着姑娘的长发,那微风就像无形的嘴唇很想亲吻姑娘。姑娘感觉到神奇的手指在强行戏动她的舌和双唇,她望着阿里的瞳仁,用饱含甜润滋味的声音说:

“亲爱的,阿施塔特女神已把我们俩的灵魂送回这现实生活中,以免剥夺我们享受爱情甜美的权利和青春的荣耀!”

阿里合上双眼。姑娘的话像音乐,带来了阿里常在睡梦中看到的梦境画面。阿里感到无形的翅膀已带着他飞离那个地方,将他带到一个形状奇异的房间,站在一张床前,床上躺着一位美女的尸体,死神已经取去她的亮丽和双唇上的温度。见此可怕场面,阿里一声惊叫,然后睁开了眼睛,发现那位姑娘坐在自己的身旁,双唇上挂着爱的微笑,眼神里闪烁着生命的光芒,顿时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眼里的幻影消失,忘记了过去,也忘记了未来……

情侣相互拥抱,欢饮亲吻的美酒,直至双双酣醉,彼此伸臂相互抱着进入了梦乡,直到日影倾斜,二人被暖洋洋的太阳光唤醒。

玛尔塔·芭妮娅668

玛尔塔的父亲去世时,她还在摇篮里。她的母亲辞世时,她还未满十岁。她作为一个孤女,被收留在一位穷邻居家里。那位穷邻居与妻子女儿们靠地里收来的粮食和果子生活,孤零零的山地位于美丽的黎巴嫩山谷中。

玛尔塔的父亲去世时,留给她的只有姓氏和一间坐落在核桃树和白杨树之间的简陋茅舍。她的母亲辞世时,留给她的只有悲伤的眼泪和做孤儿的委屈。就这样,玛尔塔在自己的故土变成了一陌生的异乡人,一个生活在那些高大岩石和茂密的树木之间的孤独人。每天早晨,她总是赤着双脚,穿着破衣烂衫,牵着一头奶牛,到山谷的一端那水草肥美的地方去放牧。她每到那里,总是坐在树荫下,与鸟儿们一起歌唱,与溪水一道哭泣。她嫉妒那牛有肥美的草可食,留心观察着花儿成长开放和蝴蝶款款飞舞。夕阳西下,肚子饿了的时候,便回到茅舍里,和养父的女儿一起坐下,吃点儿玉米饼子,就着少许干果和用醋与酒浸泡的酸菜,然后铺上干草,头枕双腕,长吁短叹地睡下。她多么希望整个生命就是深深的一觉,既不被幻梦所打断,跟着它的也不是苏醒!黎明到来时,养父便吆喝她起来干活儿,于是她战战兢兢地急忙爬去,恐怕养父发脾气大声申斥。

一晃几年过去了。可怜的玛尔塔一直在丘山与远谷之间放牧。她像树木一样成长,心中不知不觉地诞生了情感,就像花蕊的芳香一样生成。就像群羊轮流到水渠饮水一样,各种梦想和思绪相继涌入她的内心。她长成了一个有思想的姑娘,那思想就像一块良好的处女地,知识未曾在那里播种,经验之足也未曾踏过它。她长成了一位具有纯洁、雄大心灵的姑娘,那心灵被命运丢弃在那个田园,在那里,生命随着一年四季变更,就像无名之神的影子,端坐在大地与太阳之间。

我们把生命的大部分岁月都消遣在人口拥挤的城市,对黎巴嫩的农村、田园里的居民生活几乎一无所知。我们随着城市的新潮行进,致使我们忘记了,或者佯装忘掉了那充满纯洁的朴素美好的生活哲学;假若我们仔细观察一下那种生活,我们就会发现它春季微笑,夏季负重,秋季收获,冬季休闲;它所扮演的每个角色,颇似我们的大自然母亲。我们比农村人钱多,而他们的心灵比我们高尚。我们播下了许多种子,却什么也没有收获到,而他们则种上什么收什么;我们是我们贪欲的奴隶,而他们则是知足常乐者;我们喝的生活酒里搀杂着失望、恐惧和厌烦的苦涩,而他们喝的却是醇香的玉液琼浆。

玛尔塔十六岁时,她的心灵变得像一面光亮的明镜,可以反映田野的一切美景;她的心酷似空旷的山谷,能够反射所有声音的回音……在充满大自然叹息的秋季的一天,玛尔塔坐在一眼泉边,那泉水就像思潮从诗人的想象力里释放出来一样,从大地的深处喷涌而出。她坐在那里留意观看着在秋风中瑟瑟颤抖的黄叶,那秋风戏动黄叶颇似死神戏动人的灵魂。她又朝着花儿望去,但见鲜花已经凋谢,花蕊已经干枯开裂,要把自己的种子储藏在土里了,宛如混乱、战争年代妇女们对待自己的宝石、首饰那样。

玛尔塔望着花和树木,她与它们一样感到告别夏天的悲伤。这时,她听见山谷里的碎石子路上响起了马蹄声。她回头望去,只见一位骑士正缓缓朝她而来。骑士走近泉边,看其相貌和衣饰,足见生活优裕、教养不凡。骑士离鞍下马,谦恭、温和地向她问安。一个男子那样向她问好,是她不习惯的。之后,骑士问她:

“姑娘,我想到海边去,不料迷了路。你能告诉我去海边怎么走吗?”

玛尔塔站起来,像泉边的一根树枝。她回答道:

“我不知道,先生!不过,我可以去问问我的养父,他认识去海边的路。”

她说话时,惶恐表情显而易见,因为害羞,使她显得格外漂亮、温柔。她正要走时,骑士叫住了她,骑士的血管里青春烈酒在沸腾,神色也起了变化。他说:

“不,你不要去!”

