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词 我醉欲眠君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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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雅与低俗不仅是艺术的两个侧面,其实也是人性的两个侧面。没有了高雅,人就没有了高蹈向上的愿望,必堕入沉沦,万劫不复;没有了低俗,或者说适度的低俗,天天高蹈的人难免太累,况且人总有趣味稍低的一面,这与文化水平有关,也与人性有关。要每个人随时随地都绷着一张严肃的脸不是言志就是载道,不仅人受不了,这言的志、载的道难免也会成为灌水猪肉。更何况艺术的变迁,往往是受制于时代的变化的。

前面说过,燕乐也叫宴乐,顾名思义,就是宴饮之后演奏的音乐。

从古至今,酒都是一个好东西。三杯黄汤一下肚,眼也蒙眬了,话也多了,动作也大了,距离也缩短了。尤其是微醺之时,更能体会到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无形中增添了一种舍我其谁的豪壮,很多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这时候都敢说敢做了,而且很多时候还不会受到责罚。

有一次,唐太宗召集三品以上官员宴饮,席间唐太宗提笔写字赐群臣,大臣们趁着酒劲蜂拥上去争抢。大臣刘洎竟然登上了皇帝的御座去抢,这在当时可是亵渎皇帝的大罪,有大臣马上启奏皇帝,要严惩刘洎,结果唐太宗认为刘洎不过是酒后失态,宴酣之乐,因此一笑而过。

而宴酣之乐,莫过于席间的轻歌曼舞了。清代张宗橚选编的《词林纪事》,开篇第一首便是唐玄宗所作的《好时光》。

好时光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这是一首颇有人情味的词。上阕描述女子之美貌:发型是宫里流行的样式,面容姣好,面色红润。即使没有汉代张敞那样的男子为她画眉,她的眉毛也是那样斜飞入鬓,真是天生美人!下阕则似乎是一个长者在劝告年轻人:别仗着自己好看而挑花了眼,最好去嫁个爱你珍惜你的有情郎君,你们年龄相当,共度人生,此乐何极!

不是以帝王之尊摆架子,而是以大叔或者爷爷的口吻赞美和劝告小女孩,这样的词即使不算低俗,至少也算不得言志载道。不过话说回来,宴饮时候的词大多是由妙龄女子歌唱的,要这些娇滴滴的小女孩板着脸立着眉毛做红色娘子军状,开口便是先王曾经说过,也未免太煞风景。

皇帝开了此例,臣下当然就不甘落后。唐中宗李显据说很怕他的妻子韦后,当时的大臣裴谈恰好也是个“妻管严”,一次在朝堂上大家拿裴谈开玩笑,裴谈为解嘲,竟然拉皇帝垫背,写了一首《回波乐》。

回波乐

回波尔时栲栳,怕妇亦是大好。

外边只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

不知道皇帝陛下听到这首词感受如何,据说韦后听到之后十分高兴,还厚赏了裴谈。怕老婆是男人的忌讳,却是女人的骄傲,这也是情理之中的。

更聪明的人,居然很快就学会用这种新兴的诗歌体裁为自己谋福利了。唐代诗人沈佺期因罪曾被流放岭南,后来遇赦回朝,一时间他的官服还没换回以前的红色。一次在宴会上,他就撰写了一首《回波乐》。

回波乐

回波尔时佺期,流向岭外生归。

身名已蒙齿录,袍笏未复牙绯。

皇帝听到这首词后,龙颜大悦,马上赐给沈佺期绯鱼,而当时朝廷官员配绯鱼是特别的恩宠,沈佺期凭一首词得到,这让众人大跌眼镜。

相比之下,中宗时的给事中李景伯就太过于一本正经了。

回波乐

回波尔时酒卮,微臣职在箴规。

侍宴既过三爵,喧哗窃恐非仪。

中宗一次宴请群臣,叫每个人写一首《回波乐》助兴,这个李景伯却絮絮叨叨说大家酒喝得差不多了啊,时间已经很晚了啊,要是再喝下去吵吵闹闹,就会影响朝廷威仪了啊,还会妨碍邻居休息啊……虽然有人私下称赞他不忘职责,不过在大伙儿都玩得十分开心的时候说这个,的确有些扫兴,也难怪“帝不悦”。( 《全唐诗话》)

