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迎着阳光盛大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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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明非回到旅馆的时候,绘梨衣正跪坐在镜子前面梳头。

  窗外已经是清晨了,暴雨下完之后,天空竟然放晴了,阳光斜斜地站在拼花地毯上。路明非把装着盒装奶的塑料袋放在地上,坐在旁边看绘梨衣梳头。

  绘梨衣没问他去哪里了,他也懒得解释。他只离开了三个多小时,绘梨衣却好像饱饱地睡了一觉,她的神情自然,面色竟然有些红润,路明非回来之前她已经把头发洗好了又吹干,正把它梳成原来的模样,不加修饰的笔直长发,像是瀑布那样披散下来,在脚下盘曲起来。

  诚然美容店为她精心制作的发型看起来非常时尚,可这样子的绘梨衣更像她自己,端静、清澈,却又古艳,就像那些神社里修行的古代巫女。

  梳好头之后绘梨衣给自己戴上了一顶圆边小礼帽,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端详。

  “蛮好看的。”路明非在小本子上写字给她看。

  今天绘梨衣换上了深紫色的齐膝裙,这条裙子买来后一直没穿,裙摆像是一层层荷叶叠成的,腰线很高,腰间扎着同色的蝴蝶缎带,高领,胸前有精美的黑·色蕾丝。

  她还穿了黑·色丝袜和黑·色的高跟罗马鞋。

  其实她最喜欢的衣服还是第一天购物就换上的那身白色塔夫绸露肩裙,她翻看了时尚杂志,知道年轻有资本的时尚女孩都会得意地暴露出肩膀和后背,她很年轻,有的是资本。但她已经没法穿那条露肩露背的裙子了,黑·色的静脉沿着她的后背蔓延,似乎有剧毒的液体在里面流淌。她的腿上也尽是这样的黑·色血脉,脚腕处则有细密的白鳞,象征性感的黑·丝袜只是用来遮挡腿部的异状。她必须把自己严密地包裹起来,才不至于吓到路人。

  “我要回家了。”绘梨衣也在小本子上写给路明非看。

  “就这么回家了么?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玩。”路明非有点紧张,不知怎么阻。

  “家里人就要来带我回去了,我不回去会连累Sakura的。”

  “我们可以去你家里人找不到的地方。”

  “没有用的,是我不应该出来乱跑,我出来乱跑对大家都不好。”

  “你会说话的对不对?为什么要用写字来代替说话呢?”

  “不会说人话,只会说奇怪的话,说了就会发生让人难过的事。”

  “什么事让你难过了?”

  “死了,我对他们说过话的人,都死了。”

  路明非明白了。绘梨衣并不哑,但她的血统太纯粹了,天生就能使用龙族的语言,而那种古老至高的语言只能用来下达命令。她的天赋言灵是“审判”,下达的命令总是死亡,所以她说的话在别人眼里都是诅咒。她讨厌自己说话造成的结果,所以从不开口。昨夜她确实是开口说话了,在路明非即将死去的瞬间,她动用了自己亲手封存的力量,她的声音清澈,像是风吹过排箫的音管,但引发的效果却像是死神从大地深处缓缓升起。随着力量狂龙脱闸般涌出,她再也压制不住血液中的凶毒。

  “你的声音,其实很好听。”路明非在小本子上写。

  “可是不能说。”绘梨衣竖起一根手指封在嘴唇上。

  “昨晚我们应该早点走的。”

  “可是好不容易才遇到Sakura的家里人啊,Sakura的叔叔很好,但是婶婶好像不喜欢我。”

  “她不是不喜欢你,是我以前做了好多让她不喜欢的事。”路明非一直以为这个女孩简单得像是一张白纸,很好糊弄,可简单不代表傻,她清楚地感觉到婶婶不喜欢她,但还是坚持着对婶婶微笑。

  “可是能跟家里人那样吃饭还是很好的,我以前去那家餐馆吃饭,要坐不透光的车去,还要戴着面纱,还要在单独的房间里。”

  “对不起。”路明非不知道再写些什么了。

  “没关系的,其实这个身体原本就撑不了太久了,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注射血清了。这样的情况早就有了,只是不那么明显。”绘梨衣褪下黑·纱手套,给路明非看她密布着黑·色血管的手腕。

  难怪从两天前开始她就坚持要戴着手套出门,当时路明非还心说这是什么公主病,小手那么娇嫩么?

  “一直坚持到现在么?”他写。

  “没关系的,跟Sakura在外面到处玩,很开心,所以我能坚持下来。这是我一生里最自由的时间,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

  “原来那么辛苦。”

  “想看外面的世界,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早就知道了。”

  路明非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映着阳光。路明非歪歪头,她也歪歪头,一缕深红的长发从耳边垂落。

  原来是这样么?原来只是跑出来看看这个世界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忍受很多的痛苦。知道自己的寿命比别人短,但不想在那间永远不改变的小屋里过一生。

  “活过”的概念不是等着慢慢死去,而是要不断地奔跑,跑到很远的地方去看尽可能广大的世界,跑到筋疲力尽才不会后悔。很多人能够每天沐浴在阳光下,却没有这个很少能见到阳光的女孩能明白所谓“活过”的意思a

  所以就算再怎么难受也不会露出痛苦的表情,要大吃那些廉价的食物,要每天换不同样子的漂亮衣服,要大方地露出年轻的骄傲的肌肤,要对着所见所闻的一切惊叹地写字说:“好厉害!”

  “绘梨衣好厉害。”路明非写。

  绘梨衣无声地笑。

  “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路明非又写。

  绘梨衣愣了一下,那双原本已经暗淡下去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路明非起身摘下墙上的外套,这是跟绘梨衣一起买的HugoBoss,除掉跟陈雯雯吃饭时恺撒给他准备的那身正装,这是他这辈子拥有的最贵的衣服。他穿上这件红线锁边的赭色猎装,登上溅了泥水的皮鞋,用纸巾在鞋尖上蹭了蹭,把它擦出一些闪亮的光泽来。他转过身把手伸给绘梨衣:“走吧,还剩最后一天,我们把你想去的地方都去一遍。”

  “真不敢相信!新郎和新娘租了一辆保时捷911跑车!”

  “他们正沿着上野线向西行驶!车速很快!他们似乎知道导播车在后面尾随了!他们想甩掉我们!”

  “飞艇报告,在本町出入口附近锁定他们了,但他们很快就会离开飞艇的监控围。”

  “他们超速了,警·车正在尾随他们!他们加速了,他们还想甩掉警·车!”

  “他们已经甩掉警·车了,正在银座七丁目附近加油,他们似乎在为长途旅行做准备。”

  “他们在附近的超市里购物,看起来他们买了很多零食……还有巨型轻松熊!”

