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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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歇歇,”比拉尔对罗伯特,乔丹说。“在这里坐下,玛丽亚,咱们躭一会儿。”
  “我们该继续赶路,”罗伯特-乔丹说。“咱们到了那里再休息。我必须见到这个人。”
  “你能见到的。”那妇人对他说。“不用着急。在这里坐下,玛丽亚。”
  “走吧,”罗伯特,乔丹说。“到山顶上再休息。”
  “我现在休息,”妇人说着在小溪边坐下了。姑娘挨着她坐在石南丛中,阳光照耀着她的头发。只有罗伯特-乔丹还站着,在这髙山上的草地上纵目远眺,草地上有道小溪,流贯其间,溪水里有鳟鱼。他站着的地方长着石南。比较低的草地上长着黄色的羊齿椬物,而不是石南;一块块灰色的大圆石兀立在羊齿丛中间,山坡下面是一排黑魆魆的松树。“到‘聋于’那儿有多远?”他问
  “不远,”妇人说,“穿过这一片空地,走下前面那个山谷,到这小溪源头那片树林髙处就是。你坐下吧,别那么心事重重的。”
  “我要见他,把事情安排好。”
  “我要洗脚。”妇人说着脱掉绳底鞋,拉下一只长统厚羊毛袜,就把右脚伸进溪水。“天哪,真冷。”
  “咱们骑马就好了,”罗伯特”乔丹对她说,“走走对我有好处,”妇人说。
  “这是我一直想望的。你这是怎么啦?”
  “没什么,不过,我得赶紧。”
  “别着急。有的是时间。今天天气真好,离开了松林心里真痛快。一个人会觉得松树讨厌,你哪里想得到。你不讨厌松树,漂亮的姑娘?”
  “我喜欢松树,”姑娘说。
  “松树有什么可喜欢的?”
  “我喜欢松树的香味和脚踩在松针上的感觉。我喜欢大树树梢间的风声和树枝碰擦的响声。”
  “你什么都喜欢,”比拉尔说。”如果你饭菜烧得稍微好一点,哪个男人娶了你都是好福气。可是松树林子叫人陚烦得要死。你从没见过山毛榉、橡树或栗树的林子。那才叫树林。在那种林子里每棵树都不同,有特色,有美。松林叫入讨厌。你说响,英国人?”
  “我也喜欢松林。”。
  “瞧你的,”比拉尔说。“你们俩一唱一和。其实我也喜欢松林,不过我们在松林里待得太久了。我还讨厌这些山。山里只有两个方向。下山,上山,而且下山只有一条路,通到法西斯分子占领的城镇。”
  “你到过塞哥维亚吗?”
  “什么话,带了这张脸去?这张脸出了名。你愿意长得丑吗,漂亮的姑娘?”她对玛丽亚说。“你不丑。”
  “得啦,我不丑!我生来就丑,我一辈子都丑。你这个英国人一点也不懂女人。你知道丑女人的心情吗?你知道一辈子都丑的人心里却以为长得很美是怎么回事吗?是很古怪的,”她把另一只脚也伸进溪水,随即又缩回去。“天哪,真冷。瞧那只鹡鸨,”她说,指指一只在溪水上游一块石头上蹋镅眺眺的圆滚滚的灰色鸟。“这种鸟一点用处也没有。叫得不好听,肉又不能吃。只会尾巴翘上翘下。给我一支烟,英国人,”她说着接过烟来,并从衬衣袋里掏出火刀火石,点着了烟。她抽着烟,望望玛丽亚和罗伯特’乔丹。
  “生活真古怪,”她说着从鼻孔里喷出烟来。“我换成男人准是条好汉,可惜我是个十足的女人,长得丑死了。可是不少男人爱过我,我也爱过不少男人。真古怪。听着,英国人,这是怪有趣的。你看我呀,尽管我长得丑。仔细看看,英国人。”
  “你不丑。”
  “怎么不丑?别跟我撒谎。难道说,”她深沉地大笑起来。”你也开始动心了?不。那是说笑话。不。看看这副丑栩。可是,你心里有一种感情,使男人爱上你的时候不辨美丑了。有了迳种感情,你就使他迷糊,使你自己迷糊了然后有一天不知什么道理,他看出了你本来的丑相,不再迷糊啦,于是你象他一样,也看出了你自己的丑相,你就失去了你的男人和你自己的感情,你僅吗,漂亮的姑娘?”她拍拍姑娘的肩膀。
  “不懂,”玛丽亚说。
  “因为你并不丑。”
  “用你的脑袋,可别用你的心,并且好好听着,”比拉尔说。“我跟你们讲的这些事是很有趣的。你觉得有趣吗,英国人?”
  “有趣。可是我们得走啦,“
  “走,那是什么话。我在这里很舒服。”她这时接下去对罗伯特-乔丹说,仿佛在教室里讲课。“要不了多久,等你变得跟我-样丑,变得要多丑有多丑的时候,依我看呀,要不了多久,这种感情,这种自以为溧亮的白痴般的感情又会在心里慢慢滋长。象棵大白莱般长起来了。那时候,等到这种感情长起来了,另一个男人看中了你,认为你长得很漂亮,于是一切就重新开始了。我现在觉得自己已经过时了,不过,说不定以后还会动痴情,你很交运,漂亮的姑娘,你长得不丑。“
  “我,丑呢。”玛醑亚坚持说。
  “问吧,”比拉尔说。“别把脚伸到溪水里去,会冻俚的。”
  “罗托说我们该走,我看我们还是走吧,”玛丽亚说。
  “听你说的。”比拉尔说。“这件事对我跟对你的罗伯托关系—般重大,可我说咱们在这儿溪边歇息歇息梃舒跟,时间有的是。还有,我喜欢聊聊。这是我们仅有的一点文明的东西.我们还有什么别的消遣呢,“我说的,你不感兴趣吗,英国人?
  “你说得很好,可是除了议论美不美之外,还有别的事使我感兴趣呢。”
  “那我们就来谈谈使你感兴趣的事吧。”
  “革命开始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老家。”
  “阿维拉?”
  “什么阿维拉。”
  “巴勃罗说他是阿维拉人。”
  “他吹牛,他想把自己说成是大城市里的人。他的老家是―”她讲了个小镇的名字。“当时出了什么事?”
  “多着哪,”妇人说。“多着哪。可全都是恶劣不堪的。哪怕本来该是光荣的事。”
  “跟我讲讲吧,”罗伯特,乔丹说。
  “太惨啦,”妇人说。“我不想当着这姑娘的面讲。”
  “讲吧。”罗伯特-乔丹说。“她不该听的,不听就是了。”
  “我可以听。”玛丽亚说。她把手搁在罗伯特-乔丹的手上。“没有什么是我不该听的。”
  “问题不在你该不该听。”比拉尔说。”而是我该不该对你讲,让你做恶梦。”
  “我不会听了一段故事就做恶梦的。”玛丽亚对她说。“我们经历了这许多,你以为我听了故事还会做恶梦吗?”
  “说不定会叫英国人做恶梦,“
  “试试看吧。”
  “不,英国人,我不是说笑话。你见过革命开头时小城镇的情况吗,“
  “没有。”罗伯特-乔丹说。
  “那么你根本没有见过世面。你看到巴勃罗现在垮了的模样,可是你该看看巴勃罗当日的威风。“
  “讲吧。”
  “不。我不想讲。”
  “讲吧。”
  “那好吧。我要把事实的真相讲出来。可你,深亮的姑娘,假如讲到你受不了的地方,跟我说。”
  “假如我受不了,我就不听。”玛丽亚对她说。“不见得会比那许许多多的不幸事更糟吧。”
  “我看说不定"妇人说。“再给我一支烟,英国人,咱们就开始吧。”
  姑娘仰靠在长着石南的小溪岸上,罗伯特。乔丹摊手摊脚地躺着,双肩着地,脑袋枕着一丛石南。他伸手摸到了玛丽亚的手,把它握在自己手中,在石南上擦着,直到她摊开手掌,平放在他手上,两人就这样听着。
  “兵营里的民防军在大清早投降,“比拉尔开始讲。
  “你们袭击了兵营。”罗伯特-乔丹问。
  “巴勃罗乘黑夜包围了兵营,割断了电话线,在一堵墙脚下放了炸药包,命令民防军投降。他们不肯。天亮时他把那堵墙炸开了。接着就幵火。两个民防军被打死了,四个受了伤,四个投降了。”
  “在朦胧的清早我们大家伏在房顶上、地上、墙脚和建筑旁边。爆炸引起的尘土还浮在空中,因为扬得很髙,没风吹散它。我们大家朝着建筑被炸开的那一面开火,边装子弹,边向烟雾里幵枪,屋里仍有步枪发射的闪光,接着烟雾里有人叫喊别再打枪,四个民防军举着手幸出来了。屋顶已经坍下了一大片,那一边的墒没有了,他们便出来投降。“‘里面还有人吗?’巴勃罗喊着。“有些受伤的。“
  “‘看住他们,’巴叙罗对从我们射击的地方走过来的四个人说。‘站在那儿。靠着墙。”他对民防军说。四个民防军贴墙站着,又是脏,又是灰,给硝烟熏得漆黑,那四个看守用枪口对准了他们,巴勃罗和别的人就到屋里去结果那些受伤的人。
  “他们干了这个之后,就此再没伤兵的声息了,没有呻吟,没有呼喊,兵营里也没有枪声了。巴勃罗一伙从里面走出来,他背着猎枪,手里拿着一支毛瑟手枪。
  “‘瞧,比拉尔。”他说。‘这家伙在一个自杀的军官手里。我从没开过手枪。你,’他对一个民防军说,‘把这枪开给我看看。不。你自已别开。讲给我听。”
  “兵营里在枪杀伤兵的时候,那四个民防军靠墙站着,满头大汗,一句话也不说。他们都是高个子,一副丘八相,跟我的脸型差不多,只是他们的脸上长满了胡子茬,在他们一生的末一个早晨,没有时间刮。他们靠墙站着,一句话也没有。
  "你。”巴勃罗对离他最近的那个人说。'讲给我听,枪怎样“‘把控制杆往下扳,’那人声音千巴巴地说。‘把反弹器向后拉,让它朝前弹。’
  “‘反弹器是什么…巴勃罗问,望着那四个民防军。‘反掸器是什么?’
