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屐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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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两天才是立春,此际的台北已经和风煦然了。宋朝词人周邦彦形容——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仿佛正是眼前我的况味。确确乎是一袭青衫,我竟然就闯到了基隆河畔的忠烈祠。

出发时还很晴好的天空,忽然间暮雨飘潇起来。我拄着一柄民国式样的弯把黑布长伞,穆然伫立于沾衣欲湿的细雨中;当我仰望大书“成仁、取义”的庄严牌坊时,台北冬季的雨,瞬间沁湿了眼底。这些海峡上空聚合的水分,似乎天然如泪一般咸苦。就这样噙着雨痕,我万里渡来,偏要参拜这一座久仰的祭坛了。

台北忠烈祠始建于1969年,由蒋公亲笔榜书。正殿及两边配殿层叠树立着密集的神位,有名有姓的享祭者凡49万余人。仅仅抗日战争八年,民国折损的将官竟达两百余名。整个二战的盟军战场,可以肯定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曾经付出过如此惨烈的代价。我独自凭吊在空旷的殿堂中,仿佛置身于漫无边际的坟地。那些早就在史书上熟悉的名字,渐次涌入回潮的眼眶;一个世纪的亡魂似乎仍然列阵于战火未尽的云天,在等待我这个晚辈前来追问和祭奠。

我来到管理处(他们仍叫指挥部),查询我外祖父的信息。他们一番殷勤检索,最后总指挥亲自出来敬茶,愧疚地告诉我——有这个名字,但是没有籍贯没有死亡详情。为了表示歉意,他非要送我两幅照片,是每年春秋两次祭典的神圣仪式。最后,一个老者执意要在雨中送我出门,他无限感伤地说——近七百万人的死亡,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搜集齐全。

外祖父于我,只是生命源头之一。他在我外婆之后,另娶新妇为他生育了两个儿子——论辈分血缘,算是家慈的异母弟弟,是我不知下落的舅舅。外祖父被击毙于鄂西道上之后,他的一个旧部竟然带着他的长子(我该唤作大舅),万里硝烟中辗转撤退到了台湾。这要怎样的古风高义,才能如此艰难地拯救同袍遗孤啊。而留在内地的小舅,则和他的母亲一起承担着匪属的待遇。我能从前辈族人那里获得的仅有信息便是——大舅成长为彼岛的高级军官,小舅沦落为此岸的下岗工人。因为吾母的原因,我们与他们素无联系,甚至不知道名字。

看过龙应台先生的《大江大海1949》,就知道那一年是海峡般宽阔的伤口,是我们至今难以超越的苦难,至今未能弥合改变的命运。

就这样带着一本书,我像穿越时空隧道一样,从共和国走回了民国。从桃园机场到台北腹心,感觉也就像从莆田到泉州,像从今天回到90年代。山河人物,皆无异样;礼俗谈吐,俱如中原遗韵,无一处不显得名门正派字正腔圆。

台北几乎从来就没有追求过国际大都市的虚张格局,尽管它也有迪拜塔之前的亚洲第一高楼,但它依旧显得十分古旧。街道很窄,巷陌密集,楼房多数不新不高更不珠光宝气。满街多是轻型摩托飞驰,几乎看不见警察,但是人车却能井然有序地尊重红绿灯。地面很老,看不见任何一点烟头垃圾痰迹,也没有戴着袖箍的男女扫地或者罚款。这种古旧,像一个家道中落的老派贵族,低调而有教养地严守着规矩。即便是一领旧衣,穿出去依旧熨烫着折痕。

入夜的台北有着书卷中曾经熟悉的那份娴静与繁华。独自徜徉于那些南洋建筑风格的骑楼之下,张望着悬满街头的霓虹繁体字,有着突然置身于20世纪30年代上海滩的幻觉。这是一种被历史打断过的炎黄贵气,现世的荣华中一点儿也不闹热,没有浮夸的措大嘴脸。似乎清明上河的市井,就该有这样一份静好,十分的风流蕴藉,却都又显得像国画中的金碧山水——美在那半吐半露之间。

