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秦始皇与秦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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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吕不韦与嬴政

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飞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

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

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鬐蔽青天,何由睹蓬莱?

徐市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李白《古风》之一)

这首壮丽的诗是一个掀天揭地的巨灵的最好速写。这巨灵的来历,说来话长。

当长平之战前不久,有一个秦国王孙,名子楚的,被“质”在赵。他是太子安国君所生,却非嫡出,他的母亲又不得宠,因此赵人待他很冷薄,他连王孙的排场也苦于维持不住。但是阳翟(韩地)大贾吕不韦在邯郸做卖买,一看见他,便认为是“奇货可居”。

不韦见子楚,说道:“我能光大你的门庭。”子楚笑道:“你还是去光大自己的门庭罢!却来光大我的!”不韦说:“你有所不知,我的门庭要等你的来光大。”子楚明白,便和他商量两家光大门庭的办法。原来安国君最爱幸的华阳夫人没有生育的希望,安国君还没有立嗣。不韦一面献上巨款,给子楚结交宾客,沽钓声色,一面辇了巨款,亲到秦国,替他运动。不久华阳夫人便收到许多子楚孝敬的珍宝,不久她便时常听到人称赞子楚的贤能,不久她的姊姊便走来替她的前途忧虑,大意说道:“妹妹现在是得意极了。但可曾想到色衰爱弛的一天?到时有谁可倚靠!就算太子爱你到老,他百岁之后,继位的儿子,要和自己母亲吐气,你的日子就不好过。子楚对你的孝顺,却是少有的。何不趁如今在太子跟前能够说话的时候,把他提拔,将来他感恩图报,还不是同自己的儿子一般?”华阳夫人一点头,子楚的幸运便决定。

不韦回到邯郸时,子楚已成了正式的王太孙。不韦也被任为他的师傅。他们成功之后,不免用美人醇酒来庆祝一番。邯郸在战国以美女著名。不韦的爱姬,尤其是邯郸美女的上选,妙擅歌舞。有次她也出来奉酒,子楚一见倾心,便要不韦把她相让。不韦气得要死,但一想过去的破费和将来的利益,只得忍气答应。赵姬既归子楚,不到一年(正当长平之战后一年),产了一子,即是后来做秦王和秦始皇帝的嬴政。当时传说,赵姬离吕家之时,已经孕了嬴政。但看后来不韦所受嬴政的待遇,这传说多半是谣言。

嬴政于前246年即王位,才十三岁。这时不韦是食邑十万户的文信侯,位居相国;他从前的爱妾,已做了太后,并且和他私续旧欢。不韦的权势可以想象。他的政治野心不小,他招贤礼士,养客三千,打算在自己手中完成统一的大业。但嬴政却不是甘心做傀儡的。他即位第九年,太后的姘夫嫪毐在咸阳反叛,他用神速的手段戡定了乱事以后,乘机把太后的政权完全褫夺;并且株连到吕不韦,将他免职,逐归本封的洛阳,过了两年,又把他贬到蜀郡。在忧忿夹攻之下,不韦服毒自杀。

不韦以韩人而执秦政,他所客养和援用的又多三晋人,和他结交的太后又是赵女。这种“非我族类”的势力是秦人所嫉忌的。不韦罢相的一年(秦王政十年),适值“郑国渠”事件发生,更增加秦人对外客的疑惧。郑国也是韩人,为有名的水利工程师。韩廷见亡国的大祸迫在眉睫,派他往秦,劝秦廷开凿一条沟通泾水和洛水的大渠,借此消磨秦的民力,延缓它的对外侵略。这渠才凿了一半,郑国的阴谋泄露。其后嬴政虽然听了郑国的话,知道这渠也是秦国的大利,把它完成,结果辟田百万多顷,秦国更加富强;但郑国阴谋的发现,使秦宗室对于游宦的外客振振有词。嬴政于是下了有名的“逐客令”,厉行搜索,要把外籍的游士统统赶走。这命令因为李斯的劝谏而取消。但不韦自杀后,嬴政到底把所有送他丧的三晋门客驱逐出境。可见逐客令是和不韦有关的,也可见不韦的坍台是和种族之见有关的。