  “‘扳机上面的那个活动帽模,“
  “巴勃罗往后一拉,但卡住了。‘现在怎么办’他说。‘给卡住啦。你骗了我。”
  “‘还要往后拉,让它轻轻地朝前弹回去。”那民防军说。我从没听到过那样的说话声调。比没有日出的清晨还要阴沉。
  “巴勃罗照那人讲的扳了“下,然后一松手,顇模向前弹到原处,击抶处在击发位置。那是一支难看的手枪,枪把小而岡,枪筒大而扁,使起来不灵巧。在这段时间里民防军一直望着巴勃罗,一声不吭。
  “‘你打算把我们怎么办?’有一个问他。“‘毙了你们,’巴勃罗说。“‘什么时候?’那人用同样阴沉的声调问。“‘现在,’巴勃罗说。“在什么地方,“’那人问。
  “‘这里。”巴勃罗说。‘这里。现在。就在此时此地。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那个民防军说。‘没什么要说的。不过这样做太卑鄙了。’
  “‘你才卑邮,,巴勃罗说。‘你们杀害老乡。你们连自己的亲娘都会杀掉。’吣我从没杀过人,’那个民防军说。‘别提我娘啦。’“‘死给我们看看吧。你们这帮杀人成性的家伙。’“‘没有必要侮辱我们。”另一个民防军说。‘我们知道怎么死。” 、
  “脸朝墒雉下,脑袋顶着墙,’巴勃罗对他们说。这些民防军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跪下,听着。”巴勃罗说。‘蹲下身子,跪在地上。”“‘你看怎么样,巴柯?’有个民防军朝那个长得最高、跟巴勃罗讲怎样使用手枪的人说。他衣袖上佩着班长的条纹,尽管清早还很凉爽,他却满头大汗。
  “跪就跪,’他回答。‘无所谓。’
  “‘这就跟土地更接近一些啦,’第一个说过话的人说。他想说句笑话,但是大家都没有开玩笑的心情,谁也不笑。
  “‘那我们就跪下吧,’第一个民防军说。四个人都跪下了,脑袋顶着墙,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模样很别扭。巴勃罗走到他们背后,用枪口遂个抵着他们的后脑勺开了枪。枪声响处,一个个倒下去。我现在好象还能听到那尖厉而被闷住的枪响,还能看到那枪筒猛的一跳,那人的脑袋向前耷拉下去。手枪抵着后脑勺的时候,有一个脑袋一动不动。有一个脑袋向前一冲,前额紧貼在石墙上。有一个浑身哆嗦,脑袋直晃。只有一个用双手捂住了眼睛,那是最后一个。巴勃罗手里仍旧握着枪,转身向我们走来时,那四具?“体都倒在墙脚边。
  “‘替我拿着枪,比拉尔”他说。‘我不知道怎么放下击铁。”他把手枪交给我,望着倒在营墒脚下的那四个民防军。我们这伙人也都站在那里,望着死人,谁都不说话。
  “我们拿下了那个小镇,那时还是清早,没人吃过东西,也没人喝过咖啡;我们互相望望,炸了兵营之后,大家都弄得漪身尘土,就象打谷场上的人那样。我拿了手枪站着,手里沉甸甸的,望着墙边民防军的?“体,我觉得恶心。死?“和我们一样,浑身是土,灰扑扑的,只是每个死人都在淌血,润湿了他们身边墙脚下的干泥地。我们站在那儿,太阳从远方的山上升起,阳光照在我们当时站着的路上,照在兵营的白墙上。空中的灰尘在旭日中变成了金黄。我身边那个农民望望兵营的墙,望望倒在埔边的?“体,再箄望我们,望望太阳,然后说,‘瞧啊,一天开始了,““‘我们现在去喝咖啡吧。”我说。
  “好,比拉尔,好,’他说。于是我们走进小镇到了。”场上。那些是这小镇上最后被枪杀的一批。”
  “其他的人怎么样?”罗伯特-乔丹问“镇上难道没有别的法西斯分子吗?”
  “什么话,怎么会没有别的法西斯分子?还有二十多个。可是。个也没被枪杀。”
  “那是怎么回事?”
  “巴勃罗命令用连枷把他们活活打死,然后在峭壁上把他们扔进江里。”
  “二十个都这样?”
  “我跟你讲吧。事情不那么简单。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想看这种情景了,在江边峭壁上的。”场上用连枷把人活活打死。
  “那小镇建在江岸边,离江面很高,那里有一个。”场,。”场上有喷泉,几条长凳和给长凳遮荫的大树。住家的餺台都对着。”场。六条街汇向。”场,周围有一条和每座房子相通的连拱廊,太阳毒晒的时候,人们可以在廊荫下行走……”场三边都是连拱廊,第四边是峭壁边上的一条树木遮荫的走道,下面是相距三百英尺的江面。
  “当时的安排由巴勃罗一手包办,就象安排袭击兵费时一样。他先用大车堵住通各条大街的路口,仿佛在。”场上准备举行民间斗牛戏似的。法西斯分子统统被关在镇公所里,那是。”场一边最大的房子,墙上有一个大钟,法西斯分子的俱乐部就在那连拱廊下的房屋里。在连拱庵底下,俱乐部门前的人行道上,他们摆了一些桌椅。革命以前,他们愤常在这里喝他们的开胃酒。桌椅是梆条编制的。那样子很象咖啡馆,不过更是雅致“俘虏这些人的时候难道没有发生战斗?”“巴勃罗是在袭击兵营的前一晚把他们逮住的。不过,当时已把兵营包围住了。在袭击开始的同时,他们全都在家里被逮住。干得真聪明。巴勃罗有组织才能。不这样,他在袭击民防军兵营的时候,人家就会在他的侧冀和背后向他进攻了。
  “巴勃罗真聪明,不过也真残暴。他把在镇上干的这桩事布置得面面俱到、井井有条。听着。袭击得手之后,最后四个民防军投降了,他在墙脚下枪毙了他们,我们在拐角上早班公共汽车终点站边那家总是最早营业的咖啡店里喝了咖啡。随后,他就动手布置。”场。大车给架在一起,就和准备举行民间斗牛戏时一模一样,只有面江的一边不堵住。网开一面。巴勃罗接着命令神父给法西斯分子忏悔,还给他们做必要的圣事。““这事在什么地方干的?”
  “我说过了,在镇公所里。神父在里面干这些事,外面人山人海,有的嘻嘻哈哈,骂了一些脏话,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十分认真、恭恭敬敬的。开玩笑的是那些庆祝拿下兵营而已经喝醉的人,还有一些整天醉醺醺的游手好闲的人。
  “神父在做圣事的时侯,巴勃罗吩咐。”场上的人们排成两行。
  “他叫大家排成两行,就象叫人们排好了准备来一场拔河比赛,或者象人们在城里看自行车比赛到终点时那样,只给运动员留出一条狭路从中通过,或者象人们站着让路给圣像仪仗队通过一样。两排人之间空出两公尺宽的一条道,人们从镇公所门口排起,通过整个。”场,直到峭壁边上。这样,从镇公所大门出来的人朝。”场一看,只见两行排得很紧密的人在等待着,
  “他们配备了打谷用的连枷,两排之间有足够的抡连枷的空地。不是所有的人都拿着连枷,因为搞不到这许多。可是大多数人从堂吉列尔莫‘马,“的铺子里搞来了,这个人是法西斯分子,卖各种各样的农具。没有连枷的人就拿着粗大的牧羊棍,或赶牛棒,有的拿着木制的干草叉,那是打谷后把干革和麦秆挑向空中用的木叉,有的拿着镰刀,不过,巴勃罗把这些人安排在队伍中靠近峭壁的那一头。
  “两排人静俏悄的,那天就象今天一样晴朗,就象现在一样天高云淡,。”场上还没有灰尘,因为上一晚露水很浓,两排人的身上有树荫遮着,你听得到泉水从那狮子塑像嘴里的铜管喷出来,落到水池里的声音,妇女们平时带了水罐就在这里舀水的。
  “只有神父在给法西斯分子做圣事的镇公所附近有下流的叫骂声;那些人,我已说过,是巳经喝醉的二流子,他们挤在窗外,隔着窗上的铁栅栏,对里面大骂粗话,开些低级下淹的玩笑。站队的两排人大多数不声不响地等着。这时,我听到有人在问另一个人,‘里面有女的吗?’
