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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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子退后一步,从头到脚审视着茂秋那身带家徽的和服裤裙,边框呈三角形的眼镜闪闪发亮。那犀利的目光,一点都不像看到儿子身穿婚礼盛装、感慨万千的母亲,倒更像校规严厉的中学里亲自检查服装的教师。
要子缓缓点了点头。
“看来没问题了。”
“可以了吗?”茂秋平伸着双臂,眼神认真地向母亲确认。
“嗯,可以了。你再转过身我看看。”
茂秋依言向右转身。
要子看毕,满意地点头。
“不错,很得体。”
“是吗?”茂秋转回身,重又看向母亲。
“令郎身材真的很好,我们帮助着装的也脸上有光,而且礼服也很漂亮。”中年造型师不失时机地从旁恭维。得到新郎母亲的认可,让她如释重负。她早从会场人员那里听说,这位母亲容不得任何闪失,为此一直捏着把冷汗。
“他是我们御茶之小路家的继承人,当然要打扮得无懈可击,经得起任何人的目光。”要子正眼也不看她地说完,向儿子露出微笑,说道:“我要去应酬来宾,这就过去了。别的没什么不明白的吧?”
“没有。”茂秋话音刚落,又叫住她,“对了,母亲。”
“什么事?”
“那个”
茂秋正要往下说时,敲门声响起,要子应了声“请进”,一个会场工作人员推门而入。在HEMOJI神社结婚会场的工作人员里,他算是最谙熟此道的了。这自然也是要子在预订会场时提出的要求,她坚持一定要请这样的资深行家。
“啊,您在这里。”工作人员三七分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看到要子后,便将手上的一叠纸递给她,“这是收到的贺电,请您遴选出需要由司仪在婚宴上宣读的部分。”
“哦,好。”要子接过,打开最上面那封看了看,回头望着茂秋,“是中林教授发来的,他卸任大学校长职位已有好几年了吧?”电报上说,他原本很想参加婚礼,但恰逢身体不适,不克出席。
“中林教授过去很关照我,他不能来参加,我也觉得挺遗憾的。”
“您选好电报后,麻烦交给我或者司仪。”工作人员说。
“好的。那只手上拿的是什么?”要子盯着他的左手问。
“这是山田家收到的贺电。我想请他们也挑选一下。”工作人员回答。山田家就是今天茂秋结婚对象的娘家。
“既然这样,”要子扬起一边眉毛,“不如一并交到我这里。贺电总要汇总到一起挑选比较妥当吧?”
“噢是吗?”
“是的。我家和山田家的电报,全部由我来遴选好了。给我吧。”
要子伸出手,只差没说快点拿来。
“这样啊,那就拜托您了。”工作人员犹豫着把那叠电报递给要子,转身离开。
要子哗哗地翻了翻山田家的电报,略一思索,望向茂秋。
“回头会场见了。”
“是。”茂秋条件反射地回答。
要子走出房间。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茂秋感觉内心的一抹不安正在扩大。其实他有个疑问想向母亲请教,若不事先问清楚,他就无法安心举行婚礼。
要不要现在去追上母亲呢?他正沉吟着,敲门声再度响起。应了一声后,一个神女装束的姑娘探头进来。
“现在为您说明婚礼的程序,能请您来这边吗?”
“哦,好的。”他穿着草屐,缓缓迈出脚步。这还是他成年以来第一次穿和服,穿草屐自然也是新鲜体验。
走进另一个房间,弥生已在端坐等候。她身穿纯白和式礼服,头罩丝绵白帽,帽下露出涂得雪白的尖细下巴。茂秋依照“神女”所说,坐到她身旁。
弥生朝茂秋转过脸。看到她的模样,茂秋一瞬间一生困惑——她是长这个样子吗?眼前的这张脸孔,就像在一张白板上信手勾勒出眼睛、鼻子和嘴巴。虽然这无疑是以山田弥生的五官为底子化妆而成,茂秋却想不起她妆容下的本来面貌,因为她长得实在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
今后就是和这个女人共度一生吗?
