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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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麻醉步骤顺利完成,手术台上的患者已固定姿势,开刀部位也已消毒完毕。
“手术开始,拜托大家了。”主刀医师元宫诚一说道。他的声音和平常一样清晰响亮。
冰室夕纪站在元宫的对面,向他行过注目礼,悄悄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当然,光是想些有的没的,以至于无法集中精神做该做的事,那就没有意义了。
手术的内容是冠状动脉绕道术,而且是无帮浦辅助冠状动脉绕道术“OffPumpCABG”,意即不使用人工心肺,在心脏跳动的状况下进行手术,一般称为OPCAB。
夕纪的重任是取下患者左臂的桡动脉。在这种情况下,这条动脉称为移植物(graft),用来作为绕道血管。胸腔内壁虽然也有动脉可供使用,不过当元宫问夕纪该用哪一条时,夕纪则回答桡动脉。桡动脉较粗,更重要的是这位患者有糖尿病,若使用内乳动脉,术后有可能引发纵隔腔炎。指导医师对她的回答点点头。
当然,夕纪事先已告知患者,表示将对方的左臂取下动脉。
“会留下伤疤,这样没关系吗?”
七十七岁的老人对她的问题粲然一笑。“这把年纪手臂上多个伤疤算什么!再说,胸口也会有疤啊!”
那是当然的——她回答。
“既然这样,就选医生觉得最好的办法。我相信医生。”
据说老人有个和夕纪同年的孙女,打从一开始,老人便对年轻女住院医生相当和善。绝大多数患者一见到夕纪,脸上便露出怀疑的表情,有时候也有患者表明想换男医师。然而,这老人可说是例外。
夕纪顺利取下那截血管,由元宫执行固定吻合处及血管吻合。他是夕纪的指导医师之一,技巧纯熟高超。夕纪凝神细看,想偷学一些技巧,但元宫的动作快得令她目不暇给。
止血之后,插入导管,将胸骨复位,缝合筋膜、皮下组织、表皮,手术完成。腋下照例汗湿一片,后颈酸痛也已司空见惯。夕纪正式参与心脏外科手术已经两个星期了,还是不太习惯。
将患者移到加护病房,展开术后观察。其实,从这里开始才是最漫长的。必须一面监视患者的血压、尿液、心电图等等,一面调整呼吸器和用药。当然也会有病情生变、进行二次手术的状况。
夕纪瞪着心电图显示器,看着看着,知道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
糟糕,我得打起精神来。
她想保持清醒,脑袋却断断续续地麻木了起来。
突然间,感觉膝盖无力,顿了一下,她猛地抬起头来。刚才好像打瞌睡了,眼前的元宫正在发笑。
“公主,好像到了极限哦。”
两片薄唇之间露出了雪白的牙齿,这张笑脸令许多护士为之着迷。元宫三十五岁,目前单身,热爱网球运动,一年到头肤色晒得黝黑。
夕纪摇摇头。“我不要紧。”
“你昨天也动了紧急手术,没怎么睡吧,去休息一下。”
“我没关系。”
“我有关系。”元宫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变得严厉。“不能用的医生不是医生。一想到有人靠不住,我就浑身不对劲。”
“已经不要紧了,我靠得住的。”
“靠不靠得住由我决定,所以才叫你去休息。休息够了再回来,这样我才好办事。”
夕纪咬咬唇。元宫看到她这反应,又恢复了笑容,微微点头。
遗憾的是,他的话是对的。既然在术后观察时打瞌睡,便无可反驳。
“那么,给我一个小时就够了。”说着,她站起来。
离开加护病房时,她看到了护士真濑望。个子娇小、脸孔圆圆的真濑,看起来是个亲切和善的人,平日在走廊等地方碰面时,对方必定会微笑以对,现在也一样。
夕纪停下脚步,向对方表示自己要去值班室小睡片刻,拜托对方如果有什么状况就叫醒她。