玛尔塔惊异地站在原地,只觉得骑士的话音里有一种力量拉住了她,使她再也动不得。她用羞涩的目光望了骑士一眼,发现他正全神贯注地望着自己,而她完全不理解用意何在;她还发现骑士带着神奇的温和表情冲着她微笑,那温和表情甜美得几乎使她哭起来。骑士的目光里充满着友善和慈爱,望着姑娘那赤裸着的双脚、两个美丽的手腕、光溜溜的脖颈、浓密而光滑的黑发,眷恋地深思着太阳怎样烤着姑娘的皮肤,大自然又如何使她的腕子变得强壮有力。玛尔塔则羞涩地低着头,不想离去,也说不出话,原因何在,她自己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奶牛独自返回牛栏里,玛尔塔则没有回家。养父从地里回来时,到山沟里去找她,却没有找到。他呼唤着她的名字,回答的却只有从山洞传来的回声和林间风的叹息声。他闷闷不乐地回到茅舍,把情况告诉了妻子,妻子整整哭了一夜,暗自心想:“我有一次梦见她在猛兽的爪中,猛兽正在撕扯她的肉体,而她却边微笑边哭泣!”

关于玛尔塔在那个美丽田园里的生活,我就了解这些,而且是村上的一位老翁告诉我的。那位老翁自打玛尔塔还是个小孩子时就认识她。玛尔塔长成了大姑娘,却踪影不见,所留下的只有那位养父及其妻子眼中流出的几滴泪,而更详细的记忆则随着山谷里的晨风流淌去了,然后像儿童哈在玻璃窗上的一口气迅速消失得一干二净。

1900年的秋天到了。我在黎巴嫩北部度过暑假之后,回到了贝鲁特。开学之前,我和同学们在城里整整游逛了一周时间,充分享受了一下自由的欢快;那自由是青年人贪恋向往的,而在亲人家中和学校垣墙内是享受不到的。我们就像鸟儿,眼见笼门开着,心便尽享自由展翅飞翔和放声鸣唱的乐趣和欢快。青春是一个美丽的梦,书籍中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夺去了梦的甜美,使之变成了残酷的苏醒。能否有那么一天,哲人将青春的美梦与知识的乐趣结合在一起,就像责备能把相互厌恶的心融合起来呢?能否有那么一天,大自然成为人类的导师,人道主义成为人类的教科书,生活成为人类的学校呢?那样的一天会到来吗?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能感觉到我们正快步向精神升华前进,那种升华便是通过我们的心灵情感晓知万物存在之美,通过我们对那种美的钟爱赢得幸福生活来临。

一天傍晚,我坐在家中的阳台上,留意观察城市广场上的持续不断的争斗,耳闻街头小贩们的嘈杂声,都在叫卖自己的好货和美食。这时,一个五岁的孩子走近我,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肩上挎着盛放花束的盘子,用充满天生屈辱和伤心痛苦的低微声音说:

“先生,您买花吗?”

我望着孩子那枯黄的小脸,仔细打量着他那双被不幸和贫苦阴影染黑了的眼眶的眼睛。我发现他的嘴微张着,就像疼痛的胸膛上的一道深深的伤口。他裸露着两个干瘦如柴的胳膊,瘦弱矮小的身材弯向花盘,活像绿草中间的一只凋零的黄玫瑰。我一眼看到这些,只能用微笑表示同情。那微笑比泪水更苦涩;那微笑源自我们的内心深处,显露在我们的唇上;假若我们不管它,那微笑会上升,然后从我们的眼角溢出。我买了几枝花,目的在于买孩子的几句话。因为我觉得他那痛苦眼神的后面定有一颗小小的心,包容着岁月舞台上经常上演的贫苦人悲剧的一幕戏,因为那悲剧太令人感到痛苦,所以很少有人留心观看它。我和他说了几句温情的话,孩子感到放心、亲切,于是用惊异的目光望着我。因为他像他的穷伙伴一样,只习惯于听那样一些人的粗鲁话语,那样一些人常常把胡同里的孩子看成是一文不值的污物,根本不把他们看成是饱经世代箭伤的幼小心灵。当时,我问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垂目望着地面,回答道:

“我叫福阿德!”

我问:

“你是谁的孩子?家人在哪里?”

孩子说:

“我是玛尔塔·芭妮娅的儿子。”

“你父亲在哪里?”

孩子摇了摇小脑袋,像是不明白“父亲”一词的意思。我又问:

“福阿德,你的妈妈在哪儿?”

孩子说:

“病在家里。”

仅仅从这个孩子口里听到的寥寥数语,我的情感将之吸收,一幅幅令人痛苦的奇异画面与影像便生成了。瞬息之间,我便得知了可怜的玛尔塔的现实情况:我曾从那位乡下人那里听说过她的故事,如今她病在了贝鲁特城。昔日在山谷树林间安心度日的少女,今天却正在城市遭受着贫困与痛苦的折磨;曾在大自然怀抱中欢度青春、在美丽的田野上放牛的孤女,被腐朽城市洪水卷去,变成了不幸与贫困魔爪中的猎物。

我沉思、想象着这一切,那孩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仿佛用他那纯洁心灵的眼睛看到了我的伤心之处。他想离去时,我拉住他的手,说:

“带我去你妈妈那里,因为我想看看她!”

孩子走在我的前面,默不作声,自感惊奇。他不时地回头,看看我是否真的跟着他走。

在那些肮脏的胡同里,空气里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在那破烂房舍之间,坏蛋们在夜幕掩遮下干着罪恶的勾当。在那时而右拐、时而左拐的黑蛇般的弯曲的胡同里,我胆战心惊地跟着孩子走去。那孩子毕竟年纪尚小,心地纯洁,他所具有的勇气是熟知城里罪恶活动的大人们所没有的。正是这座城市,东方人将之誉为“叙利亚新娘”669,也被称为历代君主王冠上的“明珠”。行至街区边缘地带,孩子走进一座简陋房子,因为年久失修,看上去近乎坍塌。我跟着孩子走了进去,每走一步,心跳便加速一些。走到屋子当中,只觉那里空气潮呼呼的。屋里没有一件家具,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正用它那黄色的光箭与黑暗搏斗。那里还有一张简陋的床,足以证明主人一贫如洗,穷困潦倒。床上躺着一个女人,面朝着墙,仿佛有意躲避人间的黑暗与不公,或者好像发现墙壁里倒有一颗比人类之心更温柔、怜悯的心。

孩子走近那女人,叫道:

“妈妈!……”

女人转过脸来,见孩子指了指我,便立即在那破烂的被子里动了动,用饱含心灵痛苦和苦涩叹息的声音说:

“你这个人想要什么?你想买我的最后一点活力,用来满足你的欲望?你走开吧!巷子里有的是女人,她们会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以最便宜的价钱卖给你。我没有什么可卖的了,只有残留的断断续续的一口气,死神很快就要用坟墓的休闲来换取它了!”