冬季到台北看雨的多是断肠人。撑一把伞小驻檐下,看台北的女人鱼群般飘过,那是你对民国最初的惊艳。问路抑或搭讪,会邂逅没有张皇迟疑的微笑;那近似吴侬软语的国语,透着从容自重和良善。大陆人道听途说的多是槟榔妹,那也只是台南才有的乡韵。且人家的露背露脐,还只为兜售新采的鲜果,而非推销你假想的俗艳。

近乎古肆的街角,斜搭了一处玻璃房,宽仅容膝一般。橱窗上零落着一些手工挂件饰品,散发出唐宋明清一样的雅致。女主人独自在几上编织她的黄昏,我擅自入座旁观。结绳缀玉的古老技艺,复活在她的纤纤十指上。笑是莞尔的,清浅且清纯,全无主顾来也的强作欢颜。问罢,只是低声叹一句——工艺美院毕业的,唉,沦落街头了。那一声唉,似乎道尽了沧桑。听我口音,知是陆客,便多了几句讯问。然后我走,复低头缀网劳蛛。前人说:道心如恒,无送无迎。指的约略便是这样的淡定。

奇迹是三天后我忽然接到宾馆总机的电话,说是有两位女子在大堂请我下去,讶然见到的竟然是她,手上拿着拙著说要签名。她说偶然听电台对我的访谈,辨出我就是那个薄暮的访客;好奇便买了我的书,遂读出了她的眼泪。然后便打听我的行止,竟然还能找见。之后她拿出精致的工艺盒,是她手刻的一方虎印,用精致的珠带连在一匹玉马上。她看书知道今年是我的本命年,说佩玉挂印可以驱邪魔。我知道那枚青玉价值不菲,却之又不恭,只好觍然收下。问罢芳名,原来竟然是本家姓氏,心底便认下了这个隔着海涯失散多年的妹妹,想象未来的两岸烽烟消尽之后,再喊她回家吃饭吧。

我们这一代对真实台湾的最初了解,大抵多由文艺而来。从邓丽君的歌侯孝贤的电影,到郑愁予的诗白先勇的小说。是这样一些偷听盗版和传抄,使我们渐渐确知,还有另外一些中国人在享受着另外一种温软生活,在抒写着另外一些明心见性的文字。

澎湖湾基隆港都是随歌声一起飘来的地名,忠孝东路淡水湾,从吉他的弦上延伸到我们的视角。一个海外孤悬的小岛,从罗大佑到周杰伦,润物有声地浸透着此岸两代人枯燥的心灵。尽管今日之台湾电影,似乎远不如大陆贺岁片卖座,但是重温侯孝贤那些散文电影,依旧会让那些擅长所谓盛典的导演相形见绌。

《恋恋风尘》是侯孝贤早期的叙事,讲述一对青梅竹马的男女,打小并不自觉于所谓的爱情。后来一起去城市打工,女孩的妈托付阿远,“你要好好照顾阿云,不要让她变坏了,以后,好坏都是你的人”。听着就温润的嘱托啊。阿远应征入伍了,阿云送给阿远的礼物是一千零九十六个写好自己地址姓名并贴好邮票的信封。结果是阿远退伍之前,阿云和天天送信的邮差结婚了。

看这个电影,我常常想起沈从文的小说《阿金》,一样不可捉摸的命运,透出悲凉的黑色幽默。

电影的外景选在基隆山下的小镇——九份;也正是这个电影,使这个寂寞无名的矿区,成为今日台北郊野的旅游胜地。这是大陆旅游团不会光顾的地方,我决定去这一陌生所在,是因为陪我去的,竟然就是电影的男主角——阿远的扮演者王晶文。

