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叶之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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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乌云密布,北海道却是万里无云,湿度也低,不会晒得全身汗流浃背,我任性地想这个季节要是能住在这里就好了。
  我抵达新千岁机场,接下来必须转搭电车前往旭川。我坐上“丁香号”特快列车(*即一九八〇年~二〇〇七年九月三十日行驶于札幌与旭川之间的特快列车‘ラィラック’<Lilac,紫丁香之意>,一九九二年新千岁机场启用后,部分班次往来新千岁机场与札幌之间。),看着气质不同于东京人的乘客陆续从沿途停靠的车站走进车厢,我终于感受到自己来到了北方的城市。我的意思并不是这些人的模样很逊或很老土,我仔细观察北海道的人们,试图找出与东京人的不同点,我发现关键在于表情的微妙差异。今早我前往羽田机场的一路上看见的行人都宛若经历风霜的疲倦旅客,而这里的人们在这个时间却仿佛仍细细品味着早晨的清新朝气,或许是因为这块土地还处于成长阶段,也或许只是因为这里的七月很凉爽吧。
  我胡乱想着这些事,不知不觉列车抵达了札幌,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先下车逛逛再去旭川。一想到妈妈一定曾在札幌游玩,我不禁也想看看这里的景物。
  我参观了旧本厅舍,又去看了札幌市著名的钟塔,钟塔的寒酸简陋让我大失所望。接着我坐在大通公园的长椅上吃着冰淇淋,或许因为是星期日,路上行人大多携家带眷,每个父亲都满脸倦意,这点倒是和东京没两样。
  我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想起胁坂讲介说的那些话,难道妈妈真如他所说是被巨大的势力谋杀?那股势力和伊原骏策有关系吗?如果这些都是真的,动机又是什么?
  无奈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我和妈妈生活了那么长的时间,对妈妈的事却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妈妈到底是什么人,甚至不知道妈妈为什么是我的妈妈,我什么都不知道居然还活了这么久。
  我决定从头到尾把所有事情整理一遍。一切的起点从我上电视开始,妈妈反对我上电视,但我瞒着她上台了,于是怪事接踵而来。
  名叫藤村的北斗医科大学教授从旭川来我家拜访,妈妈曾任职于那所大学,而这号人物的来访似乎让妈妈感到很忧心。
  一名中年男人出现在我就读的大学到处调查我,中年男人曾向我的三个朋友探听情报,不久妈妈便被车撞死,凶手肇事逃逸,车子是贼车。
  我在妈妈的遗物中找到一本关于伊原骏策与他儿子的新闻剪贴本,而就在同一天,藤村教授问我要不要来一趟旭川。
  紧接着前天出现一名奇怪男子和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男子自称胁坂。
  我的头愈来愈疼,现在的心情就好象面对着两千块拼图片,而且手上并没有完成图,每一块拼图片都各自存在,彼此之间不管横向或纵向都拼不起来,怎么排都不对劲,怎么绕都是死胡同。
  忽然我的视野一暗,眼前出现一道人影,我抬起头,一名年轻男子冲着我满脸堆笑,他穿着像是不二家(*‘不二家’是日本著名的零食制造商。)包装纸的衬衫。
  “嗨,我们见过面对吧?”年轻男子挥舞着手臂,看上去像只大猩猩。
  我的冰淇淋还没吃完,索性瞪了他一眼回道:“你是谁啊?”
  年轻人有点被我吓到,但仍不死心,“你不记得了吗?今年四月你们入学典礼结束后,我不是跑去问你们要不要加入我们学校的社团?我们还在咖啡店里聊了一下呀。”
  “你在讲什么鬼话?我入学是去年的事了。”
  “咦?你不是念前面那所女子大学吗?”眼前的傻小子举起长长的手臂指向西方。
  “我刚刚才从东京来到这里,你在发什么神经啊?想泡我也得想个好一点的借口吧。”
  “不是啦,我没有那个意思……,你真的不认得我?”
  “很烦耶,你哪位呀。”
  “怪了……”年轻人嘟囔着搔了搔头便离开了,一边走还频频回头满脸狐疑。
  什么我们见过面啊,真是老套,这句话在湘南海滩待一个小时大概会听到五次吧,看来只要大一点的都市,居民都会失去自己的风格。
  吃完冰淇淋,我拿着行李离开札幌。
  抵达旭川车站的时候是下午三点。札幌的确是个大城市,但旭川也相当有规模,一出车站,林立的高楼大厦映入眼帘,棋盘格线般整齐的道路上塞满了汽车,这幅景象和东京其实没两样,不过穿越马路的时候如果站在道路中央眺望远方,会看见美丽的山丘稜线,这就不是在东京见得到的风景了。
  车站前朝东北方延伸而出的道路当中有一条步行者专用道,两侧并排着综合商城及高级咖啡厅与餐厅,我拿起旅游手册一看,这里叫做平和通购物公园,是日本所有行人徒步区的滥觞,道路中央设有花坛、喷水池以及供行人休憩的长椅。这里和大通公园一样人潮众多,坐在长椅上休息的男士看起来都像是为人父亲的,每个都是满面倦容,这点也和大通公园一样。
  从车站步行到饭店约五分钟,道路对面的大楼也是饭店,但我住的这栋看起来比较新,应该是最近刚盖好。我从车站走到这里的路上看见许多盖到一半的大楼,看来这座城市若以人的一生来比喻应该正处于发育期吧。
  饭店房间以我的名字预约了两个晚上,而且我不必付半毛钱。
  服务生交给我七〇三号房的钥匙并和我说明了房间位置,接着递给我一个信封说是有人转交的留言,我伸手接过道了谢之后走向电梯。
  七〇三号房是单人房,当然不怎么宽敞,但设备很新,看起来很清爽,光是没有烟味这一点就让我谢天谢地了。
  放下行李上过厕所之后,我拆开信来看,藤村信上叫我先别用餐,要我在房里等着,他预定六点过来和我碰头,看来今晚的饭钱也省了,我暗自窃喜。
  我冲完澡正在换衣服,窗边的电话响了。现在才刚过五点,我一边暗忖会不会太早了点,一边接起电话。
  话筒传来总机小姐的声音:“请问是小林小姐吗?一位铃木先生来电找您,我帮您转接。”
  “铃木?”哪个铃木啊?
  电话接通声响起,接着传来模糊的男人说话声:“喂喂,小林吗?”
  “我是。”
  对方听到我的声音似乎愣了一下,“咦?请问小林一郎先生在吗?”
  小林一郎?这家伙在说什么梦话?
  “你打错了,这房间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什么小林一郎。”
  “咦?”电话那一头的男人说道:“啊,这样子吗?大概是总机搞错了,真是对不起。”说着径自挂断电话。
  我一头雾水,呆呆地握着话筒。
  搞什么呀?