第二节六国混一

嬴政既打倒了吕不韦,收揽了秦国的大权,便开始图谋六国。这时,六国早已各自消失了单独抗秦的力量。不过它们的合从还足以祸秦。嬴政即位的第六年,秦国还吃了三晋和卫、楚的联军一次亏,当时大梁人尉缭也看到的,假如六国的君主稍有智慧,嬴政一不小心,会遭遇智伯、夫差和齐湣王的命运也未可知。但尉缭不见用于祖国,走到咸阳,劝嬴政道:“愿大王不要爱惜财物,派人贿赂列国的大臣:来破坏他们本国的计谋,不过化三十万金,六王可以尽虏。”嬴政果然采纳了这策略。此后六国果然再不费一矢相助而静待嬴政逐个解决。

首先对秦屈服,希望以屈服代替牺牲,而首先受牺牲的是韩。秦王政十四年,韩王安为李斯所诱,对秦献玺称臣,并献南阳地。十七年秦的南阳守将举兵入新郑,虏韩王,灭其国。李斯赴韩之前,韩王派了著名的公子韩非入秦,谋纾国难,嬴政留非,想重用他。但不久听了李斯和另一位大臣的谗言,又把他下狱。口吃的韩非有冤没处诉,终于给李斯毒死在狱中。

韩亡后九年之间,嬴政以迅雷烈风的力量,一意东征,先后把其余的五国灭了。这五国的君主,连够得上说抵抗的招架也没有,鸡犬似的一一被缚到咸阳。只有侠士荆轲,曾替燕国演过一出壮烈的悲剧。

秦王政十九年,赵国既灭,他亲到邯郸,活埋了所有旧时母家的仇人;次年回到咸阳,有燕国使臣荆轲卑辞求觐,说要进献秦国逃将樊于期的首级和燕国最膏腴的地域督亢的地图。献图的意思就是要纳地。秦王大喜,穿上朝服,排起仪仗,立即传见。荆轲捧着头函,副使秦舞阳捧着地图匣以次上殿。秦舞阳忽然股慄色变,廷臣惊怪,荆轲笑瞧了舞阳,上前解释道:“北番蛮夷的鄙人,未曾见过天子,所以惶恐失措,伏望大王包容,俾得完成使事。”奏王索阅地图,荆轲取了呈上。地图展到尽处,匕首出现!荆轲左手把着秦王的袖,右手抢过匕首,就猛力刺去,但没有刺到身上,秦王已断袖走开。秦王拔剑,便剑长鞘紧,急猝拔不出,荆轲追他,两人绕柱而走。秦廷的规矩,殿上侍从的人,不许带兵器,殿下的卫士,非奉旨不许上殿。秦王忙乱中没有想到殿下的卫士,殿上的文臣,哪里是荆轲的敌手。秦王失了魂似的只是绕着柱走。最后,侍臣们大声提醒了他,把剑从背后顺力拔出,砍断了荆轲的左腿。荆轲便将匕首向他掷去,不中,中铜柱。这匕首是用毒药炼过的,微伤可以致命。荆轲受了八创,已知绝望,倚柱狂笑,笑了又骂,结果被肢解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是荆轲离开燕国之前,在易水边的别筵上,当着满座白衣冠的送客,最后唱的歌,也可以做他的挽歌。

荆轲死后六年(前221年)当秦王政在位的第二十六年而六国尽灭。于是秦王政以一道冠冕堂皇的诏令,收结五个半世纪的混战局面,同时宣告新帝国的成效。那诏书道:

……异日韩王约地效玺,请为藩臣。寡人以为善,庶几息兵革。已而倍约,与赵、魏合从畔秦,故兴兵诛之,虏其王。赵王使其相李牧来约盟,故归其质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兴兵诛之,得其王。赵公子嘉乃自立为代王,故举兵击灭之。魏王始约服入秦。已而与韩、赵谋袭秦,秦兵吏诛,遂破之。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畔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得其王,遂定荆地。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兵吏诛灭其国。齐王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兵吏诛虏其王,平齐地。

所有六国的罪状,除燕国的外,都是制造的。诏书继续说道:

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国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

在睥睨古今,踌躇满志之余,嬴政觉得一切旧有的君主称号都不适用了。

战国以前,人主最高的尊号是王,天神最高的尊号是帝。自从诸侯称王后,王已失了最高的地位,于是把帝拉下来代替,而别以本有光大之义的“皇”字称最高的天神。但自从东西帝之议起,帝在人间,又失去最高的地位了。很自然的办法,是把皇字挪下来。秦国的神州里有天皇、地皇、泰皇,而泰皇为最贵。于是李斯等上尊号作泰皇。但嬴政不喜欢这旧套,把泰字除去,添上帝字,合成“皇帝”;又废除周代通行的谥法(于君主死后,按其行为,追加名号,有褒有贬的),自称为“始皇帝”,预定后世计数为二世皇帝,三世皇帝,“至千万世,传之无穷”。