茂秋怔怔地想着。
虽然这样想,他心里却并没有多少真实感,感想也是一片空白。决定和这位名唤山田弥生的女子结婚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
这下御茶之小路家传承有望了。
这是他唯一的想法。对他来说,结婚的意义仅止于此。
因此,他并不以结婚为满足,觉得后面还有重大任务。不消说,那就是生育子嗣了。
总之,今天的婚宴一定要顺利完成。
为确保这一点,必须先向母亲确认那件事。
御茶之小路家属于名门望族。
究竟有名望到何种程度,很难确切地说明,连茂秋自己也未能充分了解。要想细说渊源,就必须有祖上代代传下来的谱系图,而这份谱系图严密保管在御茶之小路家的金库里,茂秋也只寥寥数次亲眼见过实物。
“我们先祖曾担任过某藩的家老(江户时代大名的家臣之长。一藩有数名,通常为世袭。)。”每次要子谈到御茶之小路家,都以这句话为开场白。之后她就一路畅谈下去,诸如明治政府成立后,家族获得特权阶级的地位,与形形色色的实权派人物都有密切联系云云。
要子是御茶之小路家的第十二代家主。上一代家主没有儿子,便为长女要子择婿入赘。
茂秋的父亲——要子的丈夫是一名教师,在茂秋的印象里,他是个纤细的人,假日里时常呆在书房读书,平时少言寡语,总是躲在妻子身后。每逢亲戚聚会的场合,这种表现就格外明显。因为出租祖传土地的收入已足以保障一家人的生活,似乎也没有人当他是家庭经济的顶梁柱。
茂秋五岁时,父亲罹患胃癌过世。他对父亲所知不多,只是曾经有一次,要子这样说过:
“你父亲他啊,头脑很聪明。他们家历代出过很多勤奋好学的优秀人才,这方面比我们家还略胜一筹。我当初和你父亲结婚,也是因为祖父发话说,这样的血统加入御茶之小路家也不坏。”
换句话说,招赘他是想获得聪明人的基因。
父亲过世后,茂秋由母亲一手抚育成人,但两人的生活远非母子相依为命那么简单。之所以这样说,并不是因为还有女佣全盘打理家务。比如茂秋选择小学时,御茶之小路家里的客厅里就聚集了十多位亲属代表举行会议。只要关系到本家长子的前程,任何事都必须召开
家族会议商讨决定,这是御茶之小路一族历来的规矩。
由于这样的环境,茂秋的日常生活也要在要子的时刻盯紧之下,从说话措辞、生活态度到穿着打扮都受到严格监督。
其中要子最关注的是交友情况。茂秋每天放学回到家,首先要向要子毫无隐瞒地报告学校里发生的事。只要带出一个陌生名字,要子立刻就问:“那个中村同学,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家里是做什么的?”假如他说不知道,要子当场就给班主任打电话,连对方的成绩、学习态度、家庭环境都一一刨根究底。擅自透露信息的老师固然不对,要子的口气也确实强硬得不容拒绝。
如此了解到相关资料后,要子就会对茂秋今后是否可以和对方——如中村同学——交朋友做出判断。很多时候她都会告诫:“以后别老和那孩子一起玩了。”这样,茂秋只能唯唯答应,之后常常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哭泣。因为母亲禁止交往的朋友多半都很有魅力,在一起玩得很开心。而要子说“一定要和他好好相处”的孩子,总是既无趣又老实巴交。
但他无法违背母亲的决定。不论是选择朋友,还是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容他有丝毫反抗。因为他是家族的继承人,为了将来继承御茶之小路家,他必须具备成为家主所需要的条件,而担负指导之责的就是要子。
茂秋就读的小学,是某著名私立大学的附属小学,本来可以附属初中、附属高中这样一路念下去,但从初中起他就被转到别的学校。那所学校同样是著名大学的附属学校,大学知名度与之前的不相上下,唯一的不同在于,新学校是所男校。
“读初中、高中的时候,特别容易沉迷于男女情事,那些堕落的人都是在这个时期走上歧途,我们一定要避免茂秋发生这种事。”
以上是要子在家族会议上的发言。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一致决定安排茂秋读男校。
会上还有过这样的讨论。
“要想他不被那种事迷住,光是送进男校还不够。如今的社会乱七八糟,随便到街上走走,那种诱惑满眼都是。”说这番话的是要子的叔父,家族中资格最老的长辈。所谓那种事,应该是对性爱之事的统称。
“是啊,最近杂志上登的那些小姑娘的照片,简直就和裸体没两样。”要子的表妹说。
“不是什么没两样,有时根本一丝不挂就登出来了。那种照片真不得了,赤条条的,脱得精光。”要子的堂弟瞪大眼睛说。他在家族里算是年轻一辈,平常因为说话粗俗,常被其他人瞧不起,但此时比起措辞,他说的内容更令人皱眉。
“啊?”
