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在台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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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四年七月,余先租得青山湾一避暑小楼,临海面山,环境幽静,尤胜沙田。获得新亚董事会开会同意余辞职之当晚,即径去青山湾。夜半枕上闻海涛汹涌,满身轻松,有凌空仙去之想。翌晨,坐楼廊上,遂预定此下闲居生活之计划,首为撰写《朱子新学案》一书。每日面对近海,眺望远山,开卷读《朱子大全集》。居两月,返沙田。

 

是年十月,新亚董事长赵冰逝世,余特撰两联,一为学校公挽,一为余个人之私挽。学校公挽之联云:"惟先生身在局外,心在局中,不着迹,不居功,艰难同其缔造。愿吾党利恐趋前,义恐趋后,无涣志,无馁气,黾勉宏此规模。"余私挽之联云:"肝胆共崎岖,毕义愿忠,惟兹情其永在。气骨励坚贞,清风峻节,何斯道之终穷。"余之初识赵冰在一九四九年春,至是亦已十五年矣。余之始创新亚,赵君即任董事长助成之。余之辞新亚职务,亦由赵君主持决定之。不谓余初去职,赵君即遽长逝,痛哉惜哉。

 

继赵君任新亚董事长职务者为董之英。董君乃上海来港一企业家,彼已久任新亚董事,遇学校经济有困难,董君屡为解囊。余初拟创办新亚中学,董君即慨允所需十分之一之校舍建筑费。及其任董事长职,余已不问校事。但董君屡来沙田余寓所,详告校务。及余夫妇去马来亚,董君已辞去董事长职,曾来相访。余夫妇离马来亚经泰国返港,又经董君在泰国所设公司招待。及余夫妇迁来台,董君夫妇并屡来台北相访。其人坦白真诚,亦为余在港一良友。

 

 

翌年之夏,南洋大学有人来商去任校长,余却之。马来亚大学邀去讲学,余允之。适患青光眼,由余在港相识陆润之医师割治。新亚同事赴润之医务所求诊,润之皆免费,亦不啻为新亚一校医。余住医院经旬,稍愈即于六五年七月去吉隆坡。人事稀疏,除规定课程外,尽日夜专读《朱子语类》。是为余在成都华西坝病中通读全书后之第二次。相隔亦二十余年矣。新亚研究所毕业,继余英时在哈佛读博士班之陈启云,时亦在马大任教。每逢星期日,其夫妇常驾车来伴余夫妇出游。

 

马来亚凡高山清凉处,必有宾馆,为前英国殖民政府官员休假避暑处。余夫妇每逢假期,亦遍往游憩。少则三五日,多逾一星期,而尤爱槟榔屿,住其山上旬日。美琦亦在马大任课,夫妇共一研究室。留室半日,亦备感幽闲。日常交往,除陈启云夫妇外,有系主任何丙郁夫妇,系中同事德国汉学家傅吾康夫妇,程曦夫妇,曾太太陈品菱女士,图书馆王遵侗女士。又校外相识李家耀等诸家,皆曾结伴同游。尤其品菱女士与余毗邻而居,过从尤切,并从余于课暇撰写其硕士论文。旧历除夕,邀宴其家,餐后移坐园中长谈至深夜,尤为余夫妇生平度岁惟一稀遇之景象。其他在马来亚各地侨领侨胞,及文教界人士相识甚多,不能备述。

 

但余不胜马来亚之湿气,终于胃病剧发,一昼夜进食至十余次。入夜不得安眠。遂提前于二月即归,住马来亚共八月。美琦理行装,余一人闲,仅留《朱子诗集》首册在案,成《朱子早年思想考》一篇,为余正式撰述《新学案》之第一篇,后散入学案中。数日之生活,乃常留脑际,不能忘。

 

 

