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归宿是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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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 雪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唐贞元二十一年(804年),柳宗元被贬永州,从此远离了政治的喧嚣,走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后人多认为《江雪》是柳宗元被贬到永州之后所作,但是又有人指出永州地处亚热带,怎么会有如此大雪,甚至还有人搬出历年永州的气温变化情况作为佐证;还有人根据垂钓的常识,认为大雪冰封之时是不可能在江上钓鱼的。其实,这样解诗,就像用解方程的办法来谱曲一样可笑:诗歌可以当政治的人生的晴雨表,但是绝不能当自然的温度计。何况作者也并没有说,诗中的景象就是现实气象的复制。因为,这种气象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作者的心中。
诗开头两句以夸张的手法描写了一片万里冰封、人迹全无的景象,大雪所至,宇宙为之空廓,天地为之沉寂。有人说这两句颇有禅意,不管是鸟迹还是人迹,此时皆归于无。但是无乃与有相生,鸟飞绝与人踪灭其实都是为后两句的渔翁独钓造势。
渔翁在中国文学中本身就是一个富有深意的意象:姜太公“闲来垂钓碧溪上”待文王,屈子行吟泽畔遇渔父,孟浩然也以垂钓者喻朝廷当权者,虽然在这些典故中,渔夫的内涵各有不同,但是都与权位及归隐相连。《江雪》中的渔翁形象无疑是作者的自身写照,而冰雪封江之时,作者到底是在江上独钓自己的信仰、自己的高洁,还是想独钓起自己已经失去的政治理想和抱负?
关于这一点,历来曾经有过很多猜测,《古唐诗合解》说:“世态寒冷,宦情孤冷,如钓寒江之鱼,终无所得,子厚以自喻也。”《而庵说唐诗》说:“当此穷途人日短,可以归矣,而犹依泊于此,岂为一官所系耶?”也许他们说得并不错,永州之贬是柳宗元生命中最大的转折点,在永州的十一年里,伴随着他的不仅是对故土的思念,还有对有朝一日能够重返政坛施展才干的梦想。在永州的岁月里,诗人并没有停止抗争,只是,他由政坛上轰轰烈烈的拼搏,转入了智者的沉思,哲学的冥想,这种抗争,其痛苦程度并不亚于政坛上的纵横捭阖折冲樽俎。更关键的是,在尘俗的视角里,这种抗争最后注定是一无所得的,就如诗人寒江独钓,注定将空手而归。
这让人想起海明威笔下的渔夫圣地亚哥,当他历尽艰辛终于捕获了一条大马林鱼之后,猎物却被鲨鱼吞噬殆尽,最后,只好带着巨大的鱼骨架回到港口。但是,当渔翁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睡觉之后,他却梦见了狮子。
所以,诗人到底在垂钓什么,都不是那么重要了,因为一个“独”字已经告诉我们:整个诗歌呈现的,就是一种繁华之后的孤寂,喧嚣平息后的沉静,以及尘埃落定后的高傲。
在这里,很多人还会想起柳宗元另外一首著名的《渔翁》诗:
渔翁夜傍西岩宿,
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
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
岩上无心云相逐。
两个渔翁,一个在漫天大雪之下独钓寒江,一个在绿水青山间纵情啸歌;一个在人生的严冬中沉寂凝视,一个在自然的美景里游目骋怀;一个内敛而静穆;一个奔放而潇洒,但是,两个渔翁又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孤独。《江雪》中的渔翁孤独地在冰封中垂钓自己的命运和未来,而后诗中的渔翁则始终不让人看见,我们只能听见他汲水点火的声音,只能在晨晖中,隐隐听见他啸歌的豁达。最后一句“岩上无心云相逐”显然点化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的名句,作者似乎通过两个渔翁告诉人们,经历了政治的险恶和纷争之后,他已经远离了那片喧嚣、那份纷扰,走入了另一个世界,从此,中国少了一位本应有所成就的政治家,但是多了一位高傲而潇洒的诗人,一位孤独而沉寂的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