晶文兄应与我同代,岁在中龄却依旧如当年剧中人一般纯净腼腆,不似我这般顽劣。一个当年的明星,重返他使之扬名的古镇,却丝毫没有一点儿我们所习见的张扬,说话轻言细语,低调得生怕惊动了那个曲折深巷。在那早已废弃的乡村影院断墙上,依旧悬挂着多年前那幅《恋恋风尘》的著名广告——他扛着一袋米挽着阿云行走在矿山的铁轨上。但是已经没有人还能认出,他就是那个不知将被命运之轨带向何方的青年了。看着曾经的俪影,他低语说那个演阿云的姑娘,后来去了海外。

我很好奇他这个当年电影科班出身且早早成名的男人,怎么不再继续活跃于影视的名利场上。他说他就像那个男主角一样,演完电影就去金门岛服役了——这是当年台湾每个大学生都要完成的一段使命。他在金门,爱上了运动和写作,于是成为今天大报的体育记者,成为一个远离镜头灯光的自行车漫游人。

九份是日据时期一个废弃的金矿开采区,至今仍保留着浓郁的殖民特色。沿山蜿蜒的小街,俯瞰着海市蜃楼一般的基隆港,家家门脸都在经营着各色点心和特产,一样的喧哗却有着迥异于内地古镇的干净。我们去一个挂着《恋恋风尘》景点招牌的茶肆吃茶,古旧的桌椅恬静的茶娘,木炭火上温着的陶壶咕嘟着怀旧的氤氲。茶具和茶汤都那么好,只许一个好字,似乎其他皆难以形容。

没有人还能认出这就是当日少年,我们在两岸各自老去;我们隔着几十年的政治烽烟,艰难地走到一起,温一壶中年的午后茶,像董桥所说那样沏几片乡愁,然后再迷失在海峡的茫茫之中。临别我说,我在云南的古镇茶肆,等你来骑车。我们多么渴望这是一个没有驱逐也不需签证的世界啊,我们这些大地上的漫游者,祖国的浪子,可以自由丈量自己的人生。

提到二十年前台湾《中国时报》的记者阿渡(杨渡),是我真正该要好好感谢和写一写的人物。一个文人像他那样参与并见证台湾政局的巨变,本身就是一个大时代的传奇。

十年前的一次北京国际书展,书商的我曾经在传说中刘亚楼的大宅院里,主办过一次冷餐派对,招待国际国内书界的朋友,阿渡便是那时随着沈昌文、郝明义先生进来的。人与人交往,我常常相信有一个气场。无论男女,我几乎用鼻子都能闻出谁将是我的朋友或者敌人。于是,我们一见如故了,那时的他,似乎还是时报的总主笔。

职业使得他不时出入大陆,每来总要给我带一瓶金门高粱;那是烈性燃料,总能在北京冬夜点燃我们的狂欢。那时台湾的媒体前辈大佬高信疆先生,也正好移居埋名于京城。这个像古龙一样的文侠颇负酒名,我们三人在一起的捉杯厮杀,常常呈现出月黑风高的壮烈。阿渡是80年代的诗人,在台湾没有解除戒严的时代,他也是著名的学领,经常组织民运反对专制,并因此频遭打压。

我们算同代人,对诗歌的激情往往带来对自由的渴望,以及对民主政治的参与热情。我们都在80年代初从大学走向社会,而那时的大陆和台湾,都一样处于松绑阶段。他在那时就开始参与他们的“党外刊物”运动,发起了向国民党独裁的挑战,而我们那时,却只敢油印诗刊吟风弄月。

阿渡远祖早在清朝中叶就从福建移居台湾,他也该算台中出生的“原住民”,却不是阿扁吕秀莲的同志——虽然反独裁的立场一致。台湾在各路人马的推进下,蒋经国终于决定在1987年7月解除戒严。这标志着独裁执政党在人民的施压下,决定自行主导的和平演变开始。报禁党禁顿开,炎黄子孙的一支终于迈向了真正划时代的民主征程。