我走近她的床。她的这几句话使我心痛不已,因为那正是她不幸故事的概述。我的情感随话语流出,满怀希望地说:

“玛尔塔,你别怕!我到你这里来,并非作为饥饿的野兽,而是一个深感痛心的人。我是一个黎巴嫩人,曾在杉树林附近的山谷中和乡村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玛尔塔,你不要害怕我!”

她听我这么一说,感到这些话发自一颗与她一道深感痛苦的心灵的深处,于是她在自己的床上颤抖起来,酷似冬季寒风前的光秃秃的树枝。她双手捂住脸,仿佛在竭力阻止自己回忆那甜蜜而可怕、美丽而苦涩的往日。一阵搀杂着叹息的寂静过后,她的脸出现在战栗着的两个手掌之间,我看见她那两只凹陷的眼睛正注视着竖在屋内空间里的一种不可见的什么东西,两片干枯的嘴唇失望地颤动着,喉中发出临终者那种“咯咯”的声音,并且伴随着时断时续的深深的呻吟声。乞求同情、怜悯之情发出的声音,随即又被虚弱、痛苦收回。她用这样的声音说:

“你既然是为了行善和表示同情而来,那就让苍天代替我报偿你,如果对失足者表示善心,对下贱人表示同情是件好事的话!不过,我还是要求你从哪里来返回哪里去。因为你站在这个地方会使你蒙受耻辱和责备,同情我会使你丢掉脸面和受到侮辱。趁还没有人看见你在这充满猪的肮脏的无耻龌龊房间里落脚,快回去吧!用你的衣服遮住你的脸,赶快走吧,免得过路人认出你来。充满你心的怜悯之情无法还回我的贞洁,也抹不掉我的污点,更移不开已深入我内心的死神那强有力的手。我是被我的不幸和罪过抛入这黑暗深渊的,请你不要出于同情心而使你接近我的污点。我像居于坟墓里的麻风病患者,你千万不要接近我;如若不然,大学会把你当作品德败坏的学生,将你开除出大学校门。你现在就回去吧!请不要在那神圣的山谷里提及我的名字!要知道,牧羊人担心自己的羊群受害,会拒绝收留患了疥癣的母绵羊。如果提到我,你就说玛尔塔·芭妮娅已经死了,别的什么也不要讲。”

之后,她拉住儿子那双小手,温情地吻了吻,叹着气说:

“人们将用讥讽、蔑视的目光望着我的孩子,说:‘这是罪恶之果!这是妓女玛尔塔的儿子!这是耻辱之子!这是意外之子!’他们还有更多说法,因为他们是视而不见的瞎子,听而不闻的愚人,他们不知道孩子的母亲曾以自己的痛苦和泪水净洁过孩子的童年,曾用自己的不幸和灾难换取过孩子的生活之资。我就要死去,留下一个孤儿,在巷宇里的孩子们中间,独自苦难地生活着。我留给他的只有使他羞愧的可怕记忆,如果他是个无名的胆小鬼;也许那可怕的记忆使他热血沸腾,如果他是个正直的勇士。苍天若能保佑他长大成为一个坚强的人,定能帮助他收拾那个对他和他的母亲犯下罪的孽种。假若他不幸夭折,挣脱了岁月的罗网,会发现我正在那光明、休闲之地期盼着他的到来!”

我的心默示我说:

“玛尔塔,即使你居于坟墓中,你也不像患麻风病的人;哪怕生活将你置入污秽者当中,你也不是肮脏的女性。肉体上的污垢玷污不了纯洁的灵魂,厚厚的积雪不能泯灭活的种子。这种生活不过是痛苦的打谷场。不过,最不幸的还是被丢弃在打谷场之外的谷穗,因为蚂蚁要来搬运,天上的鸟儿要来啄食,无缘进入田地主人的粮仓。玛尔塔,你是受了虐待的人,虐待你的便是豪宅阔少,钱财很多,心灵却十分渺小。你受了迫害,被人看不起。对于一个人来说,宁可成为受压迫者,也不做压迫者;宁可因天性懦弱而牺牲,也不做用拳头砸碎生命鲜花的强者,更不做以自己的偏好歪曲美好情感的人。玛尔塔,心灵是从神性锁链上脱落下来的一只金环,烈火熔化了这只金环,改变了它的外貌,抹去了它的圆形之美。但是,烈火不能把黄金变成别的物质,反而使之更加光亮,而该死的枯木、干草,只要火一来,便被火吞噬,使之变成灰烬,随风而被遍撒在沙漠之上……

“玛尔塔,你是被隐藏在人类殿堂里的野兽之蹄踏碎的一朵鲜花。那鞋子将你残酷地践踏,但它不能把你的芳香湮没。你的芳香将与寡妇的号丧、孤儿的叫喊、贫苦人的叹息声一起升腾至高天,那才是公正、怜悯的源泉。玛尔塔,你是被践踏的一朵鲜花,而不是踏花的脚,这足以使你感到自慰!”

