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卿·口语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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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口租赁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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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1.
唐代有口语诗人王梵志,宋代有口语词人赵长卿。但王梵志本是市井小民,写口语是自家的当行本色,赵长卿却是大宋宗室子弟,在人们的刻板印象里总该端一点文雅架子的。
赵长卿是南丰人,自号仙源居士,对仕宦兴趣寡淡,只喜欢吟诗填词,过一种与世无争、自娱自乐的日子,正如他在一阕《蓦山溪》里自我描摹的那样:
无非无是,好个闲居士。
衣食不求人,又识得、三文两字。
不贪不伪,一味乐天真,三径里,四时花,随分堪游戏。
学些沓拖,也似没意志。
诗酒度流年,熟谙得、无争三昧。
风波歧路,成败霎时间,你富贵,你荣华,我自关门睡。
这是何等洗净了虚荣心的生活,“你富贵,你荣华,我自关门睡”,这道理从来易知而难行,但从来不曾如赵长卿般,以如此口语化的朴素形式表述过。
是的,口语化,这是赵长卿最突出的特色。如果从填词的数量来看,赵长卿传世词作三百余首,也算是个高产作家了,但自古以来的宋词选本很少有他的作品,只因为士大夫的审美趣味毕竟偏于文雅,总嫌他的作品太口语化。
幸而口语化的作品总容易得到市井中人的喜爱,赵长卿的《探春令》便被传为百姓人家拜年的吉祥话了:
笙歌间错华筵启。
喜新春新岁。
菜传纤手,青丝轻细。
和气入、东风里。
幡儿胜儿都姑媂。
戴得更忔戏。
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词句写新春时的喜庆,在今天读来倒有几分民俗研究的价值。只是口语作品虽然明白晓畅,却比书面语有一个极大的劣势:时人易晓,后人却不易晓。“姑媂”“忔戏”显然就是当时的口语,市井百姓也人人晓得,而到了今天,专家也考索不出它们的含义了,这样的宋词简直比先秦古文更令人望而生畏。
2.
欧阳修写《醉翁亭记》,通篇大用“也”字结尾,全是近于口语化的散文味道,与当时流行的骈文大异其趣。赵长卿早年填词很喜欢模仿欧阳修、晏殊的风格,也将欧阳修的散文写法借用到填词里去。
一阕《瑞鹤仙》,通篇韵脚尽是“也”字,别开生面,简直就是词坛里的《醉翁亭记》:
无言屈指也。
算年年底事,长为旅也。
凄惶受尽也。
把良辰美景,总成虚也。
自嗟叹也。
这情怀、如何诉也。
谩愁明怕暗,单栖独宿,怎生禁也。
闲也。
有时临镜,渐觉形容,日销减也。
光阴换也。
空辜负、少年也。
念仙源深处,暖香小院,赢得群花怨也。
是亏他、见了多教骂几句也。
一首词尽是口语味道,仿佛老人闲话。词有小序:“归宁都,因成,寄暖香诸院”,所谓暖香诸院,皆是赵长卿家乡南丰的妓馆。赵长卿常常诗酒流连,在风月场上与歌女们相得甚欢,而客居宁都之后,想南丰那些相熟的歌女怕在怨恨自己久滞不归吧,于是“是亏他、见了多教骂几句也”,许诺歌女们说,待自己回到南丰,一定甘愿让她们多骂几句。这样的词,实在令今天的读者大跌眼镜。
3.