  我瞪了话筒一眼挂回话机,住饭店居然还会接到打错的电话,看来打电话的男人和那个总机小姐两人之中一定有一个是冒失鬼。
  不过……总觉得不大对劲,不,应该说是我的耳朵觉得不大对劲。刚刚那个男人的声音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不,不是声音,是说话的语气,声音本身倒是很模糊。
  我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个所以然,决定不管了,我可没闲工夫想这些,在藤村抵达饭店之前,我得化好妆才行。
  妆化到一半电话又响了,接起来一听,又是刚刚那个总机小姐说有转接,我本来想和她抱怨刚刚的事,嫌麻烦又算了。
  电话是藤村打来的,他先说了声:“远道而来,辛苦你了。”
  “还好,不怎么辛苦,没想到东京和北海道这么近。”
  “你有这种感觉表示你还年轻呀。啊,我现在正要过去,你都安顿好了吗?”
  “好了。”
  “那么我们在饭店大厅碰面吧,我应该会准六点抵达。”
  “好的,恭候大驾。”
  挂上电话,我加快了化妆的速度。
  来到一楼大厅,我在柜台前的整排沙发中挑了一张坐下等藤村,就在时针即将指向六点二分的时候,饭店大厅的自动门开启,一名身穿灰色西装的瘦小绅士走了进来,我记得这个身影,妈妈出车祸的前一天来我家公寓的人就是他。
  他在柜台前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我,大厅里坐在沙发上的只有我和另一位中年伯母。
  他露出温和的笑容缓缓朝我走来,于是我站了起来。
  “你是小林双叶小姐吧?”他的声音和电话里一模一样,“我是藤村。”
  我双手交叠身前恭谨地鞠了个躬,“真是非常谢谢您的帮忙,还麻烦您帮我安排机票和饭店……”
  藤村轻轻挥了挥手,“别和我说这些硬邦邦的客套话,免得影响了食欲。不过话说回来……”他眨着眼睛一边打量我的长相和全身,喃喃地说:“真是太完美了、太完美了,没想到竟然这么……”
  对方强烈的视线让我不禁缩起身子。
  “啊,对不起。”他连忙致歉,“你的母亲小林志保小姐把你养育得太完美了,我只是忍不住赞叹这一点,如果造成你的不舒服还请见谅。”
  “不,请别这么说。”我笑着摇了摇头,但我确实有些不舒服。
  藤村说他知道一间好餐厅,于是我上了他的车,十分钟后我们抵达一间日式料理屋,餐厅附近是住宅区,与购物公园附近的热闹气氛相较之下静谧多了。
  藤村报上姓名,身穿深蓝和服的女侍便带我们来到一间精致小巧的包厢,墙边有着小小的壁龛,包厢不大却气氛十足,很像政治家私下收贿的场所。
  来这里的车上,我对藤村说自己并不挑食,他便随意点了几样料理,接着他问我想喝什么,我说喝茶就好。
  “那我也喝茶吧,回去还得开车。”藤村说。
  女侍出去后,藤村转过身端正了坐姿说道:
  “今天你远道而来,想必很累了,请多吃些美味佳肴补充体力。”
  “谢谢。”我鞠躬说道。
  “话说回来,令堂的事真是令人深感痛惜啊,只要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请让我尽一点绵薄之力。”
  “是……,多谢关心。”我又鞠了个躬。
  就这样,藤村每说一句话我就得鞠一次躬,重复了大约三次,到第四次的时候,纸拉门拉开了,女侍送上料理。
  每一道料理的分量都很少,装在小小的碟子上,这一餐以海鲜为主,烹调得很用心,但每当我将料理一口塞进嘴里,才刚品尝出“原来这是鲍鱼”或“这好像是蟹膏”,小碟子已经空空如也,我不禁开始担心这些东西真的填得饱肚子吗?
  “请问……当初我母亲在北斗医科大学做的是什么工作?”我逮住后续料理尚未送来的空挡切入正题。
  “简单来说就是研究助理。”藤村放下了筷子,“医科大学并不只是将现有的医疗技术传授给学生而已,同时必须进行许多放眼未来的研究,所以需要研究助理。”
  “我母亲做的是什么样的研究?”明知人家讲了我也听不懂,还是问了出口。
  藤村思索了一下说:“以体外受精为主的不孕症治疗研究。”
  “喔……”幸好他的回答并不难懂,“试管婴儿(*‘体外受精’是让卵子和精子在身体之外的环境下受精,然后植入女性子宫内使产生着床及怀孕,及一般俗称的‘试管婴儿’技术;而‘人工受精’则是以人工方式将精液注入女性体内以取代性交途径使其妊娠,属于‘体内受精’。)的研究吗?”
  “是的,不过当然不止试管婴儿的范畴……”
  此时女侍进来送上新的料理。
  “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在东京出生长大的母亲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工作,关于这一点,藤村先生您是否知道些什么?”我试着换个方向问。
  “这我倒是听小林小姐提过。”藤村等女侍离开才开口,“小林小姐从高中时期便对这个领域的研究相当感兴趣,她评估过各校的论文发表数量等等之后,最后选择了北斗医科大学。”
  “喔……”以妈妈平日的勤奋好学来看,的确很有可能,妈妈挑选大学的动机和我完全不一样。我接着问道:“可是,她为什么会对体外受精的研究这么感兴趣?”
  “这就要谈到她当时的价值观了,那时候小林小姐对于女性的社会地位与生物职责相当不满。”
  “社会地位与……什么?”对话突然转进艰深的内容。
  “简单来说,女性无法随心所欲地参与社会活动是因为肩负着育子的职责。假设有一对夫妻,两人同样在工作,分担着相同分量的家事,拥有相同的收入,但女方若怀孕就必须辞去工作或至少离开工作岗位好一阵子,这时候就会变成男主外、女主内,一旦陷入这种状态便很难恢复原状,而且包含企业在内的整个社会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女人结婚怀孕之后就会离职,所以打从一开始就不敢把重要职务交给女性,如此一来,女人根本不可能获得与男人平等的社会地位……。以上大概就是小林小姐的想法,我也觉得很有道理。”
  “我也有同感。”我吃了一口墨鱼切片,“不过现在的女性社会地位比以前好多了。”
  “但相对地怀孕的女性减少了,这一点从出生率下降就看得出来,小林小姐的论点在这里也能得到印证。”
  “我也有一些朋友为了不让小孩影响工作,已经打定主意不生小孩了。”
  “嗯,这很正常,现代的女性已经舍弃生物职责选择了社会地位,但这并不能怪女性,应该怪这个男性社会没有努力创造出一个能让女性兼顾两方的环境。”
  “没错。”我握起拳头在膝上敲了一下。
  “话说回来,现在虽然我也认同这样的想法,但在二、三十年前,很多年轻女性本身都认为女人只要负责生小孩、养小孩、把老公照顾好就行了,可以想见小林小姐当年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
  “那我母亲到底打算做什么?”
