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千红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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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掌柜不敢再开口,鞠躬而退。别的桌上却有人在冷笑:“这小子也不知是暴发户,还是饿疯了!”
    小弟好像根本没听见,喃喃道:“这些菜都是我喜欢吃的,只可惜平时很难吃得到!”
    谢晓峰道:“只要你高兴,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 × ×

没有人能吃得下这么样一桌菜,小弟每样只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我饱了。”
    谢晓峰道:“你吃得不多?”
    小弟道:“若是吃一口就已尝出来滋味,又何必吃得太多?”
    他长长吐出口气,拍了拍桌子,道:“看账来。”
    像他这样的客人并不多,胖掌柜早就在旁边等着,赔笑道:“这是八两银子一桌的菜,外加酒水,一共是十两四钱。”
    小弟道:“不贵。”
    胖掌柜道:“小号做生意一向规矩。连半分钱都不会多算客官的。”
    小弟看了看谢晓峰,道:“加上小账赏钱。我们就给他十二两怎么样?”
    谢晓峰道:“不多。”
    小弟道:“你要照顾我,我吃饭当然该你付钱。”
    谢晓峰道:“不错。”
    小弟道:“你为什么还不付!”
    谢晓峰道:“因为我连一两银子都没有。”
    小弟笑了,大笑,忽然站起来,向刚才有人冷笑的桌子走过去。
    这一桌的客人有四位,除了一个酒喝最少,话也说得最少,看起来好像有点笨头笨脑的布衣少年外,其余三个人,都是气概轩昂,意气风发的英俊男儿,年纪也都在二十左右。
    桌上摆着三柄剑,形式都很舌雅,纵未出鞘,也看得出都是利器。
    刚才在冷笑的一个人,衣着最华丽,神情最骄傲,看见小弟走过来,他又在冷笑。
    小弟却看着摆在他手边的那柄剑,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剑。”
    这人冷笑道:“你也懂剑?”
    小弟道:“据说昔年有位徐鲁子徐大师,铸剑之术,天下无双,据说他曾应武当第七代掌门之邀,以西方精铁之英,用武当解剑池的水,铸成了七柄利剑,由掌门人传给门下剑术最高的七大弟子,人在剑在,死后才交回掌门收执。”
    他微笑问道:“却不知这柄剑是否其中之一?”
    冷笑的少年还在冷笑,身旁却已有个紫衣人道:“好眼力。”
    小弟道:“贵姓?”
    紫衣人道:“我姓袁,他姓曹。”
    小弟道:“莫非就是武当七大弟子中,最年轻英俊的曹寒玉?”
    紫衣人又说了句:“好眼力。”
    小弟道:“那么阁下想必就是金陵紫衣老家的大公子了。”
    紫衣人道:“我是老二,我叫袁次云,他才是我的大哥袁飞云,就坐在他身旁,唇上已有了微髭。”
    小弟道:“这位呢?”
    他问的是那看来最老实的布衣少年:“彩凤不与寒鸦同飞,这位想必也是名门世家的少爷公子。”
    布衣少年只说了三个字:“我不是。”
    小弟道:“很好。”
    这两个字下面显然还有下文,布衣少年就等着他说下去。老实人通常都不多说,也不多问。
    小弟果然已接着说道:“这里总算有个人是跟他无冤无仇的了。”
    袁次云道:“他是谁?”
    小弟道:“就是那个本来该付账,身上却连一两银子都没有的人。”
    袁次云道:“我们都跟他有冤仇?”
    小弟道:“好像有一点。”
    袁次云道:“有什么冤?什么仇?”
    小弟道:“贤昆仲是不是有位叔父,江湖人称千红剑客?”
    袁次云道:“是。”
    小弟道:“这位曹公子是不是有位兄长,单名一个‘冰’字?”
    袁次云道:“是。”
    小弟道:“他们两位是不是死在神剑山庄的?”
    袁次云脸色已变了,道:“难道你说的那个人就是……”
    小弟道:“他就是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谢晓峰。”

× × ×

“呛啷”一声,曹寒玉的剑已出鞘,袁家兄弟的手也已握住剑柄。
    “你就是谢晓峰?”
    “我就是。”

× × ×

剑光闪动间,三柄剑已将谢晓峰围住。
    谢晓峰的脸色没有变,胖掌柜的脸却已被吓得发青,小弟突然走过去,拉了拉他衣角,悄悄问:“你知不知道吃白食的,最好的法子是什么?”
    胖掌柜摇头。
    小弟道:“就是先找几个人混战一场,自己再悄悄溜走。”

