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来余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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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囚徒情诗集的后记

 

这种激情应该说不来自于这个炎热的夏季,但确确实实连我自己都能感到这些文字具有了这个季节特有的滚烫。原以为对全部世俗生活的兴趣,都会随着一场灾变而冷却;现在看来,我很难真正地摆脱对这个世界如此顽固的依恋,包含那些真实的高贵和善良、纯美的爱以及平凡岁月里的健康人性。

 

正是这样一些因素使得人们被命运绝弃于广大荒原时,犹不忍割断与生活的联系;在太多的冷酷之后尚自扮演一个多情少年。

 

这是为一个人所作的歌集。也就是说无论从动机到结果,它都可能仅仅因这一个人而具有存在的价值。但我仍想交待一下它之所以产生的本事及背景,也就是为有可能偶然读到这些文字的人,留下一把破译这个故事的钥匙。

 

90年代最初的冬天,我还过着一种自命潇洒的半逃亡式生活。一位始终关注我的朋友,来信向我推荐了一个女友。我想这是为了分担我母亲的忧愁,我不能拒绝这种善意。尽管对这个有可能接管我未来命运的人尚一无所知,我还是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她的建议,表示愿惜缘而认识。现在看来,当时或者潜意识中还有一点对孤独漫游的厌倦,庸常幸福才体现出一线渺茫的诱惑。然而就在寄出这份希望之后的次日,我从光天化日之下失踪了。因为“反革命”而收审,以“泄密”而判罪,其间经过了一年多时间的完全与世隔绝。在那间狭暗的石室里面壁终日时,想到这件事便不免自嘲地笑——幸运之神才刚刚敲门就永远离去了!

 

时间到1992年,我在一座监狱开始了劳动改造生涯;还需要四年才能完成这一涅槃而新生的使命。这时才能写信向朋友致歉,很显然,只能为从前的允诺表示遗憾。基于现实的原因,不可能再抱奢望。很快有信来,在种种安慰之后还加了一句——那位小姐依旧关心着你。除开感激之外,我难以想象还存在什么其他意义。

 

然而,奇迹却在悄然而至,我很快收到了一封来自于一个遥远城市的陌生人的信。至此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其朴实的话语透露了这样一层涵义——我是可以等待的。多么单纯而友好的姑娘,但这件事本身,却似乎在真诚背后有着一种“等待戈多”似的荒诞。也就是说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承担这份牺牲有意义么?而我,有什么理由要让自己的刑期,形成对别人的惩罚?哪怕不出于起码的道德考虑,就这种承诺本身所具有的危险性,我也不能误人至深。因此回信是热情而婉拒的,尽管内心深处不忍放弃。之后,较长的时间我们互相都写了一些信,可是因为我的特殊情况或者其它什么难以想象的原因,大多没收到。再收到她转来的信及小照时,我发现我们已经难以分离了。于是,我开始了这本诗集。

 

要想向自由的人们解释囚禁生活的基本模式是困难而肤浅的。如果不因为一种纯粹的激情,我想我很难在这种背景下完成这些文字。也正是由于压抑之中所唤起的渴望才如此强烈、直率而粗糙,甚至完全忽略了诗本身应有的技术。如果它尚能让人卒读,可能仅仅是因为这件事本身太接近诗了——虚幻而美丽。总之,这里的每一篇作品都是一次成型的,没有草稿,没有修饰,也没有副本;像人类本身潜在的欲望一样原始而真实。

 

从艺术角度而论,我并不认为这体现了我原有的风格,甚至也不符合我一向的实验和主张。在很长的时间里,我认为诗的抒情时代应该结束了,我很讨厌那些欺骗孩子们的矫情之作。可是今天我却这样做了,唯一支持我的理由,是因我这部诗集这仅仅是为她而写的,这是一个囚徒所能报答一种深情的唯一方式。需要她读懂此中的复杂心理,因此就完全可以忽略与此无关的评价。

 

直至今天,我依然不敢相信这件事的结果。这不是对具体的爱情的怀疑,而是对自己总体命运的把握。换句话说,同样浪漫的故事在上个世纪初的俄罗斯可以发生,但却很难在今天的社会得到再现。我所处的环境,使我见到了太多的人间戏剧,我不可能乐观地设计未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所严肃而认真创作的这些东西没有意义,我想真正永恒的正是这些过程中的美好。如果说它确实能使明天成为现实,那可以视作定情的礼仪。如果命运改变结局,那它也是今天的碑铭。

 

也许后代人们假设读到了它,有可能不是为了追索一次奇特的爱情,而是出于一种对历史的兴趣——为什么在二十世纪末的中国,还有过这样一件事?它所蕴涵的精神是什么?由于什么而支配着一个人如此嘶哑的独唱?当这样追问时,我已经觉得这不再是一束简单的情歌了。在感情上它属于一个人,在苦难反思时,它应该属于明天的社会!