民主时代的降临,并不意味着民运战士的退役。我曾经说过,民主是龙种,但也许会生出跳蚤。陈水扁时代的阿渡,我能想象他的苦笑和愤怒。连施明德这样的民进党人,最后都知道这不是他们曾经舍身追求的自由主义民主,阿渡这些和他们并肩战斗过的理想主义者,自然会再次成为脏污时代的批判者。

2006年台湾著名的“九九”倒扁运动爆发,民主再次显示了它的自我纠错功能。身患癌症的施明德率领百万红衫军走向街头,一场宣示以“礼义廉耻”为主题的群体行动,超越了蓝绿阵营的党争立场。是啊,政客无礼义,似乎还能想象,到了无耻之时,那就一定会被自己的人民所羞辱。

而那时,我因如云而南,久疏了阿渡的消息。但我在电视画面上,窥见了人群背后他的影子。他虽然只是一个清瘦的书生,一个在寻常日子里谦卑得近乎羞涩的男人,但是他有缘站在大时代的前列之际,一定会是忠于理想的战士。忠于纯净理想的人并没有固定的敌人,没有党派之别,谁玷污一个民族的正义之梦,谁就是他的敌人。

果然,后来他选择了重新支持他曾经的宿敌——国民党以拯救梦想。马英九先生锐眼灼灼,发现了这个合乎他的人品趣味的晚生,亲自介绍他加入了国民党,并很快简任为文传委主委。我们2008年在北京重逢时,他已经成功地帮马先生打赢了选战,被媒体誉为马府的文胆。

多少文人的梦想都是辅佐一代英主,以便入阁拜印实现生命的世俗价值。我向他恭贺并问他如何选择出处时,他平静得像只是参加了一次派对回来。他说他不打算入阁从政,我问为何,答曰从政了就不能自由出行了,也不能来大陆找我喝酒了。多么绝妙的想法,深得我心,我立马表示了支持。和朋友喝酒,这才是我辈在今生的正事。只要能收获一个清明民主的时代,可以容下我辈的性情文章,即便天子呼来,自古也是有不上船的传统的。

早在1967年我们大革文化命之时,蒋中正先生决定要以一岛之孤,赓续中华文化命脉。因而成立了中华文化复兴总会,例由“总统”担任会长,秘书长负责事务。到了解严时代,这个总会改为了民间社团法人,但会长依旧由历届“总统”担任——但这已经不是政府组织了。马英九入府之后,将秘书长聘书送到了阿渡面前。这时名称已经被阿扁的“去中国化”时代改为了“国家文化总会”,出于对两岸文化交流的兴趣,他欣然接受了这一使命。也因为这一民间身份,至今他仍然可以和我推杯换盏了。

早在国民党军队溃退彼岛之时,就有知识界领袖胡适和政界高官雷震等联手,创办了《自由中国》杂志。而金岳霖的弟子,我们鄂省乡贤殷海光先生,正是凭借这个阵地,而成为50年代台湾的民运教父。

国民党政府因为战败,觉得有必要控制意识形态和民众生活而宣布台湾戒严,这一可悲的军管时代竟然长达三十几年,可谓人类政治生活的奇观。在那个时代,民运人士可以遭到军事法庭审判,也因此发生了许多臭名昭著的判例。

比如出版书刊,台湾民间从来就允许,只是规定印刷出来之后要审查,违法了要惩处。如果还没有装订成册,军警都只能等在印刷厂外面。80年代的阿渡他们搞“党外刊物”运动时,就可以组织弟兄和军警一起等在印厂外面,书刊一出来,双方就开始像橄榄球运动一样拼抢,抢到手的就拿出去私卖。根据两岸的历史来看,1987年之前并无本质差异。但是具体对待挑战的做法,却又有差别。1979年的台湾,曾经爆发了著名的“美丽岛事件”,集会群众在施明德、吕秀莲等人的鼓动下,与军警严重冲突。施明德是曾经在金门策划军事政变而被判十五年刚出狱的累犯,这次极有理由判死刑。但是蒋经国先生在海内外舆论影响下,终于决定公开审理,允许媒体现场报道和律师辩护,并邀请岛内著名学者精英旁听。陈水扁和谢长廷就是因为这次辩护而从此步入政坛的。