同时始皇又接受了邹衍的学说,以为周属火德,秦代周,应当属克火的水德;因为五色中和水相配的是黑色,于是把礼服和旌旗皆用黑色;又因为四时中和水相配的是冬季,而冬季始自十月,于是改以十月为岁首。邹衍是相信政治的精神也随着五德而转移的。他的一些信徒认为与水德相配的政治应当是猛烈苛刻的政治,这正中始皇的心怀。

第三节新帝国的经管

秦自变法以来,侵略所得的土地,大抵直隶君主,大的置郡,小的置县,郡县的长官都非世职,也无世禄。始皇沿着成例,每灭一国,便分置若干郡。而秦变法以来新设的少数封区,自从嫪毐和吕不韦的诛窜已完全消灭,既吞并了六国,秦遂成为一个纯粹郡县式的大帝国。当这帝国成立之初,丞相绾主张仿周朝的办法于燕、齐、楚等僻远的地方,分封皇子,以便镇慑,但他的提议给李斯打消了。于是始皇分全国为三十六郡,每郡置守,掌民政;置尉,掌兵事,置监御史,常监察。这种制度是仿效中央政府。当时朝里掌民政的最高官吏有丞相,掌兵事的最高官吏有太尉,掌监察的最高官吏有御史大夫。

这三十六郡的名称和地位是现今史家还没有完全解决的问题。大概地说,秦在开国初的境域,北边包括今辽宁的南部、河北、山西及绥远、宁夏两省的南部,西边包括甘肃和四川两省的大部分,南边包括湖南、江西和福建,东以福建至辽东的海岸为界。从前臣服于燕的朝鲜,也成为秦的藩属。此外西北和西南边外的蛮夷君长称臣于秦的还不少。我们试回想姬周帝国初建时,西则邦畿之外,便是边陲,南则巴蜀、吴、楚皆属化外,沿海则有徐戎、淮夷、莱夷盘据,北则燕、晋已与戎狄杂处;而在这范围里,除了“邦畿千里”外,至少分立了一百三十以上的小国。我们拿这种情形和三十六郡一统的秦帝国比较,便知道过去八九百年间,诸夏民族地盘的扩张,和政治组织的进步了。峄山的始皇纪功石刻里说:

追念乱世,分土建邦,以开争理。攻战日作,流血于野。自泰古始,陁及五帝,莫能禁止。乃今皇帝,壹家天下,兵不复起。灾害灭除,黔首康定,利泽长久。

这些话一点也没有过火。

在这幅员和组织都是空前的大帝国里,怎样永久维持皇室的统治权力,这是始皇灭六国后面对着的空前大问题,且看他如何解答。

帝国成立之初,始皇令全国“大酺”来庆祝(秦法平时是禁三人以上聚饮的)。当众人还在醉梦的时候,他突然宣布没收民间一切的兵器。没收所得,运到咸阳,铸成无数大钟,和十二个各重一千石以上的“金人”,放在宫庭里。接着他又把全国最豪富的家族共十二万户强迫迁到咸阳,放在中央的监视之下,没有兵器,又没有钱财,人民怎能够作得起大乱来?

次年,始皇开始一件空前的大工程,建筑脉通全国的“驰道”,分两条干线,皆从咸阳出发,其一东达燕、齐,其一南遂吴、楚。道宽五十步,道傍每隔三丈种一株青松,路身筑得坚而且厚,遇着容易崩坏的地段,并且打下铜桩。这宏大的工程,乃是始皇的军事计划的一部分。他灭六国后防死灰复燃,当然不让各国余剩的军队留存。但偌大的疆土若把秦国原有的军队处处分派驻守,则分不胜分。而且若分得薄,一旦事变猝起,还是不够应付;若分得厚,寖假会造成外重内轻的局面。始皇不但不肯采用重兵驻防的政策,并且把旧有六国的边城,除燕、赵北边的外,统统拆毁了。他让秦国原有的军队,依旧集中在秦国的本部,少数的地方兵只是警察的性质。驰道的建筑,为的是任何地方若有叛乱,中央军可以迅速赶到去平定。历来创业之主的军事布置没有比始皇更精明的了。(1896年李鸿章聘使欧洲,过德国,问军事于俾斯麦,他的劝告有云:“练兵更有一事须知:一国的军队不必分驻,宜驻中权,扼要地,无论何时何地,有需兵力,闻令即行,但行军的道路,当首先筹及。”这正是秦始皇所采的政策)。