  “我不清楚她是否有具体的计划,但我相信她很想彻底改变女性的生育机制。刚刚你说过,你朋友认为小孩会妨碍工作所以不想生小孩,但这样的观点严格说来并不正确。现在很多职业妇女其实是认为,只要丈夫愿意主动照顾孩子,那么生小孩也无妨,换言之,会妨碍工作的并不是小孩本身,而是怀孕和养育小孩的任务,小林小姐也是这么认为的。进一步看,养育小孩的任务可由丈夫或其他人代劳,怀孕却不行,如果一位女性在公司接下了重要工作,正准备大展长才却怀孕了,不只会造成公司困扰,本人也很懊恼吧,所以小林小姐认为应该开发出一种技术,让职业妇女不必使用自己的身体便能获得自己的小孩。”
  “简单来说,就是找代理孕母吧?”我说出曾在报章杂志上看到的名词。
  “代理孕母也是手段之一。”藤村点头,“体外受精原本的目的是治疗不孕症,但小林小姐却认为其优点不止于此。事实上我今天来找你之前查阅了一些从前的研究报告,其中一篇就是小林小姐所写的,标题是‘关于代用母体的必要性’,她在报告中提及了无法怀孕或不想被怀孕拖累的女性可将自己夫妻的受精卵植入其他女性体内的构想,这正是不折不扣的代理孕母概念。但小林小姐的理想更高远,报告中提到她的最终目标是开发出一套能让所有女性不再受怀孕之苦的生育机制,也就是透过人工子宫生下孩子的方法。”
  “人工子宫……”藤村说得口沫横飞,我却只能愣愣看着他的嘴角。他所说的这些内容和我熟悉的妈妈根本无法联想在一起,我甚至怀疑他说的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小林志保。
  “请原谅我唠唠叨叨地说了这么多,总而言之,小林小姐认为体外受精这方面的研究有助于提升女性社会地位,所以才会大老远跑来这里研习。如果你对这份研究报告有兴趣请随时和我说,报告都保存在微缩胶卷(*即microfilm,一种透过微缩摄影技术得以长久并大量储存资料的介质,具有国际标准化、对原文献真迹重现、并有利资料永久储存的特点。亦称‘微卷’。)里,很容易复制的。”藤村说完这番话,露出一副终于大功告成的神情,津津有味地喝起茶来。
  “藤村先生也是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吗?”
  “当时是的,现在则是在研究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他自嘲着说。
  “我母亲后来为什么放弃研究?”
  听到这个问题,藤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想应该是因为有了孩子吧。”
  “那个孩子就是我?”
  “是的。”
  “我母亲离开大学的时候是怎么和大家说的?”
  “这个嘛……,她其实是先斩后奏。有一天她突然回东京去,就这么离职不做了。她本人没和我们提起她怀孕,但我们早就隐约看出来了,所以我们才会猜想她离职的原因是怀孕。她向来主张不该让怀孕夺走女性的工作权,没想到自己也陷入了这样的窘境,想来真是讽刺啊。”
  “这么说您也不知道是谁让她怀孕的?”
  “可以这么说……”藤村含糊带过,接着他一脸严肃地望着我,“其实我这次请你过来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求证这件事。小林小姐是否曾和你提起她的对象,也就是你的父亲?”
  “她只告诉我他们还没结婚就分手了,没告诉我父亲是谁,也没说他活着还是死了。”
  “这样啊,果然……”
  “请问……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正想凑向前问个清楚,纸拉门又拉开了,我只好端正坐姿在坐垫上坐好,一边偷瞄藤村的表情,只见他一脸茫然地望着女侍端上桌的料理。
  “真想我并不清楚。”女侍离开之后他说:“不过我做了一番猜测。”
  “什么样的猜测?”
  “这个嘛,”藤村舔了舔嘴唇,“我猜你的父亲应该就是那个人吧……”
  “是谁?”我顾不得料理了,放下筷子追问藤村。
  藤村别开脸望着空无一物的空间好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决心才转头看着我,只见他喉头一动吞了口唾液。
  “我在猜应该是久能教授吧。”
  “久能教授?”
  “永久的久,能力的能,他当年是我和小林小姐的顶头上司。”
  “为什么您会认为是他?”
  “因为第一,我们每天在一起工作,这是我的直觉。小林小姐非常尊敬、信赖而且仰慕教授,能够让小林小姐愿意投怀送抱的人,除了教授我想不出第二人。再者是现实的因素,当时的她整天忙于研究,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和校外人士交往,而且久能教授一直是单身,就算谈恋爱也很正常。”
  “研究室里没有其他人吗?”
  “当时久能研究室的人员除了我和小林小姐,还有一位姓氏家的助理教授,虽然我们与其他研究室不是完全没来往,但大部分的研究都只由我们四人执行。”
  “这些人现在在哪里呢?”
  “我就如你所见一直留在北斗,氏家助理教授现在则任教于函馆理科大学。”
  “久能教授呢?”
  “教授他……”藤村张着嘴,眨了几次眼之后才说:“久能教授十五年前去世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边放松肩膀一边缓缓吐出气。
  “是病逝吗?”
  “不,是意外,一场发生在风雪之夜的车祸,教授的车撞上了路边护栏。”
  又是车祸……,和妈妈一样。我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厌恶。
  “可是光凭以上这些理由并不能断定让我母亲受孕的人就是久能教授吧?”
  “你说的没错。”藤村点了点头,“我会认为小林小姐的对象就是久能教授,其实还有另一项根据——久能老师曾亲口说出一段很接近这个臆测的话。”
  “他承认是他的种?”
  “不不,没那么直接。他只是说,他虽然没结婚,却有一个好几年没见的女儿,事到如今已不奢望能以父亲的身份与女儿相见,但为了女儿的将来着想,他很希望至少能够让这个女儿认祖归宗。教授大概说了这些话,当时我马上就猜到他指的正是小林小姐的小孩,但我无法理解的是教授为什么事隔多年才突然提起这件事。”藤村看着我静静地说道:“几天之后,老师便过世了。”
  我震惊不已,背上仿佛被人重重敲了一记,好一阵子说不出话,藤村也低头默然不语。
  “他是自杀的?”我终于开口了。
  “我不知道。至少在警方的记录上那是一场意外。”藤村交抱双臂,“不过他说了那样的话之后便发生意外,教人很难不做联想,而且我们后来才知道老师当时得了癌症,他一直没告诉我们。”
  “癌症……”
  “是啊。老师是个意志力很强的人,不过毕竟无法战胜对死亡的恐惧吧。”面对满桌菜肴,藤村终于又拿起筷子,却又旋即搁下说道:“老师的那番话让我很在意,所以后来我曾问过小林小姐,老师有没有寄信给她,因为我觉得如果老师真是自杀而死,一定会写下遗书寄给小林小姐,而在遗言中承认子女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我母亲怎么回答?”虽然我心里大概有数,还是开口问了。
  藤村一脸苦涩地摇了摇头,“她说没收到任何信件,于是我明知失礼,还是鼓起勇气问她小孩是不是她和久能老师的,她大发雷霆矢口否认,还叫我以后别再打电话给她。”
  我暗忖,想也知道妈妈会有这种反应。
  “后来您怎么处理?”
