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维也纳一枚跌下的醋栗:粮食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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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中午,在维也纳城外美泉宫的醋栗树下,我在看书。醋栗在晚秋成熟,沉甸甸地挂在开始发黄的叶子里,时不时噗噗地落下来。
我对面的长椅子上来了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显然是路过园子回家的。但中午园子里真安静,所以他们决定留下来坐一会。丈夫坐下,让妻子靠着,自己就好像一张长沙发椅的高背靠垫。
妻子长了一个殷实的小肚子,她像一个用橡皮泥捏起来的小玩偶那样,密不透风,而又稳稳妥妥地嵌进丈夫怀抱里,她呻吟了一声,合上眼,小睡片刻。我想,就像在丈夫未下班回家的午后,她做完家务,在靠窗的贵妃榻上小睡时一样。
好像女人心中,这是梦想的生活——在自家男人怀抱里毫不设防地,依赖地生活。女人睡着的时候,男人睁着他的眼睛,稳稳坐着,心无旁骛。越过各种男性社会需要的温情脉脉的解释,和女权主义者微言大义的批判讨伐,人到中年后,男女关系最深的核心处,女人似乎是想要完全吞没男人的整个身心的。而男人看似强大,其实却更像身陷动物园中的狮子,他的威风,是为了使动物园名副其实。
眼前这对中年夫妇,浪漫的,撩动人心的激情渐渐褪色,好像开始松弛的身体也渐渐对此害羞起来,性也不再神秘。因此,它在私生活中渐渐向一种身心的保健运动转化,它不再令人梦寐以求,手脚冰凉,而是一种身心健康的物理指标。我想,他们身体在醋栗树下呈现出来的心无旁骛是基于此。生活有了令人尴尬的种种变化,变得让人不知道如何对付自己的感情和身体了,让人觉得自己的身体各处变得宽了,松软无力的脂肪悄悄填充了年轻时代单薄而结实身体的各种舒展的空隙,而精神却因为安稳而变得迟缓,封闭和乏味。即使你在你爱人的怀抱里,却不像一条痉挛的小蛇那样游动,而像一只橡皮泥玩偶那样柔软而黏着。
这是一种奇怪的精神世界。在食物上,只有粮食,没有点心。在杯里,只有清水,没有美酒。音乐中只有旋律,没有华彩。当你深呼吸时,只有空气,没有花香。当你读一篇小说时,只有故事,没有刻画。当然,这是个寂静的精神世界,仍旧是可以活下去的,但却莫名其妙地,有点乏味起来。在这乏味中,还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轻柔凉意,那是无所附着的悲哀。
即使是这样在阳光闪烁的秋天醋栗树下完美倚靠的中年夫妇,也像一杯酒那样,无法不散发出难以掩盖但绝不张扬的悲哀。他们越是心无旁骛,就越是像杯好酒散发纯正酒味那样,散发出经久不散的悲哀。
我总是带着几本小说书去做长途旅行,是的,在美泉宫的醋栗树下,我读的书,是茨威格的那些维也纳中产阶级妇女对爱情的狂热而绝望的追逐。而且还是二十年前后的旧版本,版权页上的书价大多只有几元人民币。如今看来,真是惊人的便宜。
这对夫妇,他们的内心深处可上演过茨威格的故事?
看上去,他们似乎只有粮食之爱了。但茨威格令他们显得不那么简单。在发胖害羞的中年人身体中,到底隐藏着怎样的风暴,怎样被岁月酝酿出来的醇厚渴望,在寂静中他们如何倾听,如夏季的大地倾听雷雨将至的声音,在安分中他们如何细细地翻检年轻时代闪闪发光的那些碎片,看那年轻时堪称完美的爱情如今碎裂成无数闪亮的小片,生活因此宛如细波潋滟的大海和充满危险的碎玻璃之地。当他们倚靠在一起,听着彼此匀称的呼吸声,闭着眼睛,也许他们心中正在惊奇和感慨生活在此时呈现出来越来越细腻的情感与越来越狭窄的前途。他们的内心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其实并不知道。
我握着茨威格的旧书,年轻时代我看见了爱情,中年时代我看见了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