武力的统制不够,还要加上文化的统制;物质的缴械不够,还要加上思想的缴械。始皇三十四年(始皇即帝位后不改元,其纪年通即王位以来计),韩非的愚民政策终于实现。先是始皇的朝廷里,养了七十多个儒生和学者,叫做博士。有一次某博士奉承了始皇一篇颂赞的大文章,始皇读了甚为高兴,另一位博士却上书责备作者的阿谀,并且是古非今地对于郡县制度有所批评。始皇征问李斯的意思。李斯覆奏道:

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辨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心学乃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即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纪者,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黔为城旦(城旦者,旦起行治城,四岁刑),所不去得,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以吏为师。

始皇轻轻地在奏牍上批了一个“可”字,便造成了千古叹恨的文化浩劫。

以上讲的是始皇内防反侧的办法。现在再看他外除边患的努力。

自从战国中期以来,为燕、赵、秦三国北方边患的有两个游牧民族,东胡和匈奴——总名为胡。东胡出没于今河北的北边,和辽宁、热河一带,受它寇略的是燕、赵。匈奴出没于今察哈尔、绥远,和山西、陕、甘的北边一带,燕、赵、秦并受它寇略。这两个民族,各包涵若干散漫的部落,还没有统一的政治组织。它们在战国中期以前的历史十分茫昧。它们和春秋时代各种名色的戎狄似是同一族类,但是否这些戎狄中某部分的后身,否则和各种戎狄间的亲谊是怎样,现在都无从稽考了。现在所知道秦以前的胡夏的关系史只有三个攘胡的人物的活动。第一个是和楚怀王同时的赵武灵王。他首先采用胡人的特长,来制胡人;首先脱却长裙拖地的国装,而穿上短衣露袴的胡服,以便学习骑战。他领着新练的劲旅,向沿边的匈奴部落进攻,把国土向西北拓展;在新边界上,筑了一道长城,从察哈尔的蔚县东北(代)至河套的西北角外(高阙);并且沿边设了代、雁门和云中三郡。第二个攘胡的英雄是秦舞阳(随荆轲入秦的副使)的祖父秦开。他曾被“质”在东胡,甚得胡人的信任。归燕国后,他率兵袭击东胡,把他们驱逐到一千多里外。这时大约是乐毅破齐前后。接着燕国也在新边界上筑一道长城,从察哈尔宣化东北(造阳)至辽宁辽阳县北(襄平);并且沿边设了上谷、涣阳、右北平、辽西和辽东五郡。秦开破东胡后,约莫三四十年,赵有名将李牧,戍雁门、代郡以备胡。他经了长期敛兵坚守,养精蓄锐,然后乘着匈奴的骄气,突然出战,斩了匈奴十多万骑,此后十几年间,匈奴不敢走近赵边。

当燕、赵对秦作最后挣扎时,无暇顾及塞外。始皇初并六国忙着辑绥内部,也暂把边事抛开。因此胡人得到复兴的机会。旧时赵武灵王取自匈奴的河套一带,复归于匈奴。始皇三十二年,甚至听到“亡秦者胡”的谶语。于是始皇派蒙恬领兵三十万北征。不久把河套收复,并且进展至套外,始皇将新得的土地,设了九原郡。为谋北边的一劳永逸,始皇于三十三四年间,又经始两件宏大的工程:其一是从河套外的九原郡治,筑了一条“直道”达到关内的云阳(今陕西淳化县西北,从此至咸阳有泾,渭可通),长一千八百里;其二是把燕、赵北界的长城,和秦国旧有的西北边城,大加修葺,并且把它们连接起来,傍山险,填溪谷,西起陇西郡的临洮(今甘肃岷县境),东迄辽东郡的碣石(在渤海岸朝鲜境),成功了有名的“万里长城”。