“医生,好辛苦哦!这阵子不是一直开刀吗?之前还有三个住院医生,现在只剩下冰室医生一个人。”
真濑望二十一岁。可能是因为自己辈分最低而对夕纪产生了亲切感,平日对夕纪很好,整理传票等事务性工作也几乎都替她处理。
“才这样就倒下了怎么行呢!”夕纪苦笑。
夕纪在值班室躺下,理应来袭的睡魔却迟迟不来。心想一定要睡一下,却反而给自己压力,这也无可奈何。
去年自帝都大学医学系毕业之后,她就在同一所大学医院研习。截至目前为止,已在内科、外科、急救等部门研习过,目前的部门是心脏血管外科。
这个部门是夕纪的终极目标。
她完全没有“总算来到这里”的感动,反而是强烈地感受到“我怎么还在这种地方”。即便研习顺利结束,也不见得能当上心脏血管外科医师。毕业后必须经历最短七年的磨练,还必须积极参加学会。明明做的只是助手程度的工作,却感觉体力已经到达极限,这样是实现不了梦想的。
“我要当医生,当上医生以后,我要拯救像爸爸那样的人。”
那年秋天的晚上,念初三的夕纪向母亲百合惠如此宣称。百合惠大吃一惊的表情,夕纪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
在那之前不久,她的父亲冰室健介过世了。父亲的胸腔长了一个巨大的大动脉瘤,然而摘除手术进行得并不顺利。据说,健介事前便知道手术风险很大,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夕纪来到心脏血管外科之后,已经看过好几名大动脉瘤患者。一想到他们罹患了与父亲一样的病,便感到心酸。虽然想救治的心情与治疗其他病症一样,但是当这些患者接受手术时,夕纪更多了几分紧张。
所幸到目前为止,所有手术都成功了。看到家属放心的表情,更重要的是,看到患者恢复健康的模样,夕纪也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然而,另一股截然不同的意念也同时占据了她的心。
救像爸爸那样的人——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但是,她还有另一个更大的动机,只是这个动机绝不能被其他人发现。指导医师不用说,连母亲她也瞒着。
醒来时,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等到想起这里是值班室以后,她已在毯子里发了一会儿呆。当她伸手摸到闹钟一看,眼睛立刻睁大,已经早上六点半了,本来打算小睡片刻,却一觉到天亮。
她赶紧跳下床,匆匆洗把脸,便赶往加护病房。因为没人叫醒她,理应是病人没有出状况,但元宫的话让她放不下心——因睡眠不足而疲惫至极的住院医师靠不住,转而向其他医师求援也不是不可能。倘若真是如此,那她这个脸就丢大了。
然而,加护病房里不见元宫的身影,问在场的护士,对方说他四点左右回去了,病人没有异状。
“医生交待说,如果有什么状况,就去把值班室的公主叫醒。”护士嘻笑着说道。
夕纪困窘地笑了,放心了。看来,元宫总算把夕纪当成有用的人。
昨天动手术的患者情况很稳定。夕纪到医院的商店买了甜面包和罐装咖啡,一边检阅抽血等资料,一边解决早餐。
之后,便来到病房开始巡房。夕纪目前负责的患者共有八人,八人均超过六十岁。人的心脏大多在这个年纪开始出毛病。
中塚芳惠即将满七十九岁,三天前住院,腹部有一个大动脉瘤。肿瘤约有鸡蛋大小。虽依诊断结果而异,但腹部大动脉瘤的手术成功率很高,一般都会立刻进行手术。
一看到夕纪,中塚芳惠便不安地眨眨眼。
“手术的日子决定了吗?”她第一个问的总是这个问题,想必是很在意吧。
“现在还在和主治医师谈。我们看中塚女士的身体状况来决定。”
夕纪量了体温,温度有点高,告知中塚芳惠之后,她的脸色便暗了下来。
“还是因为肝脏?”
“可能性很高,之后还会再验一次血。您家人今天有来吗?”
