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玛丽·哈斯凯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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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你的灵魂中更伟大的灵魂……在你的灵魂和我的灵魂里有一种静止的生命。

致玛丽 (巴黎)1908年10月2日

亲爱的玛丽:

在一个乡村里,我和两位好朋友坐在一起聊天。他俩都来自我的祖国,是夫妻,过着简朴、惬意的生活。丈夫的胸中跳动着一颗雄心,而在妻子的容貌和灵魂里闪烁着灿烂的美。夫妻俩都喜爱诗。他俩的家乡芳草萋萋,绿树成片,看见它的人定会以为那是无数花园中的一座大花园。那里的房舍,远远看上去,就像散布在天鹅绒地毯上的珊瑚。

我在画画,不,我是在学画画。有道是业精于勤,天地随苦练而渐宽。这个思想是多么高明、精辟!我有时放下绘画,活像被迫睡觉的孩童。

亲爱的,你还记得吗?我过去认识人和物,都是通过听觉,声音首先进入我的灵魂;如今,亲爱的,我认识人和物则通过视觉,正像显示的那样,我的记忆力正在保存人和物所具有的形状和色彩。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8年10月10日

亲爱的玛丽:

身体觉微寒,头脑却活跃,精神状态处于巅峰。我衷心问候你。我告诉你,存放在你手里的那些画和肖像都属于你。有道是日月如梭,飞闪而过,不知不觉。我还要谦虚地说,我在巴黎这间画室所拥有的全部绘画和肖像也都属于你。你可以按照你的意愿,自主地支配这些画。

我的这些话颇带有老人的沉静语调,但却是我的愿望与情感的率直表达。我很期望自己活得久些,以便为你准备一些成熟的果实。因你给予我的太多太多了。我也期望那一时刻早些到来,那时我会说:

“承蒙玛丽的恩惠,我成了艺术家。”

“承蒙玛丽的厚爱,我成了画家。”

正是夜半时分,周围一片寂静。对面作坊里的那位柔声妇人,也已默不作声,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动静;她那动人的俄罗斯歌声不再取悦我的耳际。

衷心为你祈祷!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8年11月8日

亲爱的女子:

在生命的苍白中,当神魂被失望所笼罩时,我便读你的书信……每当雾霭包围“我的自我”时,我便捧着那些信,贪婪地读起来。你的信使我想起真实的“自我”……你的信让我注视自己,使我远避丑陋的堕落,远远躲开生命的深渊。亲爱的,每个人都需要一个避风港……我的灵魂的避风港是一片丛林,我带着对你饱含温情心怀深处的透彻了解生活在其中。

现在,我正在与色彩搏斗;争执是苦涩的。毫无疑问,我们当中的一个将取得胜利……我几乎听到你那甜美的声音在说:

“喂,哈利勒,关于绘画,你要说些什么呢?”

我把自己的灵魂深深沉入色彩里……我祈祷着……请看哪,我正在吞食暮色,吮吸彩虹。学院的权威人士说:

“莫在典型美上加美!”

我的灵魂悄说道:

“假若我能绘画,我一定画典型美,并赋予与之相称的美。”

我的眼珠啊,我该怎么办呢?我是讨好长官,还是让我的灵魂满意呢?这些亲爱的行家们见识颇丰,而灵魂却是最近者。

夜深人静,睡觉是最值得向往的。我将上床,但却心思满载,浮想联翩。

亲爱的,恭颂晚安!上帝为你祝福。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8年12月25日

亲爱的玛丽;

上帝情愿守护着你。亲爱的……那位了不起的无名者赐予耶稣以不朽灵魂,就让你的心尽情欢悦吧!

但愿你在沐浴幸福中度过圣诞!但期年复一年,你总是生活在安详恬静之中。

我想你,不像想常人……我想你时,生命总是光芒四射,生活之果也正在成熟。

好玛丽,我亲吻你的手。你的美德芳香四溢……通过吻你的手,我会为自己的疲倦心灵祝福。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9年6月23日

亲爱的玛丽:

我失去了父亲。他就死在六十五余年前他第一次看到人间光明的那座旧房子里。他的最后两封信使我眼泪簌簌下落。

他在病榻上为我祝福,就在弥留之际还在为我祈祷。我知道他已安息于上帝的怀抱;尽管如此,我的心灵仍痛苦不已。我正在悲伤之火上经受灼熬……自感死神的沉重之手正轻拍我的肩膀……我看到昔日景象——那时,他和我的母亲、哥哥和妹妹生活在一起,面向太阳微笑……他们现在何处?在什么地方?

莫非他们在无名之地?难道他们彼此聚集在一起?莫非他们在追忆裹着殓衣走远了的过去?他们究竟在离我们这个世界很近的地方呢,还是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呢?亲爱的,我知道他们还活着,正在度过庄严美统领的余生……他们比我们离上帝更近。

七道幕帘再也无法遮挡住他们的视线,使他们看不清事物真相……花言巧语、模棱两可已经终结,欺骗灵魂业已消逝,我已感触到了所有这些……尽管如此,心灵仍然悲伤难抑。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9年6月25日

亲爱的:

你呀,你是我的欢乐,你是我的慰藉……你在夏威夷,在太阳岛上……你在这颗星球的对面。你的白天,正是巴黎的夜晚;你属于另一星系,但你仍然离我最近。

我独自一人时,有你伴我散步——我这样看你——你就坐在我的书桌对面。夜下,你侃侃而谈,我留心聆听……在有些时辰里,我发现你来自另一座山,既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这个星球。

我在本子上写下对现代艺术家们的看法……他们每个人都有话,而每个人又用不同的风格说话。卡里231的画令我心灵震撼……他手下的人物或坐或站,皆被雾霭笼罩,而那些人物说的话只有莱奥纳多·达·芬奇232笔下的人物才能讲出。

卡里深谙面与手之秘密……曾对深、高与宽进行过深刻探讨……他的生命之美并不亚于他的艺术之美,曾饱经磨难,痛苦不堪……然而他诠译了隐藏在内心的痛苦秘密……他晓得泪水里有光闪烁……任何东西都会在泪珠中闪闪发光。

我思念夏威夷的高山和峡谷。

亲吻你的手,我闭上眼睛……便看见你,亲爱的。

哈利勒

致玛丽 (纽约)1910年10月31日

亲爱的:

最亲爱的人,我现在纽约……我很想看到你……我的心中充满对你的想念之情。

我很高兴,无忧无虑。

明日傍晚,我即到波士顿。

请写信给我。我心思你的容貌。我想见到你,甚为想念。

啊……你现在离我近在咫尺。

哈利勒

纪伯伦日记 1910年×月×日

从她的日记里,我们了解了她。1910年11月1日,我写了具有相反意思的一句话,与她先前说过的话均相矛盾。

但是他,正如她所说的,他孤独、痛苦、寂寞……同样,他全身心地追求着她。他向耐心求助,他向力量觅寻灵感。他借助她的忠诚探索宇宙奥秘……

她说:“他像个奋力挣扎的人,要从她那里得到满足。”

她在1910年11月1日说:

“哈利勒从巴黎回来后与我一道共进晚餐。他孤独寂寞,多么不幸——他远离人们,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同伴。”

她在1910年12月7日说:

“一别两年零四个月之后,他回来了。他去进行艺术深造……我因见到他而欣喜不已。”

一周之内,我们相见两次,也许会更多。

玛丽日记 1910年×月×日

他掩饰是为了忘记……或佯装忘记,以便产生青春时代的光辉思想……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那是完全虚构的一个故事——他对与父亲的过去守口如瓶;那是痛苦的过去,充满缺憾。

家庭倍遭贫困之苦……穷得厉害,父亲格外贪杯……他生活在这样一位放荡任性的父亲庇护下。他只能在他母亲那里得到安慰……母亲是一位仁慈的女性,为生存辛勤奔波……纪伯伦无疑想起了父亲的事,想到父亲曾在监牢中度过的一段时光。

但是,他对此加以掩饰,以便忘记那些黑暗的日子。他向我讲了他喜欢虚构的那个故事。

他讲狮子的搏斗,讲丛林和田园,讲天空和大地。

他强烈要求对那段黑暗痛苦日子进行补偿……他选择了光明,弃绝了黑暗……以便“她”不难过悲伤。

致玛丽 1911年1月×日

是的,肯于奉献的玛丽。星期六晚上,我想与交响乐结合,就像水酒交融。我将听赏卓越演奏家伊勒曼的演奏。我自感对音乐有一种特别的贪婪。假若我能在晚会后与你并肩而坐,我的心灵将醉入酩酊。

玛丽……亲爱的玛丽,在静夜之中,你总是孤独一人。你向我吹一口气;那口气发自你的内心,芳香四溢。那时,我会做好自己的工作,精神抖擞。我衷心喜欢工作。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11年1月10日

——当我想画画时,画画是多么困难!

“亲爱的,因为你占据了我的心,你居于我的心中。”

为了使此事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完全乐意——我的心今夜甘愿为他奉献,以此让他如愿以偿……我在小凳上打盹儿,他开始画画。他在半小时内结束了工作。他给我画了一张头像,他很满意……他非常高兴,喜形于色,满面春风……容貌画得极为精神,内在价值显而易见。我的脸上透露出我的目光。

“他重新侃谈起自己的少年时代……谈他的父亲、母亲……和昂贵的烧柴!”

玛丽日记 1911年3月24日

玛丽:你记事中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纪伯伦:落水得救……那是庭院中的一个喷水池。当时,我玩一个大球,球滚进了水中,我追赶而去,随之落入水池。

人们告诉我:“你落水挨淹时,尚不满两岁半。”

我父亲喜欢我母亲带来的我的哥哥布特勒斯,而且十分喜欢。我并不感到不高兴……父亲爱我的母亲,那纯粹是爱情,而母亲也很尊敬父亲,虽然二人之间几乎谈不上什么互相了解。父亲性情暴躁,庄重威严,而母亲则温柔善良,宽厚仁慈。

父亲常用辛辣词语训斥我,随意认定我的意见是愚蠢、糊涂的。

有一天,父亲在家请客,当时我还是中学生,喜欢作诗,并不时自我欣赏。父亲讨厌我,也讨厌我的诗。

一女士说:“我看过你的诗。”

客人们都像那位女士一样,纷纷说读过我的诗,交口称赞我。

这时,父亲用火辣辣的目光鄙视着我。

当一位先生再三要求我读自己的诗作时,父亲抢口说:“你这么沾沾自喜,我不认为宾客们会欣赏你那些废话。”

在客人们的强烈要求下,我朗读了我的诗。父亲紧接着说:“别空谈饶舌了!”

父亲希望我成为一名律师,母亲则希望我随自己的意愿发展。

纪伯伦沉默片刻,抬眼望着远方。之后,他读了托尔斯泰的一段话,使我的心灵受到震撼;我追求真理,但很少听人读过那样的语句。

我爱他。我俩的心是相通的,没有任何间隔。我决定沿着既定的道路走下去。我想到了结婚,不禁泪水簌簌下落,那本是欢喜与希望之泪……令人苦恼的障碍是我的年龄。想到这里,我感到困惑、为难。他的婚姻应该是他的辉煌事业的开始……哈利勒缺少的是梦想中的爱情。毫无疑问,不久之后,他定会吉星高照。

这种爱情的女主角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女人——这是必然之事——无论我的损失有多大,我都不会背叛那个不知名者,因为我深深怜惜纪伯伦的天赋之才和未来荣光。

玛丽日记 1911年4月15日

他今天刚一到我这里,我开口便说:

“我有话要说。”

我沉默犹豫片刻,然后说:

“我的心背叛了我的口,我的心责备我的头脑。不过,真理最终会获胜。”

他说:“你多俊,我多丑呀!假若我淌出热泪,你可不要在意……昨夜我哭了一场。”

他焦急地提高声调说:“你哭啦……你哭啦……你哭啦……”随之,把我的手贴在他的胸脯上。

我说:“我决不考虑结婚之事,哪怕我如饥似渴的心灵想结婚。”

他目瞪口呆,我亦瞠目结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紧接着说:

“我不属于你……我爱你,但我的纯真之爱不允许我毁坏你的前程。”

是的,我的年龄比他大,他还有很长岁月,天命向他伸出了双臂。

纪伯伦哽咽了,继之痛哭失声。我把手帕递给他,他擦着自己的眼泪,喃喃地说:

“一句话……我爱你!”

他扑到我的怀里。

我一阵微醉之后吻了他的手掌,接着捧起他的手掌亲吻,我的泪水打湿了他的手掌——他的手是一颗跳动的心脏。

他在门上喊道:“玛丽,玛丽,你给了我一颗心!”