  “另一个回答,‘基督保佑,但愿没有女的。““这时还有一个说,‘巴勃罗的老婆在这里。喂,比拉尔。里面有女的吗?’
  “我望着他,那是个农民,穿着出客穿的外套,满头是汗。我就说,‘没有,华金。没女的。我们不杀女的。我们干吗杀他们的女人呀?’
  “他说,‘多谢基督,没女的。那啥时候动手啊V“我说,‘等神父做完祈祷就开始。’“那么神父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对他说。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在抽动,汗从前額上淌下来。‘我从没杀过人。”他说。
  “‘那么你得学学啦。”他身旁的一个农民说。‘不过依我看,这家伙揍一下是不会叫人送命的。’他双手握着连枷,怀疑地望着。
  “‘妙就妙在这里,'另一个农民说。‘一定要揍许多下才行。””拿下了瓦利阿多里德。堆拿下了阿维拉,’有一个人说。‘我们进镇前,我就听到这消’
  “拿不下本镇。镇是我们的。我们赶在他们前面先动手,”我说。‘先下‘为、,巴勃罗可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人。,
  “‘巴勃罗真能,’另一个说。'但是在结果民防军的时候,他有点自私。你说对不,比拉尔?’
  “'对呀,’我说。'可目前的事大家都插手了。’“‘不锴,’他说。‘这次安排得很好。不过我们为什么再听不到关于战争的消息呢?’
  “袭击兵营前,巴勃罗把电话线割断了。电话线坯没有接好。’
  “‘噢,’他说。‘原来这样,怪不得我们听不到消息了。我这个消息是今天清早在养路站那里听来的。’
  “‘干吗用这个办法来对付他们,比拉尔?’他问我。“为了省子弹,’我说。‘还有,每个人都应该承担一份责任
  “那么就该动手了。该动手了,“我望着他,只见他哭了。“‘你千吗哭,华金?’我问他。'这有哙好哭的。‘我忍不住,比拉尔,’他说。‘我从没杀过人,““小镇上大家认识大家,一向知道底细,你要是没见过小镇上革命开头时的情况,你就等于没见过世面。这天,。”场上那两排人里,大多数穿着在地里干活的衣服,原是匆匆赶到镇上来的,不过也有人不知道革命头一天该怎么打扮,穿了礼拜天或者过节时的农服,后来看到别人,包括那些袭击兵营的人,都穿着最旧的衣裳,发觉自己穿得不对头,很不好意思。不过他们不愿意脱下来,生怕丢失,或者被二流子偷去。他们就这样满头大汗地站在太阳底下,等着动手,
  “那时起风了,大家刚才在。”场上走的走、站的站,来回走动,泥土被踩得又干又松,被风刮起来,于是有一个穿藏青色出客外套的人喊道“洒水,洒水每天早晨用皮管在。”场上洒水的。”场管理员便走上前来拧开水龙头,从。”场旁边向中间洒水,把尘土压下去。两排人随即向后退去,让他在。”场中间洒水;皮管大幅度地挥动着,喷出的水在阳光中闪闪发亮,大家把身体拄在自己的连枷、棍子或者白木草叉上,望着那喷射的水。等。”场上洒得很潮,灰尘不再飞扬了,两排人就又站好了队,有个农民大声喊道。”‘我们啥时侯伺候第一个法西斯分子啊?苐一个啥时候从畜栏里出来呀?’
  “‘快了,’巴勃穸在镇公所的门里提髙了嗓门说,‘第一个马上就出来,“在袭击兵背时,他大声吆喝,硝烟又呛人,所以他的声音哑了。
  “‘还磨蹐什么呀?’有人问。
  “‘他们还在忏悔自己的罪孽哪。”巴勃罗提高了嗓门说。“‘是呀,总共有二十个呢,’有人说。“‘不止,’另一个说。“'二十个人的罪孽讲起来可不少。’“‘是呀,我看,他们是在搞鬼,在拖时间。在这紧要当口,除了穷凶极恶的事之外,一般的罪孽谁还会记得?’
  “只能耐心点。这二十多个人穷凶极恶的罪孽也眵多的,讲起来可花时间哪
  “‘我有耐心。”另一个说。‘不过最好还是快点了事。对他们,对我们,都是快点好。现在七月天了,事情多着。收割后还没打谷。现在可还不是赶集过节的时光。’
  “‘今天就等于赶集过节。”另“个说。'是自由节,从今天起,这些家伙消灭以后,这镇和土地就是我们的了。”
  “‘这些法西斯分子就是我们今天要打的谷子,’有.个人说。‘打掉粃槺就有了本镇的自由。”
  “‘我们必须管好镇上的事,不能丢人"另一个说。‘比拉尔,’他对我说,‘我们什么时候开组织大会?’
  “这件事办完就开,,我对他说。‘就在镇公所的房子里开。”“我诹上一顶民防军的三角漆皮帽闹着好玩。我把手枪上了保险,那当然是扣住了扳机,同时用大拇指把击铁轻轻地朝前推。我把手枪插在腰上,长长的枪筒插在束在腰上的绳子里。我戴帽子的时候,觉得这个玩笑很有意思,尽管后来我想,当初拿民防军的權子还不如拿枪套的好。两排人畢有个人对我说,‘比拉尔,好闺女。你戴这顶帽子,我心里觉得不是滋味。我们现在已经把民防军这类东西消灭掉了。‘
  “‘那么,’我说,‘我就摘下吧。,我摘了帽子。“‘把帽子给我,’他说。‘应当毁掉它“我们那时正站在这两排人的尽头,沿江峭壁边缘的走道上,所以他随手把帽子从峭壁上扔下去,就象牧人不抬手扔石块赶牛似的。帽子飘到远远的空中,越来越小,漆皮在清澈的空中闪闪发亮,一直落到江里。我回过头来望。”场,只见所有的窗口和露台上都挤满了人,那两排人在。”场上一直排到镇公所门口,大楼窗前也尽是人,挤来挤去,七嘴八舌,那时只听得一声大叫,有人说。”头一个出来啦。”原来是镇长堂贝尼托‘加西亚,他光着脑袋从大门里慢吞吞走出来,走下门廊,没有什么动静走到两排拿着连枷的人中间,还是没有动静。他在两个、四个、八个、十个人中间走过,没有动静。他在这两排人中间昂首走着,胖险上脸色灰白,眼睛先是向前望,接着朝左右偷看,走得很稳。还是没有动静。
  “有人在露台上喊了。”‘怎么搞的,你们这些胆小鬼?’堂事贝尼托仍旧在两排人中间走着,没有动静。那时,离我三个人的地方,有个人脸上的肌肉在抽动,他晈着嘴唇,使劲握住连枷的手失去了血色。我看他朝堂贝尼托的方向望着,等他走过来。仍旧没有动静。堂“贝尼托刚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髙高抡起连枷,竞然碰到了身边的人,然后一下子往堂贝尼托理去,打在他脑袋一边,堂贝尼托对他瞅了一眼,这人又是一下子,同时嚷道“给你点颜色看看,王八蛋,’这一下打在堂,贝尼托脸上,他举起双手捂住脸,于是大家纷纷动手,把他打拥在地;最早动手的那入叫别人帮忙,他一把抓住堂争贝尼托的衬衫领子,别的人抓住他的胳臂,他的脸擦着。”场的泥地,大家就这样把他一路拖着,越过走道,拖到峭壁边,扔出去落到江里。第一个动手的人跪在峭壁边上看他往下掉,说"王八蛋1王八蛋舸,王八蛋。“这个人是堂贝尼托的佃户,他们早就结了仇。堂“贝尼托把江边―块地从他手里收因给别人种,他们为此吵过,这个人早就恨他了。这个人不再回到队伍里面,只是坐在峭壁上,望着堂贝尼托掉下去的地方.
