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影视化有关的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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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秘密》的台前幕后(《ALL读物》一九九九年十月号)
那是一九九八年六月的最后一天,文艺春秋约稿的小说终于接近完成。不过,当初说好的是写五百页稿纸的长度,结果却超出了将近两百页。我每周用电子邮件给编辑发送一百页文稿,所以这超出的两百页使得原本的计划整整推迟了两周才完成。不过呢,推迟两周也不算大事,好歹算是写完了——本来这部新作就已经比原计划晚动笔了两年。
书名定为“秘密”。某个小说杂志的编辑向我询问:“我们想在书评专栏宣传您的新作,可否先把书名告诉我们?”我直截了当地回答:“秘密。”结果对方立刻就火了,赌气说:“这么不情愿告诉我们的话,那就算了。”我感觉自己实在是取了个麻烦的书名。
《秘密》讲述了一个妻子的灵魂依附在女儿体内的故事。其实,在这一阶段,我就预料到可能会有不少人上门提出改编成电视剧的事。这与小说的好坏无关,只是根据以往的经验,来谈改编电视剧的多半青睐那些年轻女性角色比较突出的小说。当然,虽然有人提议改编,也不一定最后就能实现。更确切地说,在我的印象中,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实现不了。有人会说“那是因为你的小说太无聊了吧”,这也许是原因之一,但是很多作家与编辑都抱有同样的想法。“拍电视的才不管到底能不能开拍,他们就是广撒网,先挨个作上标记而已。”这是文字圈里的共识。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思考着改编的事情,心里开始琢磨谁出演这部作品的主角比较合适。小说的主人公是中年男性,不过如果搬上荧屏的话,恐怕就要进行改编,把他的女儿变为主角,而且这个女儿的年龄会拉高许多。小说中,一开始女儿是小学五年级,之后逐渐成长为初中生、高中生。这一角色让一个女演员演是不可能的。不,也许并非不可能,只是这样演出来会很奇怪,所以剧本从开头就把女儿设定为高中生比较妥当。要是让我改编的话,我多半会这么做。
说实话,这时我头脑中浮现出《无家可归的孩子》中安达祐实小姐的面孔。我想要是她的话,现在也还可能出演小学生吧。我又试着想象了一下,觉得不会显得太突兀。
“嗯嗯,那就只有安达祐实了吧。”
但是,我又设想了一下高中女生的扮相,立刻就灰心了。说实话,她完全演不出高中女生的娇艳性感。当然,以她实际的年龄来说,是可以演高中生的;不过就她的形象气质而言,还是小学生书包更适合她。
所以,我还是相信,从一开始就把女儿设定为高中生比较好。那么,谁演合适呢?
“广末凉子”这个名字自然而然浮现在脑海之中。我并不是她的粉丝,只是希望如果这位超人气女星能够出演的话,就会造成轰动,而我的书也许就会跟着大卖了。当然,那时我完全没想到事实真是如此。
《秘密》一书出版不久,责编H田小姐便告诉我有很多人上门谈拍片的事。顺便说一句,《秘密》有两位责编,H田小姐中间休产假去了,后来便由O村先生负责。
“A公司想把此书改编成电影,由广末凉子主演。B公司也说要让她主演。C公司考虑邀请深田恭子出演。还有——”
H田小姐说有三十多家公司都提出了改编的意愿,而且几乎都表示要让广末凉子或深田恭子主演。看来大家的眼光十分一致。
“两位谁主演都可以,只要能开拍就好。”我说。“是啊,呵呵呵。”H田小姐微笑着回应。
“我希望深田恭子演。”萝莉控的O村先生眼睛变成了桃心。
这时,我们三人都觉得改编只是个提议而已。对方说得天花乱坠,最后却是一纸空谈,这样的事情大家早就厌倦了。
然而,在年末,H田小姐打电话告诉我TBS电视台希望在年前把改编事宜敲定。TBS的提案就是由广末凉子主演。
眼看年关将近,我们和TBS的人见了面。
“我们已经看好了广末凉子的档期。”自称是制作人的间濑先生信心十足地说。他胡子拉碴,一副很不靠谱的样子。“预计她会在暑假的七八两月把戏拍完,大概九月末影片就会上映。”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拍完一个月就上映?来得及吗?”