“怎么可能?”
“是真的,不信你们买本周刊自己看看。”
“他说的很有可能。”要子用克制的语气说,“不单是性风气,最近的年轻人男女关系之随便,真令人难以容忍。除了刚才那种下流杂志,电视里的节目也让人恨不得捂住眼睛。”
“对,电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叔父赞同,“电视看多了,只会把人变成呆子。”
“我一向只看NHK台,民营电视台都太无聊了。”
“要子,这方面你最好考虑周详。”家族中最受要子信任的堂兄郑重地说,“上初中后,各种不良诱惑比比皆是,如果不对他的生活严加管理,很难不近墨者黑。”
确实如此,众人一致点头。
“不用说,我自然要比以前更加严格地培育他。请大家也不惮辛劳,多多费心指导。”说罢,要子深深鞠了一躬。
经过这场充满紧迫感的会谈,从上初中开始,要子对茂秋的监控愈发严厉,简直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这首先体现在上学路线的选择上。要防止路上有不良诱惑,要子亲自把各条路线都视察一遍,最后选出一条她认为最安全的作为上学路线。她坚决禁止茂秋从其他路线回家,倘若因为某种缘故不能走那条路,茂秋就要给家里打电话,由要子指示他如何选择。
日复一日沿着同样的道路上学放学,茂秋有时也会蠢蠢欲动,很想走走别的路线。但他无法付诸行动,只要一想到在母亲面前败露时,会遭到怎样的痛斥,他就无论如何都拿不出勇气。至于“不可能会败露”这种想法,从来就没出现在他脑海里,因为过去他也曾几次违背母亲嘱咐,却没有一次能成功瞒过。实际上,对于儿子的事,要子的嗅觉敏锐得堪称超乎寻常,不管什么样的谎话都能一眼识破。
此外,茂秋也没有钱包。要子只给他公交车的月票和电话卡。
“午餐有学校提供,去学校为的就是学习,我不认为会有忽然需要用钱的事。”这是要子的主张。
那有想买的东西时怎么办呢?这时茂秋就要向要子如实报告,如果要子判断可以买,再买给他。但实际上,茂秋提出的要求寥寥无几。个中原因很多,比如日常生活和学校念书需要的东西,要子都已准备齐全、平常学习很忙等,但最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没有想要的东西”。如果说得再准确一点,就是“完全不知道市面上正流行些什么,也想不出想要的”。
茂秋对社会的了解,仅限于上学路上的见闻,而他接触的资讯也同样受到要子全面控制。电视一天看一小时,而且只许看NHK台。书籍方面,漫画自不消说,杂志也全部禁止,即使是文艺书,只要是现代作家的作品,不论是纯文学还是大众文学都不准阅读,音乐也只允许欣赏古典音乐。
茂秋对潮流时尚可说一无所知。从初中到高中,他外出时永远穿着学校的制服。而他外出也不是和朋友一起出去活动,只是跟着要子拜访亲戚,不然就是参加古典音乐会,穿着制服也不会显得不合时宜。
至于他在学校的交友情况,由于要子依旧严格把关,没有朋友往坏里引诱他,或者给他灌输乱七八糟的知识。其实班上根本就没什么同学接近茂秋,人人都觉得他怪里怪气的。
这种无菌室般的环境,直到茂秋上了大学也依然如故。他攻读的是天文学,每天上完课后直接回家,透过二楼卧室里安装的天文望远镜眺望天空,这就是他的生活模式。
