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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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够与自己的痛苦和孤寂毫无遗憾地分手呢?
船的到来
年值韶华,被主所选、为主所爱的穆斯塔法,在奥法里斯城等了十二年,等待着他的船到来,以便载他归返他出生的岛上去。
在第十二年的九月,即收获之月的第七天,他登上城墙外的小山,放眼向大海望去,只见他的船披着雾霭驶来。
此刻,他的心境豁然开朗,欢悦之情远远地飞越大海。他闭上双眼,在灵魂的静殿中祈祷。
当他从小山上走下来,忽觉一阵忧思袭上心头,他暗自想:
我怎能心无惆怅,安然地离去呢?
我在这座城郭里度过的痛苦白天是漫长的,我所度过的孤寂之夜是漫长的。谁能够与自己的痛苦和孤寂毫无遗憾地分手呢?
在这条路上,我撒下了多少精神的颗粒!
有多少我所喜爱的孩子,赤身裸体地跪在它的山丘之间!因此,我不能毫无负担、毫无痛苦地离开它。
今天,我脱下的不是一件外衣,而是用我双手撕下自己的一块皮。
今天,我不是把一种想法丢在了身后,而是丢弃了一颗用饥饿和干渴浸透的甜蜜之心。
但是,我不能再久留了。
呼唤万物前往的大海在召唤我,我必须扬帆起航了。
虽然我夜下的归思仍灼热似火,可如果再待下去,却要凝固、结晶、模化了。
我多么希望能够带走这里的一切,又有什么办法呢?
唇和舌是声音的双翅,而声音飞走时却不能带着双翅,只能独自去觅寻以太。
如同鹰不能带着巢,只能独自飞过太阳。
现在,穆斯塔法行至丘山脚下,转身向着大海,看见他的船正向港口靠近,船头上站着来自故乡的水手。他向他们发出由衷的呼唤:
我的老母的孩子们,弄潮的英雄汉,
你们有多少次航行在我的梦里呀!现在,你们在我苏醒时来了,而苏醒是我更深的梦境。
看哪,我现在准备起航了。我的渴望风帆已经全部展开,正等待着风的到来。
我只求在这静静的空气中吸上一口气,
只要向这里的一切投上亲切的一瞥,
之后,我便加入你们的行列,成为一名水手。
还有你呀,宽阔的大海,不眠的母亲,
只有在你的胸膛里,江河和溪流才能找到平安和自由。
这条小溪仅剩下一次转变,之后在这林间只作一声低语,便奔向你那里,化作无边大洋中的一自由涓滴。
穆斯塔法正走在路上时,忽见远处有众多男女离开他们的田地和葡萄园,快步向着城门走来。他听见他们呼唤着他的名字,穿过田间阡陌,高声喧嚷着他的船来了。他自言自语道:
莫非离别之日正是聚会之时?
我的夕阳西下之时,果真是朝阳东升之时?
他们耕作之时丢下犁杖或者停下榨汁的轮子,我能给他们什么呢?我的心能成为一棵结满果子的树,以便采摘并分给他们吗?
我的愿望能像涌泉,以便斟满他们的杯盏吗?
我是可供上帝之手弹奏的琴,或是可让上帝吹奏的笛子?
我是探索寂静的人,在其中我能发现什么宝藏,并且满怀信心地撒播出去呢?
如果今天就是收获之日,那么,我曾在哪块土地上,又是在哪个被我遗忘的季节里,播下我的种子的呢?
假若那的确是我举灯的时刻,那么,灯里燃烧着的不是我所点燃的火焰。
我将举起我的灯,那灯空空无油,而且很暗。
夜下守护你们的人将为灯添油,也将为你们将之点燃。
这些都是穆斯塔法说出口的事情,还有很多话隐藏于他的心中,未能道出他深藏心底的秘密。
穆斯塔法进城时,众人们纷纷迎接他,齐声呼唤他的名字。
长老们走上前,说道:
你不要急于离开我们!
你在我们生命的苍茫暮色中,曾像丽日一样悬挂中天。
你的青春华年曾赋予我们美梦联翩。
你在我们中间,既非客居,也不是异乡人,而是我们可爱的孩子,我们的灵魂对你情有独钟。
不要让我们因渴望见到你的容面而望眼欲穿。
男女祭司们高声对他说:
莫让海浪现在就把我们分开,不要让你在我们中间度过的那些岁月化为记忆。
你曾是一位神灵走在我们当中,你的影子曾是照亮我们脸面的光芒。
我们是多么深爱着你,虽然我们的爱默默无言,且又隔着薄纱;
然而它现在正高声呼唤你,希望它在你的面前能被撩开来。
爱总是这样,不知其深,除非到了别离的时辰。
另外一些人走来恳求、挽留。但是,穆斯塔法默不作声,然后低下头去。站在他周围的人们看见他泪流如注,直滴落在胸膛上。
穆斯塔法走去,众人们随着他走向神殿前的宽大广场。
一位名叫美特拉的女预言家从神殿里走出来。
穆斯塔法用充满温情的目光望了女预言家一眼,因为她是他进城仅一天的时间里第一个向他走来并寻求他相信的人。
女子深情地问候他,然后说:
上帝的先知,极致境地的探索者,
一直眺望天际寻觅自己航船的人呀,
你盼望的船已经来了,你的启程已成定局。
你对记忆中的土地和强烈希冀中的故国是多么渴望眷恋!我们的爱是拴不住你的,我们的需要也留不住你。
但是,在你离开我们之前,我们请求你给我们谈上一谈,用你的真理把我们武装一番。
我们将用这些真理武装我们的子女,他们也将把真理传给他们的子女,如此代代相传,永世不断。
你曾在孤独中关怀着我们的白日;你曾在苏醒中倾听我们睡梦中的哭与笑。
现在,我们请求你把我们的内心世界揭示给我们,把你所知道的关于生与死之间的学问告诉我们。
穆斯塔法回答他们说:
奥法里斯城的居民们,除了回旋在你们心灵里的那些东西,我还能谈什么呢?
论爱
美特拉说:
请给我们谈一谈爱吧!
穆斯塔法抬起头来,望着众人们,那里一片寂静,鸦雀无声。他用洪亮的声音说:
爱向你们示意,你们就跟他走,
即使道路崎岖,坡斜陡滑。
如果爱向你们展开双翅,你就服从之,
即使藏在羽翮中的利剑会伤着你们。
如果爱对你们说什么,你们只管相信他,
即使他的声音惊扰你们的美梦,犹如北风将园林吹得花木凋零。
爱为你们戴上冠冕的同时,也会把你们钉在十字架上。
爱能强壮你们的骨干,同时也要修剪你们的枝条。
爱能升腾到你们天际的至高处,抚弄你们那摇曳在阳光里的柔嫩细枝。
爱同样能沉入你们那伸进泥土里的根部,并将根部动摇。
爱把你们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捆麦子。
爱把你们舂打,以使你们赤体裸身。
爱把你们过筛子,以便筛去外壳。
爱把你们磨成面粉。
爱把你们和成面团,让你们变得柔软。
爱再把你们放在他的圣殿里的火上,以期让你们变成上帝圣筵上的神圣面包。
爱如此摆弄你们,为的是让你们知道你们心中的秘密。依靠这一见识,你们就能成为存在之心的一片碎屑。
如果你们心存恐惧,只想在爱中寻求安逸和享受,
那么,你们最好遮盖起自己的裸体,逃离爱的打谷场,
走向一个没有季节更替的世界:在那里,你们可以笑,但笑得不尽情;在那里,你们可以哭,但眼泪淌不完。
爱,除了自己,既不给予,也不索取。
爱,既不占有,也不被任何人占有。
爱,仅仅满足于自己而已。
当你爱的时候,你不要说“上帝在我心中”,
而要说“我在上帝心中”。
你切莫以为自己能够指引爱之行程。
爱会引导你,如果发现你适于引导。
爱除了实现自我,别无所求。
当你爱时,而且还要伴随着某些愿望,那就把这些作为你的愿望吧:
溶化自己,变得像一条流淌的溪水,对夜色哼唱小曲;
感受过分温柔产生的痛苦;
接受由对爱的了解为你带来的伤害;
甘心情愿地任你的血流淌;
黎明即起,带着一颗生翅膀的心,满怀谢意迎接爱的新一天来临;
中午小憩,深深沉浸在爱的微醉之中;
黄昏回家,满怀感恩之情;
入睡之时,你的心为你心爱之人祈福,唇间哼吟着赞美的歌。
论婚姻
美特拉又问:夫子,关于婚姻,你有何论说呢?