“我女儿女婿应该会来。”
“那么,等他们到了之后,麻烦通知护士一声,山内医生想跟你们讨论以后的事情。”
中塚芳惠默默点头,心惊胆跳,不知医生到底要说什么。夕纪再次挤出笑容,说了声我回头再来,便离开了病床。
正确地说,她出毛病的不是肝脏,而是胆管。她的胆管发炎,大动脉瘤便是在检查过程中发现的。而且,她罹患的并不是单纯的胆管炎,恐怕有癌细胞侵袭,因此这方面也必须尽快处理。
癌与大动脉瘤,要先进行哪一项手术,这是最难取决的问题。外科的主治医师每天讨论这个问题,但尚未得到结论。
他们已将一切情形告知中塚芳惠的女儿女婿,他们询问可否同时进行两项手术。患者家属打算毕其功于一役的心情不难理解,但身为医师,只能肯定表示绝不可行。单单其中一项手术,便会造成高龄的中塚芳惠莫大的身体负担,更何况在技术上原本就不可能。
无论先执行哪一项手术,都必须等到她恢复体力才能进行另一项,而这必须花相当长的时间,问题在于体内的病灶在这段期间的变化,癌症会恶化,大动脉瘤也会继续膨胀,两者都有时间限制。
夕纪回到办公桌前整理中塚芳惠的检查医嘱(chronicstable)时,她的主治医师山内肇出现了,他也是她的指导医师,体型肥胖,脸色红润看起来很年轻,其实他已经超过四十岁了。
“冰室医生,你的眼睛有眼屎哦。”
被山内这么一说,她连忙伸手去摸,接着才想到这是不可能的,她一睡醒就洗过脸了。
“听说你昨天也睡值班室啊。不卸妆就睡觉,皮肤会变差哦!”
夕纪瞪他一眼,但不会生气。山内是出了名对住院医师照顾周到,而且他也知道夕纪从来不化妆。
“再怎么说,年纪都这么大了,不知道癌症会有什么变化。”山内喃喃说完之后,才想到什么似的看着夕纪。“对了,教授找你,要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西园教授找我……”
“我去告了一个小状,所以他可能会念你一下,你可别恨我啊!”山内朝她竖起手掌,做了一个道歉手势。
夕纪偷偷做了一个深呼吸,从位子上起身,沿着走廊走向位在同一楼层的教授办公室。她无意识握拳,掌心渗出汗水。
在门前又做了一次深呼吸,敲了敲门。
哪位?里面传来西园的声音,他的男中音十几年来都没变,至少夕纪听来是如此。
“我是住院医师冰室。”
她回答了,里面却没有回应。正在惊讶时,门突然开了,露出了西园阳平的笑脸,一头花发向后梳拢。
“抱歉,你在忙还把你找来。进来!”
夕纪说了声打扰了,踏进办公室。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
办公桌上的电脑荧幕正显示出三维影像(3D),旁边的白板上并排挂着四张胸腔X光照片。
“听说你连续两天进手术房。”西园边坐下边问道。
是的——夕纪站着回答。
“前天的紧急手术是山内医师执刀,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地方?听说你不是站在他对面吗?”
意思是站在主刀医师的正面。
“是的。我只顾着做自己的事,花了很多时间止血。”
“嗯,听说是突发性出血,你还把脸转开了一下。”
夕纪没答腔。她没有印象,但无法笃定自己有没有这么做。
“一开始通常会这样。但是你千万别忘记,出血是最后的警讯。没看到出血部位,患者就会没命。记得,视线绝对不可以从出血部位移开,知道吗?”
“是,对不起。”一边道歉,心里才明白山内说的告状是指这件事。
西园往椅背上一靠,椅子发出轧叽声。
“好了,说教就到此为止。怎么样?习惯心脏血管外科了吗?”
“大家都对我很好。不过我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一直给大家添麻烦。”
西园失声笑了。“你不必这么拘谨。先坐吧,不然我不好说话。”
房间里还有另一张椅子,夕纪说了声失礼了,便拉开椅子坐下,双手放在膝上。
西园回头看看X光片。“这是前天住院的那位患者的。你觉得呢?”