“来得及。”不靠谱先生间濑语气干脆,“肯定没问题。”
瞬间,我觉得这事更没谱了。我对拍电影的事基本一无所知,但也知道杀青并不等于万事大吉。我不相信他们能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完成剪辑、配乐以及其他各项后期工作。
间濑先生接着说:“我们准备请泷田洋二郎先生执导,齐藤宏先生改编剧本。”
说得是很诱人,但是这反而显得间濑先生越发可疑了。
“这个计划实现的可能性有多少?”我不客气地发问。
间濑先生对于我的问题深感意外,他愣了一下,又自信满满地回答:“百分之九十八左右。”
“百分之九十八?”我有些吃惊。
“是的。”间濑先生点点头。
“哦。”
那时我在想,也就是说这事还有百分之二的可能性最终泡汤吧。与间濑先生等人告别之后,我愈加悲观地相信将是这百分之二最后成为现实。广末凉子主演由我的书改编成电影?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啊!
“听说要开拍了。”三月份我接到了H田小姐打来的电话。
“什么开拍了?”我问。
“电影啊。已经正式决定了。”
“哦……”我好像还在状况之外。
高中时代,我曾经梦想将来从事与电影有关的工作,实际上,那时我就拍过八毫米电影,并在文化节上放映。成为作家之后,我也曾憧憬有朝一日我的作品能拍成电影。今天,梦想成真,本应该欢呼雀跃才对,但我却不知为何,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我想起以前朋友说过的话。
“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总觉得怪怪的,好像报纸上的东野圭吾和我认识的那个傻瓜东野不是同一个人似的,作家东野只是一个与我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当我的作品决定被改编时,我也是同样的心境。四月中旬,《体育报》等大小报纸竞相报道了“广末凉子将主演电影《秘密》”的消息。我看到后,仍然没有自己的小说即将在大屏幕上映的真实感。
这大概是因为我还没有意识到《秘密》这部作品已经开始自行发展的缘故。直到我看到剧本,才明白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当然,剧本和小说差别不小,最大的差异就是,主角由父亲变为女儿,而且女儿被设定为高中生。这两点都是我事先预想到的,不过,这种变化也为故事的其他部分带来了诸多影响。
其实,我心里有些犹豫要不要同意这种改编,不过,我仍然立刻回应对方“这样就行”。
我认为,书是读者说了算。读者读过作品,脑海里想象出怎样的画面是他们的自由。间濑制作人和剧本作家齐藤宏先生也是读者,既然他们相信这样的剧本能最有效地表达出我在小说中想要传达的信息,那么我愿意赌一把。当然,我的决定也是基于相信他们真是打心眼里“想拍出好电影”这一前提之上的。
然而,广末凉子小姐(这里突然称呼起“小姐”来了)却传出一些负面新闻,似乎是说她不去大学上课。各种娱乐报纸都大肆批评她入学之后没有去过学校一次,到底脑子里在想什么。
老实说,我觉得这又怎么了?上不上学是个人自由,不去的话就拿不到学分,毕不了业,不就是这点儿事嘛。很多学生倒是去大学上课了,但是也没有努力学习。毕业的人里又有几人能自豪地说自己在大学好好学习来着?如果广末小姐很少去大学上课,也不参加考试,依然能顺利毕业的话,到时候大家再质疑也不迟。也许有人对她入学的经过感到不满,也许有人因此受到了影响,但是也没道理把怨气出在她身上吧。
嗯,尽管我为她辩护,但也许是因为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实在太大,她自己也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临近暑假的某天,广末小姐突然出现在早稻田大学。我在电视里看到当时校园里的骚动,有些吃惊。这么一闹,想必她想好好度过大学生活也难了。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人,动手动脚摸人家屁股也太过分了吧。