穆斯塔法回答道:
你俩同生,相伴到永远。
当死神的双翼带走你的岁月时,你俩在一起。
是的,同样在默默思忆上帝之时,你俩也在一起。
不过,你俩结合中要有空隙。
让天风在你俩间翩翩起舞。
你俩要彼此相爱,但不要使爱变成桎梏;
而要使爱成为你俩灵魂岸边之间的波澜起伏的大海。
你俩要相互斟满杯子,但不要用同一杯子饮吮。
你俩要互相递送面包,但不要同食一个面包。
一道唱歌、跳舞、娱乐,但要各忙其事;
须知琴弦要各自绷紧,虽然共奏一支乐曲。
要心心相印,却不可相互拥有。
因为只有“生命”的手才能容纳你俩的心。
要相互搀扶着站起来,但不要紧紧相贴。
须知神殿的柱子也是分开站立着的。
橡树和松树也不在彼此阴影里生长。
论孩子
一位怀抱婴儿的妇女说:请给我们谈谈孩子吧。
穆斯塔法说:
你们的孩子并不是你们的,
而是“生命”对自身的渴望所生的儿女。
他们借你们来到世上,却并非来自你们,
他们虽与你们一起生活,却并不属于你们。
你们可把爱给予他们,却不能给予他们思想。
因为他们有他们的思想。
你们能够庇护他们的身体,却不能庇护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居于明日的华屋,那是你们无法相见的,即使在梦中。
你们可以努力以求像他们,但不要试图让他们像你们。
因为生命不能退步,它不可能滞留在昨天。
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则是从你们的弓弦上射出的实箭。
射手看见竖立在无尽头路上的目标,
他会用自己的神力将你们的弓引满,以便让他的箭快速射至最远。
就让你们的弓在射手的手中甘愿曲弯;
因为他既爱那飞快的箭,也爱那静止的弓。
论施舍
一个富翁说:请给我们谈谈施舍吧。
穆斯塔法答道:
当你把你的财产给人时,那只是施舍了一点点儿。
只有把你自身献给他人,那才是真正的施舍。
你所占有的岂不是惧怕明天需要它而保存起来的东西吗?
那明天,又能为随从前往圣城朝觐时,把骨头埋在无人迹的沙土里的多虑的狗,储存下什么呢?
除了需要本身,需要还惧怕什么呢?
你的井水充溢时还惧怕干渴,那不是无法解救的干渴吗?
有的人家财万贯,却只拿出一星点儿给人,
他们还自诩为施舍;他们心中暗藏的欲念难免要葬送他们施舍的善意。
有的人囊中羞涩,却慷慨献出全部。
他们是笃信生命及其丰富内存,因而他们的金库总也不空。
有的人乐于施舍,施舍之乐便是他们的报酬。
或者痛苦地施舍,在痛苦中净化自己的灵魂。
有的人施舍既不觉痛苦,也不寻欢乐,亦不知道施舍是一种美德。
有些施舍的人,就像山谷中的桃金娘,只管把芳香撒向天空。
上帝通过这些乐善好施者的手说话,透过他们的眼睛将微笑洒满大地。
向求乞者施舍,当然好;若向未开口的,而你早知道的饥馑者施舍,那就更好了。
对于乐善好施者来说,主动觅寻有待周济之人,较之施舍的快乐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真有什么必须保留的东西吗?
终有一天,你的一切所有都要给人。
你现在就施舍吧!让施舍的时令属于你,而不属于你的继承人。
你常说:“我一定施舍,但只给那些配得恩施的人。”
但你的果园中的树木及你牧场上的羊群不这样说。
他们为了生存而施舍,因为守财导致灭亡。
毫无疑问,凡配得到白昼与黑夜的人,均应得到你所施舍的一切。
凡配从生活的大洋中饮水者,均配在你的小溪中灌满自己的杯子。
接受施舍的勇气、信心和慈善是一种美德,还有比这更伟大的美德吗?
你是何许人,竟敢要人们向你袒露心中隐私,抛弃狂傲外衣,让你看看他们的价值和无愧傲气?
还是首先审视一下你自己是否配做施舍者,是否配做施舍者的工具吧!
其实,生命是生命的施舍者,自以为是施主的人啊,你不过是个证人罢了。
你们,接受施舍的人们——你们都是接受者——你们不必过分感恩戴德;如若不然,会有轭加在你们和施舍者的肩上。
你们和施主理应一道起来,如若不然,那便是怀疑以慈善大地为母、以上帝为父的施舍者的慷慨仁义之情了。
论饮食
一个开饭店的老者说:请给我们谈谈饮食吧!
穆斯塔法说:
但愿你们能够依赖大地的芳菲而生存,就像攀缘藤萝那样依靠阳光的供养。
既然你们必宰牲而食,非从幼畜口中夺取奶汁解渴,那么,你们使之成为一种祭拜仪式。
让你们的餐桌成为祭坛吧!祭坛上那来自平原和丛林中的纯洁、清白的肴馔,正是为了使人变得更纯洁、更清白而牺牲的。
你宰牲时,心里要对它说:
“宰杀你的权力,同样也将把我宰杀;我的命运与你相同,都要走向死亡。
“把你送到我手里的法规,也将把我送到一只更强大的手里。
“你我的血,都不过是营养永恒之树的液汁。”
当你用牙咀嚼苹果时,心中要对它说:
“你的籽将在我的体躯中生存,
“你明日的蓓蕾将在我的心中开花,
“你的芳香将成为我的气息,
“我们伴随着四季一道欢乐。”
秋天,当你从你的葡萄园里采摘葡萄,以便将之送往榨汁酿酒时,你要对葡萄说:
“我也是葡萄,果实也要送去榨汁酿酒。
“像新酒一样,将被存储在永恒的桶里。”
冬天,当你咽吮酒时,你的心中要对每一杯酒唱歌。
让你的歌中充满对秋天、葡萄园及榨汁酿酒作坊的怀念。
论劳作
一个农夫说:请给我们谈谈劳作吧。
穆斯塔法说:
你劳作,为的是与大地及其灵魂一道前进。
因为松弛懈怠者将成为时节的陌路人,并会远离生命的队列,而生命的队列正在迈着庄重的步伐,昂首、顺利地走向永恒。
劳作时,你是一支芦笛,时光的低语在你的腹中变成了乐曲。
在万物合唱之时,你们当中谁愿意做一支哑然无声的芦笛呢?
你们常听人说,劳作令人厌恶,苦劳是祸殃。
我要对你们说,你们劳作之时,实现的是大地的深远梦想的一部分;而那梦想诞生之日,实现的责任就是你们的。
你们进行劳作时,就是实实在在地实践对生命的热爱。
通过劳作热爱生命,便彻悟到了生命的最深秘密。
当你们痛感生活的疾苦之时,会把出生唤作悲剧,把养身视为诅咒,并且写在你们的额上,那么,我要对你们说:只有用你额上的汗水,才能洗掉你们写在额上的字句。
也有人对你们说,生命是黑暗的,致使你们在过度疲倦之时,重复疲惫者们所说的那些话。
我要说,没有激励,生命的确是黑暗的;
不与知识结合,一切激励都是盲目的;
不与劳作结伴,一切知识都是无用的;
不与仁爱相配,一切劳作都是空虚的;
当你的劳作与爱相结配时,你便与你自己、与他人和与上帝连在一起了。
怎样才是满怀仁爱地劳作呢?