  “堂贝尼托之后没人肯出来。这时。”场上鸦雀无声,因为大家都等待着,要看看下一个出来的是谁。这时有个醉汉大声嚷嚷。”把牛放出来“
  “这时镇公所窗边有人嚷道,‘他们不肯动窝啦!他们都在祷告。”。
  “另一个醉汉叫了,‘把他们拖出来。来吧,把他们拖出来。祷告时间过啦。“
  “不过一个也没出来,过了一会,我看到大门里出来一个人。“那是堂费德里科,冈萨雷斯,他是磨坊和饲料铺的老板,是个首要的法西斯分子。他又高又瘦,头发是横梳的,好遮住秃顶,他穿着长睡衣,下摆塞在裤子里。他光着脚,仍是他在家被逮捕时的那副換样。他两手举过脑袋,在巴勃罗前面走着,巴勃罗跟在后面,用猎枪枪口顶住他的后背,一直逼他走到两排人中间。可是等巴勃罗撇下了他,回到镇公所门口的时候,他却站在那里不动了,眼睛望着天空,两手高举,好象想抓住老天似的。“‘他没腿走路了。”有人说。
  “‘怎么啦,堂,费德里科?你不会走路吗?’有人对他大叫。堂费德里科却举起两手站在那里,只有嘴唇在动-“‘走呀。”巴勃罗在石阶上对他嚷道。‘走。”“堂”费德里科站在那儿不会动了。有个醉汉用连枷柄戳他屁股,堂,费德里科象匹执拗的马那样突然蹦了一下,可是仍旧站在原地,举起两手,翻着眼睛望天。
  “于是站在我身边的那个农民说。”这太丢人了。我对他没什么仇,不过这场戏该结束了。’他向这排人的前头走去,挤到堂“费德里科站着的地方,说,‘对不起你啦。”朝他头拥就猛打一棍。
  “堂‘费德里科把举起的双手按在头上,挡住秃顶,他低下用两手蒙住的头,手指间露出了盖在秃顶上的几根长头发,他在两排人中间飞奔,可是连枷接二连三地落在他背上和肩上,直到他栽倒在地。队伍尽头处的那些人把他拽起来,扔到峭壁外。自从巴勃罗用猎枪把他逼出大门之后,他没开过口。他唯一的难处就是往前走。两条腿仿佛不听他使唤了,
  “在堂,费德里科之后,我看到,最狠心的人都聚到队伍尽头的蛸壁边来。我就离幵那里,走到镇公所的庳前,推开了两个醉汉,朝窗里张望。在镇公所的大厅里,大家围成半画形跪在那里祷告;神父也跪着和他们一起祷告。巴勃罗一伙拿着猎枪站着,其中有个叫‘四指头,的皮匠,当时总跟巴勃罗在一起的,另外还有两个人。巴勃罗对神父说,‘现在谁去神父只顾继续祷告,不答理他。
  “‘你听着。”巴勃罗粗声粗气地对神父说,‘现在谁去?谁准备好了?’
  “神父不愿跟巴勃罗说话,只当没有他这个人在身边。我看得出,巴勃罗很恼火。
  “‘我们大家一起去,’堂,里卡多蒙塔尔沃抬起头,停了祷告对巴勃罗说。这家伙是地主。
  “‘什么话,’巴勃罗说,‘准备好了,一次去一个。”“‘那我去,’堂“里卡多说。‘我永远不会比现在更有准备了。’他说‘时神父替他祝福,他站起身的时候,神父又替他祝福。神父不停地祷告,举起十字架,让堂,里卡多亲吻。堂里卡多吻了十字架后转身对巴勃罗说,‘并且再也不会比现在更有准备了。你这个孬种。咱们走吧。”
  “堂”里卡多是个矮子,灰头发,粗脖子,穿件没安硬领的衬衫。因为他常骑马,有点罗圈腿。‘永别了,’他对所有跪着的人说。‘不要难过。死没有什么了不起。倒鏵的是死在这个混蛋手里。别碓我。”他对巴勃罗说。‘别用枪碰我,“
  “他走出镇公所大门,长着灰头发、灰色的小眼睛和粗脖子,显得很矮,很恼火。他望望两排农民,朝地上啐,“一口唾沫。在当时的处境下,你知道,英国人,他居然真的啐了唾沬,这种事很少见。他说,‘西班牙万岁!打倒假共和国我操你们的祖宗!’
  “经他这一骂,大家很快就揍死了他。他走到第一个人身前就挨了打,他还想抬起头来朝前走,就继续挨着打,直到栽倒在地,他们用镰钩和镰刀砍他,很多人把他抬到峭壁边,扔了下去。这时,大家的手上和衣服上都沾上了血迹,这时,他们才觉得,走出来的人是他们真正的敌人,应该杀掉。
  “在堂,里卡多恶狠狠走出来骂娘之前,我敢说,不少人是宁愿不站在这队伍里的。要是叭伍里有人大叫"得了,我们饶了其余的人吧。他们已经得到教训啦。”我敢说,大多数人是会同意的。
  “可是堂“里卡多那副拚着千的架势给别人帮了倒忙。因为他惹怒了这两排人,本来大家只是为了履行公事,对这种事劲头不大,而现在冒火了,情绪显然起了变化。
  “‘把神父放出来,干起来就快啦,’有个人大叫。“‘把抻父放出来。’
  “‘我们千掉了三个强盗,让我们把神父干掉吧。”“‘两个强盗,’一个矮矮的农民对那个大叫的人说。‘跟我们的主一起钉十字架的是两个强盗。’①“‘谁的主?’那人说,他的脸气得通红,“‘根据习惯的说法,我们的主。”
  “他不是我的主,绝对不是,’另一个说……你要是不打算在这两排人中间走走,最好留心你的嘴巴。”
  ①据《圣经、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第三十八节。”当吋,有两个强盗,和他同钉十字架,一个在右边一个在左边。”
  “我拥护自由、拥护共和国,并不比你差,’那个矮个子农民说。‘我打在堂“里卡多的脸上。我打了堂,费德里科的背脊。我打了堂。贝尼托,可是没打中。我说,我们的主,就是那个人的正式称呼,跟他一起只有两个强盗嘛。’
  “‘你他妈的拥护什么共和国,嘴里老是堂长堂短的。’“‘这里就是这样称呼他们的嘛。”
  “‘我可不这么称呼,他们是王八蛋。还有你的主——-嗨这下又来了一个。“
  “那时,我们看到了一葙丢人的景象,因为从镇公所大门里出来的是堂福斯蒂诺“里维罗,也就是地主堂塞莱斯蒂诺里维罗的大儿子。他是高个儿,一头黄发刚朝后面梳理过,因为他口袋里老是播着一把栋子,这次出来之前也梳了头发。他老是和姑娘们纠缠不清,还是个胆小鬼,并且一直想当个业余斗牛士。他常和吉普赛人、斗牛士和养牛人混在一起,爱穿那种安达卢西亚①式斗牛服,可是他役胆量,被人瞧不起。有次风传他要在替阿维拉孤老院募捐而举行的业余斗牛表演中出场,照安达卢西亚式骑在马上把牛杀死,他已经花了很多时间练习过。他事先挑了一头没有腿力的小牛,到场上发现换了一头个儿够大的,马上推说自己感到恶心,并且据说用三个手指伸进自已的嗓子眼,让自己呕吐。
  “两排人看到是他,大叫起来,‘喂,堂福斯蒂诺。留心别呕呀。”
  “‘听我说,堂‘福斯蒂诺。峭壁下面漂亮姑娘多着呢。’“‘堂福斯蒂诺。等一等,我们牵条更大的牛来。’
  ①安达卢西亚(厶以〉。”西班牙南部一地区。
  “另一个喊道,‘听我说,堂,福斯蒂诺。你听说过死吗?’“堂“福斯蒂诺站在那里,还在充好汉。他一时冲动,对别人说他准备走出镇公所。同样的冲动曾使他宣布要去斗牛。那种冲动使他希望并相信自己能成为一个业余斗牛士。堂,里卡多的榜样给他打了气,他站在那里显出既漂亮又勇敢的样子,脸上还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神气。不过他说不出话来。
  “‘来吧,堂,福斯蒂诺。”队伍里有人叫道,‘来吧,堂福斯蒂诺。这里有条最大的牛。’
  “堂‘福斯蒂诺站着朝前望。我觉得他在望的时候,那两排人中间没有人怜悯他。他还是要显得漂亮、不可一世可是时间不等人,他只有“条路可走。
  “‘堂,福斯蒂诺。”有人喊着。‘你在等什么呀,堂.福斯蒂诺,“’
  “‘他在准备呕吐。”有人说。那两行人都笑了。“‘堂。福斯蒂诺,’有个农民喊道。‘你觉得呕吐有趣就呕吐吧。我一点也不在乎。'
  “我们等着的时候,只见堂福斯蒂诺望望那两排人,望望。”场尽头的峭壁,接着,等他看到峭壁和蛸壁之外。”大的空间,他飞快地转过身,往镇公所门口退回去。
  “两排人全都吼叫起来了,有个人拉幵矂门大喊。”'你到哪里去,堂福斯蒂诺?你到嗛里去?’