余夫妇去马来亚,沙田旧居未退租。及归,日夜写《新学案》,然亦疾病时作。越半年,体稍健,美琦遂去香港某中学任教。晨出,午后归,余一人在家,时撰写益勤。皆就前两年来读《大全集》《语类》录下笔记,分题阐述。而香港难民潮骤起,乃决计迁居台北,先来择地,得外双溪今址。返港后,美琦自作一图样,屋宇面积略如沙田,惟分楼上楼下,而添得一园地。乃于一九六七年十月迁台北,先住市区金山街,翌年七月,迁外双溪。蒙故总统蒋公命,该所之建筑,全由阳明山管理局负责,并为政府一宾馆,迄今亦已十五年矣。

 

余之撰述《朱子新学案》,蒙哈佛协助,其著作费按月港币三千五百元,共三年。然余之此书,自六六年二月,迄于六九年之十一月,先后撰写历四年。又翌年续写《朱子学提纲》一小册,冠其首。共五年。其先读《大全集》,读《语类》,钞撮笔记,作准备工夫,亦历两年。苟非辞去新亚职务,此书亦终难写出也。

 

余自《新学案》成稿,遂应张晓峰之聘,在文化学院历史系研究所任教,每周两小时,诸生来外双溪余宅客室中上课。又得故宫博物院院长蒋慰堂之邀,以特聘名义为研究员,为余特辟一研究室,上下午皆去,得读《四库全书》中宋元明三朝理学诸集,续有撰述。而日常生活费亦赖张蒋两君之安排获有解决。

 

时余《朱子新学案》方成稿,有意续写《研朱余沈》一书,自黄东发始,下抵清末,择取十许家,各撰专篇,后以散入《元明清三代之学术思想史论丛》中,遂未勒为一书。为文化学院授课第一部成书者,为《中国史学名著》,乃台大学生戴景贤来旁听,依录音机写出讲辞,再由余改定。第二部为《双溪独语》,乃余自本某年讲辞,逐堂亲撰成篇。其他所讲,未遑整理。

 

又某年,孔孟学会来邀余特写孔子孟子两传。余以曾有《论语要略》、《孟子要略》两书,又因此引申推广作为《先秦诸子系年》,最近又成《论语新解》,余对孔孟两家所知尽此,此事似应由他人为之,乃婉却。终以强邀,不获辞,先撰《孔子传》。乃亦时有新得。方知自己学问门径多,撰述范围广,皆待深入。既交稿,正自惭疚,忽遭孔孟学会评议会指摘,逐举稿中各项指令改定。余意学术著作,不比政治行事,可遵会议决定。学术著作则须作者本人负责。古今来稽考孔孟行事,意见分歧,抉择取舍各有不同。余之此稿,亦复字字斟酌,语语谨审,经数十年之私见,但亦有据有证,非另创新说,岂得听评议桌上一二人语,遽毁生平。即如孔子并未新撰《易传》,为余毕生主张,亦依前人陈说,远有来历。此事纵谓未臻定论,亦可自申己见。乃求将原稿退回,蒙准许。惟又念此稿亦经一年辛勤,又自幸有新得,不忍弃置。适某报记者在一集会上,听孔孟学会评议员某公昌言讥疵此书,遂特来访问。余略告以此事之经过,该记者以之披露报端,求印行此稿者乃麇集。余告以此稿印行,不仅余一人之私事,亦牵涉国家宏扬孔道之公务。今已报章宣传,此稿付印,尚不知更将发生任何意外之影响。因指座上某君言,彼最先来索稿,并出版物不多,未受多方注意,当以此稿付之幸诸君见谅。此稿付印,乃具如此曲折。余生平著述中,有《先秦诸子系年》一书,由顾颉刚送清华大学,由其出版丛书委员会中某君指摘体裁不当,令改撰,遂转送商务印书馆印行。又有《国史大纲》一书,经当时政府出版委员会审查,亦指令改撰书中之某篇某章,迭经争持,始获照原稿印行。此书付印曲折,则为余生平著述中之第三次。可知著书不易,出书亦未易也。惟此书屡经坚邀而成,受此遭遇,则更出意外耳。