但这个时期的他,很为一件事烦恼,那就是他迟来的性觉醒。他开始以约一个月一次的频率遗精,而这种现象的意义和原因他却不太清楚,在懵懵懂懂中独自苦闷。
察觉到儿子的变化后,要子经过深思熟虑,在某天对茂秋进行了性教育,地点是在供奉着佛龛的客厅。茂秋正襟危坐,要子将一个匣子放到他面前。匣里收藏着祖传的书本,用现代的说法就是性教育手册。书中的内容随着时代发展有所补充,但最古老的部分采用的还是类似浮世绘春宫图的图画。利用这些资料,要子平静地向茂秋讲述男女的身体结构、妊娠原理等等。
“这么说来,我的那种现象不是生病了?”茂秋问。
“不是。那是你拥有生育后代能力的证明。”
“我和某个女人,嗯,完成您刚才教导的事情后,就能生下孩子,是吧?”
“这个过程我们称为结婚。但现在为时尚早,等时机成熟了。我会替你物色合适的人选。在那之前,你绝对不能接近别的女人,知道了吗?”
“知道了。”茂秋挺直身体答道。
他遇到那位“合适人选”,是十多年后的事情了。
茂秋和弥生正听着“神女”说明婚礼的程序,没多久会场工作人员过来了,通知已经到了进入会场的时间,全体亲属都已在里面等候。
“那个”茂秋开口说。
“什么事?”
“那个,呃,我母亲呢?”
工作人员脸上浮现出一抹轻蔑之色,转瞬又消失了。
“令堂也在里面等候。”
“噢,这样啊。”茂秋无奈地点点头,沉默下来。
我还有事要问呀,他暗想。有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向她确认。
等仪式结束后,找个空当问问她吧,茂秋想。
仪式按照神前婚礼的步骤进行。这是御茶之小路家的传统,诸如教堂婚礼之类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在众多亲属的注视下,茂秋依照先前“神女”的教导,与新娘弥生共同宣读誓词,喝了交杯酒。
茂秋开始认真考虑寻找结婚对象,是在迎来二十七岁生日之后。不,准确说来,是在要子主动提出这件事之后。若不是要子开口,茂秋连想都没想过,他觉得还是不想为妙。大学毕业后,他没有去公司上班,而是在大学附属的天体观测研究所当助手。和过去一样,星星是他唯一的恋人。
“要成为御茶之小路家的媳妇,必须具备与之相当的条件。首先要门当户对,这不言而喻。此外还要教养良好、精通家务,茶道、花道也要擅长。要有女人味,举止娴雅端庄,总是退后一步跟在你身后,对你恭恭敬敬。身体要健康,但只是健康还不够,更重要的,是要能生育优秀的子嗣。”
谈到应该选择什么样的对象时,要子列出上述条件。茂秋端坐在她对面,神情肃穆地将她的意见记到记事本上。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子略略放低了声音。
“什么?”茂秋问。
“那就是”她轻吐口气,接着说道,“必须是处女,你听好,别的条件都罢了,这一条绝对没有商量余地。御茶之小路家的媳妇,绝不能是污秽之身。”
茂秋用力点头,在记事本上写上“处女”二字,并在下方重重画上两条线。
依照这些条件,要子着手物色茂秋的新娘。理所当然地,事情迟迟没有进展。其间她的观感大抵如下。
“二十七岁?年纪大了一点。最好是二十岁上下,至多不超过二十三岁。”要子对介绍亲事的人这样说。
“可是夫人,近来结婚年龄越来越晚,二十七岁也算年轻的了,您还是再考虑一下”