我感到平安,光明照亮了我的天际。我立即热情地回答他:

“谢谢你,我的主人!”

我多么幸福……我做出了牺牲,然而这牺牲使我们更亲近了!

致纪伯伦 1911年4月28日

我已坐下几分钟。我不住地重述那发自我内心的祈祷词——我虔诚地祈祷上帝支持你,给你源自灿烂艳阳的力量、耐心和信仰及来自上帝的活力。

每一时刻的沉默都会从你那里带给我某种东西……让你接近我,亲近我,就像条条银丝系住我的感官,将我拉向你……于是,看到你正向我身边走来!

玛丽

致纪伯伦 1911年4月29日

一切东西都是那样美……我翻看了你的宝贝,将其中一部分挂在了墙上。

《痛苦的喷泉》,我将它挂在了“玛丽”之地,它像一朵花一样波浪起伏。

《夜下的幽灵》,我将它放在了《公告》旁。

《痛苦的心》,我将之挂在了门口附近,因为它色彩斑斓多变。

请把一切都说出来,千万不要留下一句话。

把你心灵中的一切全部喷吐出来,因为你口里的甜滋唾滴都是香醇美酒。

玛丽

致玛丽 1911年5月×日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我徘徊在大都市的马路上,影子紧跟着我。我用千只眼睛观看,用千只耳朵聆听,从白天一直到黑夜。当我原路折返回到我的房间时,我发现了更多我要注视的东西和更多我要细听的声响。

人在纽约是无休闲可言的。难道我来到大都市是为了寻找休闲!

午后我是在博物馆度过的。那里雄伟壮观,神奇足智,给人阵痛之感。

虽然这座博物馆新近落成,但却是最大的博物馆。

知道你正潜心读《查拉图什特拉如是说》233,我非常高兴。我想和你一道通过英文读这本书……尼采是迪奥尼斯的现身。那位巡游于丛林间的超人本是一个万能的实体,他喜欢音乐、舞蹈和享受。

难道我要被迫使用头油吗?有些时候,头发常常碍事,我只得用头油将之拢合!

我将像那些每日清晨往自己头上浇圣油的迦勒底祭司们那样,每天往自己的头发上抹油。

你为何还要寄钱给我?我的钱足够用了,你已给了我许多。

愿上帝为你的慷慨之手祝福!亲爱的,祝你夜晚愉快!

如果你也在这里,我该是多么快乐。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3日

我七次诅咒天命,因为它将叙利亚变成了土耳其的一个行省。君王们的权势在七大洋中还在驱赶叙利亚人——这些人鹰及其阴影在这里可以看到。土耳其大使里达帕夏在纽约;在城市,他是一个头脑有病、心灵疲惫的呆板、凝滞之人。但是,他很老道……诱使叙利亚人反对叙利亚人,从中挑拨离间,激起他们相互厌恶与仇视。

今天晚上,我与他在《叙利亚报》总编麦克尔齐勒先生家共进晚餐。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我被邀去与他交谈。

聪慧的女友,我期盼上帝改善我的状况。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日

致亲爱的女友:

亲爱的,我的心中有诗歌与情感;我的头脑里有忧思与悲伤。

我的心为你歌唱;我的脑海把你想念。

我不希望人们忧愁悲痛……虽然我的心灵痛苦不堪,直到大限降临。

一个瞬息即逝的社会,人太拥挤了,毫无益处。

在麦克尔齐勒家举行的晚会很有情趣,气氛和谐,话语温柔,情调高雅。客人中有美国人,也有叙利亚人。那位大使强作笑颜。我们谈到艺术,大使邀请我到华盛顿去他府上做客……这是土耳其人扫除障碍的手段。

应主人再三要求,我讲了话;但那些话却像投入干草枯枝中的火。

叙利亚真可怜,虽则她的儿女是诗人。虽然我们像天使一样对着她的耳朵唱歌,而她却充耳不闻!

可怜的叙利亚!

爱你的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5日

亲爱的:

我今天外出,遇到一位来自叙利亚的作家。下午两点钟,我去弗维勒先生邸宅,为他画了一幅肖像;这是我的画笔画得最好的一幅肖像……帕夏说,那肖像是内心世界的忠实表达。我们颇有兴味地交谈了一会儿,便一同去看画展,他把我介绍给了专家和画商。

几个小时之后,我便急匆匆赶回,以免背弃与雷哈尼234及其朋友们相会的约言。

已是夜半时分,我疲惫不堪……真想把头靠在你的肩上!我真希望你抚摩我这灼热的脸面……亲爱的,你抚摩我的脸吧,即使你在遥远的地方,我也忘不了你。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7日

我回来不大一会儿。我刚才还在博物馆……我的心对精美艺术品充满炽烈渴望,多么期望与你一道共赏。

我全神贯注地观赏那幅画,只因为你不在我身旁……我感到孤单、寂寞。

纵然在天空,一个人也须有个亲密伙伴,以其存在充实自己的生活,以其近在身旁使自己的心中充满幸福。

上帝以其喜悦庇护你,以其爱为你加冕。你是幸福人,福星永远高照……我亲吻你的双眼。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10日

亲爱的:

在纽约大街上行走的每两个人中,就有一个犹太人。中午时分,人们争相外出,三三五五,你所看到的都是犹太人。

今天,我在“弗弗斯·艾菲纽”看到两千名犹太人。那场面真是诱发人的想象力,使人沉思深省。那场面又使我想到犹太人戴着手铐行走在巴比伦和西班牙的奴隶时代。那场面给诗人创造了机会,使他们回忆起在埃及的犹太人的过去和在美国的犹太人的未来……也许那样的一天会到来:犹太人走向“弗弗斯·艾菲纽”,就像巴黎人涌向凡尔赛。

犹太人在纽约是国王,弗弗斯·艾菲纽是王府。也许历史在自我重复,围绕着流浪的犹太人,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世界以他们开始,世界本属于他们;他们正在失去它,也正在破坏它。正在失去它,正在破坏它。是的,玛丽,确有一种含糊东西,令人颇费心思。

你那美妙的书芬芳四溢,香气馥郁……对于我这饥饿的灵魂来说,每本书都是一桌丰盛筵席。

美人啊,我将带给你一件好东西,想让你看一幅新画,就像有一次那样,或许你还记得吧?你全神贯注凝视,我顿感心境豁然开朗,目中的愁消散一光……你不记得了吗?