 

很多时候,当你置身于生活的一些精巧格局中时,是很难怀疑“宿命”这一概念所包含的伟大力量的。今天,迟至今天的她的出现,使我不能不认为这是一种刻意地安排,其意义在于支撑一个人穿越他的厄运。这使我想起人类所经历过的那些苦难历史,真正引导人们跋涉向光明的可能并不是理性,而是某种天赋的激情。

 

应该说渐至中年的我,曾经因为激情支配下的抉择而蒙受了太多的伤害;就是今天,痛楚犹未消失。可是,无论怎样试图改变自己,都摆脱不了“钟情者正在我辈”这一古老公式。情之为物,成了我们存在的依据。纵观今日社会,当多数人们业已习惯利欲下的权衡时,我已无法区别由她和我进行的这些个人事件的幸与不幸。这种纯情行为在多大程度和时间内能够超脱于现实土壤,高蹈于时代精神之上,我们都不得而知。但不管如何,一件美好的事所造成的或苦或甜的命运,都足以让今天的我忘记其终极目的。

 

在以往的一些岁月里,我和我的一些弟兄们一直醉心于一种“波希米亚人”式的生活,常常梦想像金斯堡他们那样到某个丛林中去种植大麻或者粮食,以熬制一种真正可以减少人类苦难的良药。这种对自由的绝对向往,很容易带来对家这种结构的偏见,致使我们在很多时候有意回避着这一“魔沼”。但这并不能说明我们已根除了暗怀渴望,事实上,在一个人的黄昏,在饥饿的旅途,依旧可以轻易地为一曲《我想有个家》而悄然拭泪。

 

而且更多的朋友艰难地从一个门走出,终于又踏进另一个门去。古希腊哲人说“人不可能两次跨入同一条河流”;至少在婚恋这个问题,难以尽然。经过了这样一些曲折而终于获得善果的人们,得出的结论是——家,本身是人类共同甄别选择的最佳模式,问题还是在于成员及其操作艺术上。

 

而我真正强烈地感到家的诱惑,是在这场灾难中。我想这不需要解释理由,凡是曾经身陷绝境孤立无援的人,都会知道这种念头的必然。当我站在囚楼上看见隔墙的一家小院中,一个女人几乎花去了整个下午来梳洗长发,年轻的丈夫不断地用杯子往她头上浇水,仿佛是在灌溉一株名贵的花朵;而孩子把一根橡皮筋栓在两棵树之间,独自唱歌伴随舞蹈,小屁股在夕阳中闪烁——生活在这样一个平静的日子里,体现出它真正的幸福。我们为什么要拒绝这样的平淡从容中的甜蜜呢?我把这种来自于一个画面的觉悟,寄给了一位因家而苦恼的朋友——如果就是侥幸脱离了锅碗瓢盆的束缚,是不是就可以解开全部生活的绳扣?

 

当我知道在这些漫长惩罚的背后,有可能有一个家为我准备着时,内心深处充满了激情和勇气。我觉得,当这样一个少女在这种时刻献上她的爱,那么,我应该交出我的命运了!

 

这场爱情从一开始就陷入了一个悖论之中——拒绝是一种伤害,接受又是另一种伤害。时至此刻,彼此的姓名还是作为一个单纯的符号出现在心中。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缘份问题,当事情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之后,就意味着要投入若干年的等待而一定要收获幸福;相爱且必须永无怨悔成了今后岁月的使命。

 

现在我已知道她是一个美丽痴情的姑娘,获得这种建立在一个人的牺牲之上的爱,使我深感内疚。该要表达的感情在前面的诗中都已淋漓宣泄,我再难说什么了,只能更加强烈地希望早日结束这场劫难,去补偿她青春的损失。

 

每每当我想起但丁写在地狱之门前的那句话——到这里来的人们,应该放弃一切希望。就不禁怀疑这种感情是否适当,自己是不是利用了她的单纯和善良?我有什么理由还要对未来生活保持这份浓厚的痴情呢?当昨天的审判得以成立的时候,就基本决定了明天的黑暗仍难以解除。我多么担心让她无辜地步入深渊啊!但另一方面,我却充满信心,那就是高尚的牺牲终将赢得高尚的珍惜,无论历史和个人,都会体现这一规律。

 

除开朋友、书籍和个人的一些奇特经历之外,我几乎是一无所有了。造化没有赐予我任何桂冠却反而刻下了耻辱的红字,但这一切并不足以使自己懊悔。作为一个男人活着,承受始终应该大于享受。况且,在这么多的打击之下,我尚拥有爱与诗,这已是人生的最大慰藉。

 

在这样一些酷热的夜晚,没有草地和林荫;躺在狭窄的囚楼平台上仰望广阔的星空,面对这些永恒存在的宇宙风景,深感尘世的悲欢离合太渺小。一切都会过去的,流亡者将要归来,经过无数默默牺牲者的努力,必将重造一个什么也不驱逐的家园。

 

向一个陌生的女孩倾诉爱情,使我灵魂得到再一次净化;这是一种真正自新的过程。正是这样一些不假藻饰的词句,使我得以重回孩提时代。当我写完此页后,作为这部为一个人而编辑的诗集该要合幕了,但这,远远没有结束。爱,是一种事业,还需要两个人的共同缔造才能臻于最高的境界。我想起加缪说过的一段话——不,我们所受的最残酷的折磨总有一天要结束。一天早上,在经历了如此多的绝望之后,一种不可压抑的求生欲望将宣告一切已过去,痛苦并不比幸福具有更多的意义!

 

最后,我要说——关关,谢谢你给了我这种灵感和激情,你的善良将无愧于接受这本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