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九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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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钱塘人。元丰初,游京师,七年献《汴都赋》,为宋神宗所赏。后曾为溧水(今属江苏)令。徽宗时为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晚年退休,提举南京(今属河南)鸿庆宫,卒。有《清真词》,后又名《片玉词》。
浣溪沙[1]楼上晴天碧四垂[2],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梯[3]。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4],忍听林表杜鹃啼[5]。
[1]本篇与《花间集》卷七载孙光宪《浣溪沙》一词用语颇相似,而意境各别,可参看。本篇又见李清照《漱玉词》。
[2]韩偓《有忆》:“泪眼倚楼天四垂。”
[3]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这里“芳草接天涯”句是正用。唐王之涣《登鹳雀楼》:“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里“莫上最高梯”句是反用。都清秀明洁,不觉其有辞藻典故。
[4]这一联新生与迟暮互见。六朝人诗如萧悫《春庭晚望》、王僧孺《春怨》都有类似的句子。注[1]所云孙光宪词亦有“粉箨半开新竹径,红苞尽落旧桃蹊”等句。
[5]陈元龙注引李商隐《锦瑟》:“望帝春心托杜鹃”;又说:“其声哀怨,不忍听之耳。”读“忍”为“不忍”,是“不忍”即“忍”,以语促而省字。李中《钟陵禁烟寄从弟》:“忍听黄昏杜宇啼”,似较上引义山句更为相近。
苏幕遮燎沉香[1],消溽暑[2]。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3]。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4],久作长安[5]旅。五月渔郎相忆否[6]?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7]。
[1]《片玉集》陈元龙注引东坡诗:“沉香作庭燎。”李商隐《隋宫守岁》:“沉香甲煎为庭燎”,在苏诗前。“庭燎”是在旷地或庭院燃烧堆积着的木柴。字面虽有关合,这里“燎”字作为小火煨炙解;如《后汉书.冯异传》:“光武对灶燎衣”,注释“燎”为“炙”。沉香木很重,一种名贵的香料,以放在水中沉下故名,亦称“水沉”“沉水”。句意当为在室内细细焚香。
[2]溽暑,潮湿闷热的暑天。
[3]这几句自然生动。着一“举”字,荷叶亭亭出水的姿态如画。前人多表示赞美,如王国维《人间词话》及夏孙桐评语。
[4]作者钱塘人,却称“家住吴门”,盖古吴地,包括今浙江省北部,如柳永《望海潮》词说:“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5]长安,这里借指汴京。
[6]钓游旧伴,还忆我否?
[7]梦见摇着小船,荡入莲花中,和上文描写相连,示客子思乡之切,亦不必呆看。芙蓉即荷花。“浦”,这里指流动的浅水。晏几道《生查子》:“闲荡木兰舟,误入双鸳浦。”
玉楼春桃溪[1]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2]。当时相候赤栏桥[3],今日独寻黄叶路。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4]。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5]。