× × ×

小弟已经溜了。他说溜就溜,溜得真快,等到胖掌柜回过头,他早已人影不见。
    胖掌柜只有苦笑。他并不是不知道这法子,以前就有人在这里用过,以后一定还有人会用。
    因为用这法子来吃白食,实在很有效。
    正午,长街。
    小弟沿着屋檐下的阴影往前走。能够摆脱掉谢晓峰,本是件很令人得意高兴的事,可是他却连一点这种感觉都没有。
    他只想一个人奔入原野,放声呐喊,又想远远的奔上高山之巅去痛哭一场。
    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谢晓峰是不是能对付那三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小杂种?
    ──他们谁胜谁负,跟我有什么狗屁关系?
    就算他们全部都死了,也有他们的老子和娘来为他们悲伤痛哭,我死了有谁会为我掉一滴眼泪?
    小弟忽然笑了,大笑。街上的人全都扭过头,吃惊的看着他,都把他看成个疯子。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别人随便把他看成什么东西,他都不在乎。
    一辆大车从前面的街角转过来,用两匹马拉着的大车,崭新的黑漆车厢,擦得比镜子还亮,窗口还斜插着一面小红旗。
    身上系着条红腰带的车把式,手挥长鞭,扬眉吐气,神气得要命。
    小弟忽然冲过去,挡在马头前,健马惊嘶,人立而起。
    赶车的大吼大骂,一鞭子抽了下来。
    “你想死?”
    小弟还不想死,也不想挨鞭子,左手带住了鞭梢,右手拉住了缰绳,赶车的就一头栽在地上,车马却已停下。
    车窗里一个人探出头来,光洁的发髻,营养充足的脸,却配着双凶横的眼。
    小弟走过去,深深吸了口气,道:“好漂亮的头发,好香。”
    这人狠狠的瞪着他,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小弟道:“我想死。”
    这人冷笑,道:“那容易得很。”
    小弟微笑,道:“我就知道我找对了地方,也找对了人。”
    他看着这人扶在车窗上的一双手,粗短的手指,手背上青筋凸起。
    只有经过长期艰苦奋斗,而且练过外家掌力的人,才会有这么一双手,做别的事也许都不适宜,要扭断一个人的脖子却绝非难事。
    小弟就伸长了脖子,拉开车门,微笑道:“请。”
    这人反而变得有些犹疑了,无缘无故就来找死的人毕竟不太多。
    车厢里还有个猫一样蜷伏着的女人,正眯着双新月般的睡眼在打量着小弟,忽然吃吃的笑道:“他既然这么想死,你为什么不索性成全了他?胡大爷几时变得连人都不敢杀了?”
    她的声音就像她的人一样娇弱而柔媚,话中却带着猫爪般的刺。
    胡大爷眼睛里立刻又露出凶光,冷冷道:“你几时见过我胡非杀过这样的无名小辈?”
    猫一样的少女又吃吃的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是个无名的小辈?他年纪虽轻,可是年轻人里名气大过你的也有不少,说不定他就是武当派的曹寒玉,也说不定他就是江南紫衣袁家的大少爷,你心里一定就在顾忌着他们,所以才不敢出手。”
    胡非的一张脸立刻涨得血红,这少女软言温柔,可是每句话都说中了他的心病。
    他知道曹寒玉和袁家兄弟都到了这里,这少年若是没有点来历,怎敢在他面前无礼?”
    小弟忽然道:“这位胡大爷莫非就是红旗镖局的铁掌胡非?”
    胡非立刻又挺起了胸膛,大声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有点见识。”
    江湖豪杰听见别人知道自己的名头,心里总难免有些得意,如果自己的名头能将对方骇走,那当然更是再好也没有。
    小弟却叹了口气,道:“我也想不到。”
    胡非道:“想不到什么?”
    小弟道:“想不到红旗镖局居然有这么大的威风,这么大的气派,连镖局一个小小的镖师,都能摆得出这么大的排场来。”
    这样的鲜衣怒马,香车美人,本来就不是一个普通镖师能养得起的。
    红旗镖局的声誉虽隆,总镖头“飞骑快剑”铁中奇的追风七十二式和二十八枝穿云箭虽然是名震江湖的绝技,可是镖局里的一个镖头,月俸最多也只不过有几十两银子。
    胡非的脸涨得更红,怒道:“我的排场大小,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弟道:“一点关系都没有。”
    胡非道:“你姓什么?叫什么?是什么来历?”
    小弟道:“我既没有姓名,也没有来历,我……我……”
    这本是他心里的隐痛,他说的话虽不伤人,却刺伤了他自己。像曹寒玉那样的名门子弟,提起自己的身世时,当然不会有他这样悲苦的表情。
    胡非心里立刻松了口气,厉声道:“我虽不杀无名小辈,今日却不妨破例一次。”
    他的人已箭一般窜出车厢,铁掌交错,猛切小弟的咽喉。
    小弟道:“你虽然肯破例了,我却又改变了主意,又不想死了。”
    这几句话说完,他已避开了胡非的二十招,身子忽然一轻,“嗤”的一声,中指弹出。指尖已点中了胡非的腰。胡非只觉得半边身子发麻,腰下又痹又软,一条腿已跪了下去。
    那猫一样的女人,道:“胡大镖头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多礼?”
    胡非咬着牙,恨恨道:“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
    那猫一样的女人道:“我吃里扒外?我吃了你什么?凭你一个小小的镖师,就能养得起我?”
    她看着小弟,又道:“小弟弟,你刚才只有一样事看错了。”
    小弟道:“哦?”
    猫一样的女人道:“一直都是我在养他,不是他在养我。”
    胡非怒吼,想扑过去,又跌倒。
    猫一样的女人道:“最近你吃得太多,应该少坐车,多走路。”
    她用那双新月般的眼睛看小弟:“可是我一个人坐在车里又害怕,你说该怎么办呢?”
    小弟道:“你想不想找个人陪你?”
    猫一样的女人道:“我当然想,想得要命,可是,我在这里人地生疏,又能找得到谁呢?”
    小弟道:“我。”