“是那位VIP病房的患者吗?”夕纪说。“看起来是血管瘤,而且相当大了。”
“直径七公分。”西园医师很满意。“三个月前第一次来看的时候才五公分。”
“患者有自觉症状吗?”
“据说有时候发不出声音,嘶哑破嗓。”
“沾黏呢?”
“什么?”
“动脉有沾黏吗?”
西园仔细凝望夕纪,缓缓摇头。“不知道,也许有。影像可以看出血管的状态,但哪些部分连在一起,不开胸没办法知道。这是患者的资料。”西园把病历拿给她。
夕纪谦谢一句便接了过来,看了几个数字。“血压很高。”
“动脉硬化很严重,平常不养生的结果吧。六十五岁的年纪,完全没有戒烟戒酒。食量大,运动方面只有坐高尔夫球车陪陪客人打球,血管当然受不了,没有太多并发症已经是奇迹了。”
“手术安排在什么时候?”
“要看检查结果,快的话,下个星期就进行。关于这点,我有个提议。”西园坐直了身子。“我想请你当第二助手。”
“我吗?”
“不愿意?”
“哪里,我愿意。我会努力的。”夕纪点头。
西园看着她,点点头之后,说“对了”,语调已经改变。“最近有没有常和你母亲联络?”
夕纪有种出其不意的感觉,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就提起百合惠,顿时说不出话来。
“没有保持联络吗?”他又问了一遍。
“呃,偶尔会打电话……”
“是吗?”西园嘴角上扬,偏着头。“和我听到的完全不一样哦。”
夕纪回视着他。这句话,暗示他果然和百合惠经常碰面。
“家母向教授抱怨什么吗?”夕纪问。
西园苦笑。“没这回事。不过言谈之间听得出来,因为你母亲向我问起你很多事情。如果你常常和她联络的话,应该不会这样吧。”
夕纪垂下头,脑海里浮现百合惠和西园在某家餐厅用餐的情景。但不知为何,这两人的容貌是十几年前的模样。
“你今天还有什么事?”西园问。
教授为什么会这么问,夕纪一边觉得奇怪,一边在脑海中整理。
“有患者要出院,所以我想写摘要。再来就是一些事务性的工作。”
“没有手术吗?”
“目前没有。”
“嗯,山内今天都在,等会儿元宫应该也会来。”西园以思考的表情抬头望着天花板,然后说声“好”,并点点头。“今天你五点下班,然后准备一下,七点到赤坂。”
“赤坂?”
西园拉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夕纪。“到这家店。你母亲那边我来联络。”
名片上印着餐厅的名称和地图。
“教授,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想见家母的时候会自己去找她,您不必这么费心……”
“你现在可不是想见就见得到吧!”西园说,“住院医师没有星期六、星期天,就连五分钟脚程的宿舍都没空回去。就算回去了,一样会被firstcall叫回来。这些我都知道。如果现在不这么做,不等研修结束,你母亲恐怕听不到你的声音。”
“我明白了。那么,我今晚会打电话给家母。”
“冰室。”西园双手在胸前交抱,盯着夕纪。“这是指示,教授的指示,也可以说是对住院医师的指导。”
夕纪垂着眼,双手拿着那张名片。
“我会先交代山内和元宫。”
“可是,只有我一个人有特别待遇,还是不……”
“过去我也会强迫住院医师休假、和家人碰碰面,不是只有你有,别搞错了。”
碰了一个大钉子,夕纪无话可说,只好小声地回答我知道了。
离开办公室之后,夕纪叹了好大一口气。进去的时间虽短,却觉得好累。
回到病房栋,正在处理手术传票时,有人从后面拍她的肩膀,是元宫。
“刚才听教授说了,你今天五点下班吧!加护病房那边应该没问题。”
“对不起。”
“干嘛道歉?西园教授很注重住院医师精神方面的照顾,我研修的时候教授也很关心。”
“元宫医师,”夕纪有些犹豫,但还是决定把一直以来的疑问提出来。“您为什么选择帝都大呢?”