七月十四日,在调布的日活摄影棚召开了制作发布会。对方希望原作者也出席,所以我就穿着西装去了。直到那时,我才确信“嗯,看来是真要开拍了啊”,在此之前我还一直有所怀疑。
那天,首先是和演员们互相认识。我头一个看到的是岸本加世子小姐。我第一次看到她演的戏是电视剧《人性的证明》,戏里不时插入她的独白,那种虚无缥缈的语调真是棒极了。
篠原友惠小姐就像在电视剧里见到的那样,又可爱又亲切。石田百合子小姐则给人一种文静优雅的感觉。
而广末凉子小姐,用一句话概括,真是美人。在电视里看到她时觉得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儿,但她本人五官更为深邃,鼻梁更为秀挺。我猜想可能是因为她在短时间内突然成长为成熟女性了吧。
总之,女演员们个个都比我想象中的更为纤细,脸庞也更为小巧,这种反差简直让我怀疑是不是眼睛出现了错觉。我忍不住把她们与H田小姐和《ALL读物》的B小姐作了一番比较。
男演员则和在电视上看到的形象差不多。小林薰先生平常说话时略带关西腔,让我感到十分亲切。小林先生扮演的角色在原作中是主角,我曾经跟文艺春秋的人说过“杉田平介这个角色让小林薰演不错”。所以,当我看到演员表时,真是吃惊不小。
扮演广末小姐恋人的是金子贤先生。我惊奇地发现他居然比我还高,而且他皮肤晒得黝黑,十分帅气。我问他:“平常喜欢什么运动啊?”他有些羞涩地回答:“冲浪。”
记者会前,由工作人员先说明流程。
“这次八卦娱乐节目的记者也会出席,我们已请对方不要提出与电影无关的问题。但是万一对方还是针对私生活发问,请用那是“秘密”之类的话回避。”
不用说,这番提醒就是说给广末小姐听的。她不去上学的新闻尚未平息,又被拍到了和男朋友出双入对的照片,这让工作人员十分紧张。我可以理解工作人员事无巨细安排妥帖的良苦用心,但是心里却忍不住感到一丝失望。我一直想亲眼见识一下艺人被娱记围追堵截、追问不休的场景。
记者会大约四十分钟便结束了。我只是坐在台上最靠边的座位而已(后来看电视,几乎没有被拍到)。不出所料,果然有一个女记者向广末小姐提出了与大学和男朋友有关的问题,但被主持人巧妙地挡掉了。于是,其他人也就死了心。虽然记者来了不少,但是提出的问题却不多。
记者会后,广末小姐、小林先生和金子先生就立即开始彩排,其实几天前彩排就开始了。他们把会议桌当做拉面馆的饭桌进行试演——据说要把整个故事都排演一遍才会正式开拍。
后来,制作人间濑先生告诉我,这种方式已经用得越来越少了,现在一般都是根据演员的档期,一个场景从排演到正式拍摄一气呵成,所以刚开拍时与杀青之前拍摄的场景在质量上会有差异。也就是说,虽然时间紧张,但是《秘密》在拍摄流程上绝不含糊。
话说这天,间濑先生突然提出一个意外的请求,他请我参加演出。这不是开玩笑嘛,我一口回绝了。但是间濑先生可没那么好打发。在我准备回家的时候,他就把我说动了。
“有两个角色可以选择,一个是寿司店的客人,还有一个是大学教授。”间濑先生竖起两根手指,开心地说。
真是困难的选择。
寿司店的客人没有台词,只要坐在广末小姐和小林先生旁边吃寿司就行。而大学教授则有上台讲话的重要戏份。光这么一听,大家都会觉得寿司店客人好演吧。但是,这个角色需要一项厉害的演技。他要看向广末小姐和小林先生,露出“啊?他俩到底什么关系?”的诧异表情。换句话说,要用眼神演戏。
犹豫了好半天,我终于选择了大学教授这个角色——用眼神演戏实在太难了。而教授虽然有台词,但那就是一个讲话,不需要什么语气;而且台词全写在纸上,只要照着念就好了。
八月五日,我来到位于八王子的某大学,拍摄工作在此进行。许多大学生打扮的群众演员来回走动,仿佛真的置身校园。最大的不同就是这些群众演员全都是剧团成员,个个端正秀丽,身姿优美。尤其是看到啦啦队的女孩儿时,我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哎呀,来得真是时候啊!”
听到我的喃喃自语,O村先生说:“别这么色迷迷的好不好!”接着,他又在我耳边悄声说:“其实,下周要在所沢的高中拍外景。到时候会来很多扮演高中女生的群众演员呢。”
他说完,还嘿嘿嘿地笑出声来——到底是谁色迷迷啊!
