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滑稽

警句：

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髭。

1.

宋代词坛中很有一些另类的奇才，譬如邢俊臣。

纯以文学造诣论，邢俊臣远远算不上名家，但他一身独到的本领就连苏轼、辛弃疾这等旷世高手也难以望其项背。以至于时人深叹：

他也算是个极有才华的人，只可惜全部力气都用在玩笑上了。

邢俊臣是汴京的一个市井子弟，生性诙谐，很有急才，以此成为皇宫中的弄臣，有一身哄皇帝开心的好本领。在那个词风极盛的时代里，邢俊臣以擅作《临江仙》扬名胜场。《临江仙》本是文士们常用的词牌，但邢版《临江仙》与众不同，永远都有一个招牌式的印记：末尾两句必用唐人诗句收束，达到一种抖包袱的效果。

宋徽宗朝，举国运转花石纲，不远千里将南方奇石运到汴京，装点艮岳园林。这段史事今人并不陌生，因为《水浒传》正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展开情节的。花石纲中的大石被称为神运石，无论能不能真给皇帝带来神仙运道，至少那惊人的体量真的需要神仙来运输才行。

负责置办花石纲的官员本着人定胜天的精神，以数十艘大船相连，勉强负载起一块神运石，经运河水路直抵汴京。

如此壮观的场面振奋了宋徽宗那颗艺术家的心，他命邢俊臣填一首《临江仙》助兴，限押“高”字韵。限韵是一种增加创作难度的做法，高手非如此玩则不能尽兴。

邢俊臣七步成诗的本领最能在这种命题、限韵、限词牌、限时间的苛刻条件下发挥得淋漓尽致，一首《临江仙》脱口而成，煞尾处是全篇精华：“巍峨万丈与天高。物轻人意重，千里送鹅毛。”

2.

“物轻人意重，千里送鹅毛”，今天一般说成“礼轻情意重，千里送鹅毛”，这原是唐诗里的句子。唐朝贞观年间，回纥使者缅伯高赴长安朝觐，随行带着大量的礼物，其中最贵重、也最让人劳神费心的，是一只珍稀的白天鹅。千里万里，一路要照料一只会飞的活物，还要伺候得它精气神俱佳，这真不是一份轻松愉快的工作。终于因看守的一次疏忽，被囚的天鹅成功回归了大自然。这件会让千载之后的动物保护主义者额手称庆的好事在当时可把缅伯高惊吓得不轻，他终于在无可奈何之下将天鹅遗落的羽毛上呈唐太宗，附有一首诗坦白自己护宝不善的罪行。

作为一名回纥人，缅伯高的汉诗就算写得相当不错了，其中“物轻人意重，千里送鹅毛”的句子便流传了下来，邢俊臣借用的唐诗正是缅伯高这成名的两句。假如宋徽宗在艺术与修道之外能够稍用一点头脑的话，就能听出邢俊臣词句里讽谏的意味。但是兴致高涨的宋徽宗听什么都是悦耳的，他似乎存心要刁难一下这个词坛弄臣，命其再为一株南陈桧柏填词一首，限“陈”字韵。

这株南陈古桧高五六丈，树围九尺，千里转运至汴京，无论技术难度还是人力物力的耗费，都不亚于那块神运石。邢俊臣再赋《临江仙》，这一次的结尾是：“远来犹自忆梁陈。江南无好物，聊赠一枝春。”

“江南无好物，聊赠一枝春”，这是陆凯写给范晔的诗句。陆凯当时在江南，恰逢有使者即将北行，便托他带一枝梅花给北方的友人范晔，并附诗一首：“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邢俊臣移花接木，以一枝梅花的轻盈反衬那硕大无朋的古桧，而那句“远来犹自忆梁陈”更警醒宋徽宗要记得梁朝、陈朝荒淫亡国的教训。当然，宋徽宗只顾欣赏邢俊臣才思的敏捷与诙谐，对任何更深刻的用意都不加理会，这也算是一种帝王的气量吧。

但是，帝王受得起玩笑，帝王身边的人却未必也受得起玩笑，比如大宦官梁师成。

3.