不过中宗的不悦比起他的后代唐昭宗李晔的不悦来,可谓小巫见大巫了。唐昭宗是晚唐著名的倒霉皇帝,他21岁登基,曾经也有过一番宏图大志,想重振大唐王朝的雄风,可是那时候的晚唐已经积重难返,权力全集中在宦官和军阀手里,皇帝大权旁落,帝国颓势已非他一力能够挽回。

乾宁二年(895年),为了躲避军阀李茂贞的迫害,昭宗被迫逃往河东去寻求李克用的庇护,在路上被另一个军阀韩建追上,韩建将皇帝挟持到华州,幽禁了他将近三年。在这三年里,皇帝宗室亲属有十一人被杀,昭宗自己也时刻处在恐惧和痛苦中。就在被囚禁华州期间,他写下了这首《菩萨蛮》。

菩萨蛮

登华州城楼

登楼遥望秦宫殿,茫茫只见双飞燕。渭水一条流,千山与万丘。

远烟笼碧树,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

客观地说,这首词的艺术成就并不高,尤其是结尾两句,直白浅俗,没有一点诗味。但是昭宗在被幽禁期间用词来表达自己的哀愁与痛苦,这其实也说明一个问题,在晚唐的时候,词已经成为人们用来表情达意的一种常见体裁。这种情意可以是宴酣之乐,也可以是调侃嬉笑,也可以是对加官晋爵的渴求或者对自身职责的坚守,还有可能是对人生痛苦和家国不幸的感慨。唐昭宗这首作于被囚禁期间的词,未尝不可以看作是为后来的李煜打开了道路。虽然他的词与李煜的词在艺术价值上不可相提并论,但是两人的身世境遇却是惊人的相似——和李煜一样,唐昭宗最终也没能用词来挽救自己和帝国,天祐元年(904年),他最终还是被军阀朱温杀害,不久,唐朝灭亡。

所以,这种在唐代出现的新的诗歌体裁——词,开始承担起了替诗人抒发胸中情怀的任务。“词境”尖新狭窄,不似“诗境”阔大浑厚。(李泽厚《美的历程》)但是这种尖新狭窄却正切合了此时诗人们的心理阶段。因为,黄钟大吕毕竟只是庙堂之音,慷慨激昂也只适合于关西大汉,而倾诉心里那一点隐隐的哀愁,淡淡的忧伤,还是拿着红牙拍板的十七八岁女孩更为合适。词又叫曲子词,是配燕乐咏唱的诗歌。词的演唱方法由于曲谱散佚,现在已经失传了。但是我们却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想象词的演唱方式,这个角度就是词牌。早期的词牌其实就是词的题目,规定了词的内容,而形式常常是由内容决定的。我们现在看到的大多数词牌,如“念奴娇”、“沁园春”、“醉花阴”、“小重山”、“清平乐”、“忆江南”、“虞美人”等,没有杀伐之气,没有慷慨悲歌,更没有文以载道的一本正经,有的只是对心里掠过的那一点淡淡的哀伤的追寻,对外物传达给自己的那一点意绪的描摹。“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期待已经成为一种毫无希望的坚持,但是心里的那点希望却似乎永远不曾消逝;“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孤独和冷清因为自然的冷漠而更显尴尬;愁绪如一江春水向东流,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但是,这种尖新狭窄的境界和心绪,却也是人不可或缺的一个后院。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滋味;朗照的月亮固然可爱,而抹上一层薄云的月,似乎更有一番情趣。人生需要紧绷的弓弦,也需要散漫的游丝。对于很多人来说,诗的句子太过于整齐,不如参差不齐的长短句更能描摹出那长长短短的心绪;诗的调子过于高昂,不如小红低唱我吹箫更适合在花前月下倾诉衷肠;诗的殿堂也太过于宏大,内心深处那一点小小的哀伤放在这殿堂里太过于尴尬。于是,人们需要一间小小的房间,这房间可以是优雅的书斋,也可以是脱俗的精舍,但更多的还是女子的闺房。这小小的房间里,也摆着纸笔,但是,纸不是写奏章用的整齐雪白的纸,而是印着暗花的薛涛笺;笔不再是写奏折时用的如椽大笔,而是写蝇头小楷的细笔,甚至是女子化妆的眉笔。因此,在词这间小屋里面,诗人们找到了另一个自我:一个步下了战车、脱去了铠甲、放下了投枪的自我。

太阳落下去了,月亮慢慢升起,万籁俱寂。诗人离开了白日里的喧嚣和嘈杂,无言独上西楼,变成了词人。我醉欲眠君且去,诗人在后院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