拍摄工作在小雨断断续续的糟糕天气下进行,这场戏拍的是进入医学系就读的女主角在学校餐厅与朋友谈笑的场景。看着他们彩排,我觉得最困难的就是工作人员必须全盘掌控大批群众演员的动向。只是一个从后面走过的动作,就得花好大功夫才能把时机抓得恰到好处。我终于明白为何工作人员个个汗流浃背、晒得黝黑了。
制作发表会时,我和广末小姐只是简单打过招呼,但是那一天我却有幸与她一起接受记者采访,也顺便和她聊了几句。聊天的内容记不清了,但是后来在电视节目中播出时,我看到自己一脸傻笑,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实在对自己很失望。
吃过工作餐后,终于轮到我出场了。我换上西服,化好妆,在一旁等候。
话说我演的居然是一个医学院的教授。如果大学时代的教授看到我,一定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我对着镜子反复端详自己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教授。间濑制作人说:“没事啦,大学老师也有很多类型的。”听了这话,我也没感到多少安慰。
年轻的工作人员拿来一张稿纸似的东西,那上面写着我的台词。
“站在台上,把这上的内容读出来就可以了吧。”我问。
“是的,基本就是这样,不过……”年轻的工作人员挠挠头,“那个……希望您不要总低着头,最好能环视全场讲话。”
“但是不低头的话就没法念了呀。”
“嗯,所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如果您能把台词背下来就最好了。”
“啊?!”
我大吃一惊,但是看到对方不住鞠躬说“拜托了”的样子,也不能临阵打退堂鼓了,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照本宣科与流利地背诵,这两者的压力是云泥之别。我心里七上八下,后悔没有选择出演寿司店客人,但是为时已晚。
而且,来到拍摄现场一看,又让我吃了一惊。偌大的阶梯教室里坐着两百多个群众演员,他们扮演学生,而我要在他们面前讲话——当然,这一切都会被拍摄下来。
“稍微有点儿磕巴也没关系,请像教授一样,有气势地发表讲话。”
泷田导演的指示就这一句,但是这个“有气势”是最难的地方。谁叫我一直以来都活得不够有气势呢。
练习了两三次之后,终于要正式拍摄了。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化妆师急忙上前给我补妆。我出汗其实是因为在实际拍摄中为了避免杂音,必须要关闭空调的缘故。盛夏的教室里热得难受,而电影的季节设定又是春季,所以大家都穿着厚衣服。还有,那时虽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但是为了营造出白天的效果,窗外架设了巨大的照明设备用来照亮室内。群众演员们也都非常辛苦,不过最辛苦还是需要拍摄特写镜头的广末小姐。她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工作人员,啪嗒啪嗒地朝她脸上扇凉风。
我的演技(如果那也能算演技的话)好歹帮助我一次就拍好了。我由衷地松了口气。要是在这种热带地狱里还连续NG的话,可真没脸面对工作人员和其他演员了。
我在休息室把妆卸掉,顿觉身心舒畅。广末小姐夸赞我:“您演得可真好!”虽然知道这是客套话,但我还是很开心——还是选择了有台词的角色好啊。
八月二十一日,我去日活摄影棚参观。上回满脑子都是自己怎么演好戏的事,根本无暇细看摄影棚的样子。
间濑制作人立刻带我入内参观。摄影棚里搭起主角居住的房屋布景。布景做得非常精细,就像样品房一样,连院子都有。
按照设定,主角的家是二层小楼,当然,二楼的部分另行搭建在别处。二楼是女主角的房间,墙上挂的画、镜框上贴的大头贴、桌上摆的照片等小道具都做得无比精致,让我很是欣慰。在故事中发挥重要作用的泰迪熊也好端端地摆在那里。
以前只在脑海中描绘过的场景真实地出现在眼前,虽然并非与原作分毫不差,但是我心中依然涌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动,就像初次踏上只在照片上欣赏和憧憬过的地方一样。责编H田小姐也兴奋得眼睛发亮。但是,工作人员却没有上次那么精神。不知为什么,片场好像笼罩着某种低迷的气氛。间濑先生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疑虑,他说:“由于连续顶着烈日出外景,广末小姐皮肤被晒伤得很厉害,昨天都到医院去了。拍摄计划被全盘打乱,所以大家才会有些紧张。”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
