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金不换扫榻留城璧 冷于冰回乡探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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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金不换扫榻留城璧 冷于冰回乡探妻儿
词曰:
《诗》歌求友,《易》载同人。知己亲谊重,理合恤患难,下榻留宾。
自从分袂后,山岛寄闲身。总修行宁废天伦。探妻子红尘债了,依旧入仙津。
右调《拾翠翘》
话说冷于冰与连城璧医好刑伤,问明金不换居址,两人出得庙门。城璧腿上有冷于冰画的符箓,步履和风行电驰一般,那里用十天半月,只走了三天,便到鸡泽县,向赵家庄逢人寻问金不换,有人说道:他在堡东五里外,有一赵家涧儿,不过数家人居住,一问便知。两人又寻至赵家涧,问明住处,先着城璧去相见,道达来意,于冰在百十步外等候回音。好半晌,城璧和一人走来,但见:
面皮黑而瘦,身材小而秀。鼻孔掀而露,耳轮大而厚。两眉短而绉,双眼圆而溜,口唇红而肉。牙齿疏而透,手脚轻而骤。气色仁而寿。
于冰看罢,也不好迎了上去,只听得那人问城璧道:此位就是冷先生么?城璧道:正是。那人跑至于冰面前,深深一揖,于冰急忙还礼。那人道:在下就是金不换。适才家表兄说,先生救难扶危,有通天彻地的手段。今承下顾,叨光的了不得。于冰道:令表兄盛称老兄正直光明,弟方敢涉远投刺。说罢,三人同行,到门前相让而入。
于冰看去,见正面土房三间,东厦房一间,周围俱是土墙,院子到还阔大,只是房子甚少。院内也种着些花草,已开的七零八落。金不换让于冰到正面房中,叩拜就坐。于冰再-看,见坑上止有一领席子,四角皆残破,一副旧布被褥,一张小炕桌;地下也有一张坏了腿的条桌,靠墙处用木棍支架着,还有一顶旧大柜,一条板凳,一把木椅,还有几件盘碗盆罐之类。不换道:先生是高人,到我这小人家,连个可坐处也没有,大失敬意。于冰道:朴素足见清雅。少刻,走入一个穿短袄的后生,两手拿着两碗茶入来。不换先让于冰,于冰道:弟不吃烟火食水,已数年了。城璧道:我替代劳罢。说罢,与不换分用。于冰道:日前令表兄说,尊翁令堂已病故,嫂夫人前祈代为请候。不换道:贱内去年夏间亡过了。城璧又将于冰始末,并自己事体,详细说了一遍,不换咨嗟叹息,敬服不已。于冰道:闻老兄开设当铺,此地居住,似离城太远些。不换道:我昨年就辞了生意,在此和人伙种着几亩地,荀延日月。说着,从地柜中取出二百钱,走出去与穿短祆的后生说话,复入来陪坐。好一会,拿入两小碗肉,两大碗豆腐,一盘子煮鸡蛋,一壶酒,二十几个馒头,一盆子米饭。不换笑向于冰道:家表兄是至亲,我也不怕他笑话。只得待先生,不堪的了不得,请将就用些罢。城璧接说道:我这位哥哥久绝人间饮食,一路同来,连口水也没见吃过。我近日又吃了长斋。这两碗肉你用,豆腐我吃。不换见于冰一物不食,心甚不安,陪城璧吃毕饭,于冰向城璧道:借住一二年话,你可向令表弟说过么?城璧道:说过了。金不换道:弟家贫苦,无好食物待家表兄,小米饭还管得起。若说到住之一字,恨不得同住一百年才好。
晚间,不换又借了两副布被褥,与城璧伴宿西正房。于冰在东正房打坐。次早,不换买了许多梨、枣、桃子、苹果等类,供献于冰。于冰连住五天,日日如此,也止他不得。于冰见不换虽是个小户人家子弟,颇知敬贤道理,一见面看得有些拘谨,住下来,却到是个好说笑,极其活动的人。将城璧劫牢反狱、杀官兵话细说,他听了毫无悚惧;讲到留城璧久住,又无半点难色,且有欢喜乐留的意思。看来是个有点胆气、有点担当的人,抑且待城璧甚厚,心上方放开了七八分。至第七日早间,向城璧、不换道:此地离成安较近,我去家中探望一回,明日早饭后即来。不换道:这是极该去的。于冰辞了出来,不换同城璧送至门外。