  “我也束手无策呀。”藤村叹了口气,“既然小林小姐否认,我也没办法说什么,但我又想不出其他有可能和久能老师交往的女性,我还是认为久能老师口中的女儿就是小林小姐的孩子。我抱着这样的想法活了十几年,直到前几天才终于再见到小林小姐。”
  “所以那时候您和我母亲又聊起久能老师?”
  “聊到了,不,应该说是我主动提起的,我拜托她说出真相。我和她说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久能老师的骨肉,我们这些老同事及校方一定很愿意提供你们母女日后各方面的协助,这样对孩子的将来也比较好。”
  “但我母亲还是不承认?”
  藤村点了点头,“她叫我别再提起这件事。”
  我回想藤村当初在公寓门口与我母亲对话——“如果你改变心意了,请和我联络。”“我不会改变心意的……”原来那两句话是这个意思。
  “讽刺的是,那次碰面竟成了我见到她的最后一面。我听到小林小姐去世的消息就一直在想,我还是应该让小孩知道父亲是谁,我认为我有这个责任。”藤村正眼凝视着我,“这就是我请你来旭川最大的目的。”
  “可是,”我说:“这一切都只是臆测吧?既然我母亲和久能老师都过世了,事到如今应该无法求证了不是吗?”
  藤村停顿了片刻,缓缓说道:
  “如果有办法求证,你愿意试试看吗?”
  “有办法求证?”
  “有。”藤村斩钉截铁地说:“做血液检查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可是久能老师的血液……”
  “还保存着。以前我们做实验的样本只能从自己身上取得,所以我那边还冷冻保存了一些老师的血液。”
  “这样啊……”我不明白为什么体外受精的研究要用到血液,但我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就算测出的血型符合亲子关系,也不见得是亲生骨肉吧?”
  “我们使用的是DNA鉴定法,这是一种精确度极高的鉴定法,又叫做DNA指纹比对,据说误判机率只有一百亿分之一。”
  “一百亿……”
  “如何?”藤村看着我说:“我不会勉强你,但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能让我做这个鉴定,我认为这么做对你比较好。”
  我没回答他,兀自思考着。我不知道接受鉴定是不是真的对我比较好,不管那个久能是不是我父亲,我想应该不会对我接下来的人生带来任何改变。既然这件事过去从未出现在我的人生里,未来想必也不会太重要吧。
  问题在于妈妈。若想解开包覆着妈妈的庞大谜团,其中一个重要的关键应该是确认我的父亲,或许我还能因此查出妈妈为什么遇害。
  “请问做这个鉴定大概需要多久时间?”我问。
  “这个嘛,应该一、两天就足够了……。你决定接受鉴定了吗?”
  “是的,麻烦您了。”
  藤村吐出长长的一口气,“你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我会安排让你尽快接受鉴定。请问你明天有行程吗?”
  “目前没有计划。”
  “那么就由我来联络饭店吧。说真的,现在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过当然在鉴定结果出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藤村似乎终于恢复了食欲,又开始动筷了。
  “请问那位久能老师是什么样的人?”
  “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他是天才。”藤村用力点头,似乎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具说服力,“他的思想比一般学者先进太多了,他一方面脚踏实地、锲而不舍地做研究,又能够提出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大胆假设,我们光是跟上老师的步调就追得焦头烂额了。”
  “看来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我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身上会流着这样的人的血液。”
  “不,说不定你体内也沉睡着了不起的才能,只是你没察觉。而且久能老师不只是一位杰出的学者,他的为人处世也很了不起,好比……”
  “请等一下。”我伸出右手比了手势打断他的话,“请别再说下去了,又还没确定久能老师就是我的父亲。”
  藤村先是一愣,连忙改口说道:“没错,嗯,这么说也是。”他频频点头,“不过有一点我必须补充,当年小林小姐辞掉大学工作回东京的时候,追到东京试图带她回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久能老师。”
  “带她回来?追到东京?”
  “是啊,老师拼命调查小林小姐的住处,还向小林小姐的哥哥,也就是你的舅舅询问,但你舅舅不肯吐露她的行踪。”
  我想起舅舅和我说过妈妈因怀孕而回到东京,不久便有个教授找上门。
  “总之就如你所说,一切都看鉴定结果了。”但藤村的态度似乎对鉴定结果胸有成竹。
  用完餐走出店门的时候,女侍交给藤村一个小餐盒,我正在想那里面是什么,一坐上车,藤村便把小餐盒递了过来,“这给你带回去。你刚刚一定没吃饱吧?这里面是散寿司,可以当宵夜。”
  “啊,真是非常感谢。”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我还是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说真的我觉得今晚好像完全没吃到东西。
  藤村送我到饭店门口。
  “那就明天见了。”我说完正要下车,藤村又叫住我说:“明天上午我会打电话给你。”
  “恭候来电。”我一面回答一面走下车子。
  目送藤村的丰田CELSIOR完全消失在街角之后,我没走进饭店,而是沿着来时路信步而行。刚过九点,又难得来到这个地方,一直待在房间里太可惜了,何况我有点想喝酒。
  我拿着藤村给我的宵夜漫步了十分钟左右,看见一栋仿小木屋造型的两层楼建筑,二楼出入口刚好有两名年轻女子走出来,室内传出抒情乐,只见两名女子沿着外侧楼梯走下,楼梯扶手也是原木材质。店名叫“巴姆”,听起来有点逊,但刚才那两名年轻女子的打扮还颇时髦,我决定进去看看。
  店内有许多像是巨大原木切片的大桌子,每张桌子旁边都聚集了一堆年轻人,宛如被砂糖吸引的蚁群。
  我在吧台喝着波本威士忌苏打,过来搭讪的年轻男子一个又一个,最常问的问题是“你在等人吗?”不然就是“你住这附近吗?”看来男人只要看见女人独自喝酒就会忍不住问这些问题。我本来是为了派遣无聊和他们聊上两句,但果然愈聊愈觉无聊,最后他们一定会说出这句话:“要不要去别的地方玩?”这是我就会拿出小餐盒说道:“抱歉,我得把这个送去给爸爸。”每个男人听见这句话,都会各自在心里对“爸爸”下一个定义,然后乖乖离去。
  没有男人过来搭讪的空挡我便独自思考着关于我父亲的事,久能教授真的是我父亲吗?藤村的推理相当具有说服力,我也想不出其他可能性,但总觉得无法释怀。如果藤村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妈妈为什么没和那个人结婚?为什么要回东京?