接着,间濑先生又说:“这几天拍到故事的高潮部分了,故事中的悲伤情绪也感染了工作人员。”
“哦,还有这种事啊。”我心里半信半疑。
这天拍摄的内容是故事高潮前的重要场面,我们在布景后观看。正式上场前的广末小姐还没有化妆,正如间濑先生所说,她的脸被晒得通红。我不禁为她担心起来。
休息的时候,我和小林薰先生闲聊。我提到高中时代曾希望从事与电影相关的工作,他一听便说:“你没进这个圈子真是太对了,如今在日本做电影的连饭都吃不上。”
一旁的间濑先生表情复杂。
正式拍摄终于开始了。广末小姐化好妆的脸蛋非常漂亮。
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开拍不久,就传来“唧唧唧唧、唧唧唧唧”的虫鸣声。我和几位编辑都以为这是剧组安排的背景音,后来才发现其实是因为院子里布置了真正的植物,有几只混进去的虫子随意鸣唱起来。
导演下令解决掉这些虫子,于是年轻的工作人员就拿着杀虫剂来回奔走。负责音效的人说这种程度的杂音在后期制作时可以去掉,但是虫鸣声与人声的频率接近,所以与演员对白重合的那部分虫鸣声很难处理。
一阵骚动之后,继续正式拍摄。在大群工作人员以及我们这些看热闹人士的围观下,广末小姐和小林先生开始了充满悲情的对手戏。内容不便详说,不过我看到广末小姐真的哭了。看到她哭,我也心里一酸。
这种哀伤真的会感染周围的人啊,看来刚才间濑先生说的没错。
几天后,我在网上看到了电影顺利杀青的消息。电视上开始播放电影预告片,每当看到“原著 东野圭吾”的字幕,我都会感到不好意思。
这部电影最后的成品是什么样子的呢?我怀着万分期待与些许忐忑等待着大屏幕上打出“秘密”二字的那一天。
《g@me》龙套小记(《小说宝石》二〇〇三年十月号)
拙作《绑架游戏》于二〇〇二年十一月出版,次月便决定搬上银幕。我在其他工作中见到了富士电视台的制作人,他们向我提出了把这部作品改编成电影的意愿。
事出突然,而且对方还说想让藤木直人与仲间由纪惠担任男女主演,更让我觉得没有真实感。我想这也大概也是那种“先跟作家打好招呼”的做法,于是就随口答应下来。反正这事十有八九又会不了了之,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了,最后真能实现的真是少之又少。
然而,当这件事传到了出版《绑架游戏》的光文社时,就突然多了几许现实色彩。刚过完年不久,改编成电影的事便正式决定了,而且和当初听说的一样,将由那对超人气俊男美女组合主演。说实话,我当时兴奋地都快蹦起来了。继《秘密》之后,我的作品第二次搬上大屏幕,上回也是广末凉子小姐这样的人气演员担纲,我由衷觉得自己真是运气不错,碰上的都是好演员。
作品电影化,最感到高兴的是光文社。他们大概觉得这部销量不尽如人意的小说多少能借电影的光好卖一些吧。现在,更换了腰封的书已经上架了,我有些紧张,这么做到底能多卖出几本呢?
我和富士电视台的制作人K主要针对剧本的事讨论过几次。其实我们也没什么好讨论的,就是看过先前送来的剧本后说说感想而已。
K似乎很烦恼,因为《绑架游戏》这部小说的最大特点就是虽然讲的是绑架,但却完全没有警方视角的描写。K一方面希望保留这一特点,另一方面又想在电影中展现绑架案特有的那种犯人与警方博弈的情节。
七月底,电影即将开始拍摄,剧本终于定稿了。我细读之后,不禁感叹“原来如此”。剧本设定了两种对立的意图,并试图把电影特技手法用到极致。不愧是专业的电影行家,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法,请大家拭目以待。不过,其实我自己也没看到呢。
电影开拍前举行了一场记者见面会。我当成凑数的也被邀请参加,于是就满不在乎地去了。我的目的主要是见见两位主演。
而亲眼见到的时候,真让我吃惊不小。仲间小姐是美人自不待言,但身为男性的藤木先生居然也可以用“美人”来形容。他五官端正漂亮,令人惊叹;皮肤也光滑无瑕,肉眼都看不出是否有毛孔。什么是美男子,看看他就知道了。而且,藤木先生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理工学院。那是我想上却上不成,甚至想参加入学考试都被补习班老师说是浪费报名费的大学啊。可恶,年轻帅气,脑子又好,还没有毛孔。而我前几天刚受了重伤,脸上缝了好几针。不过算了,王八嫉妒月亮这种事也只有漫画里才有。
记者会波澜不惊地结束了。“波澜不惊”就是说没有特别刁钻的提问,也没有什么新发现。不用说,会场里大批的记者和摄影师都是冲着两位主演来的。第二天看娱乐新闻,果然没有拍到我。