我要上床了,也好借之逃遁,沉睡一番。不过,入睡之前,我要和你一道读《查拉图什特拉如是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美人,亲爱的,要你和哈利勒一起读……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12日

“亚斯,你应让你母亲看看这张画像。”

这是一位女士对亚斯·弗维勒说的话……“她将从这幅画像中看到她儿子的真情实况,她将看到那个创造了辉煌业绩的儿子!”

亲爱的玛丽,这话使我感到自豪!

“她将从这幅画想象中看到她儿子的真情实况。”……这是令我开怀的称赞……我带着豪迈的心情想到你!

我在布鲁克林与我的一位生病的朋友共度了一个小时的时光。我给他读诗,对着他那憔悴黄瘦的面孔读诗。临别时,他拉着我的手,低声说:

“纪伯伦,回叙利亚吧……回你那已达成熟年龄的母亲那里去吧!她爱你!纪伯伦啊,回你的祖国去吧!”

我难过地离开了他,抹着眼泪急匆匆走去。

他的心中有对叙利亚的思念……他的心中有对死亡的恐惧!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16日

亲爱的玛丽:

我在雷哈尼住的那座旧房子里租了一个小房间。不瞒你说,情况变化之后,我感到处境困难与经济拮据,于是从单元住宅迁入了一个窝穴似的小房间。

不过,情况正在好转,我自感心满意足。我常在雷哈尼的宽敞房间里作画,快乐地享受时光……生活在一个大城市的异乡人应该在各式各样的房间里睡觉,也应该在各不相同的地方吃饭;同样,亦宜于探索自己未曾见过的陌生道路。观察人们匆忙奔波活动的情景,真是惬意快乐……这使我颇感困惑,百思不得其解。

我是个乐师旅行家……我是个离群索居者……这也是我所喜欢的。

你笑吧……

明天,我将开会工作……你不来坐坐吗?

来吧……每天午后都行……

来吧……帮我一把……

有你在足矣!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19日

知心人儿:

感谢叙利亚兄弟们的劝告。我劝他们要靠自己,告诫他们不要依赖土耳其制度……

理应让那些生活中的可怜人知道,美丽的谎言的危害性并不亚于丑陋的谎言……君王的宝库都是建在沙滩基础之上的,那么,为什么还要在满是污垢的塑像面前顶礼膜拜呢?

世界宽广,宇宙无垠,希望大有,那么,为什么要把我们的目光限制在狭窄范围之中呢?

我要帮助那些值得帮助的人们。上帝将为我指引道路。苍天会亲吻我,大地会为我祝福,定让亲爱的人儿赏心悦目。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25日

亲爱的美人儿:

你多么值得赞美……值得称颂!

假若说我还没有报答你的恩情,无论如何报答,那是因为我还不能给你应有的报答,更不必说我欠你的太多了。

我对你的爱令我精神振作。因为世间丑陋无比,缺少这种刺激,需要这种情感。

我们吃饭,因为我们饿了,于是饱餐一顿。

我们喝水,因为我们渴了,于是饱饮一场。

但我们是在爱中,没有任何东西能解除这种饥饿,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制止这种干渴……存在的全部都是秘密。

我不会隐藏一件事,也不会表露别的事。

我不会喝滚沸中的肉汤。

我要大声说:“我爱你!”

我敬重附着在你身上的那个人。

或更贴切地说,我敬重像水酒一样与你交融在一起的那颗高尚灵魂。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30日

亲爱的熬夜人:

声望源于本领,好名来自决断能力,真理产生自头脑清醒……你知道吗?

你喜作预言吗?今天,我为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画了一张肖像,真是惟妙惟肖。

亲爱的,我给查尔斯·拉赛勒画了一幅肖像,自感是一种享受……我花几个小时功夫,仔细观察他的容貌和他额头上的皱纹,细腻、精确、巧妙地将之移到纸上,将此人的内心蕴涵给予它——给之以真实。

我边构图边画,我跟他说话,他也跟我说话。那是一场十分有趣的唱和,这位博学的精明的男子谈及艺术的各个领域。他见地高明,思维敏捷,才智不凡。

亲爱的,你为什么这样没完没了地给我钱呢?上帝为你那慷慨之手祈福。

夜晚快活!请留住它!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6月28日

亲爱的:

我躲藏在自己的房间里。我招待了流行性感冒一番。夏日受寒像冬季着凉一样叫人难受倒霉……我是非常了解受寒和着凉的,并且与二位达成了谅解,二者对我颇感满意放心……感冒中,我最厌恶的是那种苦涩味,使我觉得仿佛一口吞下了一个土耳其人。

六月,是多么黑暗、寒冷、寂寞!就连空气也是死沉沉的。我自感好像身陷囹圄,口中的苦味令我倍加想念清凉的微风和灿烂的阳光。

玛丽呀,玛丽,现在我要上床入睡了,我应该合上双眼,把脸转向墙壁,以便想呀,想呀,想你!你是攀登高山的健将,你是生活的女猎手。

祝你度过美好夜晚,夜夜如此。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9月14日

亲爱的玛丽:

我来吧?玛丽,我来欣赏你的俊美容颜?我行动困难迟缓,明天夕阳西下之后再来如何?几周过去了,漫长而缓慢,我一直没能见到你……难道我不是人?一定要到夕阳西下时才来?

夏日里,尽管是夏天,我仍然是活跃的。我要重写《被折断的翅膀》;我要给之在火中洗礼,让之穿上一件新衣。假若出版商照我原希望的那样拿去出版发行,那该是多么糟糕。

我又画画,又写作。让我兴奋激动、急于寻觅突破口的事情多么多!我真想向你展示一下,简直有一千零一件事要做。我也真想让你知道一下那一千零一项计划。

玛丽,生活如旭日东升,黎明曙光已现。你相信吗?我开始热爱生活,因为生活中充满了该做的事情……问题接着问题,梦想连着梦想……我想见到你。你累吗?我心急火燎地期盼着通过电话听到你的声音。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9月19日

我亲爱的:

我在船上度过了苏菲派235信徒式的一夜。我没订到单人舱,床上散发着酒腥气,我只得与星辰和月亮相伴度夜……太阳终于升起来了……一轮红日发出万道光芒。

这样的一夜将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被寂静笼罩着的大海哼吟的乐曲……无可范围的被照亮的万物,从容不迫地遨游在宇宙,使我盘旋在宽阔无边的思想太空中。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9月22日

我亲爱的:

我租赁了一个简陋的小房间,使之变成了相馆;它有一个阳台,那里光线充足,空气流通;其美不亚于我在巴黎住的那个房间。租金二十美元。你想呀……多便宜。

无疑,你希望我租一个宽敞的大房间。不过,我现在已知足,对一切顺利感到满意。一颗宽容的伟大灵魂将引导我走向真理,为我照亮道路,然后慷慨济助我,让我搬入你所喜欢的房间里去。

我两个星期内开始工作。

这是一座大都市。我将与这里工作的人们一道工作。这里的各种因素都在运动着,正像上帝的想象力一样在不停地动着。

我开始重访三个月之前我们一起走过的地方。当我用两只眼睛看那些东西时,仿佛那些东西已与原来不同。你什么时候来这里,让我们用四只眼睛观看吧!