  大幅照片经由手机网络发送到苏恩曦面前的大屏幕上,那是广告飞艇从空中拍摄的,又下雨了,不过是蒙蒙的太阳雨,五光十色的雨丝中路明非和绘梨衣扛着一人高的熊跳上跑车。

  今天的新郎新娘堪称肆无忌惮,绘梨衣洗掉了为她精心设计的妆容,回复到原来的样子,他们在全无伪装的情况下驾车横穿东京城。不过此刻蛇岐八家的精锐都集中在新宿区边缘搜索,他们大概猜出路明非和绘梨衣藏在那一带,却没想到这两个小疯子并未取消旅行计划,一早起来就堂而皇之地出门,还租了一辆豪华跑车。这样反而避过了蛇岐八家的搜索。

  “小怪兽们疯了么?”苏恩曦扶额。

  她想不明白这两个人在想什么,从行车轨迹来看,他们正沿着高速公路向西行驶,这么下去他们很快就会离开东京都。可他们又不像是想要逃走,租来的车上都有卫星定位系统,每秒钟定位系统都向租车公司报告他们的位置。

  “鹭鸶鹭鸶,能听见我说话么?目标正离开银座驶向青梅街道,你可以从莲舫小道赶过去跟他们会合。”苏恩曦抓起对讲机。

  “收到,莲舫小道,青梅街道。”酒德麻衣骑着一辆火红色的重型摩托,穿行在车流中,车后的皮箱里装着那支沉重的AS50。

  鹭鸶是她的代号,取“长腿”的意思,导播车和飞艇可以跟丢,但她不能,她负责解决突发情况。

  随着久违的阳光透过云层,街头的积水排空,东京又变回那个整饬有序、游人如织的旅游城市。

  酒德麻衣沿莲舫小道抵达青梅街道的时候,路明非已经在五分钟前离开了那个路口,一路向西,GPS定位仪清楚地显示他正以120公里的时速驶向四国。

  酒德麻衣马不停蹄地追赶这对狗·男·女,饿得胃里咕咕直叫,就将车停在街边,买了一杯鲜榨苹果汁和一个加热的牛角包,靠在摩托车上简单解决早饭。她一身骑装,曲线毕露,来来往往的男人冲她眉飞色舞。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把绿阴照得半透明,路边的樱花树随风落花,连日来心里的阴霾不知不觉地消散,酒德麻衣的状态恢复了许多。这种天气就该骑着摩托车四处瞎跑,如果不是有任务在身,她会放慢车速在东京街头巡游,走到哪里算哪里。

  路明非和绘梨衣终于还是拥抱了,经历千难万险,有了实质性的进展。看似不可能的任务现在有了一点转机,既然能拥抱,那结婚似乎也不是不能期待的事。

  酒德麻衣想老板也许真的转性了,要写一个爱情故事,不会让悲剧在这种适合相爱的季节发生。那她也就用不到车后座上那支AS50了。

  “鹭鸶鹭鸶!我这边看到你的运动停止了!目标在去四国的路上!”苏恩曦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喝口水不行么?”酒德麻衣不耐烦地说,“剥削劳工不要那么残酷好么?”

  “可现在除了GPS我们无法监视他们!他们逃走了怎么办?他们手里有一辆好车,还有足够的钱,想去哪儿加油就去哪儿加油,他们能环游整个日本!”苏恩曦有点着急,“我这边还等着他们回来办婚礼呢!”

  “看运气咯,”酒德麻衣淡淡地说,“我想他们会回东京的,你可以一时兴起去远方旅行,可旅程的终点总会是原点。”

  “居然用文艺女青年的调子跟老娘说话!他们迟早会回东京,可我们赶时间!TokyoLoveStory计划的截止时间是明天,他们必须在明天举办婚礼!”苏恩曦气急败坏。

  “你把婚礼现场布置好,等着他们去结婚。”

  “开什么玩笑?他们昨晚刚刚发展到拥抱这一步,第一次拥抱离结婚有多远?我凭什么相信他们会去结婚?他们连婚礼场地在哪里都不知道!”

  “奇迹,我们只能相信奇迹,记得铃木良治的‘怪兽理论’么?”

  “记得,怎么了?”苏恩曦一愣。

  “铃木良治说怪兽的内心世界是迷宫,每只怪兽都生活在自己的迷宫中,所以他们很难找到对方。只有怪兽自己能穿越迷宫找到出口,他们在出口处相遇,那时才会产生感情。路明非和上杉家主的感情不是我们策划出来的,他们在漆黑·的长街上拥抱,天上下着大雨,那之前他们被整个东京的黑·道追赶,几百把快刀跟在后面砍。那不是个适合爱上陌生人的时刻,但就在那一刻两只怪兽走出了各自的迷宫。这就是奇迹,奇迹的发生不是人为的。就像昨晚你跟我说的,我们只能加速一段感情,却不能凭空制造它。”

  “我只是瞎扯瞎扯安慰你的……我看你当时情绪比较低落!完不成任务老板发神经我们可怎么办?”苏恩曦目瞪口呆。

  “管他呢,反正他也不能开除我们。老板是个很会算计的人,我们都是他手中的棋子,也许明天的婚礼是否会顺利举行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我们做好自己的事,等着看他制造奇迹就好了。”酒德麻衣结束了通话。

  此时此刻,还有另一队人辛苦地追赶着路明非,但汽车抛锚了。

  这辆颇有车龄的丰田家用车停在去往四国的高速公路旁,恺撒打开引擎盖,浓重的白烟四下飘散,一股橡皮烧焦的恶臭。丰田车的发动机毕竟不能跟保时捷911相比,即使驾驶家用车的是赛道宗师级的恺撒,他追着路明非飙了十五公里,最终因为发动机过热而熄火了。

  “你应该租一辆好点的车。”楚子航皱眉。

  “我怎么知道他们会租一辆保时捷911?盯梢的话就是这种不起眼的车好用。”恺撒在手套箱里乱翻,“而且我们没什么钱了。我们的肉金都输送给路明非供他挥霍,为这个我把雪茄都戒了。你觉得一个穷到连雪茄都戒了的人有钱租法拉利么?忍一忍,加图索家的男人都能忍受日本车,你一个中国富二代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现在把路明非给跟丢了!”楚子航被恺撒的逻辑呛得无言以对,“你在翻什么?”

  “行车说明书,我们得想办法修修这破东西,我把剩下的钱都支付押金了,60万日圆。”恺撒终于找到了行车说明书,“见鬼!还是日文版!”

  “你不是从14岁开始就开超级跑车么?连一辆家用版丰田车都不会修?”

  “你这么问真是太丢我们有钱人的脸了,我们可以亲自开车,但那不意味着我们非得自己动手修车。这个道理就好比我确实会做饭,但只限于牛奶布丁和意大利面。”恺撒来到发动机舱前,对照着行车说明书判断各种部件,“引擎、化油器、机油口……不对,这是日本人用来加玻璃水的地方……见鬼!那该死的机油口在什么地方?”

  “我没听懂你的道理,关于牛奶布丁和意大利面的道理。”楚子航站在他身后。

  “做牛奶布丁的时候,你可以握着女孩的手教她搅拌牛奶,做意大利面的时候你就可以站在她身后,跟她玩四手揉面,这种厨艺很性感,会让女孩对你着迷。烧烤就不一样了,做烧烤的时候通常都有一群饿鬼围在你旁边,急于抢走你还没有烤熟的鸡翅,你满脸都是煤灰,像个赤道几内亚人。所以我只会做牛奶布丁和意大利面。飙车是很有男人味的事,但修车可不性感,相信我,女孩不会愿意拥抱浑身机油味的你。”恺撒终于找到了机油尺,抽出来用纸巾擦了擦,“该死!这车的机油不够量!”

  楚子航终于忍不了这个意大利人了,抓过他手中的机油尺把他从车前推开:“修车的事情交给我,不想沾上机油的话就离得远一点,顺便说机油不足跟发动机过热没什么关系。”

  “喔!怎么忘了我还带了机电专家呢?”恺撒非常高兴有人帮他接下这个脏活儿,配合地让出了发动机舱前的位置。

  楚子航脱下衬衫扔进车里,他出来的时候非常匆忙,穿着店里的衣服,高天原里的牛郎都会配发几套顶级品牌的衣服,弄脏了赔偿起来也不是小数字。如恺撒所说,他们现在确实很缺钱。

  后备箱里有工具箱,楚子航熟练地使用各种工具拆卸引擎,他也没有学过修车,但家用车引擎并不复杂,掌握原理之后他能熟练地拆解各种常规机械。

  “我得纠正我之前说的话,如果是你的话,修车确实也能吸引无知少女。”恺撒靠在车门上。

  这是一条笔直的绿xx道,阳光天大家都出来透气,女孩们骑着自行车从车边经过,她们穿着漂亮的花格裙子,斑斑点点的阳光撒在她们的后背上。

  “这才是我想象中的日本,前几天我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在亚马孙河流域的雨季。”恺撒冲女孩们的背影响亮地吹着口哨,“我说你没有觉得路明非对黑·道公主有点意思么?”