我说话时,玛尔塔一直留神聆听。这一番安慰照亮了她那枯黄的面容,就像夕阳那柔和的光照亮了云霞。之后,她示意我坐在床边。我坐下后,试图向她那有话要说的面容上问她那痛苦内心中隐藏的秘密。这是一张知道自己将要归天者的面容。这是一张正值青春妙龄女子的面容,而她已感觉到死神的脚步声正响在她那破烂的床四周。这是一张被抛弃的女人的面容:昔日,她曾在充满生机和力量的黎巴嫩山谷里欢快地生活着;如今她虚弱不堪,正等待着从生活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一阵令人伤感的寂静过后,玛尔塔集中全部剩余的力量,泪水和着话语流淌,心灵随着呼吸上扬,说道:

“是啊,我受尽了虐待,我是隐藏在人群中的野兽的牺牲品。我是被脚踩碎的一朵鲜花。我正坐在那眼泉边时,一个骑马人走来……他同我说话时是那样温柔和气。他说我很美,说他爱上了我,决不抛弃我,还说荒原上野兽成群,山谷是飞鸟和胡狼居住的地方……之后,他走近我,把我搂在怀里,亲吻我;在那之前,我从未尝过亲吻的滋味,因为我是个孤女。后来,他将我扶上马背,坐在他的身后,将我带到一座独立的豪华住宅。接着,他取来丝绸衣、香水、美食和琼浆……他做这一切,面带微微笑容,掩盖着他的内心意向;借温柔的话语和友善的手势,遮掩着他的身中兽欲……他借我的肉体满足他的欲望,使我心灵蒙受屈辱之后,便离开了我,在我的腹中留下了一柄盛燃的活火炬,从我的肝中汲取营养,很快生长,然后从痛苦的烟雾和哭号的苦涩中来到了这个黑暗天地……”

她稍稍吸了一口气,接着说:

“就这样,我的生命分成了两段:一段是虚弱痛苦的;另一段是微小的,在夜的寂静中高声呐喊,要求返回广阔天空。在那座孤零零的房子里,那个负心汉抛下了我和我的婴儿,我们开始备受饥饿、寒冷和寂独的折磨。我们求助无人,只有哭泣落泪;我们欲诉无门,只有恐惧忧虑……

“那个负心汉的伙伴们得知我的处境艰难,晓得我一贫如洗,软弱可欺,于是一个接一个地来找我,都想用金钱买我的贞操,用面饼换我的肉体的尊严……天哪,我多少次都想抓住我的灵魂,将之献给永恒世界,很快我又放开了,因为它不仅仅属于我一个人,而是我与我的孩子共有的;苍天把他从天下赶到这个世界上来,就像使我远离美好生活,将我抛入了这无底深渊……现在,时辰已近,我的死神新郎别离之后已经到来,以便将我带到它那柔软舒适的床上!”

一阵深沉的、类似被散魂触摸的寂静过后,玛尔塔抬起被死神阴影遮住的眼睛,平静地说:

“看不见的公正啊,隐藏在这些可怕景象之后的公正啊,你呀,你听得见我这即将告别人间的灵魂的号丧,你也听得见我这颗被人轻视之心的呼声。我只有向你求助,我只能向你央告。我求你用你的左手接纳我的灵魂!”

她已精疲力竭,叹息声也已微弱。她痛苦、怜惜地看了儿子一眼,然后缓缓地移开目光,用几乎听不到的细微声音说:

“我们的在天之父……但期你的芳名永远神圣……但愿你的王权普及凡界……让你的意愿像在天上那样,在地上也化为现实,宽恕我们的罪过吧!”

她的话音终断了,只剩下嘴唇蠕动了片刻,随着全身活动的平息也停止下来。之后,她抽搐了一下,长出了一口气,眼色变白,灵魂离去。她的双眼仍然在凝视着不可见之物。

黎明时分,玛尔塔·芭妮娅的尸体被安放在一口木棺里,由两个穷人抬着,埋葬在远离贝鲁特城的一块荒地里。神父们拒绝为她的遗体祈祷,也不同意将她的遗骨安葬在十字架守护的墓地。到远离城市的土坑为她送葬的,只有她的儿子和另外一个青年,现实生活中的灾难已经使青年学会同情。

痴癫约翰

夏日里,约翰每天都要下地,总是牵着牛,扛着犁杖。牵着牛,小牛犊紧紧跟着母牛。他边走边聆听着燕子670的鸣唱和树叶的沙沙响声。中午时分,他走到流淌在绿色草原低洼地上的一条小溪边,在那里吃干粮,而掉在青草上的面饼碎屑,则是留给鸟儿们啄食的。夜幕垂降,当夕阳从天空中收回自己的余晖时,他便返回坐落在黎巴嫩北部的能够俯视到乡村和农田的简陋茅屋。他静静地与年迈父母坐在一起,留心聆听父母那充满世代故事的谈话,他感到困意逼近,也觉得心旷神怡。

冬天,约翰总是靠近炉火取暖,边听着寒风怒吼和各种哀号的声音,边深思着四季如何更替,同时透过墙上的小孔眺望被白雪覆盖的山谷。他发现那光秃秃的树木就像一伙穷苦人,被赶到野外,在严寒与烈风之中瑟瑟战栗。

在漫长的黑夜里,约翰总是熬夜,直到父亲睡下之后,他才打开木柜子,取出《新约》671书,在微弱的灯光下,偷偷地读起来,间或不时地、小心翼翼地朝正在熟睡的父亲望上一眼。他父亲不许他读那部书,因为牧师们禁止普通人深入了解耶稣基督教诲的内涵,如果他们试图了解,他们将被剥夺享受“教堂恩赐”的权利。

就这样,约翰在充满美景与奇观的田野和在充满光明与圣灵的耶稣书中度过自己的青春。他常常默默沉思,留心听父亲谈论,从不回答一句话。他与朋友们见面,与他们面面相对而坐,一声不吭,望着远方与蓝天相会之处。他去教堂,每每垂头丧气而归。因为他从讲坛和祭坛那里听到的教诲,与他在《新约》书里读到的大不相同;信徒们与他们的教会头领过的生活,也不是拿撒勒人耶稣所谈到的美好生活。