亲爱的,上帝与你同在。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10月20日

我亲爱的玛丽:

艺术家认为,严厉、刻薄、粗俗的批评家误入了歧途,凯梓小姐并没有错。坦率地说,凯梓小姐紧紧把握着惯例,克守着原则。她是过去的奴隶,是过去的那种表现形式的奴隶;而奴性本身却是一种灾难。她与我分属两代人,之间隔着鸿沟;我们是从两个相互矛盾的观察面去看待艺术和生活的。

艺术的精美只能通过风格表现。我的风格接近新月,我将不遗余力地关照它,磨练它……我会像慈母照管自己的婴儿那样关照它,使之成为一种工具或者一种语言,通过我用绘画生成的阵阵微风,令之进入人们的心灵、头脑和想象力之中。也许人们会说:“艺术精美何在?”当他们厌恶风格时,他们会这样说的。

不过,称赞和厌恶只是一种倾向或感觉罢了。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10月24日

玛丽:

我知道自己的缺点,我在毫不留情地改正这些缺点。凯梓小姐以为这无关紧要,仍然认为设计太差……即使我的设计完美无缺,她也不会给我的工作以应有的评价。因为她肉体上软弱无力,而精神上却是机敏无比的;这互相矛盾的二者决不可能融合在一切去观察新的形式与看待新的见解,更谈不上去传达了。

至于她对现代色彩的看法,那更是童子般的愚蠢见解。

她不画画。假若现代色彩像她说的那样拙劣,那么,使用那种色彩的艺术家们又该被放在什么位置上呢?那些想发表反驳见解的人又在何方呢?如若不然,那么,在现代法国、现代意大利、现代英国和现代美国,也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

这位小姐说我的用光很好,而画中阴影则很差……这是第二个错误说法,不合逻辑,荒谬得很……一个人怎能在画中用光适当,而阴影却不适当呢?好光正是来自好影的一种视觉想象。

也许她想说,这些人头位置不当,画得很不好,形式欠佳。心中的意向只有上帝知晓。

我想你。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10月28日

致我的心神:

工作不断,活动不止。我正在看《被折断的翅膀》236的最后校样。我将小画室整理了一番,让其变得美些,适合客人来访,充满欢快气氛。

这期间,我接待了一些叙利亚人,以便说服他们,让他们相信,意大利与土耳其之间的战争237既不是宗教之战,也不是十字军战争。

在即将来临的冬天里,我将少写东西,多画画,以便画出足够数量。

夜幕浓重,我看不清自己所写的东西。

我的爱似大洋宽阔无比,波澜起伏。我的心平静不下来。

我心潮起伏,神觉倦怠。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10月30日

玛丽,我亲爱的玛丽,我见到了同胞们,白天是在他们中间度过的。我工作,思考,现在正写作。

时间已晚,一更天过去了,我仍在埋头写作。尽管如此,不向你道过晚安,我是不会上床的。你离我是多么近啊!你今天距我的心思和情感很近。你的最近一封来信是红火炭……是一只生着翅膀的圆球,又是从发出乐声的岛屿涌来的波浪。

这是充满幻想、声音和影像的日子。我的心中有一团火,我的手里有一团火。我在每一处看到的东西,都是那样模糊不清,朦朦胧胧。

你知道用火焚烧的意思吗?你明白你在火中意味着什么吗?你晓得你燃烧之时,就是从桎梏中获得解放的意思吗?

啊!莫非还有超过火的欢乐吗?

让我用发自我灵魂深处的所有声音呼喊:我爱你。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11月10日

阿拉伯歌曲里有句美妙歌词:

“安拉知晓我的心……和我”

今天,我读了你的信之后,高声喊道:

“上帝知晓我的心……及玛丽和我。”

或许我要取出我的心,将之捧在手里,以便让人们晓知。在我的心中,有一种要揭示的愿望。我们都希望我们的心从秘密中解脱出来。当第一位诗人的疯狂语句被洞中人讥笑时,他要遭受痛苦,那是毫不奇怪的。假若他要采摘果子,但必须献出他的弓、箭、狮子皮,献出自己手中的一切,以便使他的同伴感受到阳光在他的灵魂中创造的欢乐时,他也会毫不犹豫。

那种痛苦,难道不是苏菲式的痛苦,不是来自别人不了解你的痛苦,不正是造就艺术和艺术家的痛苦吗?值得开口高尚地说:

“为艺术而艺术!”

但是,更加高尚的不是让盲人睁开眼睛,以便与我们共度浸染着无声欢乐色彩的日日夜夜吗?

真正的艺术应该是实在的,它是通过艺术品的动人之美而表现出来的。我之所以说是“实在的”,因为使我们的视觉和洞察力增加对世界认识的任何东西都是实实在在的。

画室很美,心满意足,自得其乐,我从未感到如此欣喜。

毫无疑问……我在工作。我完成了一幅小画,画的是十字架。

我们是实质的探索者,我们是将自己的孤独化作花园的自甘寂寞者。我们的生活中不是只有饥饿和干渴吗?难道我们的心神不是因为迷恋真理而对现实主义和种种意识感到厌烦吗?我们情愿去观看死亡之物的惨白容面吗?

我们当中谁有两颗灵魂,将其一寄在山上,把另一颗派往谷地?