  “你的话题和逻辑都太跳跃了。首先我得纠正你亚马逊河流域不分雨季和旱季,那里一年四季都是雨季,其次我觉得不是路明非对上杉家主有点意思,而是反过来。”楚子航头也不抬,“最后,我们的冷却剂渗漏了,所以在发动机冷却之后我们需要补充一些冷却剂。”

  在达成临时性和解之后,学生会主席和狮心会会长发现彼此之间聊天很有同步率。作为骚·包的意大利人,恺撒的话题和逻辑总是很跳跃,而楚子航总能精确地捕捉到他的各个逻辑点,跳跃式地进行回答,全无遗漏。恺撒就像一只骚情的青蛙那样在不同的荷叶之间蹦来蹦去,只有楚子航总能迅速地判断他下一步将跳向何方,并且迅速跟上。

  但外人听他们的对话会觉得他们是两只发癫的青蛙,以高得惊人的同步率在荷叶之间跳跃,同起同落。

  “我希望那个小姑娘能平安抵达福建,”恺撒说,“我可以在报告中把她写得那么危险,这样她就不会被监禁起来,没准还能进学院读书。”

  “然后加入学生会成为蕾丝白裙少女团的一员么?你总是不放过任何漂亮的新生。”楚子航放出残余的冷却剂,等待发动机降温。

  “我只是不放弃任何有才华的人,美貌也是一种才华,切斯特菲尔德伯爵说‘美貌的女人就像有才华的男人那样,是至关重要的。’”恺撒说,“我觉得那女孩没们想的那么危险……好吧她确实杀了一些人……好吧不是一些人,是蛮多人,76个人确实不少。可那不是应激反应么?如果有人那样进攻我我也会向他们投掷手榴弹。”

  “她有血统方面的问题,她的巨大破坏力并不可控,而你清楚什么时候该扔手榴弹什么时候不该扔。”

  “她确实有血统方面的问题,可你也未必没有血统方面的问题,我不是照样在听证会上举证你是个正常人么?”

  “首先,她到底有多危险不是由我们来判断的,而是由校董会;其次,切斯特菲尔德伯爵确实说过那句话,可他也说过,‘勿因女人容貌之缺陷而疏于观察其心,美貌随着时间衰减而心将愈发强大。’最后,我确实是个正常人。”楚子航重新把引组装起来。

  那两只发癫的青蛙又在荷叶间同步跳跃起来。

  “嗨嗨嗨!我是在跟你说正经事。你清楚一个血统有问题的混血种会被怎么处置,学院在南太平洋上有个小岛,岛上只有一座疗养院,船半年才去一次。那些血统有问题的家伙都被关在疗养院里,他们可以尽情享受蓝天阳光和沙滩,但永远也离不开那个监狱,他们往四面八方眺望但看到的只有海水。你差点就被送到那座岛上去疗养了,如果当时调查组的结论是你不安全。那个女孩被送出日本之后也会面临类似的事情,如果她被认为是危险的,她就得去那座岛上了。”恺撒说,“那座岛的名字是塔耳塔洛斯,希腊神话中的深渊尽头,宙斯把提坦之战中战败的提坦巨人们关押在那里,没有人能从那里逃脱,那就是另一个地狱。”

  “你想跟我说什么?”楚子航擦了擦手上的机油。

  “首先接触那女孩的是我们,她杀死尸守群的目击者也是我们,所以就她的问题给学院写报告也会是我们。校董会得到这样珍贵的个体之后肯定想把她关在塔耳塔洛斯里研究,但我们应该给她机会,每个人都该有机会,对么?正常人都不会跟校董会里那帮政治家站在一起,对不对?你如果是个正常人就该在我的报告上署名,帮我证明上杉绘梨衣并不是无法自控的极恶之鬼,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她非常自律。”恺撒的脸从引擎盖下方露出来,“我们的报告会决定那女孩的将来。”

  “听着,”楚子航低声说,“没人会相信你的报告,我作证也没用。上杉绘梨确实是极恶之鬼,掌握‘审判’的超级混血种。对她不会有什么调查组,她会被直接送往塔耳塔洛斯。”

  “那样的话我们把她送上了船就等于把她送进了监狱,”恺撒愣住了,“见鬼这是绅士该做的事么?”

  “你是组长,你清楚你的权限,你也清楚秘党的使命,你只是不喜欢,所以你想要反抗它。可无论如何我们都没法给那个女孩一个未来,她只能终生呆在塔耳塔洛斯,蛇岐八家也只敢把她保存在金库里!我愿意给任何人机会,但她生下来就没有机会。”楚子航一字一顿.“不喜欢她的不是你或者我,不喜欢她的是这个世界。”

  “路明非还不知道那女孩上了船会直接去往监狱!这话你要我怎么跟他说?他还以为这女孩会被中国分部好好地照顾起来,等我们解决了这码子事情他还可以去中国看她!”

  “那就什么都别说。”楚子航也看向远处,“我现在需要一些冷却剂,你去买还是我去买?”

  恺撒瞪着楚子航,楚子航也瞪着恺撒,两个人的眼睛里都似乎含着锋芒。

  “妈的我去买!我受不了跟你这种机械顽固的家伙呆在一起!”恺撒转身就走。

  楚子航看着他的背影:“我去买的话你也一样可以不用跟我呆在一起。”

  恺撒没有回答,樱花和落叶在他背后簌簌地落下,他踩着路边的青苔渐渐走远了。楚子航靠在车门上,仰头看着澄澈如水洗的天空。

  黄昏之前,路明非和绘梨衣到达了四国西南端的小镇,这里距离东京足有四百多公里,保时捷跑车也跑了足足四个小时。

  露天停车场上空荡荡的,路明非随便找了车位停好车,打开车门就听见了潮声。他们看不见海,海跟他们之间应该隔着一座山,潮声像是在天与地之间回荡。

  “海?”绘梨衣写给路明非看,眼里透着兴奋。

  路明非点点头,当作回答。

  这应该是绘梨衣第一次听见这样舒缓的潮声,他们下潜的那一夜绘梨衣也曾听过海潮,但那是大海最凶恶的一面,阴云密布,狂风怒号,大浪像是崇山峻岭那样忽然凸起,又忽然破碎。

  路明非摸出指南针,打开早已准备好的地图,带着绘梨衣去向不远处的小镇。小镇前的牌子上写着梅津寺町,镇子里的街道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感觉,街道两边都是木质的和式屋,商家门前挂着蜡染的蓝色幌子,偶尔有现代建筑也就是两三层的小楼,建筑之间种着一丛丛的晚樱。这种时候,东京街头必定是熙熙攘攘的,但是在这座海滨小城,街上看不到什么人,只有一队穿着校服的小学生经过。

  绘梨衣从小生活在日本,但从未来过这种风味正宗的四国小镇,看每样东西都觉得新鲜,拖着不肯走快。路明非这个外国人却对这个小镇很熟悉似的,在小街中钻来钻去,只是走几步就发现绘梨衣不见了,只得回头去找她,有时候在豆腐工坊门前找到她,有时候在蜡染店门前找到她。最后时间不够了,路明非只得拉着她小跑。

  这样他们才能赶上最后一列登山电车,登山电车建在小镇神社的旁边,轨道足有45度角,登山的过程中发出噔噔的响声。

  在成为旅游胜地之前,梅津寺町是个铜矿,附近的男人都是矿工,他们每夭都乘坐着这样的老式登山缆绳上山挖矿,后来矿车才被改造成了观光电车。

  轨道两侧生长着浓密的树木,从常见的松毛榉、胡桃楸、三花槭到名贵的红皮云杉、朝鲜崖松和寒樱,这里都能找到,树丛间隙还生长着忍冬和山刺玫这种野花。这些树木如浓云般遮盖在轨道上方,他们仿佛穿行在一条颜色不断变换的隧道中,这条隧道纯粹是由树叶和花组成的。

  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路明非和绘梨衣两个乘客。绘梨衣把头探出窗外四下眺望,满是惊喜。

  来梅津寺町是路明非的主意,绘梨衣表示去哪里都好,只要是漂亮的地方,路明非说那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很漂亮但是很远,我们需要一辆好车。

  所以他们在高速公路上跑了四个小时,从本州开到四国,最终抵达这座海边小镇。

  “Sakura不是日本人吧?怎么会知道这么漂亮的地方?”绘梨衣在小本子上写。

  “我看过一部日本拍的电视剧,这是那部电视剧里很有名的场景,很久以前我看过那部电视剧。”

  “那部电视剧叫什么名字?”