实际上,记者会当晚还举行了直木奖的评选会。我的作品只是入围了,所以心里产生了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想法;要是我能获奖的话,媒体就会对我有所不同了吧。
不久,在即将进入八月的一天,我接到了电影开拍的消息。于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去片场看看。我通过光文社传达了我的请求,结果对方说反正要来片场走一趟,不如顺便在片子里跑个龙套吧。东宝电影公司说这是导演井坂聪先生的要求,不过我怀疑导演真想让我演吗。不过想想这样也能起到宣传的目的,所以我就答应了。回想起来,我在《秘密》这部电影里也扮演过一个小角色,还要说相当长的台词,真是愁死我了。这次我事先讲好条件,我只演没台词也不需要演技的角色。
拍摄地点在位于台场的富士电视台。主人公在咖啡座聊天,我就扮演一个客人——听说我只要在一旁喝咖啡就好,于是就放心地出门了。
适逢暑期中的一个周日,台场人头涌动,车水马龙。街上有好几个活动在进行,去富士电视台参观的人也很多。再加上那天是入夏以来罕见的酷暑,我没走几步就汗流浃背。
到了电视台,在休息室待了一会儿,很快就该我出场了。我在走廊里看见主演藤木直人先生也正要赶往片场,于是就厚着脸皮凑上去打招呼。走近看,他还是那么帅。恕我啰唆,他真的没有毛孔。
我们一边走一边聊了几句。他说演得很开心,这让我稍微安下心来。但是由于连日拍摄,他脸上略带倦容。演员们实在很辛苦。
拍摄地点设在电视台内一条宽敞的通道中。透过玻璃窗,彩虹桥就近在眼前。那里摆着几张桌子,布置成咖啡座的样子。
我的座位已经确定了,那里放着一个盛有咖啡的杯子。片场工作人员一起鼓掌欢迎我的到来,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这次东野先生扮演的是一个智力问答节目的参加者,请您演出等待上场的样子就行了。然后助理导演会来叫您,到时候请您跟着他走。”
听了工作人员的说明,我嗯嗯地不住点头。桌子上还准备好了那个虚构的智力问答节目的剧本。
剧组还找来搞笑女艺人组合“北阳”中的两位,叫我们三个人做出围桌谈笑的样子——除了黄段子和过激言论之外,任何话题都可以。
我说:“话虽如此,可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呀。”“北阳”的两位好像也很困惑,附和道:“就是啊。”她们似乎也没有太多类似的经验。
没办法,我向她们问起“北阳”这个名字的由来。据说这是她们高中母校的校名。不过,并不是大阪那个在甲子园声名赫赫的北阳高中,而是埼玉县的一所学校。她们上学时是垒球队的成员。
我们聊着聊着,拍摄已经开始了。过了不久,就像之前说好的那样,助理导演过来叫我们,于是我们听话地跟着他走了。“北阳”的两位牢记自己演的是智力问答节目的参加者,嘴里还一个劲地念叨着“一定要加油”、“不知道会出什么题目”之类即兴发挥的台词。真是太厉害了。
正当我以为总算完事了,刚要松口气的时候,却被告知这只是彩排。什么?这种戏也要反复拍好几遍?我有点儿不耐烦。但是转念一想,我只是个跑龙套的,不管演几遍都要拿出演技全情投入的是主演藤木先生才对。
在全体工作人员为下一次开拍做准备时,我与井坂导演聊了几句。他说虽然经常下雨拖后了拍摄进度,但是大体上进展还算顺利。
说到井坂导演的作品,以《Focus》和《Mr. Rookie》最为有名。有趣的是,这两部影片的风格迥然不同。《Focus》是一部极具艺术价值的实验性电影,只通过一台摄像机就展现了电视人扭曲的生活与无线电狂人的疯癫。与之相对,《Mr. Rookie》则充满娱乐性,可以被称为日本的《大联盟》。我并非要评论哪部好哪部差,只是井坂导演对于各种电影都要拍拍看的态度让我很有共鸣。这或许是因为一直以来我都相信好作家应该各种作品都能写吧。
话虽如此,在导演面前我可不敢班门弄斧,于是话题很自然地从《Mr. Rookie》转到了一路过关斩将的阪神虎队。井坂导演在执导《Mr. Rookie》之后,据说也开始支持阪神队了。他本人曾经是东大棒球部的成员,现在也每周都去参加草地棒球比赛。看到与我年龄相仿的井坂导演精力如此充沛,我也感到很受鼓舞。
言归正传,那段戏后来又反复拍摄了好几次,我和“北阳”的两位每次都聊些不同的话题。一开始很紧张,总是想着拍摄的事,但渐渐地就能交谈自如了——我们的适应能力很了不起嘛。最后导演说“OK”的时候,我们好像正聊到我最喜欢的滑雪运动。我期待着在电影上看到自己的表现到底怎样,不过我的镜头应该也就只有几秒钟而已。