 

余撰《朱子新学案》,又曾随手选钞朱子诗爱诵者为一编。及日本承认大陆共党政权,继以国民政府退出联合国,消息频传,心情不安,不能宁静读书,乃日诵邵康节陈白沙诗聊作消遣。继《朱子诗续选》两集,又增王阳明、高景逸、陆桴亭三家,编成《理学六家诗钞》一书。余在宋、元、明、清四代理学家中,爱诵之诗尚不少,惟以此六家为主。窃谓理学家主要吃紧人生,而吟诗乃人生中一要项。余爱吟诗,但不能诗。吟他人诗,如出自己肺腑,此亦人生一大乐也。倘余有暇,能增写一部《理学诗钞》,宁不快怀。竟此罢手,亦一憾也。又有《朱子文钞》,因拟加注语,迄未付印。

 

余此下所努力者,为编《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一书,共八册。一《上古》,二《先秦》,三《两汉魏晋南北朝》,四《隋唐五代》,五《两宋》,六七八为《元明清三代》。皆集余一生之散篇论文,有关此方面者。远自一九二四、二五年以后,亦近六十年之长时期矣。有记其篇名,而一时未得搜集者。有汇为他编,不复重列者。然篇幅已不少。每集一编,所收诸篇,皆亲自阅读,小作改订,惟大体则一仍其旧。所费精力亦不少。但至明代一编,以患目疾,排印后已不能亲校。清代一编,则未能逐篇再自阅读,径以付印。尚欲增写朱一新一篇,材料已齐备,亦以目疾中辍。

 

余之有关学术思想史方面之散篇论文,汇为专集者,尚有《庄老通辨》,《两汉经学今古文评议》,《灵魂与心》,及《中国学术通义》等书。其有关中国文化部门者,除《文化学大义》外,尚有《中华文化十二讲》,《中国文化精神》,《民族与文化》,《中国文化丛谈》,《中国文化与世界局势》等,其他不备列。惟有关文学方面,仅有一册,名《中国文学讲演集》。新旧文学,为余当生一大争辩。惟求人喜中国旧文学,当使人先多读中国古书旧籍。余之毕生写作,皆期为国人读古书旧籍开门路。苟置古书旧籍于不顾,又何能求人爱好旧文学。此非言辩可争。惟余爱读古文辞,爱诵古诗词,则终生不变不倦。只堪自怡悦,不堪赠与人。闲云野草,俯仰可得,又岂待人之持赠乎。

 

余之居外双溪,又曾两度去日本,两度去韩国。初次韩国之行,即选择李退溪李栗谷宋尤庵韩南塘四家全集,归来披阅。卷帙之伙,亦甚感辛勤。籀四家立言大义,写《朱学流衍韩国考》一文,补充《研朱余沈》之篇幅。后亦纳入余《学术思想史论丛》中。余以一中国人,初涉及韩国书,每嫌知识不广,许多处皆仅能置而不论。因念此四家皆以研究朱子为宗旨,余之所感尚如是,则以一中国人窥钻外国学问,其难可知。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其事易。果求沉醉其中,若醒来故我依然,则中国酒洋酒又何择矣。

 

 

余自正式获辞新亚职,绝未去过农圃道。惟于一九六七年新亚学生曾来请余为五四运动作一讲演。不获辞,亦仅此一次。及一九六九年,为新亚二十周年纪念,新任院长沈亦珍来请余自台赴港参加。得晤唐星海,继董之英任新亚董事长,对新亚赞助有力。其父曾邀唐蔚芝来无锡创办国学专修馆,并赠一住宅。星海则留学美国。余在香港,与彼交往亦甚稔。余辞新亚职,曾拟从事两工作,一为撰写《朱子新学案》。又一则为编一国文自修读本,供国人有志读中国文言古籍者开一门径。并可供西方人有志治汉学者得径从读中国文言古籍入手。星海闻之,特来语余,极为赞成余之第二计划。嘱写一编辑大纲,彼常赴美国,当为余募款,俾组一编纂机构,以成其事。余之编纂大纲已写成,念《朱子新学案》非余亲手草成不可,至国文自修读本,授意他人,亦可为之。遂将第二计划暂置。及是相晤,彼告余,凡为新亚策划,盼余尽力助之。余谓,君助新亚,即不啻助余。余可尽力,亦复何惜。又晤沈燕谋,彼实已在病中,方读余《史记地名考》,长谈不倦。及余自港返,唐沈两人忽先后逝世,近在旬日间。而余不克亲赴其丧,亦人生一大憾事也。