  “东京爱情故事。”路明非一笔一划地写。

  四国最西南的县是爱媛县,《东京爱情故事》的结局就是在这里拍的,路明非太喜欢那部日剧了,所以上网各种搜爱媛县的信息,最后得知结尾那场戏是在爱媛县的梅津寺町拍的,剧中的学校和分别的车站都是真的。他一直梦想来梅津寺町旅行,做了很多很多功课,知道梅津寺町是个靠铜矿起家的镇子,还有这条电车隧道,春天它是碧绿的,像是半透明的翡翠,夏天则是深绿的,绿色浓郁得像是要从头顶滴落,秋天它是苍红色的,枫树和银杏大量落叶,轨道上铺满或红或黄的叶子,密到连枕木都看不见,冬天只剩下密密麻麻的枯枝环绕着轨道,像一件后现代的艺术品。

  他没好意思跟恺撤和楚子航说他想来梅津寺町,为了一部日剧要去偏远的四国旅行,和为了看cosplay妹子要去秋叶原逛街,两者相比后者还稍微正常一点。

  但在绘梨衣面前他不用隐瞒什么,绘梨衣不懂这些,路明非可以很诚恳地跟她说东爱真的很好看的,我当年看着看着就要哭了。

  绘梨衣不会觉得看一部电视剧看哭了是很丢人的事情,她只会竖起小本子说:“那肯定是一部很感人的电视剧了。”

  路明非抽出一条手帕把绘梨衣的眼睛蒙住:“一会儿解开手帕会看到很漂亮的景色。”

  绘梨衣认真地点头,把手放在路明非手里。落日发红,斜斜的阳光从树阴间投下来,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里照进电车,在老式的木头座椅上不断地变幻。路明非也闭上眼睛,只听见齿轮和轨道咬合,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登山电车在山顶的石地藏庙前停下,路明非牵着绘梨衣下车,车站前站着一尊半人高的石雕。日本人所谓石地藏,就是路边站着的石刻小佛像,石地藏庙也不是一个真的庙宇,就是在石地藏的头上建了一尺见方的砖顶,给石地藏遮雨,有了这个钉子这就是石地藏庙了。路明非把路上吃剩的一个饭团放在石地藏面前,拉着绘梨衣穿越树林。

  他们走的是几十年前矿工们进山采矿的小路,路面用凹凸不平的石块拼成,绘梨衣穿了高跟的鞋子,害怕摔倒,就把双手搭在路明非肩上。路明非踢开那些疯长的野草和菟丝子,走在前面,道路尽头有暖融融的阳光照进林子里来。道路的尽头是早已封闭的矿井,为了纪念这座养育了镇子的矿井,梅津寺町的居民们捐款在矿井出入口上修建了木制的庙宇式建筑,每一根椽子上都挂满了用于祈福的鲤鱼旗,屋檐下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瓷娃娃。这是当地的风俗,如果镇上的人家生下男孩,就会来这里挂上一面鲤鱼旗,如果是女孩就会放上一个瓷娃娃。

  “跟网上说的一模一样啊。”路明非说。

  矿车的轨道早已锈迹斑斑,枕木间生长着杂草。他们沿着轨道来到山崖边,路明非扶着绘梨衣让她登上一块凸出悬崖的石头。

  荷叶般的裙摆被山风吹得飞扬起来,绘梨衣踩着高跟鞋子贴着悬崖站立,笔直修长,就像一株新生不久的小树。路明非只要猛推一把,这个已知最强大也最危险的混血种、可以轻易毁掉半个东京的人形怪兽,就得坠落山崖一命呜呼。想起来真可笑,这么巨大的权力却被他这种废柴握在手中。

  可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权力。

  他双手按住绘梨衣的肩膀说:“现在可以把蒙眼布解掉了。”

  绘梨衣解开手帕,夕阳如海潮般涌入她的视野,巨大的日轮已经触及了海面,数千万吨海水在她脚下缓缓地荡漾,潮水在黑·色的山崖下碎成白色的水花。风吹着数万公顷的森林,傍晚的树林远看也像海,苍红色的大海,成千上万的树梢随风摇曳,组成层层叠叠的波涛。小城小镇沿着曲折的海岸线分布,路明非给绘梨衣一一地讲那些小镇的名字,山崖下方就是梅津寺町,稍远处的是山前町、月下城町和松隆町,再远处的路明非就叫不出名字了。

  镇上的小学校已经人去楼空了,寂静的操场上空无一人。

  摩天轮缓缓地旋转着,却没有载客,跟大游乐场中的摩天轮相比梅津寺町的摩天轮只能算是个微缩版,但它在夕阳中被放大了,巨大的影子投在起伏的树海上。

  临海的轨道上,黄色的慢速列车轰隆隆地驶过无人的小站,白色的栏杆把小站围了起来,上面挂着“梅津寺X”和“[东京XXXXXXXX]口X地”的标志。这说明《东京爱情故事》的结局就是在这个小站拍摄的,那里一度是日本男女朝觐爱情的圣地,那列黄色火车从东京带来数不清的游客,梅津寺町小镇迅速跃升为著名的旅游胜地。如今那部老电视剧的魔力已经退去了,更新更有趣的片子占据了电视屏幕,梅津寺町小镇重又变回当初那个默默的无人问津的镇子。不知道多久才会等来路明非这种怀旧的神经病,居然还是个外国人。

  路明非把耳机挂在绘梨衣的耳朵上,放小田和正唱的《爱情故事忽然发生》给她听。那是《东京爱情故事》的主题曲。说起来奇怪,他从来不在手机里灌什么音乐,可手机寄过来的时候这首歌就存在里面。

  难道路鸣泽也会看《东京爱情故事》?这种魔鬼确实有点丢魔鬼界的脸吧?

  路明非还能记得那首歌,当年他靠硬记发音学会了唱那首歌。

  “不知该从何说起

  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逝

  那些话涌上心头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雨快止了在这个只属于我俩的黄昏

  在那天,在那时,在那地方

  如果不曾与你邂逅

  我们将永远是陌生人

  我用所有的一切越过时空的阻隔来到你身边

  在那天,在那时,在那地方

  如果不曾与你邂逅

  我们将永远是陌生人。”

  事隔多年他把好多情节都忘掉了,那场曾经感动过他的离别也变得有些模糊了,可听着耳机里泄露出来的、风一样的歌声,他又能不假思索地哼那歌的调子了。

  最后留在记忆深处的总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像你记住一个人往往不是因为她的美,很多年后你连她的样子都忘记了,可偶然在人流如织的街头闻到她惯用的香水味,你在惊悚中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只看见万千过客的背影。你这才想起即便刚才和你擦肩而过的确实是她,即便你跟她面面相对,你也未必能认出她今天的样子了。

  就像在那个梦里,路明非只是看见了那对银色的四叶草耳坠,就不管不顾地想要冲上钟楼。

  在播放那首歌的几分钟里绘梨衣一直没说话,也没有表情。她默默地看着夕阳下静谧的海岸线、往复的大海和旋转的摩天轮,路明非有点紧张地看着她。

  这是路明非心里日本最漂亮的地方,他曾在网上看过游客站在这块岩石上拍的落日景象,跟眼前所见的一模一样。这可能是绘梨衣一生中最后的一次旅行,就算不是也是他们两个人的最后一次旅行,路明非希望她能喜欢这个地方。如果绘梨衣的反应是说这地方没什么意思只适合某些怀旧的衰人缅怀一下其实并不曾拥有过的爱情,那路明非就只有灰溜溜地带着她下山了。

