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浣溪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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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西风乍起,人间天上,

除却我心而外,芸芸谁会秋凉?

不忍见萧萧黄叶,匆忙忙闭锁疏窗。

闭锁疏窗。几多旧事,几度思量。

当年,春光窄窄,春睡足足,春意芳芳。

与你诗词对垒,酒浓茶醉,胜如为你梳妆。

而今只影空怀远,不解香魂何处,

却晓得当时笑语、当时乐事,非是寻常。

容若辞章,题为《饮水集》,其意取自“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正是,词以抒怀,以摹写心头那一点欲说还休的情愫,寓于辞章字里、箫管声中,纵然传唱于世间、获誉于海内,而词中低回不去的款款心曲其实也只有词人“冷暖自知”而已。

这样的词是不可解的,因为一旦词句离开了那位深情的作者,便如同花儿陨落枝头,如同叶子飘零尘土。一花一叶,其美丽之处正在于绚烂的生机,而谁能从一朵离开了枝头的夏花那里捕捉到那棵花树的全部秘密呢—这也许正是花儿那短暂一生的全部意义。

那么,我们所传唱的、所着迷的,究竟又是什么?

那正是我们自己的心事,自己的心曲,是缠绕于自己心头那郁郁而不得排遣的情愫。别人的华美辞章不过是神仙的一根手指,使得词人自己的“冷暖自知”道出我们心头同样的事件、同样的思念、同样的爱恨、同样的沉迷……在这个芸芸众生的纷繁世界上,没有谁是超然孤立的,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块岩石、一粒尘埃,而被风雨侵蚀掉的那些岩石与尘埃既是一个个独立的身影,也是我们所有人的一部分。于是,这一首“冷暖自知”的小词,其感动人心之处既来自容若那独一无二的才华与身世,也来自我们每个人和容若、每个人和每个人的心心相通。容若所沉吟怅惘的,是他自己的故事;而我们所传唱的,既是对这位情深不寿的浊世佳公子的无限追怀,也是对我们自己、对每一个血肉之躯所必然经历的人生体验的深刻感动。

容若此词,上片是此时此地的沉思,下片是对往昔往事的回忆;上片是容若此时此地的孤独,下片是容若和妻子在曾经的短短三年之中那些短暂而无边的欢乐。

“谁念西风独自凉”。西风送凉意,对每个人都是一样,吹进皇宫大内,也吹进民间草舍。而在容若词中,这凉意却似乎仅仅是为他自己而来,也仅仅是他自己才体会得出—不合常理的叙述构成了突兀料峭的修辞,那是一番难以言传的清决与萧壮,似乎世人尽知,其实只有容若独会。

西风冷冷,黄叶萧萧,疏窗闭合,几多萧瑟。由景及人,由物及我,容若,一个才华横溢的词人,一个天真忧郁的孩子,韶华未逝,便已经往事萦怀。有多少“成熟”的大人直到临终还来不及回忆,而一个敏感的孩子却总是早早地就有了心事。

容若是一个孩子,天真烂漫,敏感多情,辞章即心事的流露、天性的抒发,故而毫无做作之态。正是因此,容若才被眼高于顶的王国维誉为五代之后的词坛第一人。是论绝非过誉。容若有显赫的家世,且才华横溢,在他以睥睨天下的俊彦之姿指点词坛的时候,又有几人能够洞悉他那颗孩童一般纯真的心?也许,只有他的妻子,伴了他三年便匆匆离去的妻子,在这秋风乍起的刹那勾起容若无限怀想的妻子。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美更美?

有,那就是把美当着你的面摔得粉碎。

三年短暂的快乐也许只是为了让容若日后的回忆更为沉痛悲苦,人生的悲剧也许只是上天残忍地安排在天才生活中的艺术素材。我们读着这首小令,由上片的苍凉突然转入下片的欢乐,由上片的孤独突然转入下片的合欢,但我们一点也感受不到欢乐,只觉得欢乐之情写得越深,背后的孤独之情也就越重。容若那甜美的夫妻生活,醉酒而春睡不起,赌书而对笑喷茶,以李清照与赵明诚这千古第一的夫妻佳话来比拟自己的二人世界,水乳之得,情意之切,以乐事写愁心,以合欢写孤独,令人但觉天地之大,纵然可以包容万物,却容不下一个人内心的愁苦。

使天地逼仄到极致的还是末句“当时只道是寻常”,这样平淡如家常的句子轻易道出了人生真谛,而这样的忧思慨叹又岂是容若所独有?

有人说:“世间本没有恶,我们所谓的恶,其实只是善的失去;世间本没有丑,我们所谓的丑,其实只是美的失去。”

有人问道:“造物主为什么会允许善和美的失去?”

有人回答说:“是为了让人们更好地认识善、珍惜善;认识美、珍惜美。”

每一份平平凡凡的快乐都是弥足珍贵、来之不易的,你若当它只是寻常,失去时便只有悔不当初。亲人、爱侣、晚风、秋月,这一切一切的寻常,又有几人能够承受失去之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