 

一九七○年,余任香港大学校外考试委员赴港。时新亚由梅贻宝任院长,又邀余去作讲演。旧任新亚校长室秘书苏明璇,未到新亚前,为新亚出力甚大。余在美提议请其来任此职。后与余同离新亚。余每赴港,明璇必约在半岛酒店见面,谈及往事,相与怆然。不久亦病逝,余亦不在港。每念新亚旧友,岂胜惋怅。

 

 

转瞬余已届八十之龄,美琦偕余在余八十生辰前南游。先住梨山宾馆,又转武陵农场,再转天祥,最后经花莲,先后住四处,历八日。余写成《八十忆双亲》一文,此乃常萦余一生之怀想中者,亦可谓余生命中最有意义价值之所在。余之八十年生命,深根固柢皆在此,非可为外人道。余每念毕生苦学,勤读勤写,始终一书生,若无变。然国事则始终在大变中,即余之家庭亦然。余侄最长者,已近望七之龄。余三子两女,最幼者亦逾四十。然三十年来,如居异世,音讯难通。凡余《八十忆双亲》文中语,三十年前在大陆,亦无暇与彼辈言之。今所欲告者,亦惟彼辈而已。然彼辈何日能睹此文,睹此文后,心中影响如何,今亦无可悬揣。然则余之一生,忆往则无人可语,思后则无事可准,仅常以此文中一切告美琦,而美琦对此文中一切人与地,无一面一履之缘。乱世人生,生命则限于个人,生活则限于夫妇,余非当前一实例乎。而凡余文中所忆,则多在余个人及余夫妇之外者。悠然望南山,山气日夕佳,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忘其言,而仍若欲有言,并不能已于言,陶公之诗,真使余低徊不能已。

 

八十三岁冬,余胃病剧作,几不治。八十四岁春,始起床,而两眼已不识人,不见字。西医眼科,群言无策,求不急盲即佳。新亚书院院长金耀基,在余病前来告,彼拟为新亚创一学术讲座,以余名冠之,拟每年邀请对中国文化有研究之中西著名学人一位,来新亚作讲演。邀余任其讲座之第一次讲演人,并谓经费已募有端倪。其意既诚,余不能却,已允之。而胃病眼病迭作,但竟能于是年双十节前赴港,亦余始料所不及也。时余年八十四。翌年,余八十五,新亚创校三十周年纪念,余夫妇又去香港,得遇耶鲁前历史系卢定教授,亦自美同来赴会。彼乃首先主张雅礼协助新亚者。两人回念前尘,相与感慨不已。

 

 