  “世界很温柔。”绘梨衣给路明非看小本子。

  世界很温柔?路明非从没想到温柔这个词也能用来形容“世界”这么巨大的东西。

  “以前世界不是这样的,没有那么温柔过。”绘梨衣又写。

  “以前你觉得世界是什么样的?”路明非问。

  “蛇群守护的宝石,很漂亮、很远、很危险。”

  蛇群守护的宝石?真是出入意料的比喻,某种程度上又是完美的比喻,那座灯火辉煌的东京城不就是群蛇守护的宝石么?巨大的野心像是黑·色的蛇群那样在不夜城中穿行,隐藏着危险的毒牙。

  “外面的世界跟你想的不一样?”路明非写给她看。

  “海里有海怪么?”绘梨衣举着小本子,盯着路明非眼睛。

  “那种东西应该只是神话传说……”

  “飞空艇是真的存在么?”她又开始刷刷地写。

  “技术上还没有彻底实现,不过应该不久后就会出现。”

  “地狱呢,有么?”

  “这个不能确定,按说得死了才能去那里,我还没有死过。”

  “A-Iaws和天人组织还在作战么?”

  “历代《高达》里的东西都是虚构的,《火影忍者》和《海贼王》也一样,类似问题不要再问了……”路明非有点无力。

  他们坐在矿井的屋檐下,绘梨衣不停地写问题,路明非一条条回答。这个女孩似乎是攒了一肚子的问题,这下子全都问了出来。

  她的问题千奇百怪,有些很有条理,比如大海为什么会有潮汐、梅津寺町的火车是从哪里开来的,但有些非常无厘头,比如布里塔尼亚王国对Il区的奴役是在何时结束的。

  路明非渐渐明白了为什么绘梨衣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世界观,因为她对世界的理解完全出自游戏和动画片。没有人给她耐心地讲述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即便源稚生也只是陪她打打游戏,因为他认定玩游戏是会让绘梨衣高兴起来的事。为了避免她因“太过无聊”而失去控制,蛇岐八家也会给她安排这样那样的娱乐,比如每个月带她去ChateauJoelRobuchon或者龙吟餐馆吃一顿法式或者日式的大餐,但那样仍然存在着她跟外界接触的危险,所以最常见的娱乐就是游戏和动画片。

  她看了几乎全部公开发售的动画片。医务人员只是注意到她在看动画片的时候心跳、脉搏和脑电波都非常稳定,却没有意识到一个扭曲的世界观在她的脑海里逐渐型。

  在她的概念里世界充满了动荡,历代高达和鲁鲁修在同一个时空中作战,圣斗士跟攻壳机动队也是同时存在的,她也会怀疑某些游戏和动画的合理性,比如《银魂》。

  她一直想要验证自己想象的世界对不对,所以才反复离家出走,她心里对外面的世界很向往却又很恐惧,所以出走总是以失败告终。

  回想他们俩在金库门前相遇,绘梨衣立马转身回屋里去收拾衣服,跟这个曾在深海见过一面的陌生男人翘家……就像一只看见笼子被打开的小猫。

  太阳渐渐沉入海面以下,最后的余晖撒在海面上,半轮太阳和它的倒影组成一个完整的圆。路明非靠着手画地图和手舞足蹈,终于给绘梨衣讲清楚了海那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说世界上有中国有美国还有战斗民族俄罗斯,有些地方千里黄沙几十年不下一滴雨,也有地方冰天雪地北极熊在浮冰旁守着拿爪子拍鱼吃,他不像恺撒那样去过世界上绝大多数地方,可以绘声绘色地给女孩讲各地的风土人物,他讲得结结巴巴而且还参考了以前在网上看的游记。大概只有绘梨衣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土妞才会听得聚精会神。

  “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个样子的啊。”绘梨衣写给路明非看。

  “是啊,就是这个样子的,没有布里塔尼亚王国也没有天人组织,失望么?”路明非问。

  “不,不失望,喜欢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很温柔。”绘梨衣又一次用了温柔这个词。

  她扭过头去看着落日一点一点地从大地上收走阳光,苍红色的树海变成了红黑·色,很快夜幕就会降临在梅津寺町的上方,这是最后一眼夕阳。

  她的眼神呆滞又瑰丽,路明非能从她的眼睛里看落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个人都不说话,天色越来越昏暗,绘梨衣的眼睛也越来越暗淡。

  “我很喜欢这样的世界……”在太阳快要消失之前,绘梨衣写给路明非看。

  路明非心里微微松了口气,看起来绘梨衣确实喜欢梅津寺町的落日景色。

  “但世界不喜欢我。”绘梨衣接着写。

  她抱着巨大的轻松熊,低垂眼帘,像是一只做错了事的猫。

  路明非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高中时他也有过类似的想法,觉得这个世界冰冷又坚硬,这个世界不喜欢他,所以他才会坐在谁也找不到他的天台上,一坐几个小时。

  既然这个世界不喜欢你,那你又何必恬不知耻地在大家都能看到的地方晃悠呢?你就该静静地呆在没人知道的地方,静静地生长也静静地枯萎,像一株野蒲公英。

  “我会给大家添麻烦,我也给Sakura添了麻烦。”绘梨衣又写。

  “是我太任性了,非要从家里跑出来。”

  “我早就该回去了……不过还是很高兴。”

  看路明非不回答,绘梨衣就自顾自地往下写,开始她写了还亮出来给路明非看,到最后她就只是奋笔疾书,像是写给自己看的,无声地自言自语。

  “这里很漂亮,早知道第一天就该来这里。谢谢Sakura,谢谢你……”

  “不是。”

  绘梨衣愣了一下。

  “不是。”路明非重复。

  绘梨衣抬起头,对上了路明非的眼睛。路明非歪着脑袋看他,神色难得的认真:“别以为出来看看就能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多年还糊里糊涂的,你才跑出来几天就了解了?”

  绘梨衣显得有些局促,过去的几天里路明非对她一直说得上是百依百顺,从来没有一句否定的话。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说错或者做错了什么,但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低下头去抓着裙摆。

  “小时候我住在郊区,我们管郊区叫新城,就是老城房子不够了在郊区开发的新住宅区。新城里的房子便宜,但是交通不方便,上班要走很长的路,没什么钱的人才住在新城。大商业区都在老城里,我们叫它CBD,CBD里很高级,到处都是镜面一样亮的大楼,那里的人都穿高级时装,鞋子底都是干干净净的,不会粘泥巴。小时候我最喜欢在天台上眺望CBD,CBD是城里最亮的那片地方,我觉得能住在那里的都是精英,那里的所有东西都很高级很好,我这种人是没法去那里混的。那里不喜欢我这种人。门

  路明非顿了顿。

  “然后呢?”绘梨衣竖起小本子。

  她真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只要路明非开讲她就会竖起耳朵摆出听课的架势,路明非一中断她就问然后呢,让路明非觉得自己讲的话很重要。

  “后来我去了CBD,再后来我去了好多城市的CBD,我发现我确实没法在CBD里混,因为我不认识CBD里的人。”路明非望着夕阳轻声说,“CBD不是那些镜子一样的高楼大厦组成的,是由很多很多人组成的,CBD里的人都穿着高级时装,女孩都化很漂亮的妆,很多有钱的人。即使我站在CBD的街头我也不属于CBD,因为这里的人没有谁注意我,他们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忙他们自己的事。”