[1]“桃溪”虽说在宜兴有这地名,这里不作地名用。周济《宋四家词选》所谓“只赋天台事,态浓意远”是也。刘晨、阮肇天台山故事,本云山上有桃树,山下有一大溪,见《幽明录》、《续齐谐记》。韩愈《闻梨花发赠刘师命》:“桃溪惆怅不能过。”魏承班《黄钟乐》词:“遥想玉人情事远,音容浑似隔桃溪。”用法均与本篇相同。
[2]“秋藕”与“桃溪”,约略相对,不必工稳。俗语所谓“藕断丝连”,这里说藕断而丝不连。
[3]“赤栏桥”,这里似不作地名用。顾况《题叶道士山房》:“水边垂柳赤栏桥。”温庭筠《杨柳枝》词:“一渠春水赤栏桥。”韩偓《重过李氏园亭有怀》:“往年同在弯桥上,见倚朱阑咏柳绵;今日独来春径里,更无人迹有苔钱。”诗虽把“朱阑”“弯桥”分开,而本词这两句正与诗意相合,不仅关合字面。黄叶路点明秋景;赤栏桥未言杨柳,是春景却不说破。
[4]“列岫”,陈元龙注引《文选》“窗中列远岫”,乃谢朓《郡内高斋闲望》诗。全篇细腻,这里宕开,远景如画。亦对偶,却为流水句法。类似这两句意境的,唐人诗中多有,如刘长卿、李商隐、马戴、温庭筠。李商隐《与赵氏昆季燕集》“虹收青嶂雨,鸟没夕阳天”,与此更相近。
[5]晏几道《玉楼春》词:“便教春思乱如云,莫管世情轻似絮。”本词上句意略异,取譬同,下句所比亦同,而意却相反,疑周词从晏句变化。《白雨斋词话》卷一:“似拙实工。”又说:“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两譬,别饶姿态。”
蝶恋花月皎惊乌栖不定[1],更漏将残,辘轳牵金井[2]。唤起两眸清炯炯[3],泪花落枕红绵冷[4]。执手霜风吹鬓影[5],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6]。楼上阑干横斗柄[7],露寒人远鸡相应[8]。
[1]用曹操《短歌行》意。此下三句,写天尚未明,全从枕上听来。
[2]彊村校本作“辘”,云“原作辘轳,从毛本”。陈注:“六一公词,金井辘轳闻汲水”,则陈本自作“辘轳”。辘轳,井上用来拉吊桶的滑车。张籍《楚妃怨》:“梧桐叶下黄金井,横架辘轳牵素绠。”辘轳当不误。朱殆因此处宜两仄声,故改从毛本,“辘”是声音的形容,如苏轼《浣溪沙》“门前辘使君车”,如用在这里却并不适当。王维《早朝》:“城乌睥睨晓,宫井辘轳声。”此与上句“惊乌”亦有关连。
[3]不言朦胧,却说清醒,与作者《早梅芳近》“正魂惊梦怯,门外已知晓”相似。
[4]绵,絮也,即丝绵,以装枕,盖有类近用软枕。“红绵冷”承上“泪花落枕”来,谓燕脂妆泪沾浥枕绵。“红”字轻点。两句写将起未起的情景。
[5]过片由室内转至室外。李贺《咏怀》二首之一:“春风吹鬓影。”
[6]三语迤逦而下,流转中有蕴藉,已由庭院而途路矣。
[7]“阑干”,横斜貌,非指楼上的阑干。乐府《善哉行》:“月落参横,北斗阑干。”李贺《七月》:“晓风何拂拂,北斗光阑干。”
[8]人去已远,惟斗柄横斜,露寒鸡唱而已。温庭筠《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又《更漏子》词末句云:“一声村落鸡。”均为晓鸡,与此词意近。若顾非熊《秋日陕州道中作》“村落一声鸡”,却是咏午鸡。
六丑[1]正单衣试酒[2],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3],一去无迹。为问家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4]。钗钿堕处遗香泽[5]。乱点桃蹊,轻翻柳陌[6],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7]。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8]。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9],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10],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11],恐断红尚有相思字[12],何由见得[13]。