想念你的

纪伯伦

致玛丽 1911年11月26日

玛丽,玛丽:

真正感谢的日子就要到来了!那是你来的日子,你赶往我这里的日子,我见你的日子,我见你的日子。

莎鲁特说你要来;我没敢问你,恐怕你说“不”。

星期四就要到来,我们衷心喜欢的一切将要到来。星期四不是远离未来的一部分,而是这个“现在”的桂冠。

这将使我忙一阵子:我要整理房间——这房间就是我的头脑……我要整理我的思绪……清除掉旧的灵魂、幻象和阴影。

欲得彻悟,我理应远离红尘。

最伟大的力量便是生命。你为了成为一名艺术家,你应该正视生命,观看真正生命内闪出的光芒;真正的生命是上帝……上帝就是一切。

每一分一秒,我都爱着你。我现在深深感到每礼拜的星期四、五的甜美。我们相互斟满爱情的杯盏,彼此交流思想情感;那思想跳跃着前进。人,只有远离之时才能看到大的东西。

喂,我有千思万想,想向你诉说。不过,星期四在即,星期四的乐趣已开始挑逗我的感官。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月6日

星期二是个生辰纪念日,而不单单是“今天”。那有数时辰的实质是一座门,一座通往对欢乐有新的认识的门,一座通往对痛苦有新的理解的门,一座通向对生活有新的体验的门。我几次提笔想写信给你,而每次我都发现自己沉浸在奇异的寂静之中——那是深海的寂静,无名之地的寂静,漆黑地域的寂静……那是看不到、听不见的神的寂静!

直至此时此刻,当我写信之时,我感觉到生活中的至恶因素便是寂静无声。暴风到来之前的那些时辰和大喜或大悲过后的那些日子,本来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那样寂静,无声,深沉,张开的翅膀不住地拍击,凝固的火焰不停闪动。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月7日

我们聚餐一顿,我和雷哈尼都参加了……雷哈尼和莎鲁特被命运摆弄来摆弄去,终于将二人分开,中断了联系。二人观察世界的目光、意义、基点各不相同,各自独立,而且借助的光也各不相同。

雷哈尼说,他将拒绝看她……不过,他将去看她……

莎鲁特说,她的门永远对他敞开着,他什么时候想去都行,什么时候想逗留都可以。她说这话时是认真的!

来自无名处的一种声音说:

这两个人是自我的织物,

二人之间的联系必增强。

我同意这个说法——二人天生一对,地就一双。

我向你致以入睡的问候——我亲吻你,然后说:“闭上眼睛,安心入睡吧!”之后,我开启门,带着一颗满盈的心和一颗饥饿的灵魂上路。但是,我还会回来亲吻你,并且道一声:“晚安!”

我继之打开门,带着一颗满盈的心和一颗饥饿的灵魂上路。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月×日

我的亲爱的手,亲爱的眼,亲爱的思想,亲爱的火焰……

感谢二十九年来你的母亲给予你的神灵般的关怀。正是那种关怀使我们彼此接近、相爱,并为我们放下了平安的帷幕。

一滴泪水带着最高尚的灵魂洒散在无声的墙壁上……我没去摸它,以防它触到手指。哈利勒,我们在泪水中共度过的时光是值得尊崇、赞美和奉为神圣的。

你和你那力量非凡、文如泉涌的才思以及引发它的那种激情,令整个世界一解干渴!想你是多么容易,给你写信是多么困难啊……我是被迫开口说话的。心灵不允许我沉默不语!我要大声说:

“哈利勒,使心平静的人!”

当我留心聆听过去的回音,回顾已经过去的年月时,我发现那恰是表现这种感受的一幅图画,而其中起变化的和被替代的,只有本身的不断深化和升华!

爱你的

玛丽

纪伯伦自画工作像

致玛丽 1912年1月21日

沉静、无声的时刻仍然在占上风。我在这小小画室里,殷勤接待穿行在地狱与天堂之间的阴影和幻象。我现在并不像以前那样生活着。白日充满烈火般的见解,黑夜沉浸在梦海之中。日末与夜初之间的那一时辰,被七层幔帐包裹着!

穿着痛苦外衣的欢乐何其多啊!甜蜜的痛苦何其多呀!

你亲爱的哈利勒无可选择,只能沉入欢乐与痛苦的深渊,以便发掘人生意义,并将之注入自己的绘画和文章里!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月26日

我所爱的玛丽:

《被折断的翅膀》一书终于出版了。送给你一本阿拉伯文版本,你现在读它还是不容易的。谁能知道?有那么一天,你也许会读它,也许会喜欢它,因为它是吉庆的1911年的忠实表达。

玛丽,你问究竟是什么占去了我的时间吗?

我在孤独中工作……工作,工作,还是工作。宁静为我戴上枷锁,沉默包裹着我的工作。

玛丽,你问我心中激荡着什么?

你要问什么使我为之震颤?

也许不是……我要说:

“那是钟爱!”

上帝使我得到了所求。

我很少去见人——与他人在一起,我感到烦恼,即使他们都是忠实挚友。当一颗心转向一个小天地时,便要求孤独,仿佛上帝只把孤独赐予了它,而没有给别人。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1日

我用炽燃的手,埋头工作了数小时,画得一幅肖像,很美,我很满意,很高兴。

为我当模特儿的姑娘,就像金子一样,但她不会再来。她要求在办公室做一份工作,作为当模特儿的补偿。

我思想活跃,浮想联翩……有许多关于死后生命的见解。我不会谈这些的,但我现在感觉着并将感觉着,“我”是不会消亡的,也不会沉入被我们称为“上帝”的大海里。

玛丽,有那么一天,你会饥饿难耐,急于去找食物,但找不到可食之物吗?这正是“你的哈利勒”现在的处境。我找食物,但找不到……一口东西没吃……蜷曲着熬过了一天!不过,我喜欢坚强的人!难道你不喜欢像农夫辛苦劳作之后那样,饿得挣扎不止,几将瘫倒?

我和你说话,如同与我的心交谈。你和我的命运形影不离,密不可分……二合为一,总分不开。

关于命运,人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日

与时间和死亡搏斗的人:

莎鲁特从华盛顿寄给我一明信片,告诉我说,你因病卧床。因此,我的心急切地要去看你。你离不开我的心,就像镯子不离我的手腕。我一周后来纽约。

如果希望能实现,我给你带些画框或能够携带的什么东西?

《秋》那幅画有了框子,《三位女子》有框子了吗?

担心的

玛丽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日

哈利勒,你照直说,告诉我你喜欢让我带些什么去。

当我说,你生命脉搏的每一搏动,对我来说都是珍贵的之时,我的心回应道:“傻瓜!

