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不关风和月 ——《尘世•挽歌》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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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心田
2011-01-23
在讨论人类道德困境时,有学者归纳了人类三元道德文化说——羞耻文化、罪感文化和恐惧文化。一般地说,羞耻文化扎根于东方,罪感文化盛行于西方,恐惧文化常流布于专制国度。很多时候,这个世界的人们在道德选择上常常是耻感、罪感和惧感两两兼之,或三位一体。比如,我在读完野夫的散文集《尘世•挽歌》后,就真切地感受到了炙人的耻感、罪感和惧感。
野夫,耳朵里飘进这个名字,还是近年来的事。作为小他五六岁的弟辈,原本不应陌生,但因时局险危,诸事雪藏,很多野夫一类的漂泊志士于国人如同虚构。大约在前年,从网上读得《是非恩仇二十年——熊召政和我必须面对的末日审判》,才知道野夫其人其事。但真正读懂他的心灵,还是在阅读《尘世•挽歌》之后。
野夫出狱之后,为谋生路,在京城做起了书商。为别人编了无数书籍,终于在45岁时也为自己编出了这部凝铸了许多血泪的文集。章诒和先生为之作序说:“今天,当我们的文人艺术家都争做圣洁天使的时候,野夫的文字却来扮演魔鬼,发出凌厉的声和另类的光。”其实,谁不想做真正的天使?谁又愿意扮演魔鬼?可是,在一个善恶颠倒、神人共愤的时代,所谓的天使其实腹藏杀机,所谓的魔鬼才真正饱含爱心。野夫,就是一个行走于地狱人间,用自己的眼睛打量人生,写者、行者、思者三合一的富有爱心之人。他那善良仁慈、嫉恶如仇、忧国忧民的心灵就在他的文字后面,如同怎么也甩脱不了的影子。
他那饱受磨难,性格刚烈,自尊高贵的母亲,他那因为是军阀女儿,而将右派帽子戴了20年的母亲,他那搀着病夫年年去探监唯一儿子的母亲,他那年迈孤独,不愿以疾病拖累儿女的母亲,终于在一个冰冷霜飞的时节,投进了滚滚东逝的长江。野夫在母亲自杀十年之后,挥泪写下《江上的母亲——母亲失踪十年祭》。可以说,野夫的母亲也是我们同时代人的母亲,她的悲剧命运正是一代母亲的悲剧命运。只要戕害人性的制度还存活,我们的母亲就注定了永远哭泣,哭泣着生存,哭泣着告别!
他那勤俭持家,悯老恤幼,兴办义学的土家族祖父,他那体面尊荣,被推为族长,贵为开明乡绅的祖父,他那一个儿子当了国民党保长,土改中被整死,一个儿子当了共产党区长,文革中被揪斗的祖父,终于在解放初期的土改运动中忍受不了殴打与屈辱,毅然投缳自尽。野夫痛定思痛,窥斑见豹,在殷殷泪光里写就一个民族的伤心史——《乡绅之殇》,字字带血,句句含悲,读来令人不胜唏嘘。
他那几岁时就没了妈妈,童年饮尽孤独的外婆,他那嫁入豪门,却不幸被国民党军官丈夫遗弃的外婆,他那含辛茹苦抚养女儿,抚养孙辈,为两个家族尽心尽责的外婆,他那天性善良,爱心滔滔,又终生勤俭朴素的外婆,他那以自己仁爱的一生教育外孙怎么做人的外婆,终于油尽灯枯,撒手西去。野夫敞开心胸,泪倾如雨地为我们点燃了《坟灯》,照耀着纲常有序,深情眷眷的中国乡村,温暖着物欲几乎吞噬人心,人心常常不寒而栗的这个时代。
他那早年参加组织,结果被组织遗弃的大伯,他那充满革命理想主义,又湮灭于革命现实主义的大伯,他那多才多艺,苦守爱情一辈子,至死未娶的大伯,最终带着对这个社会的委屈和不解,饮恨长眠。野夫将一个知识分子的人生写成了真实的戏剧《组织后的命运——大伯的革命与爱情》,令观者无不动容。
