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斯人,吾与山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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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

只有敬亭山。

一座海拔只有区区三百米的小山,只能算是土包了,但是却穿越了时间的阻隔和地理学的藐视,成为后人常挂在嘴边的名词,这多半是与诗人有关的。南齐时,诗人谢朓任宣州太守,在敬亭山上建楼览胜,并写下了《游敬亭山》一诗,从此,此山为人所知。刘禹锡说:“宣城谢朓一首诗,遂使声名齐五岳。”“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固然是至理,但是说谢朓使敬亭山与五岳齐名则有些夸张,因为真正做到这一点的另有其人,这个人就是李白。

天宝十二载(753年),李白离开长安已经整整十年了。从十五岁仗剑出游开始,他一直存着布衣探囊取卿相的美梦,但是,短促的宫廷生活让他明白了,自己的梦可能仅仅只是个梦而已。虽然他这段仕途的结局还是比较体面的,皇帝赐金放还,但这却是诗人遭受到的最沉重的打击。于是,从那时候开始,诗人度过了十余年的漫游生涯,因为,诗人不知道自己要“还”到哪里,哪里才能接纳这个只能与月亮和自己的影子做伴的诗人。

终于,也许是上天的安排,李白来到了敬亭山,来到了他崇拜的偶像谢朓来过的地方。坐在并不高的山顶上,仰头看去,鸟儿已经飞尽。庄子说:大鹏乘风而上,背负青天,“水击三千里,抟扶摇直上九万里”。陈涉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可是现在,无论是大鹏,还是鸿鹄,都已远去。他原来一直相信,自己就是那只大鹏,期待着“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上李邕》),可是,送他上天的风没有了,青云不再。坐在山顶,看着所有的鸟都离自己而去,展翅高飞,这些鸟之中,也许甚至还有庄子和陈涉嘲笑过的燕雀之属,可是,他们都骄傲地高翔在诗人头顶,飞向无垠的天空,只留下孤独的诗人一个。于是,诗人把希望寄托在了那片孤独的云上。不是说云会留在山里的吗,因为“云无心以出岫”(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因为有人说,云就是隐士,或者说,是那些失意文人的最后一个慰藉,但是,那片云也飘走了,因为云也无法忍受这种孤独,于是,把孤独留给诗人一个。

由显赫一时到漂泊江湖,诗人已经见识了太多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当所有的人,如鸟飞尽,如云散去的时候,李白还独自坐在这里。人们都太忙,忙着升官,忙着发财,忙着自己的人生仕途的经营,谁还会来管一个被革了职的翰林供奉的心事!

远离人群的人,心中感到的不会仅仅是孤独,应该还有被遗弃的恐惧。孔子就曾忧心忡忡地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人不能跟鸟兽同群啊!我不跟世人打交道我还能跟谁打交道呢?)于是,即使没有人接纳他的主张,哪怕自己已经“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孔子还是忍受着权贵们的鄙夷和白眼,奔波于周游列国的途中。可是李白不是儒生,在他被赶出宫廷的当年,他就正式加入了道士籍。他不会用妥协来回报别人的冷眼,也不会用退让来对待别人的抛弃。他是道士,更是诗人,在遭遇轻蔑的时候,他只会用百倍的轻蔑来示威,在遭遇众人皆醒的时候,他宁可留着自己的几分醉意,用朦胧的醉眼挑衅这个现实的世界。

于是,在所有的风景都离自己远去的时候,诗人仿佛是在上天的指引下,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知音:山。山是执着的,不会因鸟的飞去而感到孤独,不会因云的远离而怅然若失;山是宽厚的,他能容纳世间所有的欢喜和悲哀,不论面对的是趾高气扬的封禅帝王,还是孤独无助的失意文人,他都是那样一如既往地倾听,一如既往地理解;山是永恒的,王朝的兴替,个人的沉浮,对于他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一瞬间,他就是天地的象征,也是无穷的宇宙的代言。诗人静静地注视着山,突然感觉山也在静静注视着自己,温暖的目光消解了自己所有的漂泊和悲哀,褪去了自己所有的烦躁和不平,诗人感觉自己已经和山一样,变得沉静,变得安详。于是,诗人看见山对自己微笑了,似乎是山在赞许自己,于是,诗人也微笑,因为,与山对视良久,他们已经成为挚友,或者说,已经互相融合。

五百多年后,辛弃疾在《贺新郎》中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论者多认为这是化太宗称赞魏征语“人言征举动疏慢,我独见其妩媚尔”,我以为不然,因为此词还有后两句:“情与貌,略相似。”可见无疑是化用太白此诗。当人不可同群的时候,诗人从自然中找到了最高的人格维度,并与自己的人格期许融合,于是,自然成为人格化的自然,而自己也成为自然化的人。

每个人都害怕孤独,害怕被抛弃,害怕没有同盟军。范仲淹就曾不无忧虑地慨叹:“噫,微斯人,吾谁与归!”诗人与普通人不同的是,他们坚信,在世人的不屑和冷眼之上,有一个更高的标准,这个标准,不是汲汲于名利之徒所能企及的,当他们被命运放逐的时候,他们也会傲岸地放逐命运,而不会向命运摇尾乞怜。因此,如果李白听到范仲淹略带胆怯的叹息时,一定会用自信的声音回答他:“噫,微斯人,吾与山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