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诗论零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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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论零札(一)

诗不能借重音乐,它应该去了音乐的成分。

诗不能借重绘画的长处。

单是美的字眼的组合不是诗的特点。

象征派的人们说:“大自然是被淫过一千次的娼妇。”但是新的娼妇安知不会被淫过一万次。被淫的次数是没有关系的,我们要有新的淫具,新的淫法。

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即在诗情的程度上。

新诗最重要的是诗情上的nuance而不是字句的nuance。①

韵和整齐的字句会妨碍诗情,或使诗情成为畸形的。倘把诗的情绪去适应呆滞的、表面的旧规律,就和把自己的足去穿别人的鞋子一样。愚劣的人们削足适履,比较聪明一点的人选择合脚的鞋子,但是智者却为自己制最合自己脚的鞋子。

诗不是某一个感官的享乐,而是全感官或超感官的东西。

新的诗应该有新的情绪和表现这情绪的形式。所谓形式,绝非表面上的字的排列,也绝非新的字眼的堆积。

不必一定拿新的事物来做题材(我不反对拿新的事物来做题材),旧的事物中也能找到新的诗情。

十一

旧的古典的应用是无可反对的,在它给予我们一个新情绪的时候。

十二

不应该有只是炫奇的装饰癖,那是不永存的。

十三

诗应该有自己的originalit帲阈胧顾衏osmopolit幮裕秸卟荒苋币弧"?

十四

诗是由真实经过想象而出来的,不单是真实,亦不单是想象。

十五

诗应当将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而使人感到一种东西,诗本身就像是一个生物,不是无生物。

十六

情绪不是用摄影机摄出来的,它应当用巧妙的笔触描出来。这种笔触又须是活的,千变万化的。

十七 

只在用某一种文字写来,某一国人读了感到好的诗,实际上不是诗,那最多是文字的魔术。真的诗的好处并不就是文字的长处。

诗论零札(二)

竹头木屑,牛溲马勃,运用得法,可陈为诗,否则仍是一堆弃之不足惜的废物。罗绮锦绣,贝玉金珠,运用得法,亦可成为诗,否则还是一些徒炫眼目的不成器的杂碎。

诗的存在在于它的组织。在这里,竹头木屑,牛溲马勃和罗绮锦绣,贝玉金珠,其价值是同等的。

批评别人的诗说“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是一种不成理论之论。问题不是在于拆碎下来成不成片段,却是在搭起来是不是一座七宝楼台。

西子捧心,人皆曰美,东施效颦,见者掩面。西子之所以美,东施之所以丑,并不是捧心或眉颦,而是他们本质上的美丑。本质上美的,荆钗布裙不能掩。本质上丑的,珠衫翠袖不能饰。

诗也是如此,它的佳劣不在形式而在内容。有“诗”的诗,虽以佶屈聱牙的文字写来也是诗;没有“诗”的诗歌,虽韵律齐整音节铿锵,仍然不是诗。只有乡愚才会把穿了彩衣的丑妇当做美人。

说“诗不能翻译”是一个通常的错误。只有坏诗一经翻译才失去一切,因为实际它没有“诗”包涵其内,而只是字眼和声音的炫弄,只是渣滓。真正的诗在任何语言的翻译中都永远保持它的价值。而这价值,不但是地域,就是时间也不能损坏的。

翻译可以说是诗的试金石,诗的滤箩。

不用说,我是指并不歪曲原作的翻译。

韵律齐整论者说:有了好的内容而加上“完整”的形式,诗始达于完美之境。

此说听上去好像有点道理,仔细想想,就觉得大谬。诗情是千变万化的,不是仅仅几套形式和韵律的制服所能衣蔽。以为思想该穿衣裳已经是专断之论了(梵乐希:《文学》),何况主张不论肥瘦高矮,都应该一律穿上一定尺寸的制服?

所谓“完整”并不应该就是“与其他相同”。每一首诗应该有它自己固有的“完整”,即不能移植的它自己固有的形式,固有的韵律。

弥尔顿说,韵是野蛮人的创造;但是,一般意义的“韵律”,也不过是半开化人的产物而已。仅仅非难韵实乃五十步笑百步之见。

诗的韵律不应只有肤浅的存在。它不应存在于文字的音韵抑扬这表面,而应存在于诗情的抑扬顿挫这内里。

在这一方面,昂德莱·纪德提出过这更正确的意见:“语辞的韵律不应是表面的,矫饰的,只在于铿锵的语言的继承;它应该随着那由一种微妙的起承转合所按拍着的,思想的曲线而波动着。”

定理:

音乐:以音和时间来表现的情绪的和谐。

绘画:以线条和色彩来表现的情绪的和谐。

舞蹈:以动作来表现的情绪的和谐。

诗:以文字来表现的情绪的和谐。

对于我,音乐,绘画,舞蹈等等,都是同义词,因为它们所要表现的是同一样的东西。

把不是“诗”的成分从诗里放逐出去。所谓不是“诗”的成分,我的意思是说,在组织起来时对于诗并非必需的东西。例如通常认为美丽的词藻,铿锵的音韵等等。

并不是反对这些词藻、音韵本身。只当它们对于“诗”并非必需,或妨碍“诗”的时候,才应该驱除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