那就是用从你心中抽出的线织布做衣,仿佛你所爱的人将要来穿。
那就是满怀热情地建造房屋,仿佛你所爱的人将要来住。
那就是满怀温情地播种,欢天喜地地收获,仿佛你所爱的人将要来吃。
那就是把你心灵的气息灌输到你所制作的一切之中去。
你当知道你的先人们都在你的周围看着你。
我常听见你们好像说梦话:
“雕刻大理石,在石头里寻找自己灵魂形象的人,要比耕夫高贵多了。
“撷取虹的色彩,在画布上绘人像的人,要比编草鞋的人高明多了。”
至于我,则要在正午完全清醒时说,
风同高大橡树的低声细语,并不比大地上最小的草更温柔。
只有把风声变成柔美歌声,并且将自己的爱心加入其中的人,才是伟大的人。
劳作是眼能看见的爱。
如果你进行劳作时不是满怀着爱,而是带着厌恶心里,还不如丢下工作,到庙门去,等待高高兴兴劳作者们的周济。
假若你无所用心地去烤面包,烤成的是苦面包,只能为半个人充饥。
假若你怀着怨恨榨葡萄汁酿酒,你的怨恨会在葡萄里渗进毒液。
你能像天使一样唱歌,却不喜欢唱,那就堵塞了人们的耳朵,使他们听不见白昼和黑夜的声音。
论悲欢
一个妇人说:请给我们谈谈悲伤与欢乐吧。
穆斯塔法说:
你们的欢乐,正是你们揭去面具的悲伤。
供你汲取欢乐的井,常常充满着你们的泪水。
事情怎会不如此呢?
悲伤在你们心中刻的痕迹愈深,你们能容纳的欢乐便愈多。你们盛酒的杯子,不就是曾在陶工的窑中烧的那只杯子吗?
使你们心神愉悦的那把琴,不是刀刻的那块木头吗?
当你沉浸在欢乐之中时,深究你的内心深处,就会发现曾是你的悲伤泉源的,实际上是你的欢乐所在。
当你沉浸在悲伤之中时,重新审视你的心境,就会发现曾是你欢乐泉源的,实际上又成了你的悲伤所在。
有人说:“欢乐大于悲伤。”
另一些人说:“悲伤更大。”
我要对你们说,悲欢是互相不可分离的。
悲欢同至,其一在与你同桌共餐,另一个则正睡在你的床上。
实际上,你们就像天平的两个盘子,悬在你们的悲与欢之间。
只有你们的心中空空时,那两个盘子才能平衡,你们的情况才会稳定下来。
当司库举起你用来称量他的金银时,你的悲与欢就不免要升或降了。
论房舍
一个泥瓦匠走上前来,说:请给我们谈谈房舍吧。
穆斯塔法说:
你在城中建造房舍之前,先用你的想象力在旷野建造一个草舍吧。
因为就像你黄昏之时有家可归一样,你那漂泊在遥远、孤独天际的迷魂,也该有个归宿之地。
你的房舍是你的更大的躯壳。
房舍在阳光下生长,静夜里入眠,且眠中不能无梦。你的房舍不做梦吗?不曾在梦中离开城市,走入丛林,或登上山巅吗?
但期我能把你们的房舍握在手里,就像农夫耕种一样,把你们的房舍撒在平原和丛林里。
愿谷地成为你们的街市,绿径成为你们的小巷,你们人人可穿过葡萄园去访朋问友,回返时衣褶间夹带着大地的芳香。
但此刻尚未到来。
你们的祖辈心存恐惧,因而把你们彼此聚集在一起。
这种恐惧必存在一段时间。
直到你们的城墙将你们的房舍与田地分隔开来。
奥法里斯城的居民们,请你们告诉我,你们这些房舍里有些什么东西?你们的门紧锁着,保卫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你们有和平吗?那不就是显示你们力量的温和动力吗?
你们有回忆吗?那不就是架在思想山峰间的闪光拱桥吗?
你们有美吗?那不就是把你们的心从木雕石刻的天际引上圣山的东西吗?
请告诉我,你们的房舍里有这些吗?
或者你们只有舒适及对舒适的欲望?那种诡秘的东西,悄悄潜入你们的房舍做客,旋即反宾为主,继而成为家长。
嗨,他继之变成一个驯兽者,挥舞着钩和鞭,把你们的宏大意愿化为他手中的玩具。
是啊,他手柔如丝,心却如铁铸。
他为你们催眠,目的在于站在你们的床边,讥笑你那躯体的尊严。
他戏耍你们那健全的感官,将之像易碎器皿一样丢在蓟绒刺间。
无疑,贪图舒适的欲望,熄灭了灵魂的激情烈火,之后狞笑着走在送葬行列中。
你们哪,太空的女儿,平静时也安不下心来,
你们不会陷入罗网,也不会被驯服。
你们的房舍永远不会成为下抛之锚,而是挺立的桅杆。
你们的房舍不会成为遮盖伤口的闪光薄皮,而是保护眼睛的眼帘。
你们不会因过门而收起翅膀,或因害怕碰着天花板而低头,或者担心墙壁崩裂坍塌而屏着呼吸。
不,你们不能住在死人为活人建造的坟墓里。
尽管你们的房舍富丽堂皇,但不应使之隐藏你们的秘密,或者使之显现在“天国”:那天国以清晨雾霭为门,以夜之歌及其寂静为窗。
论衣服
一位纺织工说:请给我们谈谈衣服吧。
穆斯塔法回答道:
你们的衣服遮住了许多美,却遮不住你们的丑。
你们在你们的衣服里,虽然可以寻到隐秘的自由,但却也发现了桎梏与枷锁。
我真希望你们多用皮肤而少用衣服去迎接太阳和风。
生命的气息隐藏在太阳光里,生命之手随着风移动。
你们当中有的人说:
“我们穿的衣服是北风织成的。”
我要说:“对的,正是北风。”
但它是用羞涩当织机,以柔弱肌肉作经纬,刚刚织完,便笑着跑向丛林中。
你们不要忘记,羞怯是挡住污秽目光的盾牌。
当污秽完全消失之时,余下的羞怯不就是心灵的桎梏和腐蚀剂吗?