台湾“清华大学”前校长沈君山就是旁听者之一,蒋经国召见他询问对此案的处置意见时,他斗胆直言云——不宜流血,因为流血制造烈士,影响国际视听。我们终究要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血流进土地,再也收不回来。要以德化怨,以理释惑,以法制暴——就是这样一些忠勇善良的幕僚的犯颜进谏,挽留了台湾的民主火种。

当我和阿渡踟蹰在台北街头,目睹艰难奋争得来的看不见军警的和平市井,遥望弥漫的夜色我清泪盈眶。他们在那一审判之后四年多,就由李登辉特赦了所有无辜者。施明德拒不出狱,他不要特赦,他要宣判无罪,他们终于获得了无罪改判。

淡水河是台北周边的主要水流,据说有一道临河小街蜿蜒在水岸边,是一个休闲去处。南方社的于雯带着我打了一个挂着台湾省车牌的的士径奔而去,我想要去了解一下台湾独立书店的运作状况。

台北的的士司机似乎不少老人,好奇便一路闲话。他说在台湾没有出租车公司,都是个体经营。只要不超过六十五岁,都可以去考出租车牌照,考到了便可以运营,而且政府不征收任何管理费,甚至所有的税全免。我问为何要免税,那都去开出租,市场不乱了吗?他说目前经济不好,政府要解决就业率,于是就出台这些鼓励性政策。至于都来跑出租也不可能,因为车多了,生意自然就下滑,大家就会退出,看来一切都是市场可以调节的。对他们而言,实在无法想象大陆那种把车牌发给某些公司,由公司再来盘剥司机的事情。淡水小镇的河边,坐满了闲人。河水清且涟漪,排列了无数钓竿。满街卖小吃的,地上却一点儿污渍也无。一家小书店取名叫有河,就寂寞地坐落在一个铺面的二楼上。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去,很小的空间装置得十分雅致舒服。一看那些书,就知道这家主人的趣味——他们只卖文学、电影和生态旅游之类的书籍,而且排满了很多书店拒绝出售的诗集。

有河的老板叫詹正德,也是个作家,其妻是诗人。一对神仙眷侣,就这样偕隐在此古老河岸的寻常巷陌之中,收养着几只流浪猫,然后为这个世界越来越稀少的文艺读者准备着过夜的食粮。我的书有幸也在他们案头,他拿出一本请我签名,令我内心温软。书架上也有不少大陆原版书,两岸在艺文方面,其实原是可以彼此知音的。

独立书店是区别于其他连锁书店的一种个性卖场,早在戒严时期就为台湾的民运发挥过巨大作用。他们的货源纯粹来自自己的采购,不接受那些中盘商的配送。台湾人口太少,书业不算太兴旺。最大的诚品书店连锁,倒是游人如织。以人口比例来看,比大陆爱书的人还是要多一些。因为人人皆可登记出版社,一些社有好的选题就出,没有就闲着,倒也不存在格外的亏损和债务。

坐在有河书店的露天阳台上,端着一杯浓香的咖啡俯瞰逝者如斯的河流,内心忽觉怅然。故国河山无数类似的古镇水涯,都曾容留过我的倦足。沧浪之水,清浊有别,而河清海晏的日子,我们却至今未曾见着。

罗大佑率领的纵贯线组合从台北首演出发,在世界巡回一年之后,刚好又回到台北做最后的告别演唱。然后,他们就解散了。我们这一代是唱着罗大佑的歌走过来的,阿渡说——我们也去告别一下这个时代吧。于是我们就坐上了嘉宾席。