[1]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下:“(徽宗)问‘六丑’之义,莫能对。急召邦彦问之,对曰:‘此犯六调皆声之美者,然绝难歌。昔高阳氏有子六人,才而丑,故以比之。’”汲古阁本题“蔷薇谢后作”。
[2]“试酒”,夏历四月初酒库呈样尝酒(指煮酒),见《武林旧事》卷三。张镃《赏心乐事》“三月季春……花院尝煮酒”,见同书卷十。南宋风俗多沿汴都之旧,周词亦指三四月间。
[3]三句一语一转,《宋四家词选》评为“千锤百炼”。“过翼”,以鸟飞作比方,言春归的迅速。陈注引杜诗:“村墟过翼稀”(《夜》二首之二)。“翼”字又作小船解,亦可比喻时光之迅速。如《文选》卷二十三颜延年诗李善注:“千翼,谓舟也。”《容斋四笔》卷十一引元稹诗“光阴三翼过”,与本词意合。但解作鸟飞,似较普遍。
[4]沈亚之《异梦录》:“王炎梦游吴,闻葬西施。”是唐人有这样的故事。韩偓《哭花》:“夜来风雨葬西施。”这里以花为主,将美人来比落花。实当说吴宫,但为律所限,须仄声,故说“楚宫”。吴楚地望相接,楚宫亦多美人,故借用耳。“倾国”,见汉乐府《李延年歌》,后来即作为美人的代称。
[5]徐夤《蔷薇》:“晚风飘处似遗钿。”“泽”,油膏之类。
[6]刘禹锡《踏歌词》四之二:“桃蹊柳陌好经过。”此诗一作张籍《无题》。
[7]崔涂《残花》:“蜂蝶无情极,残香更不寻。”这里说蜂蝶犹恋落花,意若相反。裴说《牡丹》:“游蜂与蝴蝶,来往自多情”,意略同,但裴诗却不指残花。
[8]郭璞《游仙》十四首之三:“绿萝结高林,蒙笼盖一山。”
[9]下片以人为主,用花来比美人。储光羲《蔷薇歌》:“低边绿刺已牵衣。”
[10]杜牧《山石榴》:“一朵佳人玉钗上。”
[11]“潮”是通称。分言,早潮为“潮”,晚潮为“汐”。
[12]朱孝臧《彊村丛书.片玉集校记》引庞元英《谈薮》:“御沟红叶,本朝词人,罕用其事。惟清真咏落花云,断红尚有相思字。”红叶题诗事,屡见唐人笔记中,如《云溪友议》、《本事诗》等,但这里却借指飘零的花瓣,亦是活用。
[13]“何由见得”,即何由得见,亦“几时重见”意。此处另转一意,谭献评“结笔仍用逆挽”。
兰陵王[1]柳阴直[2],烟里丝丝弄碧。隋堤[3]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4]。登临望故国[5],谁识京华倦客[6]。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7]。闲寻旧踪迹[8],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9]催寒食[10]。愁[11]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12]。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13]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14]。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15]。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16]。
[1]刘《隋唐嘉话》卷下:“高齐兰陵王长恭,白类美妇人,乃着假面以对敌,与周师战于金墉下,勇冠三军。齐人壮之,乃为舞以效其指麾击刺之容,今‘人面’是。”当是古曲入词者。“人面”,即后来舞台上所用代面,又演化为脸谱。本篇为周邦彦代表作之一,在南宋绍兴年间颇流行,歌以送别,又本曲凡三换头,称“渭城三叠”,见毛幵《樵隐笔录》。
[2]开首第一段借柳说起。
[3]“隋堤”,汴河堤,为隋炀帝时所筑。
[4]“飘绵”,飞柳花。陈注:“隋炀帝疏洛为河,抵江都宫,道皆种柳。”白居易《新乐府.隋堤柳》:“西自黄河东至淮,绿阴一千三百里。”
[5]宋玉《九辩》:“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故国”,这里作“故乡”解。
[3]杜甫《奉赠韦左丞丈》:“旅食京华春。”“京华倦客”,作者自谓,时客汴都。
