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蝶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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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这首《蝶恋花》,是纳兰词名篇中的名篇,但要开讲,还请恕我不得不介绍一些音律的小知识,这对体会这首词的情感力量是非常要紧的。

如果用普通话来读,只会觉得这首词悠扬婉转,悦耳动听,但是,这是一首沉痛的悼亡词,容若情感的深沉便不能容忍这样的音色。

在古音里,这首词押的是入声韵,这种音调在普通话里已经消失不见了,大略来说,入声字的发音接近普通话的第四声,但尤其短促逼仄、一发即收、苍凉抑郁。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就是用的入声韵脚,抒发的是一种沉郁顿挫的家国之痛。容若这首词,声音也是一样,读起来如泣如诉,又仿佛泣不成声、哽咽逼仄。

“辛苦最怜天上月”,这是一个倒装句,调整过来就是说:最怜惜天上那轮月亮的辛苦。为什么要怜惜呢?又为什么月亮是辛苦的呢?因为它“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这里的昔,就是夕阳的夕。环,是一种圆形的玉器;玦(jué),是一种有缺口的环形的玉器,这里分别比作满月和缺月。这句是说: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月亮圆缺变幻,周而复始,只有在其中的一天才是浑圆无缺的,而其余的日子或是缺得多些,或是缺得少些,总归不是圆满的。一月有三十天,只有一天见团圆。这等恨事,让人如何消受?!如果月亮能够长圆不缺,那该多好!

容若在说月,实则在说人,说的是如果“我们”能够长久地在一起,日日夜夜都不分离,那该多好!如果上天真能安排月亮夜夜圆满无缺,如果上天能赐给我们永不分离的幸福,那么,我甘愿用最火热的心来爱你,甘愿耗尽我的生命来照顾你、珍惜你,“不辞冰雪为卿热”。

“不辞冰雪为卿热”,这是《世说新语》里的一个典故,是说荀奉倩和妻子的感情极笃,有一次妻子患病,身体发热,体温总是降不下来,当时正是寒冬腊月,荀奉倩情急之下,脱掉衣服,赤身跑到庭院里,让风雪冻冷自己的身体,再回来贴到妻子的身上给她降温。如此不知多少次,深情却并没有感动上天,妻子还是死了,荀奉倩也被折磨得病重不起,很快随妻子而去了。

这个故事,在《世说新语》里被当作一个反面教材,认为荀奉倩惑溺于儿女之情,不足为世人所取。容若却喜欢这个故事,因为世人虽然把荀奉倩斥为惑溺,容若却深深地理解他,只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是一样的不那么“理性”的深情的人。

“无那尘缘容易绝”,无那就是无奈,无奈就是有所求而终不可得,是为“人生长恨水长东”,任你如何英雄了得,任你如何权倾天下,任世界如何沧海桑田,只有无奈是人间的永恒,是永远也逃不掉的感觉。

尘缘容易绝,是为无奈,因为“尘缘容易绝”也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一种形态,与无奈同属永恒。只不过,它常常会放过那些芸芸众生的迟钝的心,只猎取一两个绝世多情的生命。

“无那”与“尘缘易绝”,从亘古的世间与世界来看都是并无稀奇的常态,就如同秋月春花、潮升潮落,但具体到每个人的身上,却忽然从亘古变成了刹那,从永恒变成了一瞬,从历史的片断变成了个人的一生,从世界的一角变成了个人的全部。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话自然是站在人的角度来说的,如果我们可以化身成一朵花儿,也可以同样感慨“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每一个个体对于其自己来讲都是全部,而在旁观者的眼里却只和所有的同类一起获得了一个无情无感的统称。所以,在容若看来,无奈与尘缘都是自己的全部,是世界当中的一个短暂插曲,一个无足轻重的片断,而世界在这个时候呈现给自己的又是什么呢?是相对于短暂的永恒,是相对于自己这深切悲怀的无边冷漠。这就是下一句的“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燕子还是那样的燕子,和一万年前的燕子没有什么两样。一万年前的燕子会轻盈地踏上枝头,呢喃细语,今天的这些燕子仍然轻盈地踏上帘钩,一样的呢喃细语。对于这些燕子来讲,哪怕是近在眼前的容若的刻骨忧伤都是不存在的,不会影响到它们一丝一毫的呢喃的喜悦。于是,“无那尘缘容易绝”是“我”,“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是“物”,以“我”之短暂对照“物”之永恒,以“我”之全部的伤悲对照“物”之亘古的无情,悲情更浓,无奈更甚。

“唱罢秋坟愁未歇”,这句词来自李贺诗“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李诗已是愁愤之极,而容若却谓纵然挽歌唱遍,纵然血凝于土,心中的愁愤也不会消歇。

“唱罢秋坟愁未歇”,这是“我”,接下来的末一句“春丛认取双栖蝶”,再一次由我及物,由“我”的愁愤转到“物”的明媚,由“我”的孤单转到“物”的合欢,与“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一样,构成了第二组的物我对观。

“春丛认取双栖蝶”,单独来看这一句,并无任何悲喜之情在内,甚至还偏于喜悦。设想一下,如果把这句词放进一首花间词,完全可以表达出一种少女怀春的羞赧的欢乐,而用在这里,在前面背景的烘托之下,却是另一种情怀。花丛之中,蝴蝶双栖,孤坟之畔,词人吊影。正是这种物我对观的绝望,才使结句的明媚之语反而起到了强化悲情的效果。以喜语写悲怀,益见其悲。

这是一首悼亡词,悼念的是容若的第一任结发妻子卢氏。卢氏十八岁嫁给容若,鱼水相欢情无极,却无那尘缘容易绝,仅仅共同生活了三年,便死于难产,留给了容若一个骨肉和无穷的悲伤。

悼亡,是诗词的一类,著名者如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如元稹“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本来都只是抒发怀念具体的个人,却写尽了一种普世的悲情。

容若,一个用天真和孤独雕成的孩子,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上,永远地失去了他唯一的玩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