于冰于僻静处,挝一把土,望空一撒,借土遁顷刻到成安。入西门后,即用袍袖遮了面孔,走到自己门前,见金字牌上,写着翰院先声四字,傍边是成安县知县为中式举人冷逢春立。看罢笑道:元儿也中了举,真是可喜。一步步走入大门,只见大章儿从里边出来,长的满嘴胡须,看见于冰,吃一大惊,忙叫道:你是谁?”于冰道:你是自幼伺候小厮,连我也认不得了?大章儿呵呀了一声,翻身就往里跑,一路大叫大喊入去,说:当年走的老主人回来了!先是柳国宾跑来,见于冰如从天际吊下,连忙扒倒在地下叩头,眼中滴下泪来。于冰见他须发通白,问道:你是柳国宾么?”国宾道:小的是。随即元相公同大小家人都没命的跑来。元相公跪倒在膝前,眼泪直流,大小家人俱跪在后面。于冰见他儿子也有二十七八岁,不胜今昔之感。于冰吩咐道:都起来。走至了厅院,见他妻房卜氏,已成半老佳人,率领众妇女迎接在阶下,也是双泪直流。于冰大笑道:一别十六七年,喜得你们还团聚在故土,抑且人丁倍多于前,好,好。卜氏悲喜交集,说道:今日是那一阵怪风,将你刮到此处?说罢,同于冰到厅屋内,对面坐下。
于冰问道:岳丈、岳母可安好么?卜氏道:自你去后,只七八年,二位老人家相继去世。又问道:怎么不见陆总管?卜氏道:陆芳活了八十三岁,你昨年四月间来,他还在哩。于冰不禁伤感,眼中泪落。只见儿子逢春,同一少年妇人站在一处,与于冰叩拜。于冰问道:这女子是谁?卜氏道:足见是个野脚公公,连儿媳妇都认不得。夫妻拜了两拜,于冰便止住他们。又领过两个小娃子来,一个有八九岁,一个有六七岁,也七上八下的与于冰叩头。于冰笑问道:这又是谁?卜氏用手指着道:这是你我的大孙儿,那小些的是二孙儿。“于冰哈哈大笑,都叫到面前,看了看气骨,向逢春道:那孙儿皆进士眉目也,汝宜善教育之。陆续才是家人小厮妇女们以次叩头。于冰见有许多少年男妇,都认识不得,大料皆是众家人仆妇之子孙。再看众老家人内,不见王范、冷尚义二人,问道:王范、冷尚义何在?卜氏道:冷尚义十年前即死,王范是大前年病故了。于冰不由的慨叹至再,又猛然想起陆永忠,忙问道:陆永忠不见,是怎么样了?
卜氏道:陆芳效力多年,我于七八年前,赏了他二千两银子,乡间住房一处,又与他二顷好地,着他父子夫妻自行过度,不必在此听候差委,酬他当年辅助你的好心。惟有陆芳不肯出去,隔两三个月才肯去他家中走走,当日即回。不意他只病了半天,仍旧还死在你我家中。于冰不住的点头道好。还有一节,我父母死后,我兄弟家无余资,元儿送了他母舅五百两,又地一顷五十亩。于冰又连连点头道:你母子两个做得这两件事,皆大合人情天理,非我所及。令弟也该来与我一见。卜氏道:他去广平已五六天了,也只在三两天内即回。陆永忠是在乡下住,不知道你来,他今晚明早必到。
于冰又问儿媳家父母名姓,方知是本城贡生李冲的次女。又笑问逢春道:你也中了?卜氏道:你是十几岁中解元,他是二十四岁中八十一名举人。中的虽比你低些,举人还是个真的。于冰笑道:他中了,胜我百倍。又问道:“你们的日月,过的怎么说?卜氏道:自从我父亲去世,我教陆芳柳国宾,将城内外各处房子都变卖了,因为讨几个房钱,年年和人闹口角。我将卖了房的七千多两,在广平府立了个杂货店,甚是赚钱,到如今,七千两本钱,做成两万有余。若将各铺生意田产合算,足有十三万两家私,比你在时,还多了四万余两。于冰道:安衣足食,子女儿孙之乐,要算你是福人。卜氏道:谁教你不享福来?于冰道:百年内之福,我不如你;百年外之福,你与我不啻天渊。又问道:姑丈周家并姑母,可有音信否?”卜氏道:我们两家,不隔一二年俱差人探望。二位老长亲好,家道越发富足。姑母已生了儿子八九年了。于冰点头道:好。