  “‘他去呕吐。”另一个叫道,大家又都哈哈大笑。“我们看到堂“福斯蒂诺又走出门来,巴勃罗拿着猎枪在他身后。现在他的架子全完蛋了。看到那两排人,他一点气派也没有了,巴勃罗跟在他后面走出来,好象在扫街似的,前面的堂福斯蒂诺就是他往前扫的垃圾。堂“福斯蒂诺走出门口,一边划十字,一边祷告,接着,他用手挡住眼猜,从石阶上下来,向两排人走去。
  ~随他去,’有人叫。'别碰他。’
  “两排人心领神会,没人动手去碰堂福斯蒂诺,只见他两手颤抖,挡在跟前,嘴唇微微抽搐,在两排人中间朝前走去。“没人说话,没人碰他;他走了一半路,再也迈不开步了,双膝跪在地上。
  “没人打他。我顺着队伍走去,看个究竟,只见一个农民弯下腰,把他拖起来,说,‘站起来,堂.福斯蒂诺,接着走吧。牛还没出来哪。”
  “堂,福斯蒂诺自己没法走路,这个穿黑衣裳的农民就在一边架着他,另一个穿黑农裳和牧人靴的农民在另一边架着他,堂、福斯蒂诺两手挡在蔽前,嘴膊一直在抖,脑瓜上的黄头发滑溜溜的,在阳光中闪亮,在两排人中间朝前走。他路过的时候,农民们说,‘堂“福斯蒂诺,祝你好胃口,堂、福斯蒂诺。’有的说,‘堂“福斯蒂诺,听您吩咐,堂。福斯蒂诺。’有一个自己斗牛也没有斗成的人说,'堂福斯蒂诺。斗牛士,听您吩咐。’另一个说,‘堂’福斯蒂诺,天堂里有的是漂亮姑娘,堂“福斯蒂诺。’他们在两旁紧紧架着他在两排人中间走,脚几乎不着地,而他只阚用手遮住眼睛。不过,他准在指缝中偷看,因为给拖到蛸壁边的时候,他又双膝跪下,扑倒在地,抓住了草,死也不肯起身,他说,‘别。别。别。求求你们。千万别。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别。千万别。’
  “那时挟住他的农民和队伍尽头处的狠心人,趁他跪下的时候,飞快地在他身后蹲下,把他向前猛地一推,于是他没挨到一拳一脚,就掉下峭壁去了,只听得他在半空里摔下去时的大声叫。
  “那时候我知道这两排人眼睛都红了。使他们变成这副样子的,先是堂里卡多的咒骂,后是堂。福斯蒂诺的怕死相。
  “‘再绐咱们来一个,‘一个农民叫道,另一个农民在他背上柏了一下说,‘堂,福斯蒂诺真是活宝堂“福斯蒂诺!’“他现在见到大牛啦,’另一个说。‘呕吐也帮不了他忙啦。”
  “‘我这辈子。”另一个农民说,‘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象堂“福斯蒂诺这样的活宝。”
  “‘后面还有呢,’另一个农民说。‘耐心些。谁猜得到我们还会见到什么样的家伙?’
  “‘有长子,有矮子,’第一个农民说。‘说不定还有黑人和非洲来的稀有动物。不过我看,再也不会有堂福斯蒂诺那样的活宝了。可是给咱们再来一个来呀。再来一个"
  “醉汉们从法西斯分子的俱乐部的酒吧里抄来了一瓶瓶大茴香酒和法国白兰地,大家传来传去,当葡萄酒来大喝,而队伍里不少人,因为干掉了堂条贝尼托、堂‘费镩里科、堂,里卡多,特别是堂福斯蒂诺,激动得有点儿晕头转向,这时暍得开始有点醉意了,不喝瓶装烈酒的人,传递着盛葡萄酒的皮酒袋。有人把皮酒袋递给我,我喝了一大口,让皮袋里凉丝丝的酒觏着喉咙流下去,因为我也渴极了。
  “‘杀人使人口渴得慌。”拿酒袋的人对我说。“怎么,’我说。'你杀过人吗?’
  “‘咱们杀了四个啦,’他神气地说。‘民防军不算在里面。你杀了一个民防军,是真的吗,比拉尔?’
  “‘不是,’我说。‘我跟别人一样,墙倒时,朝烟尘里开枪。就是这么回事。”
  “‘你那支手枪是从哪儿搞来的,比拉尔?’“‘巴勃罗给的。他杀了民防军,把手枪给了我。”“'他就用这支枪杀掉民防军的?’“‘正是,,我说。‘之后他就武装了我。,“‘我看看行吗,比拉尔?让我拿一拿枪,行吗?’“‘干吗不行,伙计,’我说着从束腰绳里拔出枪递给他。不过,我在纳闷为什么没人出来了,就在这时,堂吉列尔莫马,“出来了。偏偏是他。那些连枷啦,牧羊棍啦,木草叉啦,都是从他的铺子里拿来的。堂吉列尔莫是个法西斯分子,除此之外,人们对他没有什么芥蒂。
  “不锥,他付给制连枷的工人的钱不多,不过,他卖出来收费也不髙。如果不想问他买连枷,只要付木头和皮革的价钱定做也行。他说话很粗鲁,肯定是个法西斯分子,还是他们俱乐部里的成员。中午和傍晚,他总是坐在俱乐部的藤椅上看《辩论报》①,一面叫人擦皮鞋,一面喝苦艾酒和矿泉水,吃炒杏仁、虾干和躲鱼。人们可不会因为这点而要他死的,我敢说,要不是堂"里卡多‘蒙塔尔沃的骂街和堂‘福斯蒂诺的丢人相,使人们感情激动,因而喝醉了酒,准会有人叫,‘让这个堂,吉列尔莫太太平平地走吧。我们手里的连枷还是他的。放他走吧。”
  “因为这小镇上的人是心地善良的,虽然也能变得凶狠,他们生来有正义感,主张公道。可是凶狠已经进入这两排人的心里,加上陶醉,或者刚起头的陶醉感,人们的心情已不象堂、贝
  ①《辩论报奴!,“切“)为天主教侏守党的机关报,革命前在马德里出販,
  尼托走出来时那样了。我不知道别的国家怎样。我比谁都喜欢酒醉的乐趣,不过在西班牙,由别的东西,而不是酒引起的陶醉是十分糟糕的,人们会干出在一般情况下不会干的事情。你的国家里不是这样吗,英国人?”
  “也是这样的,”罗伯特-乔丹说。“我七岁的时候,跟母亲到俄亥俄州去参加一次婚礼,在拿花的一对男女小傧相中我是那个男小孩一。
  “你当过小滨相?”玛丽亚问。“真好!”“在那个城里有个黑人被吊在灯柱上,后来被火活活烧死。灯柱上是一盏弧光灯。点灯时把弧光灯从灯柱上放低到人行道上。这黑人先被人用那吊弧光灯的滑车吊了上去,可是滑车断了一”
  “一个黑人,”玛丽亚说。“真野蛮1”“这些人是不是喝醉了?”比拉尔问。“他们是不是醉得太厉害以至要烧死一个黑人?”
  “我不知道,”罗伯特-乔丹说。“因为我只是在屋里从窗帘下面望出去时看到的,那植房屋就在弧光灯拄的拐角上。当时街上人山人海,他们第二次把黑人吊上去的时候一”
  “你那时才七岁,又在屋里,你猓能知道他们醉不醉,”比拉尔说。
  “我刚才讲到,他们第二次把黑人吊上去,那时侯,我母亲把我从窗口拉开了,所以没看下去,”罗伯特‘乔丹说。“反正后来我有过类似的经历,说明人们给冲昏了头脑在我的国家里也是这样的。这种事是残忍而野蛮的。”
  “你才七岁,年纪太小,玛丽亚说。“你太小,不懂这些事。我只在马戏团里看到过黑人。除非摩尔人也可算是黑人。”
  “有的是,有的不是,”比拉尔说。“我可以给你们讲讲摩尔人,“
  “你不及我清楚,”玛丽亚说。“可不,你不及我清楚。”“别谈这些了,”比拉尔说“这些事听了不舒服。我们刚才讲到哪儿啦?”