[7]李商隐《离亭赋得折杨柳》:“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缕千条拂落晖。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与本篇词意相近。
[8]缴上启下。以下说自己也要离开这里。“又酒趁哀弦”三句,眼前实景。
[9]古代钻木取火。《周礼.夏官.司爟》“四时变国火”,注云:“春取榆柳之火。”宋代清明有赐新火之制,仅限于宰执学士等,亦云“榆柳之火”,详见《春明退朝录》卷中。这里不过用作辞藻,点缀禁烟节令。在民间烧柴薪亦还有“改火”的风俗。如苏轼《老饕赋》“火恶陈而薪恶劳”,自注:“江右久不改火,火色皆青。”可见其他各地还有灭旧火而生新火的,即所谓“改火”,只是不必钻木。在此词不过用作点缀禁烟节令的辞藻而已。
[10]寒食禁烟禁火本有一段时期,后来将时间缩短,便将这剩下的最后两三天称为寒食节。周密《癸辛杂识》别集卷下:“绵上火禁计平时禁七日,丧乱以来犹三日。”这是南宋时的情形。
[11]“愁”字绾以下,直至本片结尾“望人在天北”。下片“念”“渐”,并领头字,各绾两句八字。“愁”者,预愁,想象别时光景。
[12]以自己南去,故“望人在天北”。
[13]“津”,渡口。“堠”,守望之所,每五里、十里一个。
[14]一句中含两意,一日光景已近黄昏,春光却无限,也是无穷的。前人多有美评,如谭献评《词辨》、梁启超评《艺蘅馆词选》。
[15]想象去后定将回忆京华往事,即所谓“旧踪迹”。
[16]结用六仄声字而分去上,实笔拙笔。本词押入声韵,《樵隐笔录》云:“至末段声尤激越。”
满庭芳[1]风老莺雏,雨肥梅子[2],午阴嘉树清圆[3]。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4]。人静乌鸢自乐[5],小桥外新渌溅溅[6]。凭阑久,黄芦苦竹[7],拟泛九江船[8]。年年,如社燕[9],飘流瀚海[10],来寄修椽[11]。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12]。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13]。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14]。
[1]汲古阁本题“夏日溧水无想山作”。时元祐八年癸酉(1093),作者任溧水令。溧水,今江苏省镇江专区属县。
[2]“老”“肥”二字均形容词转作动词,言雏莺渐长,梅子已肥。杜牧《赴京初入汴口晓景即事》:“风蒲燕雏老。”杜甫《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五:“红绽雨肥梅。”
[3]“嘉树”见《左传》昭公二年。刘禹锡《早夏郡中书事》:“华堂对嘉树。”又《昼居池上亭独吟》:“日午树阴正。”
[4]“地卑山近”,兼用白居易“湓城地低湿”意,见下注[7]。南方黄梅天潮湿,衣服容易生霉,须以炉香熏之。杜甫《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三首之二:“衫裛翠微润。”
[5]陈注引杜甫诗“人静乌鸢乐”,检今本杜集无之,当是佚句,未可知;或陈误引他人诗。王安石《永济道中寄诸弟》:“似闻空舍乌鸢乐”,在周词之前,盖皆用《左传》襄公十八年记平阴之战:“鸟乌之声乐,齐师其遁”句意。“鸟乌”“乌鸢”字面虽有别,而意可通。(《颜氏家训.文章篇》谓《汉书》朝夕乌事,文士每误作乌鸢用之,可参看。)乌鸢连用,见《周礼.夏官》:“射鸟氏……以弓矢殴乌鸢。”《尔雅.释鸟》:“鸢,乌丑,其飞也翔。”盖古以鸢为乌类,故二字连举。
[6]“新渌”,从汲古阁本。“渌”,水清。“溅溅”水声。
[7]白居易《琵琶行》:“住近湓城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8]郭璞《江赋》:“流九派乎浔阳。”李善注引应劭曰:“江自庐江浔阳,分为九也。”陈注引杜诗:“闻道巴山里,春船正好行。都将百年兴,一望九江城。”(《绝句九首》之七)杜甫之意希望出峡东下,而周词却说想离开这江南卑湿之地,与原典似乎相反,而意却相通,总是客居在外,不大得意,引起下文事实上的不能离开。