“我?好难的问题。老实说,我没有想很多。自己的实力啦,社会的评价啦,很多因素衡量的结果吧。你呢?”
“我……我也一样。”
“你的志愿是心脏血管外科吧?”
“是的。”
“既然这样,选我们大学就没错,这样就能在他底下学习了。”
“西园教授?”
“对。”元宫点头。“就算只能偷学他的技术也很幸福。不仅是技术,我认为作为一个医师,他也具备卓越的人格。”
“您很尊敬教授吧。”
“尊敬啊……嗯,应该是吧。你知道他为什么当心脏外科医师吗?”
“不知道。”
“他天生心脏就有病,听说小时候动过多次手术。他相信自己能够活到现在,完全是拜医学之赐。”
“原来如此……”夕纪从来不知道。
“其实,他的体质应该承受不了这么劳累的工作,但凭着对医学报恩的信念,自制力,锻炼身体,才能在心脏外科最前线活跃几十年。你不觉得很了不起吗?”
夕纪一边点头,心境很复杂。她也知道西园是一位优秀的医师,但是正因如此,她才更无法释怀。
这样一位名医怎么会……
怎么会救不活自己的爸爸?她忍不住这么想。
2
在那之前,夕纪从没看过父亲示弱的样子。健介是那种个性冷静、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从他紧抿的嘴,总能感受到一股无言的自信,和他在一起,可以依靠他,受到他周全的保护。
实际上,他从事的就是保护别人的工作,他是保全公司的主任。夕纪念小学时,健介曾有一次带她到公司,那是一个摆满了通讯器材和显示器的房间。父亲向她解释,建筑物或民宅与保全公司签约,那些工具便用来管理这些客户回传的资料。穿着制服的父亲看起来比平常更值得依靠。
健介在进入保全公司之前,好像是警察,不过夕纪并没有那段记忆。健介辞掉警职的原因,据说是工作太辛苦,母亲百合惠是这么告诉她的。但夕纪也不认为保全公司的工作轻松,因为健介总是很晚回家,假日一定鼾声大作,睡到下午。
那天,念中学的夕纪放学回家,健介的鞋子已经摆在玄关了,之前他从来没有这么早回来。
冰室家是一户二房二厅的公寓。百合惠和健介正隔着茶几,在起居室说话。
“我早就有不好的预感,”健介皱眉,拿起茶杯,“所以才不想做什么健康检查啊!”
“说这什么话啊!就是因为你之前一直不肯检查,才会变成这样子。”百合惠对他投以责备的眼神。
健介一脸被说中痛处的样子,啜饮着茶。
“怎么了?”夕纪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
健介没有回答,百合惠也不作声,注视着丈夫的侧脸,然后才转向夕纪。“今天的健康检查,医生发现爸爸身体有问题。”
夕纪一惊。“咦!哪里有问题?”
“没什么大不了啦!”健介没有转头,背对着女儿说:“不痛不痒的,生活上也没有不方便。老实说,不知情日子也照过。”
“可是,医生不是要你做更详细的检查吗?”百合惠说道。
“医生当然会这么说啰。都已经发现了,要是没有做任何指示,事后搞不好会被追究责任。”
“发现什么?”夕纪问。“难不成……是癌?”
健介嘴里的茶水差点喷出来,笑着回头。“不是啦。”
“不然是什么?”
“听说是动脉瘤。”百合惠回答。
“那是什么?”
这个词语是什么意思、怎么写,当时的夕纪并不了解,顶多知道动脉是血管。
百合惠告诉她,瘤就是身体长出一块东西。健介的血管里长了一个瘤。
“没想到竟然长了那种东西,我完全没发现。”健介摩擦着胸口。看来,动脉瘤是长在胸部。
“爸,痛不痛?”
“不痛啊。今天也跟平常一样,看不出我有什么不对劲吧?”