像这样的流行音乐演唱会,一般来说都是年轻人的盛宴。但是那夜,我看见主要的座席,多是被中年夫妻占据着。许多阿渡的老友邂逅于此,彼此寒暄仿佛共同在挥别青春轩昂的岁月。我看见他帅气沉稳却已鬓角染霜,想象当年这个台中山区的农家孩子,也曾有过和我一样的苦难童年。那时他父母因为负债欠税而不得不四处躲藏,甚至母亲也曾入狱,他不得不小小年纪就提篮探监。

他的青春时代是左翼的自由主义者,当我们在此岸偷偷阅读胡适之时,他在台北的独立书店和图书馆到处寻找《资本论》和鲁迅。我们都怀抱着改造世界的梦想去都市求学,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诗歌作为最初的壮阳药。

罗大佑的一些老歌,时不时让我鼻根发酸。童年没了,隔壁班的小女孩没了,皇后大道东依旧还游行着手捧灯盏的纪念或抗议队伍。龙应台先生一句话——请用文明来说服我。面对此语,稍有人味的就知道该为如此强国而脸红。

纵贯线演出结束,大家兴犹未尽,便去街边夜酒。“纵贯线大哥”在台湾几乎是家喻户晓的黑帮词语,专指那些超帮派南北通吃的角头大佬。刚才张震岳不时在台上说,跟着几位纵贯线大哥走世界很有趣,学到了很多东西。台上台下就一起会心地笑。恰好和我对酌薄酒的一位兄台,就是前著名大佬。看他儒雅谈吐,端坐如山,隐然另有一份江湖舵爷的厚重,问起来竟然也是台大的出身,不禁心生敬意。一晃都到了白发江湖忆旧游的时光,眼前的江湖还在,而心底的江湖却渐渐冰封了,剩下的似乎只是无边的寒意荡漾。

次日就要辞别台湾了,书展的沙龙活动安排了我和阿渡的一个对话,香港作家老友陈冠中、“自由亚洲电台”梁冬兄等皆来捧场。邂逅了梁文道和台湾著名作家张大春,彼此一番惺惺相惜;感谢梁兄在节目中推介拙著,相约北京酒聚。有时常想,这个世界其实真小,该要相识的注定就要相逢。

晚上的饯行酒局在一个深巷小店里,阿渡说这是全台北最好的卤肉饭吃点,他前些日带马悦然也是在这里大快朵颐。卤肉饭是台湾的一种民间美食,味道确实不错。书展基金会主席林载爵先生和大奖评委陈浩兄也来对酌,我的老友台湾出版界大佬郝明义也坐着轮椅赶来,陈冠中和胡忠信以及时报的杨泽兄皆一起来凑兴。一番觥筹交错,我不禁有了几分薄醉。

宴罢酒兴未阑,大家又一起去邻家一个朋友的独立书店青康藏书房品茶。主人何新兴也是性情中人,再开两瓶红酒火上浇油。这样的燕聚,也算是民间的两岸三地吧。因为一场文字缘,就这样五湖四海地会合了。那一刻,在我们心中,应该早已没有那道伤口般的海峡了。

别了,台北;别了,民国。梁园虽好,我只是过客。我不想留下,虽然你是我外祖大舅流血奋斗过的社会。正如英国诗人彭斯诗云——我的所爱在高原,这里没有我的心。我的祖坟犹在,我的慈母未回,我今生今世就算是在长夜守望星星,我也要等到黎明。

我毅然走向机场的时候,加缪的声音从天空隔着一个世纪传来:流放者终将归来……为的是重新经受考验并且得到他应该拥有的东西——他田亩里的微薄收入,对这块土地的短暂爱情。从一个人诞生开始,他就必须留下时代和他青春的狂怒……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我们必将重造一个什么也不驱逐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