“不用了,茂秋的妻子必须再年轻一些。二十七岁还单身一人,肯定有什么问题。况且到了这个岁数,很难想象她对男人还毫无了解。不好意思,这位就算了吧。”
即便年龄符合要求,又有如下障碍。
“哦,她在上班啊。在都内的贸易公司?这样的人不行,做茂秋的妻子不太合适”
“可是这位小姐条件很好哦,从小就学习茶道和花道。”
“但她在公司上班,对吧?这样的女子肯定欠缺为家庭奉献的态度,不是吗?而且性格也势必有些油滑,不适合做茂秋的妻子。”
其他诸如“曾经独自生活的女子,谁知道那时候做了些什么”,“学历太高容易认死理”,“拥有太多资格证书的好出风头”,种种充满偏见的关卡多不胜数。因此大部分候选者连照片都没被茂秋看到,就被要子否决了。
但以世界之大,毕竟也有几位候选者突破重重难关,在御茶之小路家惯常光顾的高级日式餐厅与茂秋见了面。其中也有人获得要子首肯,觉得“这位可以做我家的媳妇”。
可到了这种时候,就轮到对方看不上茂秋了。她们向介绍人提出的回绝理由如出一辙,有的说“不喜欢他的恋母情结”,有的说“活脱就是母亲的傀儡”,还有的说“太落后于时代”。这种话介绍人当然不能转告要子,只得编个适当的借口。尽管如此,依然挡不住要子的熊熊怒火。
山田弥生是总计第三十五位相亲对象。短期大学毕业后,她在家帮忙做家务,没有工作经验,除了向母亲学过茶道、花道外别无可取之处,为人寡言少语,表情单调,总之是个很不起眼的姑娘。就连介绍人心里也觉得,与其说她娴静,倒不如说是木讷。
但要子对她很中意,山田家也回话说很乐意嫁出女儿。
如此,婚事自然进行得顺风顺水。
婚礼结束后,全体人员转往摄影室,在那里拍摄亲属合影。茂秋想站到要子身旁,摄影师却匆忙发出指示。
“好,新郎新娘请坐在那里。好好,就那个位置。旁边是介绍人,介绍人旁边是新郎的母亲。好,就这样。”
因为和要子之间隔了个介绍人,茂秋无法向她提出自己的疑问。不久,照片拍完,众人移步前往大厅。茂秋正想去追要子,却被摄影师叫住,说要给新郎新娘单独拍照。茂秋无奈,只好留下。
等到拍摄完毕,已经临近婚宴的开始时间。茂秋寻找着要子,但她似乎已进入会场,没有找到她的身影。
“听好了,我一递信号,你们就一起入场。”会场工作人员嘱咐道。
“那个”茂秋说。
“什么事?”或许是因时间紧迫,工作人员的眼神变得咄咄逼人。
“没,没什么。”
“那么请并排站好,对。就站那里。”
茂秋和弥生依言并肩站在会场门前。入场音乐响起,大门打开,工作人员向他们发出信号。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徐徐迈步向前。
掌声响彻会场,摄像机闪光不断,人人都满面笑容。
茂秋寻觅着母亲。要子在最里面一席,她坐得笔直,望着一身盛装的儿子。母子俩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母亲茂秋在内心默默发问。
母亲,我有事要向你请教,我现在就想知道答案。
万一
万一婚宴进行到中间,我忽然想上厕所,该怎么办?而且还是想大便。
新郎可以中途单独退席吗?
还是说这样做很不礼貌,会令御茶之小路家蒙羞?
母亲,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好?