  此外还有一个疑点,藤村说追到东京来想把妈妈带回去的人就是久能教授,但根据舅舅的说法,他当时曾问妈妈那个教授是不是我的父亲,妈妈哈哈大笑直说不是,舅舅说妈妈那个笑容应该不是装出来的,我也觉得舅舅的直觉错不了。
  我反反复复地想着,在店里耗了将近两个小时之后才离开。
  回饭店的路上,我故意绕远路到购物公园逛了一圈,路上的行人明显变少了,我坐在长椅上稍事休息。
  如果那个久能真的是我父亲,那么这和妈妈的遇害是否有关?根据藤村的说法,他来拜访妈妈与妈妈被撞死是完全不相干的两回事,真的吗?
  “我都糊涂了,真相到底是什么呢……”我不禁咕哝着。
  这时数道影子落在我脚边,眼前出现三名男子。
  “小姐,你好像很寂寞呀?”一名金发鸡冠头的男子在我身旁坐下,混杂了酒臭与烟味的气息喷在我脸上,我当场想站起身。
  “别逃嘛。”另一名光头男按住我的肩膀在另一侧坐下,剩下那个长得像蜥蜴的男子则蹲在我前方。
  我环顾四下,运气真背,周围完全不见行人,或许是看见这三个家伙之后都躲得老远了。
  “抱歉,我和人有约。”我边说边迅速站起来,这次我没被按住,但金发男和光头男跟着站起身将我包夹在中间。
  “那我们送你去赴约吧。”光头男说。他说话的时候,浓稠的唾液附着在齿缝间,我曾在新宿歌舞伎町被这样的男人缠上。
  “你想去哪里我们都能送你一程,尽管吩咐不用客气。”蜥蜴男嘻嘻笑着一边将脸凑了上来。我暗忖,要是我大声呼救不晓得这些人会做出什么事,我决定闭嘴等待逃走的机会,只要能逃开,我有自信不会被追上。
  “好了,我们走吧。”蜥蜴男靠得更近了,我全身鸡皮疙瘩直冒,不知道是光头男还是金发男在我屁股上摸了一把。
  忽然间,蜥蜴男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男人出现眼前,只见蜥蜴男一头撞上一旁的花坛不停呻吟。
  光头男朝那个男人冲了过去,男人似乎什么也没做,但光头男却当场翻了一圈,背部狠狠撞上后方店铺的铁卷门发出轰然巨响。
  我趁机拔腿就逃,路上行人却变多了,这些人刚刚不出现,现在才跑出来碍手碍脚的。我速度一变慢,便听见后头有脚步声追上来,我正想加速逃逸,身后的人喊道:
  “喂,等一下!双叶!”
  我停下脚步回头一看,一名身穿无袖汗衫搭牛仔裤、一身汗水的男人正朝我走来。
  “啊!”我当场愣住指着对方。
  “别到处晃来晃去啦,怎么不赶快回饭店去?”男人说话的时候,肩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动,他就是那个小号阿诺——胁坂讲介。
  胁坂讲介送我回饭店的路上什么都没说,不管我问什么,他都只回答“啊”或“喔”敷衍过去,直到送我到电梯前他才开口:“赶快睡觉,别看什么影片了。”
  我瞪了他一看,电梯门刚好打开,他按住电梯门比手势要我进去。
  “你打算什么都不解释就这么消失?”我问。
  “有机会再解释,今天已经很晚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没看我。
  我走进电梯,没按楼层按钮而是按着“开”,此时我瞥见电梯内侧贴着一张饭店餐厅与酒吧的介绍图片。
  “十楼有酒吧呢。”我抬头看他,对他嫣然一笑,“营业到凌晨一点哟?”
  他将防水连帽外套披在肩上想了片刻,一边瞪着我走进了电梯。我按下十楼的按钮。
  我们做吧台,他点了一杯健怡可乐。
  “你不喝酒?”
  “我母亲告诉我,纵容酒精伤害身体很愚蠢。”
  “你没听过酒是百药之长吗?”我点了一杯马丁尼。
  “你喝太多了。”他还是老样子,拿开吸管直接抓起杯子将可乐灌进嘴里,“你已经在‘巴姆’喝了两个小时,之前和北斗医科大学的藤村吃饭时应该也喝了酒吧?”
  我一听差点没被酒呛到,“你跟踪我?”
  “跟好几个小时了。”他不耐烦地说:“藤村送你回来之后,你怎么不乖乖回饭店?”
  “等等,我们一件一件说好吗?我开始有点火大了。”我将马丁尼一饮而尽,“首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因为你在这里。”
  “别跟我耍嘴皮子,我们前天才第一次见面,当时我虽然说了要来北海道,我可没告诉你详细地点。”
  “不,你说了要来旭川。”
  “旭川这么大,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
  “就是啊,所以花了我不少苦心呢,还害我用掉一堆电话卡。”
  “电话卡?”
  “你那天说要去北海道,我立刻猜到这趟旅程一定和小林志保小姐的过世有关,否则天底下有哪个女儿会在母亲刚过世不久便出门旅行?所以啦,我决定盯住你。”
  “这么说来,从我出了家门你就一直跟着我?”
  “我很想这么做,但我知道不可能,这个时期飞北海道的班机肯定班班客满,我势必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搭飞机离开羽田机场,虽然也可以等铺位,但那样太不保险了。”
  说的也是。我暗自点头。
  “那你是怎么来北海道的?搭电车?”
  “这我也考虑过,但是没订位就跳上开往北海道的电车,光想都觉得可怕,而且电车的机动性太低无法随机应变,所以方法只剩一个。”
  “该不会是……开车?”
  “答对了。”
  我吓得倒抽一口气,“从东京?”
  “是啊,昨天出发的。”
  “你开了多久?”
  “久到我不敢去想。在青森搭上渡轮的时候已经是今天早上了,开了一整天的车,我在船上睡得跟死人一样。”
  听到他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我甚至不知该作何感想。
  “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没开车的时候我就拼命打电话到旭川每间饭店,询问有没有一位叫小林双叶的房客。找到你住的饭店时我正在道央高速公路(*道央高速公路<HOKKAIDOEXPRESSWAY>为北海道最重要的一条高速公路,目前全长约六百八十一公里。)的休息区里,当时我感动得都快哭了,正想挂电话,总机小姐居然已经帮我把电话转接到你房间,我还真有点慌了手脚呢。”
  “啊!”我不禁喊了出声,“原来那个人是你!今天傍晚的时候那个自称铃木……说什么打错电话的家伙。”
  “我当时连忙拿手帕捣住话筒,看来那声音真的瞒过你了。”胁坂讲介搔着鼻头。
  “为什么要瞒我?”
  “那还用说,因为我想暗中跟踪你呀。打完电话后我再度开车狂飙,抵达饭店门口大概六点左右吧,正想确认你在不在房间,就看见你和那个藤村走了出来,所以啦,我就一路跟在你们后面。”
  “听起来真不舒服。”我点了一杯琴莱姆,“你就这样一直监视我?”