你要说我对你来说是珍贵的,你的话包含着距离和疏远,你应该说:‘脉搏和心跳相伴共生。’”

写罢给你的信,留在我心上的是一片阴影。我悄悄轻步往里走,发现你正像耀眼的火一样燃烧着,因而我伸出双手取暖!

玛丽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6日

假若我在这个世界上发现了一件什么东西,我不急于找它,不管它,但它不可避免地会到来。就连我给你写信之前给别人写信也一样,其结果是我很少想到你。

为了你,我不会忽视任何一件事,更不会放下,而应该对你特加款待。我为整顿思想花费了多大力气呀!是啊,那是引诱逃脱的思想……亲爱的,玛丽应该迅速行动,把分散的牲畜在晨光初照时分赶到纪伯伦的牧场去。

《被折断的翅膀》中给我的“献词”,我将之作为宝贝珍藏在我的无声世界里。还有,你送的另一件礼物——我以前从未向你提过——即《秋》那幅画上那个含有我的名字字母的小环,也在珍藏之列。

我爱那两件礼品,胜过我珍惜爱情!那两件礼物就像看天的瞳孔。那两件礼物在我的血液里,在我的心底里……那两件礼物就像一句新的话语,没有人知道,虽然如此,但我明白……那两件礼物是两本无言的书,我正在读着;虽然如此,但我说不出我读了什么。那两件礼物是珍贵的,你也是珍贵的。

再见。上帝将心借给了我,让我爱你……当我发现我的微小的心容不下什么时,我百般祈求上帝赐予我心。

我的双眼期待着看到新的画作。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2月7日

玛丽女士:

今天,在我的心灵深处浮现出一片奇异、宁静、晴朗的阴影……

今天,耶稣出现在我的面前:容光灿烂,乌亮的双目闪现着安详的光,两脚蒙着征尘,粗糙的斗篷,曲柄长手杖,旧灵魂——那个按照自己的品性,把目光投向生活中无名深渊者的灵魂。

玛丽呀,究竟是什么东西阻碍我在每夜梦中看到耶稣呢?为什么我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像他那样善良、友好、慈悲和高贵的人呢?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8日

亲爱的:

米开朗琪罗的诗,其力量取自美酒佳酿……那是遨游在云天的诗歌。

亲爱的,他的诗震撼着我的情感,同时情感又不为之颤动。把一个人同他的作品分开,这是多么困难哪!他身上最伟大的成分是无声的、静止的。

他带着心中的无声力量走入了坟墓,而他本人并不理会这种力量,也许他对此的不解增加了他的剧烈痛苦。

他是痛苦的。他的诗证明了这一点,他的画表露了这一点。

他绘画,作诗,创造。

他用百腿站立,用百足行路。

无可比的天才、艺术与光荣。

画笔及其主人多么娴熟!

假若他描绘你,进行夸张,

假若他赋诗赞美你,语入疯狂,

定会使你永恒,也使他自己垂世,

定会使你变成半个神仙,

因为他就是神仙。

思绪纷繁,如同因困倦而不住地打盹儿,但我睡不着觉。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9日

玛丽:

这个国家里的阿拉伯文报刊正提及《被折断的翅膀》,并对之进行评论。《群众报》用整版篇幅,将其内容与许多大家的作品进行比较;要知道,每当提到那些作家的名字,我的双唇都会感到发烫。

这本书尚未传到阿拉伯世界。假如一个月或更长、更短一些时间传到那里,你则将看到有人对之进行解剖和伤击。他们将用铁舌痛骂我,特别是某些人,将不会对我付出的辛苦说一句赞扬的话。

我所珍视的只是冠于扉页的那三个字母——即你的名字的缩写字母。

我正全神贯注绘制一幅肖像,力求色彩亮丽,色度适当,意味突出。

我要外出……去吃第一顿饭……来呀,玛丽,快来吧!

陪着我共饮一杯吧!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10日

哈利勒·纪伯伦:

这突然袭击来得多么猛烈,可我没有说它多么可怕。

拿着帽子的女人向我报告了消息,只见她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进去时便留心看,走过之后感到惊慌失措,之后四下张望,重新观看,近看复远看……突然发现,原来是你!

凭上帝起誓,这星期一之前由天而降的访问,我是完全没有料到的。

“喜在内心”……外人对我说。

“我父亲精神健旺”……天在至高处,海在至深处……我就在那里。

我衷心支持你!

我收到了自打今年初不曾看见过的照片……美极了!

火人哪,我们见面之前,火是烧不着你的!

假若你一定要燃烧,火烟直上云天,那就让你的烟伴随着大风向我这里飘吧。

崇拜者!

玛丽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15日

忐忑不安不是我的习性——既非我的缺点,也不是我的长处。

我不知为何忐忑不安,但今天我却忐忑不安起来——生病的可能性给了我以残酷可怕的打击!

因此,我想说明事实:

1、假若我生病了,你要知道:你就是我的宝库;你的宿身之处,也便是你的心所在之地。

2、假若你的病有什么结果,最好我能知道,给我寄一张明信片来,这里的人谁也看不见,我能直接收到……其余的,也是最重要的,则是我相信守护你的人他对你的爱绝不能与我对你的爱等量齐观!

灾难降临时,你要有理智,忍受灾难。你的朋友很多,他们应该关心你。他们的忠实、可靠和友情是不会消失的。

就让上帝从他们之间或从自己那里给你派去天使吧!

为你祈祷的

玛丽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16日

哈利勒:

每当我患病卧床时,就像我母亲到我这里来那样,我盼望我去你那里。也正像你母亲将要做的那样,带着甘甜纯净水似的温情而来。

我母亲对我怜悯备至。每当她到来时,我的心上便鸣起平安钟声,一切疑心退去,一切恐惧消失。

母亲和我一道度过的时间,如同一级阶梯,我坐上它,便可到达痛饮幸福甘露的地方。在母亲的身边,我便可畅饮安心甘醇。

我愿意把这种平安带给你,上帝给你派去了一只手和一颗心,我甚至亲眼看到了上帝给你的温情。

祈祷是危难之时的理想意志,也是发自内心的意愿,坚信上帝不会弃离而去。

愿你经常呼吸新鲜空气!