  这些话是路明非最近才想到的,在他发觉辉夜姬能够轻易地把恺撒、楚子航和他屏蔽在整个信息世界之外,他才发觉这个世界上有60亿人,但是真正跟他产生联系的人不过区区几个。即便恺撒那种超级贵公子的联络人名单也只需区区几页表格就能列完,一旦把这些联系切断,整个世界都将离你而去。

  “这个世界有多大,取决于你认识多少人,你每认识一个人,世界对你来说就会变大一些。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城市,有东京、巴黎、开罗、伦敦、伊斯坦布尔……但很多城市对你来说只是名字罢了,你没去过那里,那里也没有你想要拜访的人,所以它们其实不属于你的世界。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但你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属于你的世界。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东西,可真正属于你的世界其实是很小的,只是你去过的地方吃过的东西和见过的落日,还有会在乎你死活的朋友。”

  他对自己此刻的口才颇有点惊讶,有点滔滔江水绵绵不绝的意思。他以前可没意识到自己还有这方面的天赋,高中时候语文老师看他全无参加各种竞赛的经验,就说路明非你既然是文学社的干部,就代表我们班参加学校的演讲比赛吧。路明非精心准备了好久,写了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演讲稿,反复演练,连观众该笑和鼓掌的每个点都标注在演讲稿上。他计划开篇先来一个花活儿:“亲爱的校领导和同学们,大家好,我是高三(1)班的路明非,我这次演讲的题目是《感谢有你》。林语堂先生曾说,‘一篇精彩的演讲,应该像少女穿的迷你裙,越短越好……”

  这时候按照道理就该有笑声和掌声了,所以路明非说到这里的时候特别顿了顿,拿开讲稿对着全校小伙伴们露出讨好的微笑……这时那位素以学究气出名的副校长低沉地咳嗽了一声,原本几个想笑的同学立刻噤声,意识到副校长大人并不喜欢这个不那么文明的开篇,即使它是林语堂的原话。于是整个礼堂静悄悄的,上千双眼睛冷冷地盯着讲台上的路明非,路明非只觉得自己一下子从准备接受掌声的英雄变成了说淫·秽·笑话导致万众唾弃的阶下囚。

  最后他只能鞠躬说我还没有准备好,我弃权退出,因此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演讲就只有开篇词。后来全班的人都笑话他说他作了世界上最性感的演讲,假如演讲是少女的迷你裙的话,路明非的这条迷你裙就只是一根腰带。从那以后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口才,只会说点烂话,所以他就总是说烂话。

  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说的话会多么重要,所以从来也不认真地说话……他伸手摸了摸绘梨衣的头顶,夕阳中那张认真听讲的小脸笼罩在温暖的光晕中。

  “世界喜不喜欢你,只取决于你的朋友喜不喜欢你,每个人都有几个真正的好朋友,他们喜欢你,就是这个世界喜欢你了。”

  “什么是好朋友?”绘梨衣在小本子上写。

  “就是那种很神经病的朋友,不管怎么样都会相信你,不管怎么样都会跟你在一起,”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有种巨大的悲伤和强烈的酸楚充斥着他的鼻腔,路明非不知道那种情绪从何而来,只觉得自己要被那冰冷的、浩荡的悲伤淹没,他说:“如果世界真的不喜欢你,那世界就是我的敌人了。”

  这句阴冷嚣狂的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似乎听见熟悉的冷笑从背后传来,那悲世的恶魔用尽一切讥诮,发出嘲讽和自嘲的笑声。

  他猛地回头,背后却只是樱花混杂着落叶飞旋,并没有路鸣泽的影子。

  “想要,一个好朋友。”他回过头来,绘梨衣竖着小本子在等待他。

  路明非轻轻摸摸她圆润的额头,心说无论你是什么样的公主身体里流着什么样的血,可你的社会经验真是可怜到爆啊,虽然你不说,可谁都能看得出你想要什么,你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呐。

  “我是你的好朋友,将来你会有更多的好朋友。”路明非一字一顿地说,“只要我们这些好朋友喜欢你!那全世界都喜欢你!”

  “可只要我们是你的好朋友,我们又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他轻声说。

  反正是旅行的最后一天了,没有明天也没有从今以后,他已经决定无论怎么样都要让这个女孩开心。他们因为某个神经病魔鬼的安排而邂逅,路明非能给她的只有一场旅行和鼓励她的话,所以今天他不说贱话也不笑场,每一句都说得郑重其事,说什么都看着绘梨衣的眼睛,绝不回避。

  夕阳的光在绘梨衣的眼睛里缓缓地褪去,巨大的日轮即将沉没在海平面之下,最后的光把天空中的云烧成火焰的颜色,在越来越浓郁的夜色中,绘梨衣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像小猫那样慢慢地爬向路明非,警·惕地揣摩着他的神色。如果路明非拒绝她就会飞快地逃走,这是她第一次那么亲近一个人,她不知道会不会被拒绝。

  路明非很想调头开溜,可他实在不想让这个生命很短暂的女孩失望。所以他气沉丹田目不转睛,仿佛老僧圆寂,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绘梨衣。

  距离只是一步之遥,可绘梨衣爬了很久很久,就在路明非就快绷不住的时候,她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这一刻太阳落山,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整个世界。

  不再是昨晚同病相怜的、恐惧中的拥抱,怀里的女孩很温暖,微微地颤抖着。

  这一刻路明非终于意识到某个该死的事实……这个女孩对他的感情并非信任,而是喜欢……但在那个开满莲花浓雾弥漫的河畔,他并没有选择绘梨衣。

  “你看见了么?”酒德麻衣在瞄准镜中看着高崖上拥抱的两个人,他们的剪影在黑·色的天空下看起来像是雕塑。

  “分辨率有点低,看得不太清楚,不过还是很感人的。专家组正在开香槟庆祝。”

  苏恩曦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婚礼现场已经布置好了.明天早晨他们真的会去那里么?根据刚刚到手的情报,恺撒跟一个做人蛇买卖的家伙搭上了线,明天早晨人蛇船会从东京湾起航,目的地中国福建,他们约定了凌晨四点在码头交人。”

  “带女孩去婚礼现场还是人蛇船,取决于他认为自己是新郎还是怪兽的驯兽员。”酒德麻衣轻声说。

  “很美。”沉默了很久,苏恩曦说。

  “是啊,无论结局如何,这一刻还是很美的。”酒德麻衣幽幽地说,“这就够了。”

  梅津寺町的前街上停着一辆全身冒烟的丰田家用车,夜色降临,长街上的店铺都亮起了灯,那些大大小小的白灯笼像是沿着一条线散落的珠子。

  恺撒站在灯笼下大口地吃着鲷鱼饭。

  “这种时候你还有闲心吃饭?”楚子航用力合上引擎盖,“不找地方大修的话这车不可能再跑500公里,我们怎么会摊上这辆满是问题的车?路明非也跟丢了。”

  “因为鲷鱼饭是本地特产。”恺撒咬了一口烤青花鱼,“岬青花鱼也是,要不要尝尝?”

  “现在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他们必须在明天凌晨四点到达码头,可我们现在距离东京还有差不多500公里,我可没你那么好的胃口。”楚子航冷着脸。

  “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们还有差不多十个小时开车回东京去,别说一辆保时捷,

  就算一辆轻型摩托车也能完成任务。”恺撒耸耸肩,“我们也没有跟丢,他们的车还在镇子外的停车场上停着。他们只是上山去转转,可登山电车已经停运了,我们总犯不着摸黑·上山去找他们。”

  “不应该带她来这么远的地方,谁也不能断言她现在的状态。”

  “可这里很漂亮不是么?要是我安排一场旅行,我也会把最美的景点安排在最后一天,”恺撒啃着烤岬青花鱼,“那应该是一个地方,我只要到达那里就会心满意足。跑了那么远的路,来到这么一个镇子看落日,那个女孩应该心满意足了吧?”