  “讲到那两排人醉了,”罗伯特-乔丹说。“讲下去吧。”“说他们醉是不公平的,”比拉尔说。“因为他们离喝醉还远着呢。不过他们的心情已经起了变化。那时,堂,吉列尔寞走出来了,站得笔直,他目光近视,头发灰白,中等身栻,身上的衬衫有硬领扣子,但没有硬领,他站在那里,在自己身上划了一个十字,眼睹望着前面,不过他不戴眼镜什么也看不清,但还是平静地‘步步往前走,他那副模样能叫人怜悯。可是有人在队伍里叫道,‘过来吧,堂吉列尔莫。到这里来吧,堂吉列尔莫。朝这边来吧。我们这里都有你铺子里的货色。’
  “他们刚才把堂福斯蒂诺揶揄得够呛,所以没有想到堂吉列尔莫是不一样的。假使要弄死堂吉列尔莫的话,应该让他马上就死,不要伤他的面子。
  “‘堂吉列尔莫。”另一个叫道,‘要我们派人到府上去拿眼镜吗”
  “堂,吉列尔莫家不是大户人家,因此他不很富裕,只得开一家木制农具铺子,挣几个钱,当上法西斯分子无非是想可以谄上欺下,并且为自己的心灵找些安慰。他当法西斯分子迅有一层原因,那是为,“讨好他老婆,因为他老婆对法西斯有宗教般的虔诚感情。他住在一套公寓里,就在这。”场上过去三家门面的地方。堂吉列尔莫站在那里,眯起一双近视眼望着那两排人,他知道不得不在这两排人中间穿过去,这时,有个女人在他住的公寓蹊
  台上大声尖叫。她在露台上可以望到他,她就是他的老婆。“‘吉列尔莫,’她喊道。‘吉列尔莫。等等,我要跟你一起去。”
  “堂‘吉列尔莫朝喊声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他看不到她。他想说几句话,可是说不出声。于是他朝他老婆叫喊的方向挥挥手,开始走进两排人中间。
  “‘吉列尔莫"她喊道。‘吉列尔莫1吉列尔莫呀“她两手抓住露台上的栏杆,身体前后摇晃。‘吉列尔莫"
  “堂吉列尔莫又朝喊声方向挥挥手,抬起头走进两排人中间,你没法知道他的心情,只能从他的脸色看出一二。
  “队伍里有个醉汉学他老婆的尖叫声喊了一声"吉列尔莫!’堂吉列尔莫这时脸上淌着眼泪,不顼死活地向那人冲去,那人对准他脸上就是一连枷,这一下份量很重,把堂吉列尔奠打得坐在地上。他坐在地上哭了,倒不是因为害怕。醉汉们打他,还有一个甚至眺上去,骑在他肩上,用酒瓶砸他。随后,不少人离开了队伍,顶替他们的是那些原来在镇公所窗外胡闹和说下流话的醉汉。
  “看到巴勃罗打死民防军,我很澉动,”比拉尔说。“那件事面然很不光彩,可是我认为如果非这么干不可,也只能这样干,至少不好算残忍,只不过是杀生而已。这些年来大家都懂得,杀生是不光彩的事,不过为了胜利,为了保住共和国,也不得不这么干。
  “当场被堵住、人们排成队伍的时候,我很佩服巴勃罗的这个主意,并且也理解,尽管我认为有点异想天开,我觉得如果这一切是非千不可的,就得干得体面些,别叫人难受。当然,如果法西斯分子由百姓来处决,最好人人动手;我希望跟大家一起承担良心责备,正象我希望等这个镇子归我们的时候跟大家一起分享胜利果实。可是,堂。吉列尔莫被杀之后,我觉得害臊、难受,再加上队伍里面来了醉汉和二流子,有些人又因为看到堂,吉列尔莫的情况,离开了队伍表示抗议,我希望自己也和那两排人完全脱离关系,便穿过。”场,在一棵大树荫下的长凳上坐下。“队伍里有两个农民,一边说话,一边走来,其中一个叫我。”‘比拉尔,你怎么啦?’
  “‘没什么,伙计,’我对他说。“‘肯定有事,’他说。'说吧。出了什么事。’“‘我看我巳经受够了,‘我对他说。“‘我们也一样,’他说,他们俩一起在长凳上坐下。其中一个拿着一个皮酒袋,把它递给了我。
  “‘你湫漱口”他说,另一个继续他们俩刚才的谈话,说"最糟的是,这会给我们带来厄运。谁也没法保证,象那样把堂吉列尔莫整死,不会给我们带来厄运,“
  “另一个接着埤,‘我不栢信非把他们统统弄死不可,即使非弄死不可,也该让他们死得象个样,别作弄他们。’
  “‘作弄堂、福斯蒂诺还情有可原”另“个说。‘他本来就油腔滑调,不是正经人。可是作弄堂,吉列尔莫这样的正经人,真正不公道。’‘我受够了“我对他说,这是实在话,因为我真感到五脏六腑都不舒服,头上出冷汗,胃里折腾,好象吃了不新鲜的海货。
  “‘那没关系,“这个农民说。‘我们别再参加在内了。不过我不知道别地方的情形怎么样。’
  “他们还‘没接好电话线,’我说。‘这是疏忽,得补救,“1。2
  “正是他说。‘咱们不如把力气花在加强这个镇子的防守上面,别这么拖泥带水而残暴地大批杀人。”
  “‘我去跟巴勃罗讲。”我对他们说。我从长凳上站起来,向通镇公所大门的回廊走去。从门口排到。”场上的队伍已经变得弯弯曲曲,乱糟糟的,很多人已经醉得厉害。有两个人栽倒了,仰夭躺在。”场中央,还把酒瓶传来递去。一个呷了口酒,躺在地上发疯似地朝天髙喊。”无政府万岁[①他脖子上围着一条红黑两色的领巾。另一个大叫。”‘自由万岁’两只脚在空中乱踢,接着又吼了“声"自由万岁,他也有一条红黑两色的领巾,他一只手挥舞领巾,另一只手摇着酒瓶。
  “有个离幵了队伍、站到回廊阴影里的农民厌恶地望着他们说“他们该喊“醉酒万岁”才对。他们只信这个。’
  “‘他们连这点也不信吧,’另一个农民说。'这些人啥也不懂,啥也不信
  “正在这时,有个醉汉站起来,紧握拳头,举起双铸,大叫,“政府万岁!自由万岁!我操你奶奶的共和国“
  “另一个仍旧仰躺着的醉汉抓住了那个大喊万岁的醉汉的脚踝,翻了一个身,这一来那个喊叫着的家伙也跌倒了。他们俩一起打了一个滾,接着又坐起来,那个拖人跌倒的醉汉用手臂搂着那大叫的人的脖子,把酒瓶塞给他,一边吻他围在脖上的红黑两色的领巾。他们俩一起喝酒。
  “正是那时,队伍里响起一声狂吼,我在回廊里抬头一望,看不见走出来的是谁,因为镇公所门口挤满了人,那人的脑袋被别
  ①人民阵线也包括无政莳一工团主义者组织,这里写到的就是无玫府一工团主乂组织在地方上的汪热信徒離人挡住了。我只看见有人被拿着猎枪的巴勃罗和‘四指头,推了出来,但看不见究竟是谁,我就朝拥在大门口的那两排人走去,想看看清楚。
  “那时挤得很厉害,法西斯分子俱乐部里的桌椅全翻了身,只有一张桌子没有翻倒,上面躺着一个醉汉,他的脑袋垂在桌边,咧开了嘴;我就拖了一把椅子,靠在柱子边,跨到椅子上,这才能从人群的头顶上望过去。
  “被巴勃罗和‘四指头’淮出来的人是堂安纳斯塔西奥里瓦斯,他确是个法西斯分子,是城里最胖的胖子。他收买粮食,是好几家保险公司的掮客,还放高利贷。我站在椅子上,看见他走下石阶,向那两排人走去,脖子上的肥肉鼓起在衬衫硬领后面,秃顶在阳光下闪亮,可是他到底没有走进队伍中去,因为那时不是几个人,而是大家一齐喊起来了。那是一种难听的喊声,是那两排醉汉同时狂吼的声音;大家向他身上扑去,队伍散开了;我只看到堂安纳斯塔西奥两手抱住脑袋,扑倒在地。那时没法看到他了,因为大家压在他身上了。等他们从堂,安纳斯塔西奥身上爬起来,他已经完蛋了,脑袋在回廊里铺着的石板地上被硒碎了,队伍已乱了套,成了一群暴民。
  “‘咱们到里面去。”他们开始大喊。‘到里面去收拾他们,““这家伙重得拖不动,’有一个人踢踢俯躺在那儿的堂”安纳斯塔西奥的?“体。‘让他待在那儿吧。”
  “咱们干吗花力气把这口肥猪拖到峭壁边去呀?随他待在那儿吧。,
  “‘咱们现在进去干掉里面的家伙,’有一个人喊道。'咱们进去。’
  “干吗整天在太阳底下傻等?’另一个狂叫。‘来呀!咱们走。”
  “这群暴民在挤进回廊。他们呼喊、挤撞,发出的声音就象野兽的吼叫;他们一齐喊着。”开门!开门!开门!’因为队伍散幵的时候,看守们把镇公所的门都关上了。
  “我站在椅子上,隔着装有铁栅的窗子,望得见镇公所的大厅,只见里面的情形和刚才一样。神父站着,剩下的那些人在他前面围成一个半圆形跪着,每人都在祷告。巴勃罗坐在镇长座椅前的大桌子上,背上挎着猎枪,两腿垂在桌边,他正在卷一支烟。‘四指头’坐在镇长的座椅里,两脚搁在桌上,正在抽烟。看守他们的人个个拿着枪,坐在镇公所大厅的几把椅子里。大门钥匙放在巴勃罗近身的桌子上。