写在电影《湖边凶杀案》上映之际(电影宣传手册 二〇〇五年)
我写小说时,首先在脑海中形成映像,就像是电影中的一幕幕场景。以我满意的形式“拍摄”完毕,再用文字把这部分表现出来。如此反复,一本小说就写成了。当然也有例外,不过《湖边凶杀案》大概也算是这种创作方法的典型了。出场人物的心理描写一概排除在外,就连主人公的思想活动也仅通过行动和对话展示。
但是,我从未想过这部作品会改编成电影。小说中大部分情节都发生在一幢别墅中,出场人物很少,主要事件也只有一个。而我一直深信电影必须要有华丽的大场面才行。
然而,这次这部作品却被搬上了大屏幕。看到剧本时,我有些惊讶,改编水平之高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这完全就是一部舞台剧。故事比原著更加精简,出场人物也更少。与之相对,改编者在突出主题上煞费苦心。作为外行,我觉得这部作品成功与否将取决于演员的演技。
看了完成的电影,我兴奋不已。明明是自己写的故事,却猜不透结局,一直紧张到最后一秒。我的小说脱胎换骨,衍生出一部如此精彩的作品,让我这个原作者感到无上光荣。
写在电影《变身》上映之际(电影宣传手册 二〇〇五年)
十五年前,我在住宅之外另设了一间工作室,每天早上乘公共汽车再转乘电车前往那里。某天,在公共汽车上我突然想到:“人的大脑分为左脑与右脑,如果其中一半与其他人的大脑交换会怎样呢?”当然,这个想法也不是凭空而来,当时我对人脑很感兴趣,读了好几本相关著作,所以才会产生这个疑问。而这个疑问又转化成小说的灵感,我下车的时候已经构思出大部分故事情节了。整个过程只用了二十分钟左右。
本来,这种灵感突然涌现的情况在我身上很少发生,甚至可以说这是唯一的一次。平时我都是绞尽脑汁,想破头才想出来的。
那时,讲谈社为庆祝建社八十周年而推出特别企划,邀请我写一部新长篇,所以我就决定写写这个替换半边大脑的故事。这就是《变身》。
这是我出道六年以来写的第十四部长篇小说。当时,我的书根本卖不动。我暗暗期待《变身》这本书能卖得好一些——不求有惊人的销售量,只求能造成一点儿话题就好。
但是,《变身》依旧卖得很差。评论家对此书视而不见,文学奖也没能入围。屋漏偏逢连夜雨,讲谈社的特别企划突然中止,也就是说,连宣传的机会都没有了。
此书虽然命运多舛,但是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影视圈的人来找过我几次,希望把这本小说改编成电影。在我的印象中,这些企划到最后基本全军覆没,但是过不了多久,又会有人带着同样的企划找上门来。
我一般是先在头脑中形成映像,然后再用文字表述出来。而且,比起文学性,我更注重作品的娱乐性。所以对于影视圈的人来说,也许更容易把握我作品中意象。但从相反的角度出发,文学评论家就会觉得我的作品比较低俗吧。
在这样的背景下,《变身》终于改编成电影。看过试映,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竟然拍得如此出色”。电影中包含了我试图通过小说传达的所有讯息。两位年轻的主演把主人公的痛苦、恋人的深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令人叹服。另外,此前所有改编企划案中认为必须改动的最后一幕,在这里也几乎没有变化,我要向以导演为首的所有工作人员致以敬意。
衷心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来看这部电影。
“搞笑”的教材(致立川志之辅先生的个人专场演出)
我出过两部短篇小说集——《怪笑小说》和《毒笑小说》,这怎么好像一上来就自我宣传似的?大家都知道我是个推理小说家,但是这两本可不是推理作品。我想很多人从书名就可以推测出两本都是以“搞笑”为主题的。
推理作家为什么要写这种书呢?首先是因为我喜欢。当然,不是喜欢写,而是喜欢读。但是近来可以写出能把人逗笑的小说的人真是越来越少,因为文学界普遍认为“搞笑小说”的地位低下;比起让人发笑的作品,那些读后让人心情灰暗的书似乎格调更高。不仅如此,甚至还有不少人怀疑写“搞笑小说”很轻松。绝对没有这回事!我和同为“搞笑小说”支持者的京极夏彦先生都很愤慨。让人笑的表演比让人哭的表演不知要难多少倍,同理,写出让人笑的作品也非常困难。事实上,这就是我写这两本书的第二个理由。换句话说,写以“搞笑”为主题的作品对我而言,是作家之路上必不可少的一种修行。
写这类小说时,落语是绝好的教材。分析古典落语中的段子和结尾的包袱,就会发现其实每个部分都经过精心编排,把观众瞬间引入故事世界,并精准戳中他们的笑点。我在阅读落语的时候心里一直在默念:“真是了不起!”