不要忘记大地喜欢接触你们的赤脚,风渴望戏拂你们的长发。
论买卖
一商人说:请给我们讲讲买卖吧。
穆斯塔法说:
大地贡献果实给你们,假若你们只知道摘满双手,你们也就不该要它了。
你们拿大地的献礼做交易,不仅得到富裕,且感到心灵上的满足。
假若你们不本着爱和公平进行交易,必将有人贪婪成性,有人饥饿潦倒。
大海上、农田中和葡萄园里的劳动者们,
当你们在市场上遇见织工、陶匠和香料商时,
要一道祈求大地的主神到你们中间来,圣化你们的天平和交易计量的核算。
你们不要让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参与你们的交易,因为他们会用花言巧语来骗取你们的劳动果实。
你们要对这些人说:
“和我们一起到田间,或同你们的兄弟一道去下海撒网吧;
“因为大地和海洋对你们像对我们一样慷慨。”
如果在那里见到了歌手、舞蹈家和吹笛子的,你们也要买他们的东西。
因为他们和你们一样,都要采集果实和乳香的;
他们带给你们的虽是梦幻的织物,但却是你们灵魂的衣和食。
你们离开市场之前,要留意不让一个人空手而回。
因为大地的主神只有在你们每个人的需求都得到满足时,才会安枕风翼进入梦乡。
论罪与罚
本城的一位法官走上前,说:请给我们谈谈罪与罚吧。
穆斯塔法说:
当你们的灵魂随风飘荡时,
你们孤独,无人监督,不慎对别人犯下过错,同时也对你们自己犯了过错。
因为犯了过错,你们只有去敲天府圣门,不免受到怠慢,让你等上一时。
你们的神性自我像汪洋大海,
永远一尘不染。
又像以太,
只助有翼者高飞。
你们的神性自我也像太阳,
既不识鼹鼠的路,也不寻觅蛇的洞穴。
但是,你们的神性自我并不独自居于你们的实体之中。
你们实体里的,有一大部分是人性的,还有一部分尚未变成人性的。
那只是一个未成形的侏儒,睡梦中在雾霭里行走,寻求自己的觉醒。
我现在就谈谈你们的人性吧,
只有它才晓得罪与罚,而你们的神性自我和雾霭中行走的侏儒,却全然不知。
我常听你们谈起一个犯了过错的人,仿佛他不是你们当中的一员,而是一个闯入你们天地的陌生人。
至于我,却要说那纯洁或善良者,超不过在于你们每个人心灵中的至纯至善;
同样,那恶劣或柔弱者,也不会低于你们每个人心灵中的极恶极弱。
正如一片树叶,只有得到整棵树的默许,才会枯黄。
就像那作恶者,如果不是你们大家暗中默许,他是不会作恶的。
仿佛你们行走在队伍中,都要寻找你们的神性。
你们既是路,也是行路者。
倘若你们当中有人跌倒,是因为后面的人而跌倒的,那便是告诫他们,让他们绕开绊脚石。
是的,他也是为前面的人绊倒的。他们虽然比他走得快,脚步也比他稳,却未曾挪开那块绊脚石。
我还有话对你们说,尽管我的话对你们的心来说很沉重:
被杀者对自己被杀,不能全然无辜;
被劫者对自己被劫,不能全无可责;
正直人也不能完全摆脱恶人犯的过错,
清白人也不能完全摆脱罪人犯的罪过。
是的,罪犯常常是受害者的牺牲品。
更多的是被定罪的人往往替那些无罪的和未受责备的人担负罪责。
你们不能把公正与不公、善与恶分裂开来;
因为他们同站在太阳面前,如同交织在一起的黑线和白线。
黑线断时,织工就要察看整匹布,也要察看织机。
假若你们当中有人要把一个负心妻子送上法庭,
那就让她把她丈夫的心也放在天平上称一称,并拿尺子将其灵魂量一量。
你们当中谁想鞭打伤害者,就请先察看一下受伤害人的心灵。
你们当中谁想以正义之名砍伐罪恶之树,那就用刀剜出树根仔细观察;
他定将发现好根与坏根相互交织着。
探求公正的法官们哪,
你们怎样宣判外表无辜、内藏罪心的人呢?
你们怎样惩罚杀人肉体而自己灵魂遭杀的人呢?
你们怎样控告那种行为属于欺骗和伤害,
而实际上自己却受了委屈和虐待的人呢?
你如何惩处那些悔悟大于过错的人呢?
悔悟不正是你们所乐于奉行的法律所支持的公道吗?
但是,你们不能够把悔悟强加在无辜者的身上,也不能够从罪犯的心中将之剔除。
悔悟将在黑夜里自发呐喊,唤醒人们进行内心自检。
欲诠释公道的人们,若不在明光下细察全部行为,你们的愿望怎能实现?
只有在那里,你们才能弄明白,站着的和倒下的却是一个人,
黄昏时分,在自己的侏儒性黑夜与神性的白昼之间站立着,
也会晓得那神殿的角石,并不比殿基里的任何一块最差的石头高贵。
论法律
一位律师说:关于我们的法律,你有何见教呢?
穆斯塔法说:
你们乐于立法,
但你们更喜欢犯法。
正像在海边玩耍的孩子,他们不断地用岸沙堆塔,然后又笑着把沙塔毁掉。
不过,在你们筑塔之时,大海又把更多的沙子推到岸边;
当你们毁掉沙塔时,大海也同你们一起欢笑。
是的,大海总是和天真无邪的人一起欢笑。
可是,对那些既不把生命看作大海,也不把人制定的法律视为沙塔的人,应当怎样呢?
对那些把生命看作石头,将法律视为能在石头上雕刻出自己形象的凿子的人,又当怎样呢?
对憎恶舞蹈家的瘸子,当怎样呢?
对喜欢牛轭,甚至把林中麋鹿视作迷途、流浪的牛崽的牛,又当怎样呢?
对年迈而无力蜕皮,却把除自己之外的虫豸都斥为赤裸、无耻的老蛇,又当怎样呢?
对早赴婚筵、撑饱而去,却说“一切筵席都是犯罪,所有宾客都是犯罪”的人,当怎样呢?
对于这些人,我除了说他们像别人一样站在日光里,而他们却背对着太阳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他们只能看自己的影子;他们的影子便是他们的法律。
他们认为太阳只是影子根源吗?
在他们看来,承认法律只不过是弯曲着身子,在地上寻觅法律的影子吗?
面朝着太阳行走的人们,落在地上的影像能限制住你们吗?
随风游移的人们,风向标能为你们引路吗?
假若你们不在任何人的囚室门上砸碎你们的镣铐,
那么,那种人制定的法律能来束缚你们吗?
你们纵情狂舞,只要不碰任何人的锁链,你们还怕什么法律呢?
假如你们脱下自己的衣服,不把它丢在别人走的路上,谁会把你们送上法庭呢?
奥法里斯的居民们,纵然你们能够抑制住鼓声,并能松却琴弦,可谁能命令云雀停止歌唱呢?
论自由
一位雄辩家说:请给我们谈谈自由吧。
穆斯塔法答道:
我曾看见你们在城门前和自家炉火旁,对你们的自由顶礼膜拜,
就像奴隶们,在暴君面前卑躬屈膝,为鞭笞他们的暴君歌功颂德。
在寺庙广场,在城堡的阴影里,我看见你们当中对自由怀着最强烈热情的人,他们把自由像枷锁那样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的心在滴血;因为只有当你们的愿望化为自由,而不是你们的羁饰,不再把自由谈论为你们追寻的目标和成就时,你们才能成为自由人。
当你们的白天不无忧虑而过,你们的黑夜不无惆怅而去之时,你便获得了自由。
不如说当忧愁包围你们,你们却能赤裸裸地毫无拘束地超脱时,你们才真正获得了自由。
假若你们不砸碎随你们苏醒的晨光而诞生的生命的太阳加在你们身上的锁链,你们怎能超脱这些白昼和黑夜呢?
其实,你们说的那种自由,是这些锁链中最坚固的锁链,虽然链环在阳光下闪闪放光,令人眼花缭乱。
你们想成为自由人而要挣脱掉的东西,不就是你们自身的碎片吗?
如果那就是你们想废除的一个不公平的法律,但那法律却是你们亲手写在你们的前额上的。
纵然你们烧掉你们亲手写的法典,倾大海之水冲刷法官们的前额,也无法抹掉那个法律。
假若那里有你们想废黜的暴君,也要首先看看你们在自己的心中为他建造的宝座是否已经毁掉。
一个暴君怎能统治自由和自尊的人们呢?除非他们的自由被专制,他们的尊严中包含着耻辱!