春天来了,田野、草原上的冰雪消失了,高山顶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淌入山谷,形成溪流,然后汇成水量丰富的大河,哗哗啦啦的水流声述说着大自然的苏醒。杏树、苹果树开花了,杨柳树吐出了嫩芽,山坡上长出了青草,百花遍野开放。约翰厌恶了火炉旁的生活,知道牛也厌倦了栅栏的狭窄,向往着绿色的草地。因为草料库已空,大麦秆也已告罄,于是约翰走来,从牛栏上解开牛缰绳,牵着牛向原野走去,将《新约》书藏在斗篷下,免得被人看见。他来到山谷半坡上的一片草地,便把牛撒开,让它们自由吃草。那片草地就在一座修道院672的土地附近,那修道院坐落在一片高原中间,远看上去,就像一座巨大的城堡。约翰坐下,身靠着一块巨大岩石,时而观赏山谷里的美景,时而沉思经书上谈到的天国的字句。

那是斋月末的白天,好久不曾食肉的村上居民正急切等待着复活节673的到来。约翰像所有的穷苦耕夫一样,不分什么斋月不斋月,因为他们的一生都在封斋。他们所吃的不过是用额上汗水换来的面饼,用心血买来的果子,不食肉和美食那是自然而然的。不仅他的肉体内不存在美食欲望,就在情感中也不曾有过。因为他总是记着“人子耶稣”的悲剧及其大地上的生命的最后结局。

百鸟在约翰周围翻飞鸣唱,群鸽盘旋翱翔,花儿随微风摇曳,仿佛在欢快地沐浴阳光。约翰专心致志地读他随身带的那本书,然后抬起头来,眺望散落在山谷两侧乡村和城市中的座座教堂的圆屋顶,听着教堂的钟声。他渐而闭上双目,心灵越过世代留下的遗迹,漫游向了旧耶路撒冷,追寻着耶稣留在大街上的足迹,不时地向路人问起耶稣。有的人答道:“就在这里,他使盲人重见光明,使瘫痪者站立起来;在那里,人们用荆棘编了一个花环,戴在他的头上。”有的人说:“他曾站在这个柱廊下,向众人讲箴言、警句;在那座宫殿里,有人将他绑在柱子上,向他脸上啐唾沫,用鞭子抽打他。”还有人说:“在这条街上,他宽恕了一个娼妇的过失;在那个地上,他身背沉重十字架倒在了地上。”

时辰悄然逝去,约翰与人子耶稣在肉体上一起感受到痛苦,在精神上与之一道被称颂赞美。日挂中天,约翰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发现牛群不见了,于是开始四下寻找。一群牛在这平坦的草地上消失得踪影全无,约翰心中有道不明的惊奇感。来到田间那弯弯曲曲的掌纹似的路上,远远望见一个身穿黑衣服的人站在田园中,于是快步走去。走近那个人时,认出那是修道院里一位修道士,点头致意之后,问道:

“神父,您可看见一群牛打这田间走过吗?”

修道士竭力掩盖自己的怒气,恶意地回答道:

“看见啦,就在那里!你来看哪!”

约翰跟着修道士到修道院,忽见他的牛被拴在一个宽大的牲口圈里,一个修道士在那里看着,手握一根棒子,那牛怎样动,他就怎样打。约翰想把牛牵走,那个修道士抓住他的斗篷,回头望着修道院柱廊,高声喊道:

“这就是那个放牛的罪犯!我把他抓来了。”

神父、修道士从四面八方涌来,为首的是修道院院长。那院长与其众伙伴不同的是,他形体消瘦、面皮紧皱。他们把约翰团团包围起来,活像争抢猎物的大兵。约翰望着院长,平心静气地说:

“我干什么啦,竟成了罪犯?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院长那愤怒的脸上满现凶相,用近乎拉大锯的响声粗里粗气地回答道:

“你的牛吃了修道院的庄稼,啃了修道院的葡萄藤,所以我们抓了你。牲口闯下的祸,当然要由放牲口的人负责。”

约翰怜求地说:

“神父啊,那是牲口,没有头脑呀!我是个穷苦人,除了这有劲的手臂和这些牛,别的东西一无所有。您就高抬贵手,让我把牛牵走吧!我向您保证,以后再也不来这草地上放牛了。”

院长说:

“上帝把我们安置在这里,上帝所选择的先知——伟大的以赛亚674把保卫这片土地的大任托付给了我们;因此这块土地是神圣的,所以我们要日夜守护它;这块土地就像烈火,会烧死任何接近它的人。如果你拒绝向修道院作赔偿,你的牛吃下去的青草就会变成致命的毒药。不过,你是无法拒绝赔偿的,如果你少赔一分钱,我们就把你的牲口扣在我们的牲口圈里。”

院长说完想走,约翰拉住他,苦苦哀求道:

“大人,我以这神圣日子恳求您,求您放掉我,让我把牛牵走吧!这是耶稣受难、玛利亚痛苦的日子,求您不要这样狠心对待我。我是个可怜的穷苦人,而这修道院是富裕的。我求修道院宽恕我的过失,怜悯我的父母年迈。”

院长回头望着约翰,轻蔑地说:

“傻瓜呀,修道院是丝毫不能宽恕你的,不管你是穷人,还是富翁。你不要以这些神圣之物哀求我,因为关于那些秘密和内涵,我们懂的比你多得多。你若想把牛牵出牲口圈,就拿三枚金币来赎,以抵偿你的牛吞食的庄稼。”

约翰用哽咽的声音说:

“大人哪,我连一分钱也没有哇。同情同情我,可怜可怜我的贫穷吧!”

院长用手指拢了拢浓密的胡子之后,说道:

“你去把你的地卖掉一部分,换三枚金币来吧!你就是不带土地进天堂也总比触怒伟大的以赛亚,在他的祭坛前受谴责,来世下地狱遭烈火烧身要好!”