  “是啊。尤其和你见面的人是北斗医科大学的教授,我更不能跟丢。我早就查清楚小林志保小姐的经历了,北斗医科大学正是她的母校。”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藤村的身份?”
  “不,是后来查出来的。”
  “怎么查?”
  “那间料理屋的女侍告诉我的,只要肯花时间和金钱,绝大部分的事情都查得到。”胁坂讲介若无其事地说。
  “接下来你还是像跟屁虫一样紧跟着我不放?”我喝了一口琴莱姆,故意语带轻蔑地说。
  “多亏我的跟踪,你才没被刚刚那些家伙怎么样。”他挺着胸膛说:“当女生有难,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必须伸出援手,这也是我母亲告诉我的,我学习格斗技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对了,你还没跟我道谢呢。”
  “你没出手相救,我也不会有事的。”
  “是吗?我如果没把那个鸡冠头小子摔出去,你现在大概已经成了狼嘴上的可怜小羔羊了。”
  “我会逃得像猎豹一样快,而且你摔出去的那个家伙不是鸡冠头,是光头。亏你身为杂志记者,观察力这么差。”
  “咦?真的吗?我记得是鸡冠头呀……”他粗壮的双臂交抱胸前歪着脑袋,这模样还满可爱的。
  “不过,你救了我是事实,我就和你道声谢吧。”我朝他高举杯子,“谢谢你。”
  “这种感觉挺不错的。”他笑着说:“不用送我什么谢礼了。”
  我正想回他一句“那还用说”,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大喊一声“糟糕”,手往吧台一拍,“我把小餐盒忘在长椅上了,那是人家送我的宵夜呢。”
  “真是遗憾啊,话说回来那个藤村竟然连宵夜都替你准备了,还真是贴心,他和小林志保小姐到底是什么关系?”
  “二十年前他们好像待过同一个研究室。啊啊,我本来好期待那个宵夜呢。”
  “真是放不下的家伙。这么说,你认为这次的肇事逃逸事件,揭开谜底的关键就在于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他兴致勃勃地问道。
  “我没想那么多,只是想见见这个知道妈妈过去的人而已。”
  “可是他是二十年前的同事耶。”
  “这个人在妈妈过世的前一天曾去过我家。”
  “咦?真的吗?”
  “这种事情我骗你干什么?”我简单说了藤村来我家时的状况。
  “真可疑,这个人绝对不单纯。”他沉吟着,“这次会面是你提议的?”
  “是藤村提议的,他问我要不要来旭川一趟,不过就算他没这么问我也迟早会来。”
  “原来如此,是他把你叫来的,这么看来这家伙更可疑了。”胁坂讲介左掌包住右拳,把指关节捏得劈啪作响,“那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聊了很多,例如妈妈从前的工作内容之类的。”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他的眼神亮了起来,“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也没多有意思,简单说就是以体外受精为主的不孕症治疗研究……,大概是这类工作吧。”我以朗读课文的语气,把从藤村那边听来的名词现学现卖复诵了一遍。
  “喔,体外受精啊……”他似乎不特别意外,点了几次头,“北斗医科大学的确在体外受精研究这方面相当有名,藤村有没有和你提到体外受精的实际执行技术?”
  “没有,我也不想听。”
  “是吗?”他似乎有些失望,“还有呢?”
  “还有?”
  “藤村还和你聊了什么?”
  “很多呀。”
  “那就说来听听啊,他把你大老远叫来应该有什么重要的话想对你说吧?”他问得开门见山,我却不想把关于我父亲是谁的那段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于是我将杯子搁在吧台上说道:
  “我们的确谈了些要事,但那和妈妈的死因不见得有关,而且是私事,我还没大嘴巴到把所有事都告诉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男人。”
  他身子微微一缩,视线游移了一会儿,再次凝视着我说:
  “不是我自夸,我这个人多少有点本事,而且为了调查你母亲的死因,我也已经有觉悟可能需要冒一些险,再加上我在各方面都有人脉,利用出版社的资料库搜集情报也会事半功倍。你想想,肇事逃逸的案子另有隐情不就是我告诉你的吗?像我这么有用的人,你应该好好利用才对吧。”
  “我会好好利用的,可是这不代表我必须把所有事情都对你坦白呀?”
  “但你瞒东瞒西的,我要怎么帮你?”
  “我需要你帮助的时候自然会跟你说。在那之前……”我面朝他在胸前比了个“X”的手势说:“别缠着我。”
  胁坂讲介摇摇头,“你一个人是查不出真相的。”
  “我一个人查不出,多了你的帮助大概也查不出。”我丢了这句话便把手肘撑到吧台上,这时他抓住我的肩膀说:
  “相信我,我一定帮得上你。”
  “别乱碰我。”我瞪了他一眼。
  “啊,抱歉。”他慌忙缩回手。
  “我知道你在打什么如意算盘。”我说:“你想把我妈妈过世的真相写成报导。”
  “写报导对我来说不重要,我上次已经说过了。”
  “谁相信你呀。”
  “真是拿你没办法。”他抓了抓自己的平头说:“好吧,那至少告诉我一件事,你还会不会和藤村碰面?”
  我心下一惊,“你问这干什么?”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果然还约了下次。”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问这干什么?”
  “我这么问是推测你们交谈内容的重要程度,你还会和他碰面,表示你们刚刚的会面谈了相当重要的事。”
  我的眉毛向上扬起。
  “你又要像跟屁虫一样跟踪我?”
  “谁教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只能这么做了。”
  “你跟着我又能知道什么?”
  “至少,”胁坂讲介将手肘撑在吧台上,“能够知道你是否平安。”
  我一听不禁愣住,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少扯了,我会遇到什么危险?”
  “我也不知道,不过根据目前的情报来看,那个叫藤村的学者千万轻忽不得。”他一脸认真地看着我,“你最好别再和他见面,我有不好的预感。”
  “神经病,懒得跟你说了。”我站了起来。
  “等一下。”他抓住我的右手。
  “别碰我!”我登时甩开他的手,可能我喊得太大声,店里几名客人转头看向我们。我急着想离开,他却突然开口:
  “不让我碰,却愿意让那家伙碰?”
  店内的客人听到这句话,视线全投了过来,我大步走回胁坂讲介面前,朝他的脸颊用力挥出右掌。
  啪!清脆声响之中,我的右掌传来一阵冲击,周围响起一片“喔喔”的惊呼。胁坂讲介一只手肘仍撑在吧台上,整个人却像蜡像似的动也不动,其他客人也仿佛瞬间停格一片静默。
  我转头朝店门快步走去,进电梯之后手掌才渐渐麻了起来。
  隔天,电话铃声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我游泳似地在床铺上划行,拿起话筒无精打采地说了声“喂?”