余幼孤失学,年十八,即为乡村小学教师。每读报章杂志,及当时新著作,窃疑其谴责古人往事过偏过激。按之旧籍,知其不然。如称先秦以上为封建社会,而读《诗经》《左传》诸书,其社会情况岂能与欧洲中古时期相提并论。至农奴社会等名辞,寻之古籍,更无其证。又如谓中国自秦以下尽属帝王专制,而余读四史及《通鉴》,历朝帝王尽有嘉言懿行,又岂专制二字所能概括。进而读《通典》《通考》,见各项传统制度更多超于国人诟病之上者。又如文学新旧之争,余自幼即好诵唐宋古文及《十八家诗钞》,推而上之,至于《文选》《诗》《骚》。窃谓专以文言白话分别新旧,不论内容,亦可无辨。所谓旧文学,又岂封建贵族官僚诸辞所能诬蔑。厚诬古人,武断已甚。余之治学,亦追随时风,而求加以明证实据,乃不免向时贤稍有谏净,于古人稍作平反,如是而已。至于当时国人群慕西化,则自惭谫陋,未敢妄议。及抗日军兴,避至昆明,时欧洲第二次大战继起,意大利之法西斯,德国之纳粹,对国人向所崇奉之英法民主政治多肆抨击,乃知即在近代西方,尚多壁垒相峙。而其时如西南联大师生,亦已有尊美尊苏之对抗。而于重庆中央政府外,更有趋向延安,自树敌体者。国内纷呶,已有与国外混一难辨之势。而我国家民族四五千年之历史传统文化精义,乃绝不见有独立自主之望。此后治学,似当先于国家民族文化大体有所认识,有所把捉,始能由源寻委,由本达末,于各项学问有入门,有出路。余之一知半解,乃始有转向于文化学之研究。在成都开始有《中国文化史导论》一书之试探,及五○年来台北,乃有《文化学大义》一演讲,是为余晚年学问蕲求转向一因缘。亦自国内之社会潮流有以启之也。

 

所谓文化,兹事体大。近代西方列强,争艳竞芳,要之皆自一本来,有根柢,有枝叶,有花朵。余既不知其根柢之深藏,亦不能赏其花朵之细致,然接触其历年之剧变,亦可谓稍见其枝叶之粗。余此三十年来,有历次讲演,及抒写有关历史方面之文字,则一皆以文化为中心。而讨论文化,又时时不免涉及西方,内容无足重,而治学方向则敝帚自珍,每不惜暴露于人前。自病双目,不再亲书册,而心中所往复不能忘者,则惟此。及去新亚讲演,题名《从中国历史来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此实余三十年向学一总题。所讲或时出前人之外,乃因余常求以我国之固有而对比之西方而生。此种讲述,非有标新炫异之意,亦时代潮流有以使之然耳。

 

此一讲题,凡分六讲,每周两次,为时三周。因防余劳累,使多休息,学校随堂录音,又使人写出,连录音带一并寄台北。美琦为余再开录音机,余随处加以改定,再由美琦笔录成书。然余自去港前,已稍能执笔作字。惟写下一字,即不认识上一字,须由美琦誊正,读余听,再加改定。大率数年来文字须如此得成。余在港时,某生为余购来大陆唱平剧及吹弹古琴箫笛等许多录音带,余得暇屡听之,心有所感,返台北,及此讲演稿成书,遂续写《中西文化比较观》一书。先写在港听各录音带所存想,依次续写,又得约二十篇,亦俨可成书矣。

 

余枯坐无聊,偶有所思,率常执笔,随意所至,随写随息。一上午可得四五百字,上下午可得八百一千字,连续四五天成一篇。人事羼人,或体况不支,隔以时日,忘其前写,即不能翻阅成稿,不知从何下语,勉强成篇,亦不知何处重复,何处缺漏。须待美琦钞后再读,余始得增损改定。迂拙固不计,消遣时日,亦惟此一途矣。

 

余又草《师友杂忆》一书,乃继《八十忆双亲》一文之后,在去香港新亚讲演前,已成其两篇,乃记余肄业小学中学时事。第三篇从民初在三兼小学教读开始。自念于学问写作凡有所得,亦悉赖师友相辅。孤陋独学,岂有今日。亦有途径相异,意见相左,他山之石,可以攻错,亦皆师友之沾溉。余亦岂关门独坐自成其一生乎。此亦时代造成,而余亦岂能背时代而为学者。惟涉笔追忆,乃远自余之十岁童龄始。能追忆者,此始是吾生命之真。其在记忆之外者,足证其非吾生命之真。非有所好恶高下于其间,乃凭记忆而自认余之生命。读余此书者,亦可凭余所忆而认识此时代之一面。非敢有夸大,亦不作谦抑,知我罪我,归之读者。