约翰沉默片刻,两眼闪出亮光,面容舒展开来,脸上的表情也由坚强意志取代了乞怜,继之用充满见识语调与青春活力融合在一起的声音说:

“那土地是穷人的面饼之源和生命之根,穷人怎可把卖地换来的钱送入充满金银的修道院粮库呢?穷人日渐穷困,可怜人饥饿而死,用来换取伟大以赛亚对饥饿牲口罪过的宽恕,这公正吗?”

院长点着头,盛气凌人地说:

“基督耶稣正是这样说的:‘富有者更富有,穷困者愈穷困’。”

约翰听到这话,心禁不住在胸中颤抖,身材也比以前长高了,仿佛脚下的地升高了。他就像战士抽出宝剑进行自卫一样,从口袋里取出《新约》,高声喊道:

“伪君子们,你们就这样嘲弄这部圣书中的教导!你们竟然利用生活中最神圣的东西散布生活的邪恶,‘人之子’再来之日,就是你们遭殃之时。他会捣毁你们的修道院,把它的基石抛入山谷之中;他会用火烧掉你们的祭坛、绘画和塑像!耶稣的鲜血和圣母玛利亚那纯洁的眼泪也会使你们倒霉,会变成滚滚洪流,将你们卷入深渊之底!你们这些一个个该死的伪君子啊,你们总是屈从于你们贪欲的偶像;用黑色的衣服,掩盖着你们的黑心肠;你们用祈祷活动你们的嘴唇,而你们的心像顽石一样僵硬;你们假装谦恭在神坛前顶礼膜拜,而你们的灵魂早已背叛了上帝。

“你们恶意地将我带到这个充满罪恶的地方。仅仅因为一点庄稼,你们就把我当作罪犯抓起来。要知道,太阳长出的庄稼属于我,也属于你们,当我奉耶稣大名求你们怜悯,以耶稣受苦遭难之日恳求你们宽恕时,你们却嘲弄起我来,仿佛我说的都是愚语傻话。你们拿着这本书,在书中好好找一找,让我看看耶稣什么时候不是宽容大度的吧!你们好好读一读这天上的悲剧,然后告诉我,耶稣在哪里说过不讲怜悯、不论慈悲的话语?他在山上的训诫词中说过吗?他在神庙中,在那些折磨那个娼妇的众人前说过,还是在髑髅地675,为了拥抱全人类而把双臂伸展在十字架之时说过?

“心肠残酷的人们哪,你们睁开眼睛,看着这些城市和贫困乡村吧!在那里的住宅中,多少病人挣扎在痛苦的病榻上!有多少不幸的人在那里的监牢里埋葬青春!多少乞讨人在门前乞求施舍,多少异乡人困卧路旁,坟地里多少寡妇孤儿在哭号!而你们在这里却尽享懒惰的舒适生活,品味着地里收来的果实和用葡萄酿成的美酒。你们不曾去看望一个病人,更没有去探望过一个囚犯!你们没有给一个饥饿者送过食物,也没有为任何一个异乡人提供住宿,更没有安慰过任何一个愁苦者。你们用尽阴谋诡计,掠夺了我们先辈的那么多财物,你们应该感到满足,理应就此罢手。可是,你们仍像毒蛇伸头那样伸出你们的手,还在竭尽全力抢夺寡妇双手的劳动所得以及农民为年迈之时积存的东西。”

说到这里,约翰喘了口气,然后豪迈地抬起头来,平静地说:

“你们人多势众,而我是单枪匹马。你们愿意怎样处置我就怎样处置吧!狼趁黑夜捕食绵羊,但绵羊的血迹会留在山谷里的碎石上,直到黎明降临,朝阳东升。”

约翰说话时,声音里有一种神圣力量,足以中止修道士们的活动,激起他们心中的怒气。他们就像狭窄笼中的饥饿乌鸦,气得周身颤抖、咬牙切齿,单等他们的院长发令,以便将这个放牧人撕个粉碎。约翰说完话,沉默下来,恰似暴风摧折枯木朽株之后的沉寂。

修道院院长大声呼唤修士们:

“把这个撒野的罪犯抓起来!夺掉他的书,把他拖到院里黑屋里去,谁亵渎上帝选定的人,今世和来世都不能得到宽恕。”

修道士们立即冲了上去,就像猛兽捕食猎物一样,将约翰捆了起来,随后带入一个狭窄的房间,继之一阵拳打脚踢,将他打得死去活来,然后将门锁上。

在那间黑暗的小屋里,约翰像胜利者一样挺立起来,仿佛敌人已向自己的俘虏屈服。他透过下临充满阳光山谷的小窗洞朝外瞭望,容光焕发,感到有一种精神上的快感正在拥抱他的心灵,情绪颇感镇定。狭窄的房间只能囚禁住他的肉体,而他的心神却随着微风自由地徜徉在丘山与草原之间。那些修士们的手只能伤痛他的肢体,根本触及不到他的情感,因为他的情感总是在拿撒勒人耶稣的身边;一个真正的人,任何迫害都无法折磨他;一个站在真理一边的人,任何不义都残害不了他。苏格拉底微笑着饮下毒酒,保罗遭石击刑仍然含笑。但是,那无形的良心,我们违背其意志,它会使我们感到痛苦;我们若背叛了它,它就将我们置于死地。

约翰的老爹老娘得知独生子出了事,母亲便拄着拐杖来到修道院。她扑倒在修道院院长的脚前,禁不住老泪纵横,连连亲吻院长的手,要求他宽恕他的儿子,原谅他的无知。

院长抬眼望着天空,仿佛不屑于看人间琐事。说道:

“我们可以原谅你儿子的鲁莽轻率,可以宽恕他的疯癫。但是,修道院有自己的神圣权利,那是非忠实履行不可的。我们可以谦让、宽恕人们的过失,但伟大的以赛亚不会宽恕、原谅那些破坏葡萄园和在他庄稼地放牧的人。”

老太太望着院长,眼泪淌在那因年迈而满布皱折的面颊上。她从自己脖子上摘下银项圈,递到院长的手里,说:

“大人哪,我除了这银项圈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这是我出嫁时母亲给我的嫁妆,就请院长收下,为我的独生子赎罪吧!”