  “一位藤村先生的来电。”电话另一头传来总机小姐爽朗的声音。
  我心想怎么这么早就打来了,转头朝床边电子钟看了一眼,上头显示着“10:25”,我揉揉眼睛再看一次,这次变成“10:26”,我抓着话筒从床上一跃而起。
  “喂?”话筒传来藤村的声音。
  “啊,早安。昨晚谢谢您的招待。”
  “别客气,昨天的晚餐分量不多,有没有害你半夜肚子饿?”
  “没……没有,没那回事。”其实昨晚睡觉前,我把冰箱里的零食全吃光了。
  “对了,小餐盒吃了吗?”
  “吃了,非常好吃。”总不能告诉他我把小餐盒忘在购物公园里。
  “是吗……,那就好。”电话里的藤村轻轻咳了一声,“那么……方便请你过来接受检查吗?”
  “好的,请问我应该几点过去呢?”
  “我想想……,那就一点吧。”
  “好的,我一点到。”
  “你知道怎么过来吗?”
  “知道,我有地图。”我不打算坐计程车,我想搭公车到站之后步行前往,感受一下这个妈妈住过的城市。
  “请记得不要走到医院那一栋,直接过来大学这边,正门左手边有警卫室,你和警卫说一声他就会和我联络,我再派助理去接你。”
  “那就麻烦您了。”我挂上电话的同时也脱掉了睡衣,为什么这么重要的日子我还是照样睡过头?
  简单梳妆打扮之后,我来到饭店一楼咖啡厅点了热三明治与咖啡,咖啡厅里只有两名身穿西装的男人与一对年轻情侣,年轻情侣一看见我便低头窃笑,看来他们昨晚也在酒吧里。都怪胁坂讲介那家伙,害我在这种地方也如坐针毡。
  不过他那句惹得我赏他一巴掌的话“不让我碰,却愿意让那家伙碰?”确实让我有些在意,当时只觉得是侮辱,但后来想想,真是如此吗?若单纯以字面意义来看,这也可以是一句普通的问句,因为今天我去藤村那里接受鉴定,某种意义上的确算是“让那家伙碰”。
  话说回来,胁坂又不知道我和藤村的谈话内容,不可能提到鉴定的事。
  昨晚到现在我脑袋里一直想着这个问题。
  吃完早餐回到房里,我拨了电话回石神井公园的自家公寓,电话转到答录,答录机里也没有新的留言,接着我拨到阿丰家,他立刻接起电话。
  “这边一切正常,你那边呢?见到那个藤村教授了吗?”
  “昨天见到了。”
  “喔,有没有问出什么?”
  “嗯,有啊,回去再告诉你。”
  “喔,好……”我没有马上把取得的情报告诉阿丰似乎让他有些寂寞,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说:“你打算在那边待几天?”
  “我也不知道。”虽然阿丰看不见这边,我还是边说边摇头,“说不定今晚就想回去了。”
  “希望你早点回来。”
  “好,我再打电话给你。”
  “我正要过去你家,不过昨天是星期天,我想应该没有邮件。”
  “嗯,麻烦你了。”
  挂上电话,我不禁深深觉得阿丰人真好,看来他真的很担心我。
  中午过后,我走出饭店到旭川车站前搭上公车,公车朝着东方笔直前进,开了数公里后,我下车步行朝北方走去,一开始周围都是平凡的独栋住宅,不久便出现了集体住宅区,虽然不像东京练马区的光之丘集体住宅区那么大,这里的公寓数量也不少,可见即使在北海道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是独栋住宅。
  我望着右手边的集体住宅区朝北方前进,眼前出现一栋七层楼高的淡褐色建筑,这里就是北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我在医院大门前左转沿着水泥墙走了一阵子,看见医院的西侧有另一道门,墙上嵌了一块牌子写着“北斗医科大学”,里头空无一人,宽广的停车场上停了无数汽车。
  一如藤村所说,大门左侧有警卫室,戴着眼镜的警卫老伯看上去百无聊赖。我上前说我想找藤村教授,老伯问了我的姓名之后把电话机拉向身边。
  等待的时候,我四处看了看,校园非常宽敞,建筑物之间仿佛高尔夫球场种了草坪,道路也很美观,地上完全看不见垃圾,简直像迪士尼乐园一样。
  来接我的助理是一名瘦得像骷髅的男子,气色非常差,头发留得很长,医院里如果有个医生长这副德行恐怕会影像医院声誉吧,他胸前挂的名牌写着“尾崎”。
  我们没交谈几句便一同往校内走去。骷髅男走在笔直的道路上,背景是绿油油的草坪,他微脏的白袍迎风摇曳,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觉得自己来到一个很不得了的地方。
  我跟着他走进一栋低矮的白色建筑,在弥漫着淡淡药味的走廊上走了一阵子来到一扇门前,门牌上写着“藤村”,助理敲了敲门。
  门内马上有回应,门往内侧开启,应门的正是藤村。
  “客人来了。”助理的声调毫无抑扬顿挫。
  “辛苦了,你去准备一下吧。”
  助理听到藤村这么吩咐,转身沿着刚才的走廊离去,脚步飘飘摇摇像个幽灵似的。
  “你真准时。”藤村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请我进去。
  这间休息室空间狭长,像是合并两间三坪大的房间,内侧窗边有张大桌子,桌旁的墙上有一扇门,似乎是通往隔壁房间。
  房间中央摆着看起来等级普通的接待沙发及矮桌,藤村请我坐下,于是我在人造皮革制的沙发坐了下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走进医学院的教授休息室呢。”
  “我想也是。你念的是什么科系?”
  “国文系。”我不想让他继续追问课业上的问题,所以四处张望了一番说道:“没想到这房间看起来挺普通的,我还以为会像医生的诊疗室。”
  藤村苦笑着说:“因为我不是医生,是研究人员。”
  我点点头,接着我看见墙上贴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只长相奇特的动物,乍看有点像绵羊,仔细一看却发现皮毛很短,而且毛色比较接近山羊。
  “那是我们实验室培育出来的嵌合体(*‘嵌合体’原文为‘Chimera’,典出希腊神话中狮头、羊身、蛇尾的怪物。‘嵌合体’动物指的是部分组织细胞基因中混入其他生物体基因<外源基因>的动物。)动物。”藤村察觉了我的视线。
  “嵌合体动物?”
  “就是合体而成的动物,照片里那只是山羊与绵羊的细胞混合而成的。”
  “是杂种的意思吗?”
  “不,不是杂种。所谓杂种指的是身上每一个细胞里面都同时拥有山羊和绵羊的染色体,换句话说细胞本身便是混血状态了;但所谓的嵌合体动物身上的每个细胞不是来自山羊就是来自绵羊,嵌合体便是由这两边的细胞组合而成的一个个体。”
  “就像拼布一样?”
  “没错、没错。”藤村频频点头,“把红布和白布缝在一起的拼布就是嵌合体,而粉红色的布就是杂种。”
  “真是奇妙的动物。”我再次望向照片,嵌合体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独特,神情显得相当悠哉,“藤村先生,您现在不做体外受精的研究了吗?”