其实细细琢磨赵长卿的词作,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个贾宝玉式的人物,对歌女常以平等的姿态欣赏之,爱慕之,没有半点轻贱的意思。
宋代是一个人口生意兴旺发达的时代,歌伎或婢妾非但可以买卖,甚至还存在着相当规范的租赁业务。赵长卿曾经签订租约,租下了一名叫作文卿的歌女,租期三年。这三年间,他教她学习苏东坡的书法,歌唱苏东坡的词作,感情日渐厚笃。待三年期满,两人自是依依不舍,而文卿的母亲执意履行租约条款,不许续约,强横地将文卿带了回去。
法律文书俱在,赵长卿无权无势,只好做了守法公民。其后文卿竟然被许给了一名农夫,这也许算是一门真正为文卿着想的妥当婚事吧:若是继续在赵长卿家里做一名家伎,至多可以升格为妾室,正如朝云之于苏轼那般,而嫁到农家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明媒正娶,后半生便可以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了。只是,一个已接受了三年精英文化教育的女子,哪里还能扮得来农妇的角色呢?
文卿嫁后,果然落落寡欢,时常忆起那三年琴棋书画的日子,忍不住给赵长卿写信,时而是片言只语的问候,时而是新作的诗词。精神的出轨就这样令人同情地发生了,而赵长卿怅怅然无可奈何,一番伤情也只有寄托在对文卿诗词的步韵赓和上了。
一阕《鹧鸪天》,有小序记载“偶有鳞翼之便,书以寄文卿”,看来两人就连书信往还都不能多有,偶一为之便弥足珍贵:
一曲清歌金缕衣,巧佼心事有谁知。
自从别后难相见,空解题红寄好诗。
忆携手,过阶墀23。月笼化影半明时。
玉钗头上轻轻颤,摇落钗头豆蔻枝。
再有一阕《临江仙》,追步文卿原韵:
破靥盈盈巧笑,举杯滟滟迎逢。
慧心端有谢娘风。
烛花香雾,娇困面微红。
别恨彩笺虽寄,清歌浅酌难同。
梦回楚馆雨云空。
相思春暮,愁满绿芜中。
文卿的农民夫婿是否对妻子的精神出轨有所察觉,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倘若有情人终成眷属,文卿当初拒绝了母亲的逼婚,继续留在赵长卿的身边,也许未必就会更幸福一点。
4.
宋代不乏与赵长卿同病相怜的文人。杨端臣也曾买过一名歌伎,契约同样签订三年。期满之时,歌伎邻家富户重金贿赂其父母,后者遂不再与杨端臣续约,将女儿转租给邻家富户。杨端臣追恨不已,作《渔家傲》以寄意:
有个人人情不久。
而今已落他人手。
见说近来伊也瘦。
好教受,看谁似我能撋24就。
莲脸能匀眉黛皱。
相思泪滴残妆透。
总是自家为事谬。
从今后,这回断了心先有。
虽然词句写得鄙俗了些,难以激发有文艺趣味的读者的同情,却当真很有风俗史的意义。后来杨端臣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与那名歌伎邂逅,思念之情一发不可收拾,再作《渔家傲》一首:
楼鼓数声人迹散。
马蹄不响街尘软。
门户深深扃小院。
帘不卷,背灯尽烛红条短。
归路恍如春梦断。
千愁万恨知何限。
昨夜月华明似练。
花影畔,算来惟有嫦娥见。
与赵长卿那个缺乏必要下文的故事不同的是,我们有幸知晓那名富户对此事的反应:纸里毕竟包不住火,富户的高墙隔不住火热的相思;富户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从此严防门户,使这一对有情人再没有互通消息的机会。绝望中的杨端臣只好将绝望继续寄托在词里,那是一首《阮郎归》:
今日那人家。
琐窗红影斜。
髻云散乱不胜花。
偷匀残脸霞。
梁燕老,石榴花。
佳期今已差。
凭阑思想入天涯。
暮云重叠遮。
这首词倒写得深挚,即便读者不晓得背后的故事,也会生出一些泫然的感动。宋代独特的人口租赁制度自然会常常制造这一种爱情悲剧,回想赵长卿“你富贵,你荣华,我自关门睡”的豁达词句,简直有些反讽意味了:他人的富贵纵然可以无动于我心,但我若有同等的富贵,岂不是可以夺回那曾属于我、亦应属于我的爱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