[9]“年年”,短句叶韵。江南一带,燕子每于春社日来,秋社日去,称为社燕。
[10]《汉书.霍去病传》“登临翰海”,如淳注:“翰海,北海名也。”盖漠北之湖泊,其地未详。《史记索隐》引崔浩说:“群鸟之所解羽,故云翰海。”翰,羽翰也。后加水旁,作“瀚海”,意同。又一说,指戈壁沙漠,沙漠广大如海,唐贞观初在漠北立瀚海都护府。
[11]自比燕子来自朔漠,飘流已久,幸得一椽暂寄,又如何能就离开呢?《白雨斋词话》卷一:“九江之船卒未尝泛,此中有多少说不出处。”
[12]杜甫《绝句漫兴》九首之四:“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这里略为修改,用入词中,却不觉其“歇后”。杜牧《张好好诗》:“身外任尘土,尊前极欢娱”,“身外”“尊前”字俱合,意亦相似。
[13]杜甫《陪王使君》:“不须吹急管,衰老易悲伤。”说到这里才直出本意。上片以景寓情,写江南初夏风景之妙,似褒似贬,含蓄顿挫。下片“年年”句换头,一气呵成,直贯篇终。
[14]《南史.陶潜传》:“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我醉欲眠卿且去”,全用陶语。这里意思却稍不同,只言“容我醉眠”,而客人暂可勿去,意在言外,正和苏轼诗意合。周邦彦是苏轼的侄辈,却未必引用苏诗,当是偶合。但陈元龙旧注《片玉词》已屡引苏句。兹录苏诗于下备考:“君且归休我欲眠,人言此语出天然。醉中对客眠何害,始信陶潜未若贤。”(《李行中秀才醉眠亭》)
夜飞鹊河桥送人处,良夜何其[1]?斜月远堕余辉。铜盘烛泪已流尽[2],霏霏凉露沾衣[3]。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4],树杪参旗[5]。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6]。迢递路回清野[7],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经前地[8],遗钿不见,斜径都迷[9]。兔葵燕麦[10],向残阳影与人齐,但徘徊班草[11],欷歔酹酒[12],极望天西。
[1]点明地点、时间。“夜何其”见前苏轼《洞仙歌》注[8]。
[2]庾信《对烛赋》:“铜荷承泪蜡。”兼用李商隐诗,见注[5]。
[3]《史记.淮南王安传》载伍被之言:“今臣亦见宫中生荆棘,露沾衣也。”陈注引作《西汉.淮南王传》,误。若引《汉书》,亦当在《伍被传》中。又在“露”上添一“凉”字,《史》、《汉》均无之,乃涉本文而误。
[4]“探”,探听。“探”字领下两句,言打听什么时候了。“津鼓”,在渡口报时的更鼓。李端《古别离》:“月落闻津鼓。”陈注引作王介甫诗,疑误。
[5]《史记.天官书正义》:“参旗九星在参西,天旗也。”李商隐《明日》:“天上参旗过,人间烛焰消。”参星和北斗星在后半夜转了方向,所谓“斗转参横”。
[6]陈注引李贺诗,颇得词意。李贺《代崔家送客》:“恐随行处尽,何忍重扬鞭。”白居易《闲出》:“马蹄知意缘行熟。”张蠙《上所知》:“而今马亦知人意。”与“花骢会意”并有关合。
[7]“过变”一般以换笔换意为多。这里仍言送别情事,径连上文不断。到“何意重经”以下方换一意。
[8]“重经前地”从毛本、元巾箱本。彊村本作“重红满地”,似误。
[9]“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已是往迹全非,下文“兔葵燕麦”云云,更加一番渲染。
[10]“兔葵燕麦,动摇春风”,见刘禹锡《再游玄都观绝句诗序》。但“兔葵燕麦”云云六朝时已有之,详见《容斋三笔》卷三引《北史.邢邵传》,这里不过用唐诗而已。
[11]《后汉书.陈留老父传》:“陈留张升去官归乡里,道逢友人,共班草而言。”注曰:“班,布也。”“班草”语从《左传》“班荆”来,“班”字用法亦同。