便意已经相当强烈了。从今天早上起肚子就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一直想去洗手间,却总是找不到机会。
帮帮我吧,母亲。
婚宴的节奏缓慢得令出席者不耐。致辞的人太多,而且个个都长篇大论,内容又都大同小异。就连本来只是登台献歌的人,也要先来段冗长的开场白。显然婚宴的时间会大大超出预计,但之后的场地似乎没人预约,会场方面也就听之任之。
茂秋的小腹渐渐濒临极限。他已无暇倾听致辞,全部精力都用来缩紧肛门。然而每当有人上台讲话,新郎新娘都要从主桌上起立欢迎。站在那里的时候,他不得不忍受着地狱般的苦痛。
近来的婚宴上,新郎中途更换礼服已不足为奇,如果有这种安排,茂秋就可以趁机冲进洗手间。可今天的婚宴并没有这一环节。这是御茶之小路家的习惯,新郎一律不换装,自始至终稳坐主桌。
婚宴提供的是法国菜肴。从冷盘、汤开始,鱼、肉类、色拉,最后送上甜品和水果。但茂秋一口都没动,他感觉只要吃上一口,直肠一带死命憋住的大便就会汹涌而出。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肛门括约肌上。小腹隐隐作痛,随着心脏的跳动,一波一波地向他袭来。他的鬓角流下黏湿的汗珠,腋下也大汗淋漓。
尽管如此,他依然挂着温和的笑容,不时向致辞者颔首致意。在周围的人看来,应该会觉得他正在充分享受这幸福时光吧。在这种境地还能如此自持,自然要归功于他受到的教育。要子早已谆谆教导过他,婚宴上新郎应当采取何种态度。
可中途想大便该怎么办,要子却没有指点。
这份罪实在太难熬,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憎恨起母亲。只有把这份痛苦的责任推到别人头上,他心里才能好过一点。
母亲!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要是告诉我,我就不用吃这种苦头了呀。你不是万事都会教导我的吗?你不是说只要照你的话去做就不会有错吗?
婚宴进行到什么阶段,现在是谁在致辞,他已全然不知。他的头脑渐渐变得一片空白,下半身仿佛成了团炽热的硬块,夺走了他全部的意识。
就在意识逐渐朦胧之时,他听到司仪这样说:
“现在请新郎新娘向父母敬献花束。”
御茶之小路要子意气风发地站在那里,品味着终于要完成重要使命的充实感。这一重要使命,不用说就是御茶之小路家的传承。她心想,今后只要顺利生下孩子,最好是男孩,自己就算彻底大功告成了。这一点她并不怎么担心,因为已经委托熟悉的医生详细地检查了弥生的身体,确定她不仅是处女,而且具有充分的生育能力。
所以说啊,要子想,今天这种场合,向我献花是理所当然的。我培育了优秀的继承人,还为他娶了妻子,自然应该受到赞美。
会场光线转暗,背景音乐静静地流淌。灯光映照出抱着花束的新娘,稍后茂秋也站到她身侧。
在司仪煽情的旁白声中,两人手捧花束,分别走向各自的父母。这时要子下意识地感到不对劲,茂秋的脸色很不好,走路的姿态也透着别扭,像老人一样弯腰驼背。
“来,新郎新娘,请向养育自己的父母献上花束。”
按照司仪所说,茂秋朝母亲递出花束。他的眼神似乎在诉说着什么。要子接过花束,小声对他说:
“姿势放端正了。”
茂秋闻言,条件反射般地挺直了腰杆。要子没说话,点点头示意可以了。然而下一瞬间,她看到儿子的表情起了奇妙的变化,起初像是痛苦地扭曲,慢慢变成了悲伤,继而变得陶然,变得空虚,最后定格为痴呆。
“怎么回事?茂秋,你怎么了?”她小声地唤着儿子,但她那宝贝儿子就如人偶般僵硬不动。
最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是茂秋身旁的新娘弥生。看到新郎和服裤裙下滴落的东西,她尖叫一声,曳起礼服裙摆落荒而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