  “旅行就是这么一回事,总得跑到筋疲力尽才会回家的。”他把一个饭盒递给楚子航,“尝尝看,当地人把鱼肉磨碎了混在饭里烤熟了,再加上木鱼昆布汤做的。很好吃,不骗你。”

  楚子航冷冷地看他一眼,接过那个还温热的饭盒。

  夜已经深了,远处的梅津寺町开始灭灯了,日本的乡下小镇跟中国的乡下一样,镇上居民睡得很早。大海正在涨潮,黑·色的潮水带着白色的水花拍打在小站前的碎石滩上,偶尔有背壳反光的小虾或者小蟹爬过碎石滩,这些小东西被后来的潮头拍得东倒西歪,但恢复平衡之后还是努力地爬着,碎石滩上星星点点都是这些小东西在反光。

  梅津寺町旁边的大海非常平静,海啸不会波及车站,所以才有了这座小小的建筑。《东京爱情故事》把这座小站选为外景地就是看中它靠海,除此之外它并没有什么特色,只是一座略显简陋的白色月台,路灯发出水银色的白光,照得铁轨莹莹发亮。

  路明非蹲在月台上,绘梨衣蹲在碎石滩上,逗那些小虾小蟹玩。她把高跟鞋留在了月台上,穿着路明非的运动鞋。

  恺撒躲在距离月台大约200米的观海木屋里,用望远镜观察这对似乎漫无目的的男女。

  下山之后路明非和绘梨衣在镇上的馆子里要了各种吃的,从烤鸡肉串到岬青花鱼再到杂烩饭,把店里能点的都点了。中间恰逢渔船回港,鱼市场的老板骑着摩托车送最新鲜的鲽鱼过来,当地渔民习惯把渔船上最鲜活的大鱼直接送到店里,图个好价钱。一般食客点不起这种“特快专递”的鱼,只有钱包厚实的有钱客人才会豪情地下单。路明非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那条大鲽鱼,放在菱形的铁网上烤制,店里的客人都用筷子敲打碟子,为这年轻懂行的外国食客叫好,也都分享到了烤好的鱼肉。绘梨衣坐

  在火炉旁边,脸被照得红润喜人。

  然后他们又在那条点满灯笼的长街上遛弯,买了些当地特产的瓷娃娃,一直耗到晚上九点钟才往镇子外走。可他们又没有去拿那辆保时捷911,而是买票进了车站。

  楚子航悄无声息地闪进观海木屋:“查过了,晚上9:45有末班列车回东京,在松山市换新干线,抵达东京的时间是凌晨三点钟。”

  “算得真准,开车来这里,坐火车回去,时间刚好赶在启航之前。”恺撒说,“不过他准备怎么拿回那辆保时捷911的押金呢?”

  “押金不是大问题。”楚子航望向黑·夜中巨大的山形,“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路上我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们。”

  距离小站大约一公里的半山腰,用于监测森林火情的看台上,一身黑·衣的酒德麻衣单膝跪地,扛着加装红外线瞄准镜的AS50。

  从红外线瞄准镜里她能清楚地看见恺撒和楚子航躲在观海木屋的窗下,楚子航缓缓地扭头,监视着四下的动静,恺撒仍在吃烤青花鱼,他看起来很喜欢当地烤物的口感。

  她并不担心楚子航发现自己,在如此的距离上,配合“冥照”她完全隐没在黑·暗中。

  但楚子航的直觉强到让她有些吃惊,看楚子航的表情,显然是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唯一的盯梢者。

  耳机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苏恩曦正在500公里之外的东京等待好消息,老板随时都会接入。

  她把枪口转向月台,先是瞄准路明非的背心,这家伙垫着一张报纸,背靠柱子而坐,看起来没精打采的,想必是吃饱了饭在消食。路明非并非她的既定目标,但王牌狙击手都有类似的习惯,用枪口挨个锁定所有运动目标,记忆这些目标的位置,战场上瞬息万变,有时候无关人等也会忽然变成需要优先猎杀的目标。她接着用枪锁定绘梨衣的后脑,月台上密集的柱子有些阻碍她的视线,不过以AS50的威力,她大可以打穿柱子命中绘梨衣的后脑。

  她的枪里填着贤者之石磨制的子弹,对高级混血种乃至于龙王都有致命的杀伤力。

  “距离983米,风向自西向东,风速每秒钟3.4米,空气湿度45%,海面上正在起轻雾,能见度会略微下降,目标完全锁定中。”酒德麻衣低声说。

  一声令下她就可以开枪,983米的距离对她而言不是问题,略低的能见度和低速风也不是问题,在海边月台上绘梨衣没有可遮蔽自己的障碍物,她这边扣动扳机,那个已知最强的混血种就会倒在血泊中。

  蒙蒙的小雨降了下来,水银色的灯光里飘着牛毛般的雨丝。海风和细雨混在一起,气温迅速地下降,路明非竖起衣领挡风,对碎石滩上的绘梨衣招手。

  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9:40,他们在这里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没有看见一列车过站,这个乡下小站真是够小的。

  今天的最后一列火车就是他们要乘坐的、去往松山市的慢车,在松山市直接换乘新干线四国快车,两个多小时就能到大阪,距离东京也就很近了。

  雨一下子就下大了,绘梨衣双手抱头从雨里跑了回来,身上那件深紫色的公主裙有点湿了。她把缩在贝壳里的小寄居蟹放在路明非的手心里,小寄居蟹不敢露头,但是吐着泡泡。

  “车快来了,就在月台上呆着吧。”路明非说,“把鞋子换了,把我的鞋还给我。”

  绘梨衣点点头,扶着柱子换回了自己的高跟罗马鞋,把问路明非借的运动鞋还给了路明非。这时已经能听见火车进站的汽笛声了。

  “我们回东京啦。”绘梨衣写字给路明非看,自己却望着细雨中漆黑·的山。她根本不知道山中正有一支漆黑·的枪管指着她的眉心,眼里满是恋恋不舍的神情。

  “嗯,还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到东京。”路明非把运动鞋里的沙子抖干净,穿上鞋子。

  他们肩并肩站在月台边缘,看着明亮的车灯割开黑·夜越来越近。绘梨衣抱着一人高的轻松熊,路明非提着在梅津寺町买的瓷娃娃。

  列车掀起的风把细雨吹得凌乱,灯火通明的夜班车在他们面前缓缓地停下。车门缓缓打开,路明非和绘梨衣走进车厢,车厢里空无一人。东京连日暴雨,没什么人从

  东京跑来梅津寺町旅行,也就没什么人会坐晚班车回去。

  很多年过去了,这列火车跟《东京爱情故事》里赤名莉香乘坐的那种列车一模一样,被磨得很光的塑料长椅反射灯光闪闪发亮,只不过墙上挂了东爱的剧照。路明非在空荡荡的长椅上坐下,感受着很多年前那个名叫赤名莉香的女人的心情,火车在铁轨上轰隆隆地作响,窗外层层叠叠的海潮冲刷着海岸。她和男人约定在车站见面,“如果你不来我就乘车离开”,可最后她乘坐了更早一班列车走了,男人气喘嘘嘘地跑来,只看见她系在栏杆上的白手帕。她一直都很守约一直都不放弃,但没有遵守最后的约定。

  她在一场夕阳中逃离曾经刻骨铭心的东京爱情故事,一路上都满脸笑容地陪小孩子说话,直到那张旧照片从包里滑了出来……她忽然愣住了,仿佛听见淹没世界的马

  蹄声追着火车而来……那是她和男人的往事,她竭力逃离的过去,可最后那些往事还是追上了她,如狂奔的野马群踏过她的脑海,坚硬的铁蹄在脑神经上敲打出巨大的疼痛……她靠在这些镜面一样光滑的长椅上,旁若无人地哭了起来。

  绘梨衣没有看过那部剧,也就不明白路明非此刻的沉默,只是好奇地扒在窗户上往外看去,她还惦记着碎石滩上那些趁着潮水来产卵的小虾小蟹。

  “亲爱的乘客们,本次列车终点站松山市,现在我们即将离开梅津寺町站,列车即将关门,现在为您播报预计抵达各站的时间……”车厢里回荡着甜美的女声。

  路明非忽然起身,把手中的瓷娃娃放在绘梨衣旁边,轻轻摸摸她的头,转身下车。

  车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

  “见鬼!他要放走那个女孩!”楚子航忽然明白了。

  难怪路明非选择了去松山的火车而不是开车离开,如果是开车逃离的话恺撒和楚子航还能想办法在高速公路上把他们截停,但火车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只要绘梨衣登车,她就必将抵达松山市。

  楚子航不敢相信,那个始终怂始终废柴始终跟着他们行动的路明非会做出这种事。这趟远至四国的旅行从头至尾就是计划好的逃亡,一切的因素都被考虑在内,包括距离、交通工具甚至每个时间点都是算过的!路明非骗了他和恺撒!