假如这就是你们欲摆脱的忧虑,那是你自选的,并非他人强加于你的。
假如这就是你们想驱散的恐惧,那是它的座位在你的心里,而不是握在你所怕之人的手中。
说真的,在你们灵魂深处的一切事物,都是运动着的,包括期盼的与恐惧的,可恶的与可爱的,追寻的与回避的,几乎都是永恒相互拥抱着的。
这所有一切在你的灵魂里运动着,就像运动着的光与影,成双成对,互不分离。
阴影淡化消失时,留存的光则变成了新光的阴影。
你们的自由就是如此:当它挣脱了自己的镣铐时,它自身便变化为更大的镣铐。
论理智与热情
女祭司又开口说:请你给我们谈谈理智与热情吧。
穆斯塔法答道:
你的心灵常常是战场,你的理智、判断总在那里和你的热情、嗜好打仗。
我真想作为一个和平的调解人莅临你的心灵中,将那里相互对立、争斗的因素融合为彼此谐调的一体,共奏同一支乐曲。
但我的愿望难以实现,除非你的心灵致力于和平,并且钟爱你心灵中的各种因素。
你的理智和你的热情,是你那航行在海上的灵魂的舵与帆。
一旦舵毁或帆破,海浪就会把船抛离航线,或使船漂泊在海面。
因为理智独自当权,就会变成禁锢你的力量;而热情,你们一旦听任之,便化为火焰,甚至自焚。
那么,就让你的灵魂带着你的理智飞至热情的最高点,直至引吭高歌。
让你的灵魂用理智引导你的热情,让它在每日复活中生存,像凤凰一样自焚,然后从灰烬中重生腾飞。
但愿你将你的判断和嗜好当作两位嘉宾对待,
切不可厚此薄彼,因为如果厚待其一,便会失去两位嘉宾的爱戴与信任。
在山林中,你坐在白杨树荫下,享受着来自田野和草原的宁静与清凉,就让你的心反复默念:“上帝之魂静息于理性之中。”
当风暴刮起,暴风撼动林木,雷鸣电闪显示苍天威严之时,就让你的心敬畏地默念:“上帝之魂波动于热情之中。”
既然你是上帝天空里的一股气息,又是上帝森林中的一片叶子,你也应在理智中静息,在热情中波动。
论痛苦
一个妇人说:请给我们谈谈痛苦吧。
穆斯塔法说:
你的痛苦,是包裹着你的知识的外壳碎裂。
就像果核碎裂,以便将果仁露在太阳光下一样,因为你们的心须理解痛苦。
假若你的心能为每天绽现在你面前的奇迹而感到欢悦欣喜,那么,你便认为你的痛苦之妙并不亚于你的欢乐;
你就会像乐意接受你的田野上经历的春夏秋冬四季一样,乐于接受心上季节的变换。
你也就会泰然自若地站着守望你那悲凉的冬天。
正是你自己选择了你的大部分痛苦。
那是你心里的医生为医治你的病而给你的苦药。
因此,你要信从医生,放心地默默服下它。
医生的手尽管沉重而粗糙,但却由冥冥中的上帝之手在指引着。
医生带来的杯子,尽管会灼烧你的双唇,那却是上帝用自己的神圣眼泪和成的泥焙制成的。
论自知
一个男子说:请给我们谈谈自知之明吧。
穆斯塔法说:
你的心在默不作声中晓知日夜之奥秘。
但是,你的耳朵渴望听到发自你内心的知识之声。
你多么想用语言了解凭思想晓知的奥秘!
你多么希望用手指触摸幻想的赤裸躯体!
你想得多好啊!
隐藏在你灵魂中的泉水定会溢出,低声吟唱着奔向大海;
你内心深处的宝藏定会呈现在你眼前。
不过,千万不要用秤去称量你那未知的珍宝,
也不要用标尺竿或绳子去探测你那知识之渊的深浅。
须知自我就是不可丈量的无边大海。
不要说“我找到了真理”。
而要说“我找到了一条真理”。
不要说“我找到了灵魂的道路”。
而要说“我发现灵魂在我的道路上行走”。
因为灵魂行走在所有道路上。
灵魂既不在一条划定的路上行走,又不像芦苇那样生长。
灵魂像荷那样开花,花瓣不计其数。
论传授
一位教师说:请给我们谈谈传授吧。
穆斯塔法说道:
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向你揭示什么,除非他在知识的拂晓里微睡时。
在神殿的阴影里,行走在弟子们中间的教师,他所传授的不是他的智慧,而是他的信仰和仁爱。
如果他真是大智者,则不会让你进入他的智慧之门,而只会把你引向你的心灵门槛。
天文学家也许向你谈他对宇宙的理解,但他却不能把他的这种理解给予你。
音乐家也许会向你唱那韵律遍布宇宙的曲子,但他却不能把他那听取韵律的耳朵和他应和韵律的声音给予你。
通晓数学的学者能向你谈度量衡的范围,可是,他却不能引导你走入数学殿堂。
因为一个人不能把洞察力的翅膀借给他人。
正如上帝对你们每个人的认识是不同的,你们对上帝和大地秘密的理解也各不相同。
论友谊
一个青年说:请给我们谈谈友谊吧。
穆斯塔法说:
你的朋友是你的能满足的需求。
朋友是你的田地,你在那里满怀爱意播种,满怀谢意收获。
朋友是你的餐桌,是你的火炉。
因为你饥饿地奔向他,在他那里寻求安稳。
当你的朋友向你吐露心声之时,你既不怕坦诚地向他说“不”,也不会不肯向他说“是”。
当你的朋友沉默时,你的心仍然在倾听他的心声;
因为在友谊里,一切思想,一切愿望,一切希冀,均在毫无炫耀之中产生和共享。
你与朋友别离时,不要忧伤;
因为朋友的可爱之处在于,当他不在之时,你会觉得友谊更加清新,这正如登山者在谷地里望山峰,山峰显得更加分明。
除了加深神交之外,不要对友谊抱别的目的。
因为那种只探求揭示自身秘密的爱,并不是爱,而是一张撒下的网,只能网住一些无用的东西。
你要把你灵魂中最美好的东西,留给你的朋友。
朋友要知道你生命的落潮,也要让他知道你生命的涨潮。
你为打发空余时光而找的人,那算是什么朋友?
你要常找朋友共度生命的宝贵时光。
朋友不是为了填补你心灵的空虚,而是为了满足你的需要。
要让友谊在温柔甜美中充满欢笑和同乐。
因为在润物的露珠中,心可以寻到自己的清晨,继而精神抖擞。
论说话
一位学者说:请给我们谈谈说话吧。
穆斯塔法回答道:
当你与你的思想之间发生争论时,你就要说话了。
当你无法在你的心的孤寂中生活时,你的生活便挂在你的唇上,发出声音,作为娱乐和消遣。
伴随着你的大多话语,思想半受残害。
因为思想是天空之鸟,在语言中的樊笼里能够展翅,但却不能飞。
你们当中有些人,因怕寂寞,便去找贫嘴人。
因为孤独的寂静中,呈现在他们眼中的是赤裸裸的自我,于是设法逃避。
你们当中有的人说话时,在不知不觉或不加思索中,揭示一条真理,而他们自己并不懂得它。
有的人把真理深藏心中,却不肯用话讲出来。
在这些人的胸中,心灵居住在韵律和谐的寂静里。
当你在路上或市场里遇到你的朋友时,就让你的心灵拨动你的双唇,指挥你的舌头。
让你声音里的声音,对朋友耳朵里的耳朵说话。
因为朋友的心灵会保存你心中的真理,
如同酒的颜色被忘掉了,酒杯也被丢掉,但舌头总保存着酒的滋味。
论时间
一位天文学家说:夫子,请给我们谈谈时间吧。
穆斯塔法说道:
你要衡量那不可测和不可限量的时间。
你要按照时辰和季节调整你的举止和行动,引导你的精神前进方向。
你要把时间视作一条小溪,静坐溪旁,观察溪水流淌。
但是,你那内心的永恒,却深知生命不能用时光限量。
也知道昨天只不过是今天的回忆,而明日不过是今天的梦。
你内心所歌唱和所思索的,仍然居于最初时刻的广阔空间里,那里散布着天空的浩繁星斗。
在你们当中,又有谁不觉得他那爱的力量是无穷无限的呢?
又有谁不感到,那爱虽则无限,却总绕着自身的核心转动,而不会从爱的一种思想转移到另一种爱的思想,从爱的一种行动转移到另一种爱的行为呢?