  “暴民象喝欧似的一声声地喊道。”开门开门!开门!’可是巴勃罗坐在那里,只当没听到。他对神父说了几句话,可是那伙人闹得太凶,我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那神父象刚才一样,不答理他,仍旧在祷告。狠多人在我后面推,我也和他们一样,端起椅子朝前面推,把椅子移近墙边。我站在椅子上,脸紧貼着窗上的铁栅,手抓住铁条。有人也睬上了我的椅子,两条手臂围着我肩膀,抓住了外面两根铁条。“‘椅子要塌啦。”我对他说。“‘那有什么关系?’他说。‘看他们,看他们祷告?“他嘴里呼出的气,喷在我脖子上,带着那伙暴民的气味,就象石板地上的呕吐物的酸臭和喝醉的人的酒气,接着他把脑袋越过我的肩膀,把嘴凑在铁窗的空档里,大喊‘开门开门1’我当时的感觉就象那伙暴民都压在我背上,就象在恶梦中魔鬼压在背上一样。
  “那伙人这时使劲顶在门上,前面的人几乎被后面的人挤扁了;。”场上有个大个儿醉汉,身穿黑罩衣,脖子上围条红黑两色的领巾,他跑来朝推推搡搡的人身上猛撞,倒在他们身上,然后站起身往后倒退几步,又向前猛冲,撞在那些推推搡搡的人的背上,大喊“老子万岁!无政府万岁"
  “我正望着的时候,这个醉汉转身离幵那伙人,走过去坐在地上端着瓶子暍酒,他往下坐的时候,看到堂、安纳斯塔西奥仍然脸貼着石板合扑在地上,身体已被踩得一塌糊涂了。这醉汉就站起来走到堂,安纳斯塔西奥身边,弯下腰,拿瓶里的酒倒在堂’安纳斯塔西奥头上和衣服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盒,擦了几根火柴,想点火烧堂,安纳斯塔西輿。不过这时风吹得紧,把火柴吹灭了;不一会,这醉大汉在堂安纳斯塔西輿身边坐下来,摇摇头,凑着瓶芋喝酒,不时探过身去,拍拍堂。安纳斯塔西奥?“体的肩膀。
  “这时候,那伙暴民一直在大叫开门,跟我一起站在椅子上的那个男人抓紧了窗铁栅大叫开门,喊声在我耳朵旁晨得我啥也听不到,他嘴里呼出的臭气喷在我脸上。我转过脸,不去看那个想焚烧堂麵安纳斯塔西奥的醉汉,再望着镇公所的大厅。里面的情景仍然和刚才一样,他们仍旧和先前那样在祷告,全跪在地上,敞开着衬衫,有的耷拉着脑袋,有的抬起了头,望着神父和他手里的十字架,神父祷告得义快又使劲,从他们头顶上望过去。他们身后是巴勃罗,他这时已点上了烟卷,坐在桌上,晃着两腿,挎着猜枪,手里在摆弄那把钥匙。
  “我看到巴勃罗从桌上俯下身体,又对神父说话。可是人声嘈杂,没法听清他说些什么。神父仍旧继续祷告,不答埋巴勃罗。接着,围成半圓形在祷告的人里面有个家伙站起来了,我看他想走出去那是堂‘何塞‘卡斯特罗,人们都叫他堂佩贝。他是个死硬的法西斯分子,马贩子,这时他站起身来,显得很矮小,胡子拉碴的,样子倒还干净,身穿一件睡衣,下摆塞在灰条纹的裤子里。他吻了十字架,神父为他祝福;他站直身体望着巴勃罗,还向大门那边摆摆头。
  “巴勃罗摇摇头,继渎抽烟,我能看到堂、佩贝跟巴勃罗说话,可是听不出说些啥。巴勃罗不答理,他不过又摇摇头,并且对大门那边点头示愈
  “我接着看到堂,佩贝端详着大门,才明白他先前没有注意到大门已锁上。巴勃罗给他看看钥匙,他站着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回去又跪在地上。我看到,神父扭头望望巴勃罗,而巴勃罗对他咧嘴笑笑,给他看看钥匙,神父好象这才知道门锁上了,看样子似乎想摇摇头,不过结果却又低下头去祷告了,
  “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会不知道门上了锁,看来他们一心在祷告,只想自己的事,这时他们当然弄清楚了,还知道外面在大叫大嚷的原因,于是他们准知道瑰在情况都变了。不过他们的神色还和原来一样。
  “这时候的叫嚷声大得叫人什么也听不到,跟我一起站在椅子上的那个醉汉两手摇着窗铁橱吼叫,'开门开门1’嗓子都叫得嘶哑了
  “我看到巴勃罗又跟神父说话,神父不答理接着我看到巴勃罗取下肩上的猎枪,用枪戳戳神父的肩膀。神父没理睬他,我看到巴勃罗摇摇头。接着他扭回头去对‘四指头’说话‘四指头’对那些看守说了几句,于是他们都站起来走到房间另一头,提枪站在那里。
  “我看到巴勃罗吩咐了‘四指头’几句话,他就掀拥了两张桌子和几条长凳,看守们提着猎枪站在桌発背后。他们在房闾的那一角搭成一道屏障。巴勃罗探过身去,又用猎枪戳戳神父的肩膀,神父一点不理睬他;不过我看到,别人都在专心一意地祷告,堂佩贝却望着巴勃罗。巴勃罗摇摇头,看到堂、佩贝在望自己,就对堂、佩贝摇摇头,举起手来,让他看看手里的钥匙。堂佩臾会意,就垂下头去,开始飞快地祷告。
  “巴勃罗两腿一晃,从桌上跳下来,绕过桌子,走向长会议桌后面讲台上那把镇长的大座椅。他坐在椅子上,卷了一支烟,一直盯着那些和神父一起祷告的法西斯分子。你根本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他面前桌上放着那把钥匙。那是一把一英尺多长的大铁钥匙。巴勃罗接着对看守们喊了几句话,我没听出来,只见一个看守朝大门走去。我看出大家祷告得越来越快,我知道他们现在全明白了。
  “巴勃罗对神父说了些什么,但神父不答理。于是巴勃罗向前弯下身体,检起钥匙,順手扔给门边的看守。看守接住钥匙,巴勃罗对他笑笑。看守把钥匙插进门锁,转动一下,猛地把门向后拉开,自己躲在门后,让那伙暴民冲进去。
  “我看见他们冲了进去,正在这时,和我一起站在椅子上的醉汉大叫了,‘暧唷嗳唷嗳唷!’他探出了脑袋,弄得我没法看了,他接着又大叫"杀掉他们1杀掉他们!用棍子揍他们杀掉他们
  "他用双臂把我推到一边,我啥也见不到了。
  “我用胳膊肘捅了下他的肚子,说,‘醉鬼,这是谁的椅子?让我看。‘
  “但他只顾用双手双臂不停地捶打着窗铁栅,一面大叫,‘杀掉他们用棍子揍他们!用棍子揍他们对啦。用棍子揍他们呀1杀掉他们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
  “我用胳膊肘狠狠撞他,说,‘你这个王八蛋醉鬼让我看呀。”
  “他双手搁在我头上,把我按下去,自己可以看得更清楚些,他把全身重量全压在我头上,不停地大叫,‘用棍子揍他们对啦。用棍子揍他们呀。“
  “'揍你自己吧,'我说,猛撞他最不经打的部位;这下子够他受的,他把两手从我脑袋上松开,捂着自己的小肚子,说道,‘太太,你可不能这么干哬。”这时,我从铁栅中望去,只见厅里一片混乱,大家用棍棒连枷乱打,用巳经折断尖齿、被血沾红的白木草叉戳刺,推搡。厅里到处在打人,而巴勃罗坐在大椅子里观看着,膝盖上搁着他那支猎怆。人们在叫喊,挥舞棍棒草叉,被打的人尖叫着,象马儿遇火受惊时的嘶鸣。我看到那神父撩起了袍子,想爬上一条长凳,追他的人用镰刀和镰钩砍他,接着有个人抓住了他的袍子,只听得接连两声尖叫,我看到两个人用镰刀砍他的背脊,另一个人拉住他的袍子边,神父举起手臂,他死命抱住一把椅子的靠背,正在这时候,我站的椅子坍了,那醉汉和我一起跌倒在带着泼翻的酒和呕吐物的臭气的石板地上。醉汉拿手指点着我说,‘你可不能这样干,太太,可不能这样干。你把我害苦啦。’人们踩在我和他身上,争先恐后拥进镇公所大厅,我眼前只见跨进门的腿儿,那醉汉坐在我对面,用手捧住被我揸痛的地方。
  “我们镇上杀法西斯分子的经过就到此结束了,幸亏后面的事我没有见到,但要不是那个醉鬼捣乱,我准能从头看到尾。这可要谢谢他了,因为见了镇公所里的惨况会叫人难受的。