  他如离弦之箭奔向车站,又迅速停下。路明非在最后一刻才暴露出叛徒的嘴脸来,列车关门之后很快就会起步,就算楚子航的百米成绩匹敌世界冠军也没办法在火车开车之前将它截住。

  他返身奔向不远处的船厂,恺撒把那辆丰田家用车停在了船厂里,那辆车浑身上下都是问题,但此时此刻唯有那辆车能帮他们抢先抵达松山站,在车站内截住绘梨衣。

  “喂喂!等等我等等我!”恺撒在烤青花鱼上大咬一口,追了出去。

  酒德麻衣缓慢悠长地深呼吸,她根本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绘梨衣正在从她们的控制中脱离,这柄解决东京事件的重要钥匙就要失去了。

  这种情况下她必须抹杀绘梨衣!这柄钥匙即使不掌握在他们手里也不能掌握在敌人手里!

  但在扣动扳机前她还需要得到老板的确认,她一边移动枪管锁定绘梨衣的眉心,一边焦急地等待着手机拨号。

  路明非和绘梨衣隔着车窗对视,这种来往海边小站的列车居然还是老式的D51蒸汽机车,只是拖挂了新式的车厢。列车在启动中喷出浓密的白色蒸汽,像云一样在站台上流动。

  路明非拍了拍车窗:“到松山市会有人接你的。”

  “Sakura不送我回东京了么?”绘梨衣拿小本子给路明非看。

  “你家里人不会喜欢我的。”路明非说。

  绘梨衣抱着毛茸茸的玩具熊,低下头去,长长的头发像是一件黑·色的披风,把她和熊都笼罩在里面。

  “seyonare”【再见】路明非说。

  绘梨衣点点头,她终于意识到这就是他们的离别了,乘坐这列火车去东京还要几

  个小时,但路明非并不会陪她同行。

  路明非板着脸,不再说话,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这就是离别,他精心设计的离别。

  他清楚绘梨衣是不可能靠着麻醉剂和葡萄糖支撑到中国的,她的身体早已岌岌可危,离开了那个金库般的牢笼她根本就活不久,她看起来跟几天前没什么区别,可她拥抱路明非的时候,路明非清楚地感觉到那凸凹有致的“娇躯”异常坚硬,血管在密布鳞片的表皮下狂暴地跳动。龙血在高速地侵蚀她的身体,她越强大也就越虚弱,龙血要么把她变成死侍,要么杀死她。

  唯一能救她的办法就是送她回蛇岐八家,但恺撒和楚子航无疑不会同意这种处置方法。以秘党的行事原则来说,绘梨衣可以死,但不能落入心怀不轨的人手里。

  可那是个依恋着你的女孩啊,她很相信你,认为你是正人君子,跟你睡在一间房里却不怕你心怀不轨,她认真地听你讲屁话,好像你说起话来字字珠玑,她闷不作声地跟着你走,就像你的尾巴……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那么需要你……你怎么能看着她死呢?

  从高天原回情人旅馆的路上,路明非失魂落魄,只觉得有一个巨大而暴怒的声音在自己脑海后回荡,仿佛一只猛兽在不甘地嘶吼……你怎么能看着她死呢?从未有人那么顺从于你!她好比你拥有的东西!

  不知何时他开始用魔鬼的方法思考了,也难怪,他的生命已经有一半属于那个名叫路鸣泽的恶魔了。

  他跟绘梨衣摆手,绘梨衣依旧低着头。火车启动了,绘梨衣忽然亮出了手中的小本子,原来她低头不是难过而是在奋笔疾书。

  “Sakura到底是谁?我以后去哪里找你?”她把小本子贴在玻璃上,整个人都趴在窗户上,满脸惶急。路明非从没见她那么急过。

  路明非这才想起从头到尾绘梨衣都不知道他是谁是干什么的,大概深海相遇的那次蛇岐八家也没告诉她说深海里你也许会看见几具很搞笑的尸体,那是学院本部派来的神经病。

  这么多天她就跟着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在东京城里到处乱逛,跟他同桌用餐同屋而睡,甚至换衣服也不太避着他,这种姑娘也真是够没脑子的。

  可这样不是蛮好么?你最好别再来找我,我俩不是一个阵营的啊,你就当遇到了一个搭伴的驴友吧。

  路明非不想悲悲戚戚地告别,最后一刻白烂的心又在他的胸膛里跳动起来,他以雷锋同志做了好事不留名的风度大手一挥说:“名字不重要!我只是个路过此地心怀正义的牛郎!”

  灯火通明的铁龙在夜色中远去,发出呜呜的鸣声,绘梨衣一直站在窗口,抱着轻松熊,抓着毛茸茸的熊爪挥手。

  “距离约1100米,风向自西向东,风速每秒钟3.6米,空气湿度45%,目标仍在锁定中。”

  “距离约1300米,风向自西向东,风速每秒钟3.8米,空气湿度44%,雾气!能见度不足!目标正在脱离有效射程!”

  “距离约1500米,风向自西向东,风速每秒钟3.7米,空气湿度44%,雾气!能见度严重不足!目标已经到达有效射程边缘!”

  酒德麻衣额头沁出冷汗,扣着扳机的手指开始发木。电话已经接通,信号强度不够但也足够她跟老板通话,可老板始终沉默。

  她并不想对绘梨衣开枪,但关系到东京乃至日本的存亡,为了避免巨大的牺牲,牺牲一个人算不了什么;老板应该还在思索,这件事情竟然已经超出了老板的预判,逼得老板也不得不临时思考,临时做决定。

  但时间所剩无几,AS50号称射程能达到1.5英里的超级狙击步枪,换算成公制大约是2.4公里,火车还要两分钟才能跑出有效射程,但雾气和风会令射程打折,在这种天气下即便王牌狙击手也没法保证一定命中。

  “最后提示,目标即将脱离有效射程。”酒德麻衣低声说。

  “放她走吧。”老板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里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我们的好演员路明非终于从我的剧本里逃了出去,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我怎么能不让他心愿得逞呢?”

  酒德麻衣仍未把准星从绘梨衣的眉心挪开,尽管在这个距离上已经未必能命中了:“可老板你说过她是打开藏骸之井的钥匙,要让钥匙落在别人手里么?”

  “有何可惧?神复活又怎么样?当那万军之战开始之时,我将亲自迎战!”老板低沉地说,他忽然间又变成了舞台上的皇帝,一顿一挫间威临天下。

  “那就期待诸天之怒。”酒德麻衣缓缓地把枪机复位,这时灯火通明的铁龙驶入了海上吹来的浓雾里。

  路明非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硬币,投进月台上的公用电话里,拨通了写在小本子上的电话号码:“象龟么?派人去接你妹妹吧,她在从梅津寺町回东京的火车上,9:45的末班车。”

  他没有等待源稚生的回答就挂断了电话,拍拍屁股上的灰,摸出车钥匙,晃晃悠悠地走向停车场。

  他本就没给自己买回东京的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