梁师成堪称宋代的魏忠贤，名列“六奸”之一。不过，梁师成做过一件貌似很得人心的事情，那就是勇于为苏轼平反。

自王安石变法以来，新旧党争一直持续了许久，你方唱罢我登场，每每兴起翻云覆雨的事情。北宋头号大奸臣蔡京原本投靠王安石一党，在得势之后旧案重翻，镌刻《元祐党人碑》，清算旧党的政治遗产。

苏轼的名字就刻在党人碑上，并且诗文被禁，书版被烧，关于这一代文宗的任何字眼都变成了新政时代的敏感词。终于站出一个人敢于为苏轼说话，他就是宋徽宗亲信的宦官梁师成。

当然，梁师成绝对是有私心的，他自称是苏轼的私生子。北宋“六奸”，童贯自称是名将韩琦的遗腹子，梁师成自称是苏轼的私生子，堪称徽宗朝最无廉耻的两道风景线。但梁师成居然也“遗传”到苏轼的文学基因，工书擅诗，至少在宦官当中是当之无愧的文艺第一人。

若问梁师成的书法究竟好到何种程度，宋徽宗本人就是历代公认的书法大师，以一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瘦金书留名中国书法史，而梁师成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宋徽宗的书法，在徽宗懈怠朝政的时候，梁师成往往冒充徽宗的字体签署诏书，无人可以分辨。在后世奸佞的类似事迹里，和珅模仿乾隆帝的书法堪称一绝，但距离梁师成的境界还有很远。

但梁师成最自负的不是书法，而是诗文造诣。梁师成的诗作在今天早已不为人知，但当时至少很得宋徽宗的赏识。某次梁师成进献新诗，徽宗叹赏之余，让恰好在一旁的邢俊臣填词，词的主题是赞美梁师成的诗句之美，限押“诗”字韵。

任何稍以节操自矜的文人面对这种局面时定会觉得笔杆有千钧之重，而邢俊臣毫不介意，口占一阕《临江仙》，结尾画龙点睛：“用心勤苦是新诗。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髭。”

4.

“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髭”，这一句来自唐代诗人卢延让的《苦吟》，原诗自述作诗的辛苦：“莫话诗中事，诗中难更无。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这是说诗人在构思的时候，为了一个字的推敲，不知不觉便捻断了好几根胡须。只是为了照顾韵脚，邢俊臣改“须”为“髭”，意思毫无变化。

这两句唐诗化用得妙至毫巅，当即惹得宋徽宗失声大笑。梁师成本是宦官，哪里有胡须可捻呢？当然，梁师成胡须没有，气量更没有，不久之后，他便唆使党羽弹劾邢俊臣泄露宫禁中语，将他放逐到遥远的越州去了。

常人若受了这样一番教训，后半生定会收敛许多，但邢俊臣天生就是为诙谐而生的，不诙谐，毋宁死。越州太守王嶷久仰邢才子大名，兼之天高皇帝远，倒也不怕犯了梁师成的忌讳，对邢俊臣礼遇有加，以莺歌燕舞和美酒佳肴盛情款待。

宋代风气，名士的诗词要借助歌女的婉转歌喉传扬天下，歌女也要借助名士的诗词来抬高自己的身价，所以酒宴上常常会发生歌女向名士乞词的事情。越州歌女也不能免俗，得知邢才子在座，当然不肯放过乞词的良机。邢俊臣为人随和，才思敏捷，自然也不会推托。

然而遗憾的是，越州歌女只注意到邢俊臣为人随和、才思敏捷的一面，却忽略了他生性滑稽，最爱恶作剧的促狭性情。有一名歌女姿容秀美，肌肤莹洁如雪，只是颇有狐臭，邢俊臣赠她的词是这样收尾的：“酥胸露出白皑皑。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化用王安石《梅花》诗，将女主角的生理缺陷讥讽得不亦乐乎。另有一名歌女擅长舞蹈，只是体态稍稍丰润了些，邢俊臣赠词道：“只愁歌舞罢，化作彩云飞。”

这两句脱自李白《宫中行乐词》，照旧是邢才子招牌式的反讽风格。

这样一位才子，应算是两宋词坛上最具花絮效果、亦仅具花絮效果的词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