 

 

一九八○年夏,余八十六岁,夫妇重赴港,获与大陆三子一女相见。自余于一九四九年春,只身南来广州,至是已整整三十二年。初别时,彼等皆未成年。尤其是幼女,生于一九四○年,余离家去四川成都,未及见其生。抗战胜利归,又曾去云南昆明,获亲肘膝间,初无多时,余来广州,彼尚未足九岁,未尽养育之恩,最所关心。及是相见,则亦年过四十矣。惟在港相聚,前后仅七日,即匆匆别去。尚有一长女,未能同行。翌年,余八十七,余夫妇再去港,长女偕长侄伟长同来港,晤聚半月。五子女乃得于两年内分别见面。而彼等之婚嫁,则均在与余别后。三媳两婿,及五家各得子女两人,共十五人,则均尚未获一见。又长侄伟长媳,及其一子,抗战时同在成都,今亦未获晤面。其他尚有六弟妇,及其子。又伟长一妹,亦未晤面。其他死亡已成隔世,则无论矣。余以穷书生,初意在乡里间得衣食温饱,家人和乐团聚,亦于愿足矣。乃不料并此亦难得。继今余年无多,不知何年再得与其他未相见者一面。纵谓天命严酷,不当并此而不加蕲求。何年何月,此日之来,则为余此下惟一之期望矣。古人云,老而不死是谓贼。余既老,于世无可贡献,但尚愿为贼偷生,以待此一日之来临。

 

 

余之自幼为学,最好唐宋古文,上自韩欧,下迄姚曾,寝馈梦寐,尽在是。其次则治乾嘉考据训诂,借是以辅攻读古书之用。所谓辞章考据训诂,余之能尽力者止是矣。至于义理之深潜,经济之宏艰,自惭愚陋,亦知重视,而未敢妄以自任也。不意遭时风之变,世难之殷,而余之用心乃渐趋于史籍上。治史或考其年,或考其地。最先考《楚辞》地名,尚在余为《先秦诸子系年》一书以前。及《诸子系年》成书,又续作考地功夫,初成《周初地理考》一篇,时在一九三○年,距今已五十二年。此下续有撰述。其最后一部书,则为《<史记>地名考》,完成于一九四○年。以下对此功夫遂未继续用力。一九八一年,余八十七岁,遂将《<史记>地名考》以前各文汇编为《古史地理论丛》一书付印。有关各文,尚续有材料增加,写列书眉。而余双目已盲,不克亲自校订,乃嘱及门何泽恒代为校阅。今年春,许倬云自美返台,面告余,彼曾集大陆此数十年来新出土诸铭文详为考订,乃知余论周初地理可相证明。余闻之大喜。窃意此文乃余五十年前创见。五十年来,未有人加以驳议,亦未有人加以阐发,几如废纸,置于不论不问之列。今乃得许君为之成其定论,此亦余晚年及身亲闻一大喜事也。余之其他撰著,倘他年续有得臻定案者,则岂余一人之幸而已哉。余念之,余常念之。

 

余于印《古史地理论丛》后,又续有成稿,一为《理学三书随札》。一《朱子四书集义精要随札》,一《周子通书随札》,一《近思录随札》。又成《中国学术之传统与现代》一书,继《中国学术通义》后,对于中国古人为学之宗旨趋向,分野门径,别从一新角度重为阐述。要之,从文化大体系言,余则以和合与分别来作中西之比较。从学术思想方面言,余则以通与专两字来作衡论。四年前去香港新亚之一番讲演,可谓乃余此数年来运思持论之大纲领所在。盲目涂写,则依然是此一群乌鸦而已。学不再进,亦可叹也。此书当即此为止,此下当惟整理旧稿,为之写定。恐难再有撰述。

 

全稿止此乃为一九八二年之双十节,余年八十八,是为余只身居香港以来之第三十四年,亦为余定居台北之第十六年,回首前尘岂胜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