[12]陈注:“扬雄《方言》云:‘哀而不泣曰唏嘘。’”今传宋本《方言》卷一无“嘘”字,陈注盖误。“欷歔”“唏嘘”字通。“欷歔”见《太平广记》卷三五〇引《纂异记》:“白叟命飞杯,凡数巡,而座中欷歔不已。”亦作“歔欷”。玄应《一切经音义》引《仓颉篇》:“歔欷,泣余声也。”以上二义相同,似与《方言》相反。其实或欲泣未泣,或泣犹未止,皆得谓之“欷歔”“歔欷”,各随其文义定之。若此词所云,自未真哭,合于“哀而不泣”之义,《广雅.释诂》云“悲也”,亦甚明简。二字连用,平声。“欷”字又读去声。“酹酒”见前苏轼《念奴娇》注[12]。“班草”“酹酒”,皆指昔年送别言,即所谓“前地”。
本篇写残夜清晨,写黄昏落日。夏孙桐评:“以景写情,方能深厚。”陈廷焯曰:“白石《扬州慢》一阕从此脱胎,超处或过之,而厚意微逊。”(《白雨斋词话》卷一)
齐天乐绿芜凋尽台城路[1],殊乡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鸣蛩劝织[2],深阁时闻裁剪[3]。云窗静掩,叹重拂罗裀,顿疏花簟[4]。尚有綀囊,露萤清夜照书卷[5]。荆江留滞最久[6],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7],空忆诗情宛转。凭高眺远,正玉液新篘[8],蟹螯初荐[9]。醉倒山翁[10],但愁斜照敛[11]。
[1]陈元龙注:“晋明帝咸和年间新宫成,署曰建康宫,即今所谓台城也。”六朝时称宫省为“台”,故呼禁城为“台城”。故址在今南京城北玄武湖边。此词当作于金陵。《齐天乐》一名《台城路》,即用此词首句为名。
[2]蛩即蟋蟀。其声似劝人机织,一名促织。
[3]韩偓《倚醉》:“分明窗下闻裁剪”。这里写逆旅无聊情况。
[4]言天气渐冷。就字面说,类似六朝丘巨源《咏七宝扇》:“卷情随象簟,舒心谢锦茵。”从意思说,又似唐柳宗元《行路难》:“盛时一去贵反贱,桃笙葵扇安可当。”桃笙即簟,竹席。此盖借时节寒暖变迁,而有感于世态人情。
[5]《晋书.车胤传》:“夏月则綀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綀以稀疏得名,是极稀薄的布,可以透亮的,字亦通作“疏”。或作“练”字,非。这里只借典故来说夏天所用的有些还在,不必真有囊萤照读这样的实事实物。
[6]作者曾客居荆州。据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所附年表,列在哲宗元祐七年以前,作者三十多岁,大致不差。谭献评:“应‘殊乡’”,语很简略。美成,杭人,金陵、荆州,对他说来,都是他乡,而荆州是少年羁旅(见《琐窗寒》词),秣陵是晚年寄迹,却有不同,一意分作两层,就将今昔之感说出了。
[7]贾岛《忆江上吴处士》:“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全唐诗》卷五七二)陈注引贾岛诗,“生”作“吹”,并云:“后人传为吕洞宾诗。”美成是否到过长安,也很难定。汲古阁本《片玉词》卷下《西河》词,有“长安道,潇潇秋风时起”云云,但毛注云“《清真集》不载”。今陈元龙注本亦不载。此词真伪尚不可知。既云“空忆诗情宛转”,已明说这里引用古诗。词意尽可借指汴梁,追忆少年时在京时的朋友,较“荆江留滞”更推进一层,不必泥于唐人原句的地名。
[8]“篘”,漉酒竹器,亦可作动词。《唐诗纪事》卷六十五引杜荀鹤断句:“旧衣灰絮絮,新酒竹篘篘。”这二字叠用,却非一般的叠字,其上一字均为名词,下一字均为动词。
[9]《世说新语.任诞》:“毕茂世(卓)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10]陈注:“晋山简每置酒辄醉。儿童歌曰:‘山公出何许,往至高阳池,日日倒载归,酩酊无所知。’”亦见《世说新语.任诞》,而文字略异。
[11]陈廷焯曰:“几于爱惜寸阴,日暮之悲更觉余于言外。”杜牧《九日齐安登高》:“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怨落晖。”本篇虽无题目,观“凭高眺远”云云,盖亦是重九之作。《清真集》中艳词居多,此词辞意皆胜,惟意境似衰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