始皇的经营北边有一半是防守性质,但他的开辟南徼,则是纯粹的侵略。

现在的两广和安南,在秦时是“百越”(越与粤通)种族所居。这些种族和浙江的於越,大约是同出一系的,但文化则较於越远为落后。他们在秦以前的历史完全是空白。在秦时,他们还过着半渔猎,半耕稼的生活;他们还仰赖中国的铜铁器,尤其是田器。他们还要从中国输入马、牛、羊,可见牧畜业在他们中间还没发达。不像北方游牧民族的犷悍,也没有胡地生活的艰难,他们绝不致成为秦帝国的边患。但始皇却不肯放过他们。灭六国后不久(二十六年?)即派尉屠雎领着五十万大军去征百越,并派监禄凿渠通湘、漓二水(漓水是珠江的上游),以便输运。秦军所向无敌,越人逃匿于深山丛林中。秦军久戍,粮食不继,士卒疲饿。越人乘机半夜出击,大败秦军,杀屠雎。但始皇续派援兵,终于在三十三年,把百越平定,将他们的土地,分置南海郡、桂林郡和象郡(南海郡略当今广东省,桂林郡略当广西省,象郡略当安南中北部)。百越置郡之后,当时中国人所知道的世界差不多完全归到始皇统治之下了。琅琊台的始皇纪功石刻里说: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至是竟去事实不远了。

以上所述一切对外对内的大事业,使全国瞪眼咋舌的大事业,是始皇在十年左右完成的。

第四节帝国的发展与民生

像始皇的励精刻苦,在历代君主中,确是罕见,国事无论大小,他都要亲自裁决,有一个时期,他每日用衡石秤出一定分量的文牍,非批阅完了不肯休息。他在帝位的十二年中,有五年巡行在外;北边去到长城的尽头——碣石,南边去到衡山和会稽岭。他觉得自己的劳碌,无非是为着百姓的康宁。他对自己的期待,不仅是一个英君,而且是一个圣主。他唯恐自己的功德给时间湮没。他二十八年东巡时,登峄山,和邹鲁的儒生商议立石刻词,给自己表扬;此后,所到的胜地,大抵置有同类的纪念物。我们从这些铭文(现存的有峄山、泰山、之罘、琅琊、碣石、会稽六处的刻石文;原石惟琅琊的存一断片)可以看见始皇的抱负,他“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他“忧恤黔首(秦称庶民为黔首),朝夕不懈”。他“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而且他对于礼教,也尽了不少的力量。他明立法:“饰者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佚,男女絜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在他自己看来,人力所能做的好事,他都做了。而且他要做的事,从没有做不到的。他从没有一道命令,不成为事实。从没有一个抗逆他意旨的人,保得住首领。他唯一的缺憾就是志愿无尽,而生命有穷。但这也许有补救的办法。海上不据说有仙人所居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岛么?仙人不有长生不死的药么?他即帝位的第三年,就派方士徐福(一作市,音同)带着童男女数千人,乘着楼船,入海去探求这种仙药,可惜他们一去渺无消息(后来传说徐福到了日本,为日本人的祖先,那是不可靠的)。续派的方士回来说,海上有大鲛鱼困住船只,所以到不得蓬莱。始皇便派弓箭手跟他们入海,遇着这类可恶的动物便用连弩去射。但蓬莱还是找寻不着。

始皇只管忙着去求长生,他所“忧恤”的黔首却似乎不识好歹,只盼望他速死!始皇三十六年,东郡(河北山东毗连的一带),落了一块陨石,就有人在上面刻了“始皇死而地分”六个大字。

始皇能焚去一切《诗》《书》和历史的记录,却不能焚去记忆中的六国亡国史;他能缴去六国遗民的兵器,却不能缴去六国遗民(特别是一班遗老遗少)的亡国恨;他能把一部分六国的贵族迁到辇毂之下加以严密的监视,却不能把全部的六国遗民同样处置。在旧楚国境内就流行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谚语。当他二十九年东巡行到旧韩境的博浪沙(在今河南阳武县东南)中时,就有人拿着大铁椎向他狙击,中了副车,只差一点儿没把他击死。他大索凶手,竟不能得。

而且始皇只管“忧恤黔首”,他的一切丰功烈绩,乃是黔首的血泪造成的!谁给他去筑“驰道”,筑“直道”,凿运渠?是不用工资去雇的黔首!谁给他去冰山雪海的北边伐匈奴,修长城,守长城?谁给他去毒瘴严暑的南荒,平百越,戍新郡?谁给他运转饷,供给这两方的远征军?都是被鞭朴迫促着就道的黔首!赴北边的人,据说,死的十有六七;至于赴南越的,因为不服水土,情形只有更惨,人民被征发出行不论去从军,或去输运,就好像被牵去杀头一般,有的半途不堪虐待,自缢在路边的树上。这样的死尸沿路不断地陈列着。最初征发的是犯罪的官吏,“赘婿”和商贾;后来推广到曾经做过商贾的人;最后又推广到“闾左”——居住在里闾左边的人(赘婿大概是一种自己卖身的奴隶即汉朝的赘子。商人尽先被征发是始皇压抑商人的手段之一。战国时代,法家和儒家的荀子,都认商人为不事生产而剥削农民的大蠹,主张重农抑商,这政策为始皇采用。泰山刻石有“农除末”之语,“闾左”在先征之列者,盖春秋战国以来,除楚国外习俗忌左,居住在闾左的,大抵是下等人家)。征发的不仅是男子,妇女也被用去运输;有一次南越方面请求三万个“无夫家”的女子去替军士缝补,始皇就批准了一万五千。计蒙恬带去北征的有三十万人,屠雎带去南征的有五十万人,后来添派的援兵和戍卒,及前后担任运输,和其他力役的工人,当在两军的总数以上。为这两方面的军事,始皇至少摧残了二百万家。