时间不正像爱一样,既不可分割,又是不可用步量的吗?
如果思维要你把时间分成季节,
那就让每一个季节围绕着其余季节,
让现在用记忆拥抱过去,用温情拥抱明天。
论善与恶
城中的一位长老说:请给我们谈谈善与恶吧。
穆斯塔法说:
你们的善,我能够谈,但不能谈恶。
恶,不就是被自身饥饿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善吗?
确确实实,善临饥饿之时,会到黑暗山洞里去觅食;善到干渴之时,会去饮死水。
你与自我合而为一时,你则是善者;
如若不能合而为一时,你就是恶人。
一座被分隔的房子,并不是贼窝,仅仅是一座被分隔的房子罢了。
一条船没有舵,或许会漂泊在充满险阻的群岛之间,但却不会沉入海底。
当你努力自我奉献时,你是善者;
但是,当你为自己谋求利益时,你也不是恶人。
当你为自己谋利时,你就像树根,深扎在大地里,吮吸大地的乳汁。
当然,果实不能对树根说:“你要像我一样成熟、丰硕,永远奉献。”
因为对于果实来说,奉献是一种需要,而对于树根来说,吸收也是一种需要。
你在完全清醒时谈话,你是善者;
而你在微睡时,口舌无目标地发呓语,你也不是恶人。
或许结结巴巴的话语,能扶助柔弱无才的口舌。
当你迈着坚定步伐走向目标时,你是善者;
但当你的步子蹒蹒跚跚,你也不是恶人。
瘸子虽拐,却也不会后退。
你们这些身强力壮、健步如飞的人,
不要出于对瘸子的同情和怜悯,便在瘸子面前故作跛子行路。
在数不清的事情上,你是善者;
但是,你一时逃避善事,你也不是恶人。
你只不过迟缓、疏懒罢了。
在你渴求“大我”之中隐藏着善;你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这种渴求。
但是,在你们部分人的心中,这种渴求如同汹涌的洪流,挟带着山丘的秘密和森林的颂歌,滔滔奔向大海。
而在另一部分人的心中,这种渴望像平缓的小溪,徐徐徘徊在弯弯曲曲的途中,迟迟不到海边。
但是,千万不要让渴求强烈的人对渴求淡薄的人说:“你为什么行动如此迟缓?”
因为真正的善者不会问赤身裸体者:“你的衣服在哪里?”
也不会问流浪汉:“你的房子是怎样坍塌的?”
论祈祷
一个女祭司说:请给我们谈谈祈祷吧。
穆斯塔法答道:
你们在悲伤或需要时祈祷。
但愿你们在心里充满欢乐和日子宽裕时也祈祷。
祈祷不就是让你们的“自我”发散在活的以太之中吗?
假若你们发现向太空吐露心中的黯然之处是一种慰藉,
那么,你们倾吐心中的灿烂晨光也会感到是一种快乐。
当你们的灵魂要你们祈祷时,你们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尽管你们哭个不住,灵魂还是催促你们再次祈祷,直到你们眉开眼笑。
你们祈祷时,心灵升入云天,以便会见那些同时祈祷的人们;
除了祈祷之时,你们不会见到他们。
就让你对冥冥中神殿的朝拜,成为微微陶醉、甜蜜柔美的聚会吧!
假若你进神殿只是求乞,那将一无所获;
假若你进神殿的目的只在于屈尊,那你的灵魂难以升华;
即使你进神殿是为他人求吉利,谁也不会听你的呼声。
只要你进入了那冥冥之中的神殿,也就够了。
我不能教你们用言语祈祷。
上帝不会听你们的言谈,除了那些上帝通过你们的口舌说的那些话。
我也不能把大海、森林、山岳的祈祷教给你们。
你们是大海、森林、山岳的儿子,你们能在你们的心中寻到它们的祈祷。
夜静之时,只要你们侧耳聆听,便可听到它们说道:
“我们的上帝啊,你是我们那展翅高飞的自我。
“你的意志就是我们的意志。
“你的愿望就是我们的愿望。
“你赐予我们内心深处的动力将我们的黑夜转化为白天;那黑夜是属于你的,那白天也是属于你的。
“我们的主啊,我们不向你祈求什么,因为我们心中的需求产生之前,你已经知道我们需要什么。
“因为你就是我们的需要;在你把自己更多地赐予我们时,你早把一切全赐予了我们。”
论逸乐
每年进该城的一位隐士走上前来,说:请给我们谈谈逸乐吧。
穆斯塔法答道:
逸乐是一支自由的歌,
但它并不是自由。
是你们的开花的愿望,
但却不是愿望之果。
是呼唤高和深,
但既不是深,也不是高。
是翅膀,却被关在笼中,
但不是被围绕的天空。
说实在的,逸乐是一支自由的歌。
我多么希望你们满心愿意地歌唱它,
但却不希望歌把你们的心迷惑。
你们当中有些青年,他们寻求逸乐,仿佛逸乐就是一切,他们理应受到责备与惩罚。
假若我是你们当中的一员,我则既不责备他们,也不惩罚他们,而要鼓励他们去寻求。
因为他们找到逸乐之时,发现的不仅仅是逸乐;
他们将发现逸乐有七姐妹,其中最不漂亮的也比逸乐靓丽。
你们没听过一个刨地寻找树根的人却发现了宝藏吗?
你们当中有些老者,想起自己享受的逸乐,不免感到懊悔,仿佛那是他们醉时所犯下的罪过。
然而懊悔只是蒙蔽心灵,不是惩罚心灵。
他们应满怀谢意回忆自己的逸乐,就像他们回忆夏季的收获那样。
假若懊悔能给他们的心带来慰藉,那就让他们品味慰藉吧。
你们当中有的人,既不是寻求逸乐的青年,又不是回忆逸乐的老者;
他们在畏惧寻求回忆之时,弃绝一切逸乐,生怕怠慢或伤害了自己的心灵。
然而他们的逸乐就在他们的弃绝之中。
即使他们曾用颤抖的手刨寻树根,他们却也发现了宝藏。
不过,请你们告诉我,谁能伤及心灵呢?
或许夜莺能破坏夜的宁静,流萤能触犯繁星?
你们的火或烟能加重风神的负担吗?
或者你们以为心灵是一汪死水,仅用棍棒一根便能将之搅浑?
在你拒绝逸乐之时,常常是将欲望隐藏在你的内心深处罢了。
谁能料想今日能避开的事情,明天不会再等待着你呢?
你的体躯知道自己的遗传基因,也晓得自己的真正需要,任何东西都欺骗不了它。
你的肉体便是你灵魂的琴。
只有你才能使之发出甜美乐曲或噪音。
你现在就问自己吧:“我怎样区别逸乐中的善与恶?”
你到田野和花园里去,就会发现蜜蜂在丛花中采蜜时找到了逸乐。
而花让蜜蜂把蜜采走,花也找到了逸乐。
而在蜜蜂的眼里,花是生命泉源。
在花儿看来,蜜蜂是爱的使者。
蜜蜂和花儿在授受中找到了需要和欢乐。
奥法里斯城的居民们,在你们的逸乐之中,你们要像花儿和蜜蜂。
论美
一位诗人说:请给我们谈谈美吧。
穆斯塔法回答道:
你们怎样去追寻美呢?假若美不作你们的路和向导,你们怎能找到美呢?
除了美编织你们的言语,你们又怎能谈论美呢?