在野夫朴实而深情的笔触下,还有个性独特不容于当世,单身辞世而别梦依稀的大学同学李如波;还有出身高贵,却在土改运动中惨遭厄运,然而始终保持贵族气质与尊严的幺叔;还有一身武艺,却忠贞不二,惯看秋月春风,用一生守望李氏庄园的义仆仇老汉;还有博闻强记,语锋犀利,古道热肠,而今屡书讽世文字的教授易中天;还有形痞实正,机趣过人,却甘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作家王朔;还有天赋卓然,特立独行的酷客李斯;还有禀性忠厚,日久情深的小狗球球;还有京城里经常摆布颓世华筵的布衣黄珂……可以说,通过野夫的绍介,我认识了一个个可敬可爱,可师可友,可亲可邻的正直、善良、伟岸的生命,这样的认识一下子延展了我的体验空间,使我也深味起人间的酸辣甜苦,从而更丰沛和细微地琢磨自己的人生长路。
面对野夫,以及野夫的至亲乡邻难友,面对他们经受的非人苦难和不公遭遇,我,我们——这些太平中人,不知作何感想?他们反复咀嚼磨难,吐露一缕香魂,而我们中的不少人正混沌而不自知,奔波挣扎于熙攮求利、蝇营狗苟的大道上,与其相比,是不是有点儿愧怍,耻于直面和正视?提高一点尺度,我们这个国度的很多过来人,尤其是那些曾经为虎作伥,至今依然掌握权柄的过来人,是不是可以扪心自问,俯首忏悔,认定自己的罪恶,从而力求在心灵里洗刷?当然,现世当下,篱笆还是那个篱笆,辘轳还是那个辘轳,我们仍然摆脱不了内心深处的恐惧,来自无物之阵的恐惧,来自有物之阵的恐惧。如果深究,我们的道德环境就是如此错综险恶,所以我们希望无论公民个体,还是整个社会,都找到一条自由、理性的道德改善途径,比如真正法治,比如自由教育,比如政治改革,使我们以及后代不再活在浓重的耻感、罪感之中,尤其不要遭受恐惧的折磨。
曾在网上问一见过野夫的朋友,野夫这人怎么样?朋友答曰:比较张扬。我想,真正的男子汉自是敢笑敢骂,敢爱敢恨之人,在这样的犬儒时代,张扬一点又何妨!欧阳修有词云: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大凡尘心未了,六根难净的世人,都是情痴。此情有恩爱仇恨,有的是风花雪月,有的是关山万重,那么家毁国殇之痛,无疑属于后者。此恨不关风月,此恨绵绵无期。看到野夫、廖亦武、余世存等一代才人志士落魄江湖,隐聚山林,说文解字,思亲忧国,我就不由地想起了1700多年前的竹林七贤。为了精神自由,为了民生多艰,他们主动或被动地选择了一种和流俗迥异的生活方式和思考路径,很显然,这是一种夹缝里的生存,这是一种磐石下的绽放。阮籍说:“临觞多哀楚,思我故时人。”“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嵇康也说:“恋土思所亲,能不气愤盈?”“愿与知己遇,舒愤启幽微。”龙蛇各行,龟鳖同路;言有听者,字有观众。我辈心有戚戚,肝胆相映,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正是此理。
野夫古典文学素养较深,诗词歌赋偶露峥嵘。尤其经历牢狱之灾,目光气度自是不凡。读着他的心迹史志,很是回味其中语词的朴质雅致,时而作金石铿锵之声,时而如山溪哗然而下;又浸淫其中情绪的跌宕错落,时而有撕心裂肺之痛,时而有感天动地之哀。文有大美而不扬,世有大美而不言,就我个人来说,野夫的文字,直令我茶饭不思,牵肠挂肚,哪怕它是令某些人闻之色变的禁书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