这还不够。始皇生平有一种不可多得的嗜好——建筑的欣赏。他东征以来,每灭一国,便把它的宫殿图写下来在咸阳渭水边的北阪照样起造。后来又嫌秦国旧有的朝宫(朝会群臣的大礼堂)太过狭陋,要在渭南的上林苑里另造一所,于三十五年动工。先在阿房山上作朝宫的前殿;东西广五百步,南北长五十丈,上层可以坐一万人,下层可以树五丈的大旗。从殿前筑一条大道,达到南山的极峰,在上面树立华表,当做朝宫的阙门,从殿后又筑一条大道,渡过渭水,通到咸阳。先时始皇即王位后,便开始在骊山建筑自己的陵墓,灭六国后拨了刑徒七十余万加入工作;到这时陵墓大半完成,乃分一部分工人到阿房去。这两处工程先后共用七十余万人,此外运送工粮和材料(材料的取给远至巴蜀荆楚)的伕役还不知数。这些却多半是无罪的黔首。

这还不够。上说种种空前的兵役和工程所需的粮饷和别项用费,除了向黔首身上出,还有什么来源?据说始皇时代的赋税,要取去人民收入的三分之二。这也许言之过甚,但秦人经济负担的酷重,却是可想见的了。

这还不够。苦役重税之上,又加以严酷而且滥用的刑罚,秦的刑法,自商鞅以后,在列国当中,已是最苛的了。像连坐、夷三族等花样,已是六国的人民所受不惯的。始皇更挟着虓虎的威势,去驭下临民。且看几件,他杀人的故事。有一回他从山上望见丞相李斯随从的车骑太多,不高兴。李斯得知,以后便把车骑减少,始皇追究走漏消息的人不得,便把当时在跟前的人统统杀了。又东郡陨石上刻的字被发现后,始皇派御史去查办,不得罪人,便命把旁边的居民统统杀了。又一回,有两个方士不满意于始皇所为,暗地讪谤了他一顿逃去。始皇闻之大怒,又刺探得别的儒生对他也有不敬的话,便派御史去把咸阳的儒生都召来案问。他们互相指攀,希图免罪,结果牵涉了四百六十人,始皇命统统地活埋了。这便是有名的“坑儒”事件。始皇的执法如此,经过他的选择和范示,郡县的官吏就很少不是酷吏了。

始皇的长子扶苏,却是一个蔼然仁者,对于始皇的暴行,大不谓然。当坑儒命令下时,曾替诸儒缓颊,说他们都是诵法孔子的善士,若绳以重法,恐天下不安。始皇大怒,把他派去北边监蒙恬的军。但二世皇帝的位,始皇还是留给他的。及三十七年七月,始皇巡行至沙丘(今河北平乡县东北)病笃,便写定遗书,召他回咸阳会葬,并嗣位。书未发而始皇死。书和玺印都在宦官赵高手。而始皇的死只有赵高,李斯,和别几个宦官知道。赵高和蒙恬有仇隙,而蒙恬是太子的亲信,李斯也恐怕蒙恬夺去他的相位。于是赵李合谋,秘不发丧,一面把遗书毁了,另造两封伪昭,一传位给公子胡亥(当时从行而素与赵高亲慝的),一赐扶苏蒙恬死。后一封诏书到达时,扶苏便要自杀,蒙恬却疑心它是假的,劝扶苏再去请示一遍,然后自杀不迟。扶苏说:“父亲要赐儿子死,还再请示什么?”立即自杀。

胡亥即二世皇帝位时,才二十一岁。他别的都远逊始皇,只有在残暴上是“跨灶”的。赵高以拥戴的首功最受宠信,他处处要营私,只有在残暴上是胡亥的真正助手。在始皇时代本已思乱的人民,此时便开始摩拳擦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