爱虐待、遭伤害的人说:
“美仁慈而温柔,就像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豪迈心情,其中又夹杂着些许羞涩,行走在我们中间。”
情感冲动的人说:
“不,美强大而可怕,就像暴风,下撼大地,上摇苍天。”
精疲力竭的人说:
“美是温柔的细语,在我们的心灵中低声说话。
“它的声音久久存在于我们的静寂之中,就像微弱的光,因惧怕黑影而颤动。”
惴惴不安的人却说:
“我们已经听到美在山峦中呐喊,
“紧随呐喊声而来的是马蹄声、翅膀拍击和雄狮怒吼。”
夜间,守城的人说:
“美将伴着曙光从东方升起。”
午时,劳动者和行路人说:
“我们已经看到美正凭着面临落日的窗口俯瞰大地。”
冬天,被冰雪所阻之人说:
“美将伴着春姑而至,活跃在群山之巅。”
炎炎夏日里,割麦子的人说:
“我们已经看见美正在与秋叶共舞,还看见美的发髻里夹带着雪花。”
是的,这都是你们对美的描绘。
其实,你们描述的不是美,而是你们那些未曾得到满足的需求。
美,并不是一种需求,而是一种欢悦。
美,并不是一张干渴的嘴,也不是一只伸出来的空手,
而是一颗燃烧着的心,一个陶醉的灵魂。
美,既非你们想看见的一种形象,也不是你们想听赏的歌。
美是你们闭着眼睛能看到的一种形象,又是你们捂着耳朵亦能听到的歌。
美,既不是隐藏在皱巴巴树皮下的汁液,也不是连系着爪子的翅膀,
而是一座鲜花开不败的花园,一群永远翱翔的天使。
奥法里斯城的居民们,美就是揭开面纱露出神圣面容的生命。
你们就是生命,你们就是面纱。
美是揽镜自照的永恒。
你们就是永恒,你们就是镜子。
论宗教
一位年迈牧师说:请给我们谈谈宗教吧。
穆斯塔法说道:
今天我讲过别的什么吗?
宗教不就是一切功德和省悟么!
或许它既不是功德,也不是省悟,而是一种惊异与感叹,
二者常常发自于手雕坚石或操作织机时的心灵之中。
谁能把自己的信念与工作分开,或者将自己的信仰与事业分开?谁能把自己的时间摊展在自己的面前,说:“这些属于上帝,这些属于我,这些属于我的灵魂,这些属于我的肉体”?
你的所有光阴,都是在空中扇动着的翅膀,不时地从自我飞到自我。
把德行穿在身上,当作华丽衣饰显摆的人,最好一直赤身裸体。
风与太阳不会使他的皮肤裂口。
以伦理界定行为的人,是把善鸣之鸟关在笼子里。
最自由的歌声,不是从铁丝网和铁栅栏里发出来的。
视礼拜为可开可关窗子的人,他尚未深入到自己的灵魂堂奥,因为灵魂的窗子是从黎明开启到黎明的。
你每天的生活,就是你的神殿和宗教。
无论你什么时候进神殿都要把一切带齐:
带上犁耙、熔炉、木槌和琵琶,
带上为你日常需要或娱乐所准备的东西。
因为你在梦中遨游时,你既不能飞翔在你的最高成就上,也不能下降到你的失败之下。
你要让所有的人跟着你去。
因为在你的慕恋中,你不能飞翔在他们的希冀之上,也不能将自己降到他们的失望之下。
假若你想了解上帝,那就不要使自己仅仅成为解谜的人。
而要看看你的周围,就会发现上帝正在逗你的孩子们玩儿。
你要望望天空,与闪电一起伸展双臂,在雨水中降下。
你将看见上帝在花丛中微笑,在树林间挥动双手。
论死亡
美特拉开口道:现在请给我们谈谈死亡吧。
穆斯塔法说:
你想晓知死亡的秘密吗?
如果不在生命中探寻死亡,你又怎能找到它呢?
黑夜里能够看见,而在白天盲目的猫头鹰,它是不能揭示光明秘密的。
你如果真想揭开死亡的秘密,那就要对生命的肉体敞开你的心扉。
因为生与死是一体的,正像江河与大海是一体一样。
在你的希冀与愿望的深处,隐伏着你对幽冥的无声理解。
你的心梦想着春天,就像藏在雪下的种子所做的梦。
相信梦吧,梦中隐藏着永生之门。
你对死亡的恐惧,只不过是牧人的颤抖:因为他站在国王面前,国王拍他的肩膀示宠。
牧人因肩上留有国王宠爱的印记而颤抖,心中岂不充满欣悦之情吗?
但,你没发现他更加重视那种颤抖吗?
死亡不就是赤身裸体站在风口上,消融在烈日之下吗?
断气不就是呼吸从无休止的潮汐中解脱出来继之升腾,不受任何限制地追寻上帝去吗?
只有你们饱饮静默河水时,你们才能真正引吭高歌。
只有你们到达山顶之时,你们才能开始登高,
只有大地包容你们的肢体之时,你们才能真正手舞足蹈。
道别
已是夕阳西下时分。
女语言家美特拉说:为今天祝福,为这个地方祝福,为你那给我们谈话的灵魂祝福。
穆斯塔法说:谈话的是我吗?我不也是一位听众吗?
穆斯塔法走下神殿的台阶,所有的人跟随着他。之后,穆斯塔法登上船,站在甲板上,接着把脸转向众人,提高声音说道:
奥法里斯的居民们,风将把我吹离你们。
我虽然没有风那么迅急,但我必走不可了。
我们这些流浪天涯的人,永远寻觅更加孤独的道路,既不在休歇一天的地方起程,朝阳也不会在我们眼见落日的地方升起。
即使大地沉睡之时,我们仍然在行走。
我们是坚韧植物的种子,心一旦成熟丰满,大风便带着我们飞扬,将我们播撒到四方。
我在你们中间度过的日子是短暂的,我对你们讲的就更短。
当我的声音在你们的耳朵里渐渐模糊,在你们的记忆中渐渐消失时,我定会再回到你们中间,
定会用感情更加丰富的心和更积极响应灵魂召唤的双唇对你们谈话。
是的,我将随涨潮而至,
即使死亡将我卷起,更大的沉静将我包围,我也要与你们的心灵对话。
我的努力决不会白白付出。
倘若我讲的话是真理,那么,这真理将以更加清晰的声音,用更加接近你们思想的语言揭示出来。
奥法里斯的居民们,我将乘风而去,但不会坠入虚无深渊。
假如今天不能满足你们的需要和我的爱,那么,我们就另约一天。
人的需要是变化的,但他的爱是不变的,同样他使爱满足自己需要的愿望也是不变的。
那么,你们当知道,我将在更大的沉静中归返。
拂晓中消散的雾霭,只会在田野留下露珠,继之升腾,凝成云,化作雨而降下。
我也未尝不是雾霭。
我在静夜中行走在你们的街道上,我的心神拜访你们的房舍。
你们的心与我的心一起跳动,你们的呼吸轻拂我的面庞,我认识了你们所有人。
是的,我深解你们的欢乐和痛苦。你们熟睡中的梦,恰是我的梦。
我时常在你们当中,就像山间的湖泊。
我就像一面镜子,映照着你们心灵的高峰和斜坡,
映照着你们的思想和愿望的过往的行列。
你们的孩子们的欢笑,你们的青年们的向往,都会化为溪流、大河,淌入我的沉静之中。
当它流入我的湖中深处时,溪流和大河都会不住地歌唱。汇入我的湖中的还有比笑更甜、比向往更美妙的东西。
那就是你们内心中的“无限”;
“无限”是巨人,而你们不过是细胞和组织而已。
是的,在这位巨人的歌喉里,你们的吟唱都是无声的搏动。
你们与巨人结合在一起,才能显露出你们的巨大。
我只有看到他时,才能看到你们,并爱你们。
爱若不超越这无边的空间,又能到达多远的地方呢?
什么幻想、什么希望、什么假想,能够展翅高飞呢?
