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爱米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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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洋人街去”
重庆郊区有一个“洋人街”游乐场,初识它的人会认为那是个雷死人的场所,雷得有规模、有气势、有组织、有计划。
这片在重庆东郊长江边上的一块丘陵荒地于2007年之后逐渐热火起来,建起了一个非常好耍的游乐场!这个乐园不要门票,经营吃喝游乐的商家进驻若干年免租,并特别鼓励有奇思妙想的创意项目。主创公司在场地里修筑了“金色大厅”、“旧金山花街”、“圣安东尼奥河”……还有世界上最大的厕所、山寨长城等等,极尽荒诞神奇之能事。商家也把自己的店铺整得各具特色,玩尽花活。重庆人民在这里走着、吃着、玩着,看着街边各种信念笃定的搞笑标语:“世界上本来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没了路。”“有困难要帮,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帮。”“新婚就吵架,吵架致小别,小别胜新婚。”“爱情啊就像是鬼,相信的人多,遇到的人少。”……时时刻刻让你觉得走进了一座欢乐无忧的超现实主义乌托邦。
草创时期的洋人街更好玩。那时候地还比较荒,任何拔地而起的怪诞之物都倍显魔幻,混杂着洋气与山寨的悖论。一切都在提醒着人们,时代进入了不可遏制的异动期,让人再也宁静不得。
我喜欢洋人街那种不羁的欢乐。这种欢乐对于中国人来说是很稀缺的,因而是重要的。国人不快乐的原因各有不同,但似乎真的可以在某个地方暂时集体欢乐一下。重庆南滨路旁边的山石上曾经挂出一行巨大的标语“到洋人街去”,一切已不用再多言,娱乐豪迈且自信地为生活在迷茫中的人们提供了一揽子解决方案。
洋人街有女骑士策马徜徉,有坐满中外演员的cosplay花车巡游,有外星人盘踞的城堡,以及各种水上、空中的游乐设施。现实消费结合了童年记忆或渴望,可能更容易撞击出火花,于是这里成了舞台,演员是所有人。只要我在重庆停留几日,洋人街都是我必去看看的地方,甚至三天两头去,或故意安排路过。哪怕不拍照片,就在那转转玩玩,去山坡上坐一会儿,看着那朝朝暮暮上演的欢乐又真实的戏码。
她的背影
2009年春节,我从四川凉山出来,疲惫不堪,特意经过重庆休整两天。就是那次,我遇到了那只米老鼠——确切说应该是米老鼠的女朋友,米妮。也是那之后,我对洋人街的看法变得不同以往。
那是一月的某天,傍晚,洋人街快下班了,游人渐渐散去。我在一个小山丘上也准备离开。一抬头看见前面走着的她,装束齐整,孤零零地沿着坡上的小道往山下走。红绸白点的衣裙,束着腰带;大大的黑绒头套顶着两只大圆耳朵随着步伐呼扇着。最可人的是细细的腿上套着的大鞋子,吧嗒吧嗒的,不怎么合脚似的。我跟在后面掏出相机开始拍,边走边拍。由于走动时低着头对焦特别困难,我只拍了三张。回来冲出胶卷时发现另外两张由于过于激动和奔跑的原因虚焦了。好在留下了这张,比较满意的一张。
我记得当时米妮对面的坡下还突然有人迎面走上来,一个男人抱着个小孩,已然进入画面了。我没有让画面出现更多人物的打算,于是当机立断向侧面挪动了位置,让米妮的身体挡住了对面的来人。你现在在画面上看到,米妮的右手是抬起的,那正是她在与对面男子怀里的小朋友打招呼。
跟着那位米妮女演员一直走到坡下,她在路边停了下来,摘下了头套。我不好意思近处盯着看,径直走过一条马路,在路对面回头看。米妮拎着帽子,靠在一面墙上,跟身边两三个环卫工人聊天。这时候我才发现,米妮原来是一位身形瘦小的中年妇女!头发因为一直戴帽子已经很蓬乱,而且是汗湿的。我远远地在路对面看了很久,她与那几位环卫工说着话,有时还低下头笑一声。我的心情变得不轻松起来:洋人街断不是我前两年喜欢的那么轻松的样子。
我想,如果要是从一个摄影记者的角度来看这次相遇,我可能会跟进一番,可以拍一组关于“米老鼠”一天上班的故事,做一个“图片专题故事”,记录一下她的换装、吃盒饭、休息,甚至跟去拍她的家庭。然后排列成一组,发表在报纸杂志上,也可能蛮有意思。但是我想,我需要的可能不是图片故事,而是“有故事的图片”。她那个穿着大鞋子的拙拙的背影,在傍晚行在一个曲终人散的山寨幻境里,我觉得已经足够。
图片永远是独立的个体,四方边框内,向观者传递完感受,述说完一切,是其责任。一张图片不应该跟其他图片有相互依赖的关系。如果发生在某个时间段的一个事件中,产生的某一张最具代表性的照片可以打败其他照片,那就应该选择这张照片,其他的规避。这是我一直坚守的信条。
第二年的一次,我再去洋人街,竟然在一个路口遇到一只“唐老鸭”,是在游乐场内人多的路口给游人提供合影服务的。我当时也去合了一个影,就在我们亲密合照的当儿,我听见唐老鸭在我耳边说话:“两块钱一张哈,兄弟……”是个女人的声音,原来也是女的扮的。我连忙说:“好嘛好嘛,来嘛。”游客付的那些零钱,被“唐老鸭”塞在大手掌心的一个小口袋里。她的生意不错,熟练地收钱、找钱,很快摆出欢乐的肢体继续与游人合影。能感觉到她不想把报价、收钱弄得那么明显,特别是不想让小孩子们看到,以免影响这种路遇的欢乐。她的有心化解了某种可能的尴尬,让欢乐气氛持续漂浮。
也就在那时,我也突然推测出来那位下班的米妮的身份,她应该也是做合影生意的人。那一天,不知道她的生意好不好,游人渐少时她步行下山准备收工,她并未摘下头套,或许是要在下山的短短路途中再试试运气。也因此有了她与迎面过来的路人挥手的动作,那是她当天最后的努力。
只是她不知道,在自己的瘦小的身形后,跟着一位摄影师,拍下了她并不沉重的样子。其实摄影师没有多少机会给别人讲什么幕后的故事,或许也不应该有什么幕后要讲。在摄影里,表象即内容。面对一只米老鼠下山的故事,大家都心生欢喜,不需要知道太多,创造欢乐是应该的。
后来,这张照片不知道被发表和展览了多少次,甚至总有不少观众在展场跟它合影,就像洋人街的游客与工作中的她们合影;我也总在一旁微笑着看着人们喜欢的样子,一如我在马路对面偷偷盯着下班后的她看。想必欢笑着的观众们不知道洋人街在哪里,也不会想到两块钱的小生意的辛苦,更不用体会作为摄影师的我对她的怜爱和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