院长接过银项圈,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约翰的母亲连忙亲吻他的手,表示感恩戴德不尽。院长说:

“这一代年轻人真是作孽,正应了经书上的那段话:儿女们吃酸葡萄,倒父母的牙。好老太太,你走吧!为你的痴癫儿子祈祷、求苍天治愈他的病,恢复他的理智吧!”

约翰离开囚禁他的黑屋,牵着牛,缓步走在母亲的身旁;母亲深深地弯着腰,拄着拐杖,仿佛背负着岁月的重载。回到茅舍,约翰把牛拴到牲口圈,自己静静地坐在窗子前,观望着渐渐消失的白日光芒。片刻后,他听父亲对母亲悄悄耳语道:

“萨莱呀,我对你说过,我们的孩子神志有些失常,你总是不相信我的话。现在你不会反对我的说法了吧!因为事实已证明了我的话。严肃的修道院院长对你说了我多年前说的那些话。”

约翰一直望着日落之处,但见那里集聚的云已被夕阳染上了各种色彩。

复活节到来了,戒斋被大吃大喝所替代。在贝什里城的民宅中间,已经建成了一座高大的新神庙,就像是挺立在牧民茅舍中间的雄伟王宫。人们正在等待着一位大主教的到来,以便为神庙举行宗教仪式,为祭坛奉献供品。人们预感到主教快要到来时,便排着队出去,站在道路两旁。时隔不久,在青年们的欢呼和牧师们的赞美声中,人们将主教迎进城中,只听钹镲齐鸣,钟声响亮,欢声震天。

大主教离鞍下马,但见马鞍上有金丝绣花笼头,马嚼子全用白银制成。教长和首领们上前迎接,话语亲切甜美,他们还高声朗诵充满赞词的诗歌对大主教表示热烈欢迎。此外,高昂的赞歌声此起彼伏,一直把大主教接到新的神庙。

大主教穿着绣着金边的黑色礼袍,戴起缀着珠宝的冠冕,手握饰有精美花纹和镶嵌着宝石的权杖,开始绕着神庙转圈,边转边和牧师们一起诵唱着祈祷词;神庙周围香烟升腾,无数支蜡烛闪着亮光。

就在这个时候,约翰和牧民及农民们站在高高的柱廊下,瞪着苦涩的双眼,正在观看这番景象,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叹息声。因为约翰看到:一边是锦衣绣花,金杯银盏,香烟缭绕,灯火辉煌,另一边站着的却是一群来自农村和田野的穷苦人,正在观看复活节的活动及教会的献祭仪式;一边是穿着绫罗绸缎的达官贵人,另一边却是穿着破衣烂衫的贫寒平民;这里是一群富人强者,用赞歌和祷词代表他们的宗教,那里是贫贱百姓,暗暗为耶稣起死回生而欣喜,悄声对着苍天祈祷,从碎的心灵深处发出火辣辣的叹息;这里是有权有势的头脑,他们过着类似松柏长青似的生活,那里是贫民和农夫,他们只有屈从于船上似的生活,死神是船长,巨浪已将船舵打坏,狂风撕破了船帆,只能在狂风与巨浪中上下颠簸;这里是残酷的专制,那里是盲目的驯从。试问:专制与驯从,究竟哪个为哪个而生呢?莫非专制是一株强大无比的树,只生长在低洼土地上?而驯从则是一片荒芜的土地,那里只能生长荆棘?

约翰一直沉浸在这种痛苦的深思之中。他双臂捂胸,仿佛喉咙狭窄得使他难以呼吸,恐怕自己的前胸被撕开数个出气用的洞和口子。献祭仪式结束,人们正要离去之时,约翰觉得天空中有一圣灵要他接受启示,公众中有一种力量在启动他的灵魂,要他站在天地面前吐露他意志中的最大秘密。于是,约翰走到柱廊一端,抬起眼,手指着天空,用足以唤人聆听、叫人静观的声音喊道:

“坐在高天光圈中心的拿撒勒人耶稣啊,请你看一看吧!请你从蓝色苍穹之外看一看这昔日身着圣灵之衣的大地吧!忠实的卫士啊,请你看一看!崎岖山路上的荆棘已扼住了你用额头汗水浇灌出来的鲜花的脖颈。善良的牧羊人啊,你看哪!野兽的利爪已经抓住你曾扛在肩上的弱小羔羊的肋骨。看哪,你的鲜血已经渗进了大地腹内,你的热泪已在人的心上干涸,你的热乎乎的气息已在沙漠风中消散,曾被你的双脚奉为神圣的田地已变成杀场,在那里,强者的铁蹄正在踏碎被抛弃者的肋骨,暴虐者的魔掌正在残害弱者的灵魂……从这黑暗世界的各个角落发出的不幸者的高声呐喊,以你的圣名坐在宝座上的大人们充耳不闻;在讲坛上侃侃而谈你的教诲的人们,他们的耳朵根本不去理会痛苦者的号丧泣声;你为传播生活福音而派遣到人间的羔羊,如今已经变成了凶猛野兽,正用犬齿撕裂你曾用双臂抱着的羔羊的五脏六腑。你从上帝心中取来的生命福音,已经被掩藏在书中,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喧嚣,令人们的心灵为之战战兢兢。

“耶稣啊,他们为了他们名字的荣光,建造了无数教堂和寺庙,并为之披锦挂绸、镶金嵌银;还是他们,将你贫苦信徒的躯体,赤裸裸地抛在冰冷的狭巷中。他们使整个天空充满香烟的烛光;还是他们,让信奉你的神性的穷苦人连面饼都吃不到,整日里腹中空空。他们能歌善诵,使赞歌与诵声响彻天际;还是他们,根本听不到众多孤儿寡母的呼唤与叹息声。