在你们的心中,巨人就像开满苹果花的大栎树一样。
巨人用自己的力量将你们束缚在大地上,他的芳馨带着你们在天空翱翔,他的不停旋动使你们永远摆脱死亡。
有人说你们像一条锁链:你们像一条锁链,但你们是锁链中最脆弱的一环。
这话仅仅说对了一半,因为你们也是坚固的,就像锁链中最坚固的一环。
谁用你们最小的功绩衡量你们,就像用泡沫的脆弱衡量大海的威力。
谁用你们所遭受的失败评判你们,就像以季节的变化抱怨四季。
是的,你们就像大海一样,
虽然负重载之船等待着涨潮,以便靠岸,即使你们像大海,也无法使潮水早来。
因为你们也像四季,
虽然你们在冬天里拒绝了春天,
你们内心深处的春天,在微睡中微笑,你们的微笑对它毫无伤害。
你们不要以为我说的这些话是为了让你们当中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他过奖我们了,他只看到我们的优点。”
我不过是用语言讲出了你们思想中所知道的事情。
有言知识不就是无言知识的影子吗?
你们的思想和我的言语,即使只是从封存的记忆中涌出来的波浪,但这种记忆却保存了我们昨天的记录。
保存了大地既不认识我们,也不认识自己的往岁的记忆。
保存了混沌中太古的漫漫长夜的记忆。
智者曾到你们这里来过,将他们的智慧传给你们。我来这里,为了吸取你们的智慧。
看哪,我已发现了比智慧更加伟大的东西。
那便是你们内心里愈聚愈旺的火焰似的心灵。
但你们不注重这种精神的扩展,却哀悼你们岁月的凋逝。
那是生命,在向害怕坟墓的肉体的生命求助。
这里没有坟墓。
这些高山和平原不过是摇篮和垫脚石。
每当你们经过埋葬你们先人的墓地,只要你们仔细看一看,就会发现你们在与你们的子女一起,手拉着手跳舞。
是啊,你们总是那样的欢乐,而你们自己则全然不知。
其他人来到你们这里,以闪光的许诺换取你们的信仰,你们却报之以钱财、权力和荣光。
我给你们的比许诺还少,而你们待我却格外的慷慨。
你们给予我对生命最热烈的渴求。
无疑,将一切向往变成干渴之后,把生命全部化为甘泉,一个人所接受的礼物,还有比这更珍贵的吗?
这其中包含着我的荣誉与报酬。
每当我去泉边饮水时,我总发现喷涌的泉水也是干渴的,我饮它的同时,它也饮我。
你们当中有的人认为我高傲和过分羞怯,致使我不肯接受礼物。
说真的,在接受酬劳时,我是自傲者,而对待赠礼却不是这样的。
当你们请我赴宴时,我已去采摘丘山上的桑葚去了;
你们邀请我入宿你们家时,我却睡在了宇宙的柱廊下。
虽然如此,你们不还是盛情关怀着我度过的日日夜夜,让我吃得饱、睡得香甜吗?
因此,我要深深祝福你们:
你们给出了许多,而你们都从不知道你们在给予。
是的,善行自我照镜之时,便变成了石头。
善事自赐芳名时,却引来了诅咒。
你们当中有人把我称为清高者,陶醉在自我孤独里。
你们说:“他与林木交谈,却不跟人说话。他独自坐在山巅,俯视我们的城市。”
是的,我确实曾攀登高山,独自远行。
我若不在高远之处,能看到你们吗?
人若未曾尝过遥远之苦,又怎能感触相近之甘呢?
你们对我无声呼唤道:“异乡人啊,异乡人,绝顶的爱慕者啊,为什么甘心居于鹰隼作巢的山巅呢?
“为什么苛求不可获取之物呢?
“你希望什么暴风落入你的网中呢?
“你想在天空捕捉何种虚幻的飞鸟呢?
“来吧,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吧。
“下来吧,用我们的面包充饥,饮我们的美酿解渴吧!”
是的,他们独处之时,说出了这些话;
假若我让他们更孤寂一些,他们就会知道:我要探索的只是你们欢乐与痛苦的秘密。
我要猎取的只是你们行空的“大我”。
然而猎人也是猎物;
因为从我的弓弦上放出的许多箭,将要回射到我的胸膛。
同样,飞鸟本来也在地上爬行,
因我的羽翼在太阳下展开时,投下的影子是地上爬行的乌龟。
我是个信仰者,同时也是怀疑者。
我常把手指按在我的伤口上,以期对你们的信仰更强烈,对你们的认识更深刻。
基于这种信仰和认识,我要对你们说:
你们既非被封闭在自己的躯壳之内,也不是被禁锢在房舍、田野里。
你们的自我宿于高山,随风飘游。
你们不是在阳光下爬行取暖或在黑暗中挖洞求安的动物。
而是自由之物,是围绕大地、遨游以太的灵魂。
如果我的这些话含混不清,你们则不必苛求完全明白。
含糊与混沌乃万物开端,而不是终结。
但愿我成为你们记忆中的开端。
生命及类似的一切生物,均孕育于雾霭,而非孕育于水晶。
谁知道水晶不是凝固的雾霭?
当你们想起我时,但希你们记住我说的话;
在你们看来,你们那最软弱、最迷惘的,实际上是最强大、最坚定的。
难道不是你们的呼吸使你们的骨架挺立支撑吗?
难道消隐在你们所有人记忆中的那个梦,不是建造了你们的城池,并描绘了城市中的一切吗?
假若你们能够看到你们那紊乱的呼吸,你们便看不见别的一切了。
假若你们能听到那梦的低语,你们也便听不到别的任何声音了。
但是,你们既看不见,也听不到,这倒对你们有好处。
蒙在你们眼睛上的纱,将被织纱的手揭去。
阻在你们听耳里的泥,将被和泥的手捅开。
你们定将看得见,也听得到。
你们既不会因曾盲目而叹息,也不会因曾耳聋而懊悔。
那时候,你们将知道万物的潜在的目的。
你们将像为光明祝福那样,为黑暗祝福。
穆斯塔法说完,环顾四周,但见船长在船上依舵而站,时而望望张起的风帆,时而放眼望望遥远的天际。
穆斯塔法说:
我的船长好有耐心啊,好有耐心。
风刮起来了,风帆不耐烦了;
就连船舵也在乞求导航;
然而我的船长却静静地等待我把话说完。
这些水手们都是我的伙伴。
他们听赏过更大海洋的歌声之后,耐心地听我讲。
他们现在不用等待多久了,
我已做好准备。
溪水已到大海,伟大母亲将再次把她的儿子抱在胸前。
别了,奥法里斯的居民们。
这一天过去了。
白日的帘幕在我们面前垂降下来,就像莲叶合拢在自己的明天之上。
我们将保存起在这里给予我们的一切。
如果这不能满足我们的要求,我们只有再相聚一次,一起把手伸向赐予我们恩惠的人。
不要忘记,我将回到你们这里。
仅仅片刻,我的渴望将把泥土和泡沫集聚成新的躯体。
只一会儿,我乘风静息稍许,另一个女人就将怀上我。
我要同你们告别了,同与你们一起度过的青春告别了。
我们相会仅仅在昨天的梦中。
你们曾在我的孤独里为我唱歌,而我用你们的向往在空中建了一座高塔。
现在睡眠已终结,梦境已经消逝,黎明也已过去。
我们头顶中天丽日,已经从微睡中来到白昼,不得不分别了。
如果天命注定我们要在记忆的薄幕中再次相会,交谈将重新把我们联系起来。
你们要为我唱一支更加深沉的歌。
如果天命注定我们在另一个梦中握手,我们将在空中另建一座高塔。
穆斯塔法边说边向水手们打了个手势,水手们立即起锚,解开缆绳,向着东方驶去。
人们异口同心地呐喊,喊声高飞云天,随风飞向大海,如同巨号鸣响。
只有美特拉默不作声,目送船远去,直至消隐在雾霭之中。
人们全都散去,美特拉独自站在海堤上,心中响起穆斯塔法的那句话:
“只一会儿,我乘风静息片刻,另一个女人就将怀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