的确看不出来,所以夕纪点点头。
“这把年纪去做健康检查,至少都会找出一、两个毛病吧。”健介似乎还在为接受健康检查一事后悔。
“那个治得好吗?”夕纪问。
“当然,治是治得好啦。”健介的语气有点含糊。
“听说可能得动手术。”
母亲的话让夕纪不由得睁大了眼。“真的吗?”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向来让夕纪安心的自信,从健介的脸上消失了,甚至出现了似乎在惧怕什么的神色。她第一次看到父亲脸上有这种表情。
第二天,健介接受了精密检查。夕纪知道这件事,所以放学一回到家,就问起结果。
暂时不动手术——父亲这么回答。
“好像还不急。也就是说,暂时看情况。”健介含糊带过。
那天的晚餐是以蔬菜为主的和风料理。夕纪的主菜是烤牛肉,健介的却是豆腐。据说,高血压与动脉硬化是动脉瘤形成的原因。
“我还以为动脉硬化跟我无关,原来我也老了啊。”健介一脸泄气地说道,然后把豆腐送进嘴里。餐后还要吃药,听说是降血压的药。
夕纪一直到小学高年级,才意识到原来父亲的年纪比同学们的父亲来得大。教学观摩通常是百合惠出席,她和别人的母亲相比一点都不老,甚至看起来更年轻。夕纪也不止一、两次听朋友称赞她母亲年轻又漂亮。
至于健介的年龄,一直到和朋友热烈讨论结婚的话题,夕纪才第一次意识到。那时候,她们谈的是夫妻的年龄差距。她说,我爸妈相差十五岁,朋友们都很惊讶。
但是,夕纪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和自己的将来放在一起思考。健介身体健康、活力充沛,她一直相信即使好几年以后自己长大成人,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看到父亲拱肩缩背吃药的模样,夕纪第一次心生警惕,明白父亲被称为老人的那一天就在不久的将来。正因如此,她在心中不时祈祷这一天晚一点到来。
关于动脉瘤的病情,父母并没有谈得很多。夕纪隐约觉得他们不想让女儿听见,所以她私下推测情况可能不乐观。
父母经常提起西园医生这个名字。从谈话内容听得出来他是健介的主治医师,听起来是个经验丰富、医术卓越的医生。夕纪虽没见过,但思及他是拯救健介性命的人,她也把希望寄托在医生身上。
夕纪见到这位医生,纯粹是出于偶然。某天放学后,她和同学们逛车站前的文具店,其中一个同学告诉她:夕纪,你妈在那里。
文具店对面有一家咖啡店,店里的自动门开启时,刚好看得到店内的情况。
夕纪过了马路,站在咖啡店前面。自动门一开,百合惠的确在里面。她面向这边坐着,好像和别人在一起。
不久,百合惠也发现了她,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然后向她轻轻招手。
坐在百合惠对面的人回头了。对方是一名五官分明、看来很认真的男子。
他就是西园阳平。夕纪深信他是拯救父亲性命的人,恭敬地向他行礼,说了声拜托医生治好爸爸。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西园医师这么回答。笑的时候露出的牙齿很漂亮。
他们为什么在那种地方碰面,夕纪没问,因为她不觉得奇怪,她认为他们一定在谈论健介的病情。
当晚,夕纪把遇见西园的事告诉健介,他却没有吃惊的样子,显然百合惠已经告诉他了。医生长得很帅吧——健介笑着这么说。
之后,平安无事的生活又持续了一阵子。正当夕纪逐渐不再担心父亲的病情时,健介发生了一点异状。当时,他们正在吃早餐。
健介突然放下筷子,按住喉咙下方。
百合惠问他怎么了。
“嗯……好像有点噎到了。”健介皱着眉,偏着头。“本来是后天才要检查的,不过,我看还是先去一趟医院好了。”
“还好吗?”夕纪望着父亲。
健介微笑了,“没什么,别担心。”
但是,他没有继续吃饭。
他向公司请假,到了医院,就直接住院了。一个星期后动手术的消息,是当天晚上很晚回家的百合惠告诉夕纪的。
手术这个名词听起来如此沉重、充满了压迫感。夕纪虽然不知道具体上会做什么,但光是手术刀将割开父亲的肉身,便觉得呼吸困难。
那天晚上,她迟迟无法入睡,想起床喝点东西,却看到起居室有光透出来。
门开了一条缝,看得见百合惠的身影。她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专心沉思,双手端正地放在膝上相扣。
夕纪想,妈妈在祈祷手术成功。
那时候,她也无法想象有其他可能性。
健介住院的第二天是星期六,所以学校一放学,夕纪便直接到医院。
健介住的是六人房,他正盘腿坐在靠窗的病床上看周刊,一看到夕纪,便笑着打招呼。
“爸爸看起来精神很好呢。”
“很好啊!简直像没病一样,无聊德不得了。”
“一定要躺在床上吗?”