“复活的耶稣啊,再来一次吧!请你把出卖宗教者从你的神庙中驱赶出去!因为他们已把圣殿变成了他们的策划欺诈阴谋的毒蛇们寄居的洞穴。来吧!快来清算这些暴君吧!他们已从弱者那里亲手抢光了属于弱者和上帝的一切东西。来呀!看看你亲手栽下的葡萄树吧!葡萄藤已被虫子吃掉,过路人的脚已将葡萄串踩烂。来啊!请看一看你曾把和平赐予他们的那些人吧!如今,他们内部四分五裂,相互争斗厮杀,而他们的战争留下的断臂残肢,却是我们痛苦的心灵和我们衰竭的心……

“在他们的节日和庆祝活动中,他们大言不惭地抬高声说:‘光荣归于上苍的天主,降安宁于大地,赐百姓以快乐。’那些罪恶的嘴唇和撒谎成性的口舌提及天父的大名,你的天父会有光荣之感吗?不幸的人们在田间头顶烈日把全身力量耗尽,以便给强者的嘴送去食粮,填饱暴君的饥腹;在这种情况下,大地上能够有安宁吗?贫苦的人们用伤感的目光,像受压迫的人望着救星一样望着死神,这样的人们能有快乐吗?

“可爱的耶稣啊,何为和平呢?和平究竟在居于黑暗阴冷陋室的饥饿母亲怀里依偎着的婴儿眼中,还是在身卧石床的贫苦人肉体?须知那些贫苦人梦想得到修道院神父们投给他们圈养的肥猪的食物,却也是得不到的。

“俊秀的耶稣啊,何为快乐呢?难道王子用碎银子去换取男子的力量和女人的贞操能使人们感到快乐?莫非我们看到他们的勋章、宝石、锦衣闪着亮光,而我们却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当一辈子奴隶,会感到快乐?莫非当我们呐喊、控诉并责斥他们时,他们派出仆从,手持利剑,骑着高头大马向我们冲来,残杀我们的妇女和儿童,让大地醉饮我们的鲜血,那时我们才有快乐?……

“强大的耶稣啊,伸出你的手,救救我们吧!暴君们的手对我们实在太残酷了。或者派死神来把我们带到坟墓中去,让我们在你的十字架下得以安息,直到你再来之时。因为我们这里的生活已算不上什么生活,而是一片黑暗,魔影横行;这里是一条深谷,可怕的毒蛇四处蠕动。我们这里的日子已算不上什么日子,黑夜将利剑隐藏在我们的床褥里,清晨又将之抽出来,当求生的欲望将我们带往田间时,又把利剑悬在我们的头顶。

“耶稣啊,耶稣!可怜可怜在你复活之日以你的名字聚集在这里的人们吧!请你怜悯他们的屈辱与微弱。”

约翰对苍天表述胸臆时,站在他周围的人们表现不一:有的称赞、满意,有的鄙视、恼怒。

这个人高喊道:

“他讲的全是真理。他对着苍天说出了我们的痛苦处境,因为我们是受迫害的人。”

那个人说:

“他是个痴癫狂人,在借恶魂之舌胡言。”

又一个人说:

“我们从来没有从我们的父辈那里听到过这样的呓语,我们现在也不想听。”

还有一个人对旁边的一个人耳语道:

“我听到他的声音,只觉得内心里有一种神奇的震撼。他在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力量说话。”

另一个人回答道:

“是的!可是,头领们比我们更清楚地知道我们的需要,所以我们怀疑他是错误的。”

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升腾而起,汇集在一起,声如狂涛怒吼,然后消失在空中。正当这时,一个神父走来,将约翰抓住,交给了警察。警察们将他带到法庭。当法官们审问他时,他一句话未答,因为他想起耶稣在压迫者面前沉默无语。他们将他带到黑暗牢中,他依着石墙安安稳稳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约翰的父亲来了,他在法官面前为独生子的疯癫症作证。他说:

“法官大人,我常听他独自发呓语,说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怪事。他熬过多少夜,对着寂静说一些含义不明的字眼儿,用令人恐惧的声音对着黑暗幻影叫喊,很像巫师神汉们念咒。法官大人,你可以问一问常跟他坐在一起的青年们,他们都知道他的头脑被带到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中去了。他们和他说话,他总是不回答;即使有时说上一句半句,也是与他们的谈话毫不沾边儿。

“法官大人,你若不信,还可以问问他的母亲,他母亲最知道自己的儿子神志不正常。她多次看到儿子用呆滞的目光望着天边,听见儿子发狂似地说着树木、河流、花草和星星什么的,就像小孩子那样,尽说些小事。你还可以问问修道院的修道士们,我这儿子昨天还在与他们争辩,十分蔑视他们出家修道、崇拜天主的行动,完全否认他们那种生活的神圣性。大人哪,他是个疯子呀!不过,他对我和他的母亲还是蛮孝敬的,用汗水换来我们生活所需要的东西,为我们养老尽心尽力。大人哪,求你可怜我们年老体弱,可怜可怜他吧!求你像父母怜悯儿子一样,宽恕他的疯癫症吧!”

约翰被释放了,他是疯子的说法也传开了。青年们提到他时,无不讥笑他的言谈话语;姑娘们则用惋惜的目光望着他说:

“苍天对人的安排如此离奇:给了小伙子这么俊秀的面容,偏偏让他神经错乱;给他的目光温文尔雅,却使他的心灵笼罩着病态的黑暗。”

在那遍生青草和香花的草原和丘山中,约翰坐在不解人间痛苦、迷恋肥美草原的群牛旁,用泪眼望着散布在山谷两侧的农村和园田,深深地叹息着,不住地重复着这样几句话:

“你们人多势众,我是单枪匹马。你们要说我什么,随你们的便吧!你们要怎样处置我,随你们的意愿吧!狼趁黑夜捕食绵羊,但绵羊的血迹会留在山谷里的碎石上,直到黎明降临,朝阳东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