× × ×

胡非一条腿跪在地上,看着小弟上了车,看着马车绝尘而去,却没有看见后面已有人无声无息的走过来,已到了他身后。
    车厢里充满了醉人的香气。小弟跷起了脚,坐在柔软的位子上,看着对面那猫一样蜷伏在角落里的女人。这女人要甩掉一个男人,简直比甩掉一把鼻涕还容易。
    这女人也在看着他,忽然道:“后面究竟有什么人在追你,能让你怕得这么厉害?”
    小弟故意不懂:“谁说后面有人在追我?”
    猫一样的女人笑道:“你虽然不是好人,可是也不会无缘无故要抢人马车的,你故意要找胡非的麻烦,就因为你看上了车上的红旗,躲在红旗镖局的车子里,总比躲在别的地方好些。”
    她的眼睛也像猫一样利,一眼就看出了别人在打什么主意。
    小弟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是看中了车上的红旗,不是看中了你?”
    猫一样的女人也笑了:“好可爱的孩子,好甜的嘴。”
    她眨着眼,眼波流动如春水:“你既然看中了我,为什么不过来抱抱我?”
    小弟道:“我怕。”
    猫一样的女人道:“怕什么?”
    小弟道:“怕你以后也像甩鼻涕一样甩了我。”
    猫一样的女人嫣然道:“我只甩那种本来就像鼻涕的男人,你像不像鼻鼻涕?”
    小弟道:“不像。”
    他忽然间就已坐了过去,一下子就已抱住了她,而且抱得很紧。
    他的身世孤苦离奇,心里充满了悲愤不平,做出来的事,本来就不是可以用常理揣测的。
    他的手也很不老实。
    猫一样的女人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
    小弟道:“我的胆子一向不小。”
    猫一样的女人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小弟道:“你是个女人,很漂亮的女人。”
    猫一样的女人道:“漂亮的女人,都有男人的,你知道我是谁的女人?”
    小弟道:“不管你以前是谁的,现在总是我的。”
    猫一样的女人道:“可是……可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小弟道:“我没有名字,我……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小杂种。”
    一提起这件事,他心里就有一股悲伤恨气直冲上来,只觉得世上从来也没有一个人对得起他,他又何必要对得起别人?
    猫一样的女人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脸已红了,好像又害羞,又害怕,颤声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想强奸我!”
    小弟道:“是。”
    他的头已伸过去,去找她的嘴。
    突听车窗“格”的一响,仿佛有风吹过,等他抬起头,对面的位子上已坐着一个人,苍白的脸上,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
    小弟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又来了。”
    谢晓峰道:“我又来了。”
    车厢很阔大,本来至少可以坐六个人的,可是现在三个人就似已觉得很挤。
    小弟道:“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风流公子,你的女人多得连数都数不清。”
    谢晓峰没有否认。
    小弟忽然跳起来,大声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让我也有个女人,难道你要我做一辈子和尚?”
    谢晓峰脸上的表情很奇怪,过了很久,才强笑道:“你不必做和尚,可是这个女人不行。”
    小弟道:“为什么?”
    猫一样的女人忽然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是他的。”

× × ×

小弟的脸色惨白。
    猫一样的女人已坐过去,轻摸着他的脸,柔声道:
    “几年不见,你又瘦了,是不是因为女人太多?还是因为想我想瘦的?”
    谢晓峰没有动,没有开口。
    小弟握紧双拳,看着他们,他不开口,也不动。
    猫一样的女人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位小弟弟是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弟忽然笑了,大笑。
    猫一样的女人道:“你笑什么?”
    小弟道:“我笑你,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了,又何必别人来告诉我?”
    猫一样的女人道:“你真的知道我是什么人?”
    小弟道:“你是个婊子。”
    他狂笑着撞开车门,跳了出去。
    他狂笑,狂奔。
    至于谢晓峰是不是还会跟着他,路上的人是不是又要把他当作疯子,他都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