“我好歹也算病人啊。他们说,要是到处乱跑,破裂就糟了。”
“破裂?”夕纪一惊,急忙问。
健介指指胸口。“他们说血管的瘤已经长得很大了。不过,应该不会那么容易破吧。”
“要是破了会怎么样?”
“不知道耶。”他歪着头想。“不太好吧!所以才要动手术啊。”
事实上何止不太好,很多病例都以丧命收场,健介并没有直言相告,他当然是不希望女儿担心吧。
夕纪看到父亲健康的模样,不安感减少了几分。她星期天也到医院探望,周末过后天天到医院报到。健介没有任何异状,每次看到女儿便直喊无聊。
到了手术前一天的星期四,健介难得以认真的表情对女儿这么说:“夕纪,你将来想做什么?”
夕纪曾经和百合惠谈过高中升学的事,但被父亲问到将来,就她记忆所及,这还是第一次。
她老实回答还不知道。
“是吗?慢慢想,以后就会找到方向。”
“会吗?”
“你可不能活得浑浑噩噩哦!只要好好用功,替别人着想,很多事情你自然而然就会懂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才能完成的使命,每个人都是怀抱着这使命出生的,爸爸是这么认为。”
“好酷哦。”!“可不是吗!既然要活,就要活得很酷啊!”说着,健介眯起眼笑了。
为什么他会说这番话,夕纪并不明白。过了好几年,她依然不明白。也许父亲并没有深意,但当时的对话,却深深烙印在她的记忆里。
星期五当天动手术,夕纪照常上学。出门时曾和百合惠提到手术,但气氛并不严肃,百合惠的表情一如往常,也像平时一样做早饭给她吃。
即使如此,到了近中午的时候,夕纪便开始坐立难安,因为她知道手术将在十一点左右进行,光是想象父亲躺在手术台上的模样,手心就出汗了。
从学校回到家已经过了下午四点。百合惠不在,但有说等手术顺利结束就会联络夕纪。由于这场手术可能进行到晚上,百合惠事先交代夕纪自己吃晚饭。夕纪打开冰箱,里面已经放着几道菜,每一道都是她爱吃的。
提早吃完晚餐后,夕纪看电视、翻杂志来打发时间。但是,不管电视还是杂志,她一点都无法专心看,不时看着时钟。
晚上十点过后,电话终于响了,是百合惠打来的,但不是来通知手术已经结束了。
她说,好像还会更久。
“为什么会更久?本来不是该更早结束吗?”
“是啊……反正,好了会跟你讲,别担心,在家里等。”
“我当然担心啊,我也要去医院。”
“你来也帮不上忙呀!不会有事的,听话。”
“好了就要告诉我哦!”
“知道啦。”
挂上电话,一阵强烈的不安包围了夕纪。父亲的面孔在脑海浮现。一想到他也许正在生死边缘徘徊,便全身发抖。
她已经无法思考了。关掉电视,在床上缩成一团,胃部又沉又闷,反胃感接二连三袭来。
下一次电话响起,是半夜一点过后。夕纪接起,来电的不是百合惠,而是一个亲戚阿姨。
“夕纪,跟你说哦,医院的人要你现在赶快过来。阿姨现在去接你,在阿姨到之前,你可以准备好吗?”
“手术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