不要烦恼,不要惊慌!我之所以这样说,因为我总把你放在我的心上!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2月17日

不时到我这里小住的那位女客人,不论伤风,或患流行性感冒,我和她都是共通的。在每件事上,我们都有一致看法……冬天里,我给她温暖,她给我慰藉,活像两位亲密的朋友。分别时,我们咯咯大笑着相互拥抱之后,各自上路。

患病对于我来说,几乎是一种享受……我患病时,自感像个孩子,只想一张柔软的床,躺在上面,眼望着灿烂的光。

假若你在这里,你就是那灿烂的光!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18日

我真感到高兴,因为你意志坚强。你不必恐惧,不要失望;恐惧比患流行性感冒还要痛苦……女友的恐惧会刺痛我的心。

不!不!在我完成我的生命使命之前,我是不会离开这美好世界的;在一个长时间之前,我是完不成我的使命的。

尽管各种因素在干扰我,我昨天还在奋力工作。今天,我已感情况好转。我的力气恢复了,至少是部分恢复了。

我双手和额头上的火熄灭了,高烧退了。假若我今夜安睡一夜,我定以健壮、活跃之人为明天带来惊喜,我会工作、歌唱。

你来纽约之时,也再认不出哈利勒了,他将成为体魄健全之人!你来时,是不会认出我来的,因为相见会令我力气倍增,增进我的健康和我的活力。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20日

真是抱歉!请原谅!我未能回答你最近一封信里的所有问题。

是的,我希望上帝让《三位女性》与我同在。也许有那么一天,灵魂催促我完成那幅画。米希琳的头像与这幅画面不相称,在我意决画出的其他头像中没有她的位置。那些旧作构思均嫌微小,表现手法有缺憾。让我们就像对待过去的影子一样,将它们全丢开吧!当我们考虑办画展时,就不要再去考虑那些画作了。

但期今天就是星期四,但望你今天早到来。当星期四到来时,我们再要求时钟慢点儿走……缓缓地走。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27日

亲爱的玛丽:

我生自己的气,我担心我的这种愤怒变成仇恨。因为我不知如何是好,像是迷了路,找不到正道。我只能借助于你刚刚吹入我体内的新灵魂进行思考。我不知道怎样思考,也不知道想从中得到什么!也许我不适于思考,只好把我的事情托付给为我们所有人着想的最伟大的“理智”。

还有,我心神无力,嫌恶他人。

但期我们看不到的那位神灵帮助我们。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29日

星期一,我把我的灵魂和自我全给了这幅画。星期一,我消亡在画中。今天是星期四。半天已经过去,还有半天,我很高兴。

住在这里的两位艺术家认为那是我画得最好的一幅画,是我铸造的最成功的人物。不,我不大相信艺术家的看法……玛丽呀,流行性感冒仍然困绕着我的床榻,侵蚀着我的体能,消耗着我的腕力。我拖着自己的病体,跌跌撞撞,要到什么时候呢?

我的心伴着一位女神。我羡慕静享安逸的人。我这漆黑之夜没有一丝白色混杂其中。

我这如泉涌的文思不住淌溢,总有要求提出,常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喧哗……

我被创造出来之时,箭就插在我的心上;假如我将之拔出来,疼痛必定剧烈;将箭留在心里,疼痛也是剧烈的!

一个自私的人总是写自己,我就经常写自己。玛丽呀,请你告诉我,难道你没有厌烦过“我”这“我”那和“我”又这又那吗?

我像蚌一样蜷曲着,我是那种想使自己心中生出珍珠的珠母贝。但是,他们说珍珠是蚌的疾病。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春

你在写什么?你怎样看你所写的?

你在思考什么?你思考的走向是什么?

你想对我预言点儿什么?你想对我说点儿什么?或者沉默无言?

你开口说话是一种表白;你闭口无言也是一种表白。你说话时沉默,沉默时便说话。

你就是话语。

你的健康……你强壮吗?

你为什么不用六个小时时间来波士顿一趟?

你正在创作什么画?

你何时梦中访问我,以便让夜晚都是白天,晚上更加甜美?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3月10日

玛丽:

奉上帝之名,你怎能借上帝之权威问我,我对你的看法给我带来的烦恼多于欢乐呢?天上或地上的什么东西使你有这种想法呢?

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幸福?

你能将二者分离开来吗?

推动你和我的那种力量是由二者合成的,你是不能将二者分开的。美带给人的确实是甜蜜的痛苦。

玛丽,你给我的欢乐中确有痛苦,而唯有你给我的痛苦使我加倍爱你。

任何别的话都被视为言过其实!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4月19日

黎明前,我睡眼朦朦胧胧。空气中夹带着悲剧的气味。泰坦尼克号不幸沉没,多少乘客遇难……这场灾难令我痛苦不堪。这些人都是无辜的。

我泪如雨注。

我六点钟起床,灾难梦魇缠着我,总也不肯离去……我无奈,只有用冷水洗浴,然后喝了一杯咖啡,以期挣脱窒息境界。

七点钟,我与波斯巴哈教派238首领阿布杜·巴哈在一起。

八点钟,我们开始工作。人们陆续到来,大部分是妇女。她们毕恭毕敬地坐在那里,目不斜视。

九点钟,绘画完成,阿布杜·巴哈露出了微微笑容。仅仅一眨眼功夫,人们蜂拥而至。这个向我表示祝贺,那个紧握我的手,仿佛我为每个人都效过力。

这个说:

“奇迹啊,奇迹!启示降给了你!”

那个说:

“你把导师的灵魂显示出来了!”

每个人说一句……阿布杜·巴哈用阿拉伯语说道:

“和圣灵在一起工作的人是不会失败的!你的身上有一种来自安拉的力量!”

他又立即修正道:

“先知、诗人都沐浴着安拉之光!”

他再次微微一笑——他的微笑中包含着一个故事——那是暴风的故事,是叙利亚、阿拉伯和波斯的故事。

他的弟子们都喜欢那张肖像画,因为肖像酷似他本人;我也喜欢那张肖像,因为他表现了比我更优秀的一面。

我的眼皮沉重,简直困得睁不开眼。

三个小时够吗?我睡上三个小时,能够恢复耗去的精力吗?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5月6日

幸福的玛丽:

邮件带着对《被折断的翅膀》少许赞扬或指责送到了。我读过批评文字,便发现了奇怪的一面,人们毫不例外地用一般方法评说这本小书。这使我感到惊讶。他们多数人一致认为它是一件纯新艺术作品,也许是出版发行的阿拉伯当代文学最佳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