  “可是那另一个醉汉更是古怪。椅子班了,我们爬了起来,人们仍旧不断涌进镇公所,这时侯,我见到。”场上那个围着红黑两色领巾的醉汉又在堂,安纳斯塔西奥?“体上浇什么东西。他的脑袋左摇右晃的,身体也坐不直,可是他在浇什么,划火柴,接着又浇,又划火柴,我走到他身边问,‘你在干什么,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没啥,太太,没啥。”他说。‘别管我。”“大概是因为我站在那儿,我的腿挡住了风,火柴才点着了,一道蓝色的火焰沿着堂安纳斯塔西輿外衣的肩部烧起来了,直烧到他的颈背,那醉汉抬起头扯高了嗓门大喊,‘有人在烧死人啦有人在烧死人啦1’“‘谁?’有人说。“‘在哪里?’另一个大叫。“‘在这里,’那醉汉狂叫。‘就在这里。”“有人用连枷朝他脑瓜边上猛砸一下,他仰天跌倒在地上,还抬眼望望揍他的那个人,然后闭上眼睛,双手交叉搁在胸口,躺在堂“安纳斯塔西奥身迈,好象睡热了。那人没再揍他,他就躺在那里。当天晚上打扫镇公所之后,人们抬起堂‘安纳斯塔西奥,把他和别的?“体一起装上大车,拖到峭壁边把他们全扔了下去,那醉汉仍旧躺在老地方。如果把这二三十个醉汉也扔下去,尤其是那些围红黑两色领巾的醉汉,那么这小镇就会更太平啦。如果我们再闹爿次革命,我看,一开头就得把这种人摘掉。不过,当时我们还不懂这一点。我们后来就得到了教训。
  “可是,那天晚上我们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镇公所大屠杀之后,不再杀人了,不过我们当晚没法开会,因为醉汉太多了。没法维持秩序,会议只好推迟到第二天幵。
  “那天晚上我跟巴勃罗睡觉。这话我不该对你说,漂亮的姑娘,不过,另一方面,让你什么都知道知道也好,至少我对你讲的都是真话。听着,英国人。这回事很古怪。
  “我说呀,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感到情况很古怪。好象经过了一场暴风雨,一场水灾,或者一场战斗,大家都累了,谁也不多说话。我自己觉得空空洞洞,身体不好受,感到丢人缺德,心上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有一种倒霉的预感,就象今天早上飞机过后的心情。不出所料,倒霉事三天之后就来了。“巴勃罗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很少说话。“'刚才的事你喜欢吗,比拉尔”他终于问道,嘴里塞满了烤小羊肉。我们在公共汽车起点站那儿的一家小客栈里吃饭,里面挤满了人,大家在唱歌,挤得端菜端汤也有困难。
  “‘不,’我说。‘除了对待堂‘福斯蒂诺的那一段,别的我都不客欢。’
  “‘我可喜欢,’他说。“‘全部吗?’我问他。
  “‘全部。”他说,还用刀切了一大片面包,用它去蘸抹盘子里的肉汁。‘除了那个神父的情况,一切都好,“
  “‘神父的情况你不喜欢喝?’因为我知道,他恨神父比恨法西斯分子还厉害。
  “‘他叫我大失所望,,巴勃罗伤心地说,
  “唱欹的人太多了,我们几乎要喊叫,才听得清彼此讲的话。
  “‘为什么?’
  “‘他死得非常窝囊,’巴勃罗说。‘他一点也不体面。’“‘暴民在追他,你哪能指望他体面呢?’我说。‘依我看,在这之前,他一直很体面。世上的体面他享尽了。’
  “‘对,,巴勃罗说,‘不过到了最后关头,他怕啦。’“‘谁能不怕?’我说。‘人们拿着什么东西在追他,你看见没有?’
  “我怎么会肴不见?’巴勃罗说。‘不过我觉得他死得窝囊
  “碰到这种情形,谁都会死得窝囊,’我对他说。‘你指望什么呀?镇公所里发生的每件事都叫人厌恶。’
  “是的“巴勃罗说。'没有一点组织,不过神父是另一回事。他该做出榜样。,
  “我以前以为你浪神父。”
  “‘不错。”巴勃罗说着又切了块面包。'不过,空字字神父不同,,字神父应该死得漯亮。, ‘‘”‘我,看他苑得够漂亮的。”我说。‘一点仪式都没有。”“‘不,’巴勃罗说。‘我觉得他叫人大失所望。我整天在等那神父死。我原以为他会最后走进那两排人中间去的。我满心希望地等着。我等着出现高湖的场面。我从没见过神父是怎么死的。”
  “‘机会有的是呢,’我挖苦他说。”‘革命今天刚开头。”“‘不”他说。‘我失望了。”“‘得了,’我说。‘我看你要失去信仰了。““‘你不懂,比拉尔,,他说。‘他是个,字字神父呀。”“‘西班牙人是多好的人民啊。”我对‘“。”他们的自尊心多么强,呃,英国人?多好的人民啊。”
  “我们得走了。”罗伯特-乔丹说。他望望太阳。“快到中午了,
  “好吧,”比拉尔说。“我们现在走吧。不过我要跟你讲讲巴勃罗。那天晚上他对我说,‘比拉尔,今晚我们什么都不干了。“就‘好。”我对他说。‘这叫我髙兴。’“‘我觉得,杀了那么多人之后,干那不合适,“
  “‘什么话,’我对他说。‘你成了圣徒啦。我和斗牛士待了那么多年,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斗牛之后的心境吗?’“‘真的吗,比拉尔?’他问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对他说。“‘真的,比拉尔,今晚我不中用啦。你不怪我吧?’“‘不,伙计,,我对他说。‘可是别天天杀人呀,巴勃罗。”“那天晚上,他睡得象个小孩,等早晨天亮了,我才把他叫醒。不过那晚我睡不着,就爬起身来坐在椅子里,望着窗外,我看到白天那两排人站队的。”场如今浸在月光里,看到。”场对面在月光下闪烁的树和黑魆魆的树荫,在月光下泛白的长凳和闪亮着的散布在地上的酒瓶,以及法西斯分子在那儿被扔进江里的峭壁边沿。夜晚静悄悄,只听到潺潺的喷泉声,我坐着想,我们开头就干糟了。
  “窗开着,。”场上喷泉那儿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我光着脚走到露台上,站在地上铺着的铁板上,月光照在。”场边所有房屋的墙面上。哭声是从堂吉列尔莫家露合上传来的。那是堂吉列尔莫的老婆,她跪在露台上哭。
  “我随即回到房里,坐在那里不想动脑子,因为直到另一天来到之前,我这辈子从没那么不痛快过。”“另一天是什么回事?”玛丽亚问。“那是三天后,法西斯分子占领这个镇的时候,““别说那天的情形了。“玛丽亚说。“我不要听了。够啦。叫人太难受了。”
  “我早对你说你不该听。”比拉尔说。“瞧。我不希望你听。现在你要做恶梦啦。”
  “不。”玛丽亚说。“不过我不要再听了
  “我倒希望你以后有机会给我讲讲,”罗伯特-乔丹说。“我一定讲,”比拉尔说。“不过玛丽亚受不了。““我不要听,”玛丽亚可怜巴巴地说。“求求你,比拉尔。我在场的时候别讲,因为我会忍不住要听的,“
  她的嘴脣在抖动,罗伯特-乔丹发觉她要哭了。“求求你,比拉尔,别讲了。”
  “别发愁,短头发的小东西,”比拉尔说。“别发愁。不过我以后要讲给英国人听。”
  “可我要常銀他在一起,”玛丽亚说。“眄,比拉尔,你干脆别讲了。”
  “以后等你干活的时候,我讲。”“不。不。求求你。千万别讲了,”玛丽亚说,“既然我讲了我们干的事,讲讲他们干的事也是应该的,”比拉尔说。“不过,不会让你听到的。”
  “难道没有愉快的事情可讲了吗?”玛丽亚说。“我们老是得讲骇人的事吗?”
  “今天下午,”比拉尔说,“让你和英国人在一起。你们俩想讲什么就讲什么吧。”
  “那么但愿下午快点到来,”玛丽亚说。“下午快快地来吧。”“会来的,”比拉尔对她说。“会快快地来的,同样也会快快地去的,明天也会快来快去的。”
  “今天下午,”玛丽亚说。“今天下午,让今天下午快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