  “人类的体外受精这部分我已经不碰了,后续的研究由其他研究室接手,现在我主要研究的是发生学。”
  “发声?”
  “简单来说,我的研究就是尽情地尝试创造出这一类动物,常有人觉得这种研究不切实际,但我相信只要继续努力下去,应该会找出大量培育优良家畜的方法,或是拯救即将灭绝的物种。不过我们学校是医科大学,我能做这样的研究全拜这里是北海道之赐。”
  我点了点头。搭电车来这里的路上,我隔着车窗看到好几座牧场,提升产业优势及保护这块土地的珍贵自然环境应该都是科学家的重要职责。
  “那么接下来……”藤村看了手表一眼,我以为马上要开始DNA鉴定了,没想到他只是喃喃地说:“怎么这么慢呀……”
  我望着他问:“有谁要来吗?”
  “是啊,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谁?”
  “一位氏家先生,我昨天稍微和你提过。”藤村从沙发站了起来,“不管了,我们先去医院吧,助理应该准备好了。”
  于是我也站了起来,就在这时桌上电话响起,藤村迅速拿起话筒。
  “喂,是我。氏家先生呢?……在东京?为什么这个节骨眼跑去东京……”说到这里,藤村似乎察觉我在看他,“等一下,我换支电话。”说着他在话机上按了个按钮,转头对我说:“不好意思,请等我一下。”
  “好的。”我回答。藤村打开桌旁的门走进隔壁房间。
  他应该是在隔壁继续讲电话,我却听不到任何对话。
  我记得氏家这个名字,昨晚藤村说过这个人当初也是研究室成员之一。本来他今天也会出现在这里吗?
  我不解地看着山羊与绵羊混种而成的嵌合体动物照片,突然听到“喀、喀”的声响,我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胁坂讲介的脸从玻璃窗下方探了出来,原来是他手指轻敲窗户玻璃发出的声响。
  我一面留意隔壁房间的动静,一面悄悄打开窗户。
  “你在搞什么鬼,为什么跑来这里?”
  “我才要问你咧!”胁坂讲介压低了声音说:“这里不能待,快逃吧!”
  “逃?为什么要逃?”
  “没时间和你解释了,总之快照我的话去做。”
  “这个道理都说不出来,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耳朵靠过来。”他把窗户整个推开,对着我招手。
  我把头发拨到耳后,身子探出窗外,忽然他巨大的手掌朝着我的嘴巴捣来,力量之强,我想呻吟都发不出声音,就这么被他拖出了窗外。
  他一手按住我的头和嘴巴,另一手关上窗户,接着把我整个人抱起来,我拼命挣扎却完全挣脱不出他的粗壮手臂。
  一直到弯过建筑物转角之后他才把我放了下来,却依然捣着我的嘴。
  “你答应我不出声我就放开手。”他凝视着我说道。
  我连忙点了两次头,于是他放开手。
  “救……”我刚要大喊,马上嘴巴又被按住,胁坂讲介在我面前伸出食指左右摆动,“今天说谎,明天就做贼了。”
  我以眼神对他笑了笑,视线里带着歉意。
  “昨晚纠缠你的那个鸡冠头……不,光头男,那群人今天早上被抬进医院了,据说是食物中毒,看来他们吃了你留下的那个小餐盒。”
  我一听登时瞪大了眼,他明白我不会吵闹便放开手。
  “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为了搜集这所大学的情报到附属医院去了一趟,结果刚好听到护士在聊。你听好了,本来应该食物中毒的人是你,如果你认为这只是偶然我也不勉强你;不过如果你认为这不是偶然,就跟我来吧。”胁坂讲介的眼神流露出热切的期盼。
  仔细想想,今天早上藤村在电话里似乎特别在意小餐盒的事,看来我没有食物中毒让他相当惊讶……
  我吞了口口水,问道:“你开车来的?”
  “车子在医院停车场。”他说。
  于是我站了起来。
  我们像游击兵一样压低身子移动,医院停车场七成左右的停车格都停了车子。
  一辆又圆又肥的深蓝色汽车停在一棵巨大的七灶树下,眼看胁坂讲介朝着那辆车走去,我不禁有些失望,本来还期待他开的是本田NSX之类的跑车。
  “你从东京开到北海道就开这种车?”
  “MPV(*‘MPV’是‘MultiPurposeVehicle’的简称,意思是多用途的箱型车。)是适合长距离驾驶的车款,要抱怨等坐过之后再说吧。”
  他的大言不惭还算有点道理,MPV的内部非常宽敞,坐起来满舒适的,后座是可调式座椅,唯一的败笔是上头凌乱丢着发出汗臭的毛毯及换洗衣物。
  “走喽。”
  “好。”话声刚落,我又急忙大喊:“啊,等一下!”
  “怎么?”胁坂讲介踩下刹车问道。
  “你看那个。”我指着七灶树的根部,那里插了一块小牌子写着“伊原骏策敬赠”,“为什么这里会出现伊原骏策的名字?”
  “为什么这里不能出现伊原骏策的名字?”
  我一时说不出话,他放开了刹车说道:“看来背后有些故事,等一下再来好好盘问你,我们先赶快离开吧。”
  车子出了停车场,我看到刚刚那个骷髅男在校门口东张西望,一定是藤村叫他出来找我。
  “惨了,是藤村的助理。”
  “你到后面去躲好,用毛毯盖住头。”
  虽然很不想听他指示,我还是照做了。不久车子停了下来。
  “干嘛?”胁坂讲介的口气很粗暴。
  “请问你是来探病的吗?”声音一听就是那个骷髅男。
  “我朋友好像食物中毒被抬了进来,那个笨蛋,一定是乱捡地上的东西吃。”
  “喔,你是那几个人的……。请问你有没有看到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女子?穿着牛仔裤,头发满长的。”
  “是美女吗?”
  “我也说不上来……”
  我在心里暗骂:“说不上来是什么意思?”
  “美女我没看见,丑女我没兴趣。”胁坂讲介丢下这句话便踩下油门。
  车子开了好一阵子,他都没开口,我也默不作声。
  终于车子停了下来,引擎也熄了火。
  “安全了。”胁坂讲介说。
  我掀开毛毯,“你偶尔也洗一下毛毯吧,你母亲没告诉你男人应该保持清洁吗?”
  “只要你和我说真话,要我准备高级喀什米尔羊毛毯都没问题。”他隔着椅背慢慢转过头来,“好了,快说吧,首先告诉我昨晚你和藤村聊了些什么,你可是差点就食物中毒的,别再死鸭子嘴硬了。还有,关于伊原骏策的事也请你交代清楚。”
  我叹了口气望向窗外,车子停在某个堤防边,川面非常辽阔,水流平缓。
  我不禁心想,我到底在这种地方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