难道不能在小说中展示落语中的世界吗?要写“搞笑”作品时,我总会这么想。我有一个短篇小说名为“要杀就趁现在”,落语爱好者肯定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在向古典落语名篇《要死就趁现在》致敬。
正当我拿落语当范本创作小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立川志之辅先生提出要以我的小说为蓝本创作落语。得到他青睐的就是之前提到的《怪笑小说》中收录的《尸台社区》这个短篇。对我而言,这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那种作品承蒙您不弃,尽管拿去用好了。”我怀着送笨闺女出嫁的心情再三低头行礼。
公演那天我十分紧张——要是观众觉得不好笑可怎么办?要是观众觉得无聊想要退场可怎么办?我坐在车里,一路都在忐忑不安。
但是,我的紧张完全是杞人忧天。改名为《尸体的下落》的落语极其有趣,就连我都猜不到结局。邻座的一位女性观众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放心的同时也受到了强烈震撼,因为我明白让观众爆笑的不是我的故事,而是志之辅先生的表演。当然,落语的魅力也不仅仅取决于段子。
我想把落语的艺术通过文字展现——这正是我当前的目标。
写在电影《信》上映之际(电影宣传手册 二〇〇六年)
每天都有恶性犯罪发生。我们看到这些报道时会感到震惊与愤慨,但是过不了多久就会渐渐淡忘。就算还记得,一旦犯人被逮捕,我们也只会感叹一句“啊,真是太好了”,然后在心里把这件事划上句号。对大多数人来说,“犯罪事件”就是这么一回事。
直到接触到与这类犯罪事件的判决相关的讯息时,我才意识到事件其实尚未终结。很早之前就应该已经解决的事件,竟有许多人在多年后仍未得到解脱,认识到这一点让我非常吃惊。我首先想到的是凶杀案中被害人的家属。他们时而要为嫌疑人在法庭上是否说实话而烦恼不已,时而又要为法官能否依据法律定刑而寝食难安。当然,失去所爱之人的痛楚更是无法摆脱。社会大众将他们视为“受害人家属”,也许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对当事人来说,“犯罪事件”会在何时以怎样的方式结束呢?不,该问的是,真的能够结束吗?
多年来我一直在写推理小说,而且写的主要都是凶杀案,真相大白时故事也就完结了。但是偶尔我会突然产生疑问,自己真的把“案件”全貌都写出来了吗?犯人被逮捕,警方搜捕活动停止之后,案件相关人士永无止境的痛苦是不是也有必要写一写呢?
于是,我决定写《信》这部小说,故事聚焦于加害人的家属。
为什么要写这个?因为我自己也不清楚要如何对待他们。如果身边有类似遭遇的人,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写这部小说就是为了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
连载期间,我一直很苦恼。无论如何这个问题都不是用简单一句“不能差别对待”就可以应付的。我小说中的主人公长期遭受欺凌,他从自身的经验中又会找到怎样的解答呢?我写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
然而,小说的最后也无法给出明确的回答。写完书后我才意识到,这是一道无解之题,从一开始便矛盾重重。你问是怎样的矛盾?矛盾就是无法脱离与他人联系的人类却杀害了其他人类。
不过,世间本就充满矛盾,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如此痛苦。直面无解之题却只能束手无策。
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十分精彩,非常尊重原著。演员们的表演令人感动。看过的人内心大概都会受到强烈的冲击吧。
不过,我不希望大家误会,如何与加害人家属相处这一问题其实并不需要答案。不得不慨叹的是,我们竟然必须要寻求这一答案。
全称日活株式会社,日本大型电影公司,成立于一九一二年。
此处影射了漫画家柳泽公夫的早期作品《月与鳖》。
一九八九年上映的美国经典棒球喜剧电影。
日本的传统曲艺形式之一,无论是表演形式还是内容,都与中国的单口相声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