卜氏道:你也把我盘问尽了,我也问问你。你出外许多年,遇着几百个神仙?如今成了怎么样道果?于冰道:也没什么道果,不过经年家登山涉水而已。卜氏又向于冰道:你的容貌,不但一点不老,且少嫩了许多。我就老的不像样了。正言间,只见陆永忠夫妇,同两个儿子,跑来叩头。于冰道:你父亲也没了,我方才知道,甚是悲悼。你家中用度何如?永忠道:小的父子,承太爷、太太和大爷恩典,地土、银钱、房屋,足有二千四五百两,着实是好光景。于冰道:如此,我心上才快活。少刻,请于冰里边吃饭。于冰到里边内房,说道:家中若有鲜果子甚好,如无,不拘果干、果仁之类,我还吃些。烟火食,我数年来一点不动。卜氏深为诧异,随吩咐众小厮分头去买,先将家中有的取来。于冰将数年辛苦,亦略说一番。坐到定更后,于冰见左右无人,向卜氏道:我且在外边暂歇一宿,过日再陪你罢。卜氏满面通红道:我大儿大女,你就在,我也不要你。
于冰同儿子逢春等坐至二鼓,方到外边书房内,吩咐柳国宾道:你们可连夜备办上好菜几桌,我要与先人上坟。与陆芳也做一桌,我也要亲到他坟前走走。还得车子一辆,我坐上,遮免本地亲友物色。又向逢春道:可戒谕众家人,不可向外边露我一字。逢春道:头前各铺众伙计俱来请安,我妻父李太爷和左近亲友俱来看望,孩儿都打发回去了。于冰道:此皆我说迟了一步,致令家中人传出去。也罢了。又道:柳国宾居心诚谨,其功可抵陆总管十分之三,你可与你母亲相商,赏银二百两、地一顷,以酬其劳。他年已衰老,吩咐家中男女,俱以老总管称之,即汝亦不必直呼其名。大章儿系我做孩童时左右不离之人,宜赏银一百两。其余家中男妇,汝和你母亲量为赏给,也算我回家一番。逢春莲声答应。小厮们抱来七八件云棉被褥,于冰立令拿回。少刻,卜氏领了儿媳和两孙出来,直坐谈到五鼓,方回内院。第二日早,将身上内外旧衣脱去,换了几件新衣服,并头巾鞋袜。上了坟,回到书房,和逢春要来白银二百三十两,又着安放了纸笔,然后将院门关闭,不许闲杂人偷窥。在屋内写了两封字,留下一封在桌上,仍借土遁去了。
逢春同家中大小男妇,在厅上等候至午间,不见开门。卜氏着将书房门取下。一齐入来,那里有个于冰?止见桌上有一篇字儿,上写道:
别十有七年,始与尔等一面,骨肉亦大疏阔矣。某山行野宿,屡经怪异,极人世不堪之苦,方获火龙真人垂怜,授以杀生乃生密诀,将来仙道可望有成。吾儿藉祖功宗德,徼幸一第,此皆家门意外之荣。永宜诚敬事母,仁慈育下,保守天和。严嵩父子在朝,会试场不可入也。若能泉石终老,更恰吾心。如必交无益之友,贪非分之财,则现在温饱,亦不能久。勉之,慎之!两孙儿骨气葱秀,稍长,须教以义方,毋私禽犊。吾从此永无相见之期,数语告戒,临颖怆然。银二百三十两,带送友人,示知。
逢春看罢,顿足大哭道:父亲去矣!”卜氏道:门子关闭着,我不解他从何处去了?逢春道:父亲已通仙术,来去不可测度。又将书字内话,与卜氏讲解了一番。卜氏呆了一会,说道:此番来妖精鬼怪,连一口茶饭都不吃,我原逆料必有一走,到想不出又是这样个走法,亦想不到走的如此之速。我儿不必哭他。他当日去后,我们也会过到如今。没有他,到觉得心上清净。一家儿说奇道怪,反乱了半晌。逢春又亲到郊外,四下里瞻望了半天,方才回来。正是:
庭前鹤唳缘思海,柱下猿啼为忆山。
莫道于冰骨肉薄,由来仙子破情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