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事如春梦了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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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条精美的三桅船,洁白的帆、狭长的船身,坚实而光润的木质给人一种安定迅速而华丽的感觉。
    阳光灿烂,海水湛蓝,海鸥轻巧的自船桅间滑过,远处的海岸已经只剩一片朦胧的灰影,船舱下不时传来娇美的笑声。
    这是他自己的世界,绝不会有他厌恶的访客。
    他已经回来了,正舒舒服服的躺在甲板上,喝着用海水镇过的冰冷的萄葡酒。
    只可惜这时候车马忽然停下,他的梦又醒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懒洋洋的坐起来,车窗外仍是一片黑暗,距离天亮的时候还早得很。
    ──车马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停下?难道前面又出了什么事?
    楚留香已经发现有点不对了,就在这时,车厢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一条黑凛凛的大汉铁塔似站在车门外,赤膊、秃顶、左耳上挂着个闪亮的金环,身上的肌肉一块块凸起,黑铁般的胸膛上刺着条人立而起的灰熊,大汉的肌肉弹动,灰熊也仿佛在作势扑人。
    三更半夜,荒郊野地,骤然看到这么样一条凶神恶煞的大汉,实在很不好玩。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老兄,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是我的胆子小一点,岂非要被你活活吓死?”
    大汉也不说话,只是用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瞪着他。
    楚留香只有再问他:“你是不是来找我的?”
    大汉点了点头,却还是一声不响。
    “你知道我是谁?来找我干什么?”楚留香又问:“你能不能开一开你的尊口说句话?”
    大汉忽然对他咧嘴一笑,终于把嘴张开了,露出了一嘴野兽般的森森白牙,就好像要把楚留香连皮带骨一口吞下去。
    楚留香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为他的样子可怕而吓一跳。
    就算他真的要吃人,楚留香也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被吃掉的人。
    楚留香之所以被他吓了一跳,只不过因为他忽然发现这条大汉的嘴里少了样东西,而且是样最不能少的东西。
    这条大汉的嘴里居然只有牙齿,没有舌头。
    他的舌头已经被人齐根割掉了。
    楚留香苦笑:“老兄,你既然不能说话,我又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说怎么办?”
    大汉又咧开嘴笑了笑,看起来对楚留香好像没有恶意,而且好像还在尽量表现出很友善的样子,但却忽然伸出一双比熊掌还大的大手去抓楚留香。
    原来这条四肢发达的大汉头脑也不简单,居然还懂得使诈。
    可是楚留香当然不会被他抓住了,这一点小小的花样怎么能骗得过聪明绝顶的楚香帅?
    就算他的手再大十倍,也休想沾到楚留香一点边,就算有十双这么大的手来抓他,楚留香也依然可以从容游走,挥手而去。
    令人想不到的是,轻功天下无双的楚香帅,居然一下子就被他抓住了。
    这双手就好像是凶神的魔掌,随便什么人都能抓得住,一抓住就再也不会放松。
    密林里有个小湖,湖旁有个水阁,碧纱窗里居然还有灯光亮着,而且还有人。
    这个人居然就是楚留香。
    布置精雅的水阁里,每一样东西都是经过细心挑选的,窗外水声潺潺,从两盏粉红纱灯里照出来的灯光幽美而柔和。
    一张仿佛是来自波斯宫廷的小桌上,还摆着六碟精致的小菜和一壶酒。
    杯筷有两副,人却只有一个。
    楚留香正坐在一张和小桌有同样风味的椅子上,看着桌上的酒菜发怔。
    他一把就被那大汉抓住,只因为他看得出那大汉对他并没有恶意,抓的也不是他的要害。
    他当然也有把握随时能从那大汉的掌握中安然脱走。
    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他实在很想看看那大汉究竟要对他怎么样。
    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那大汉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把楚留香架在肩上,送到这里来,替楚留香扯直了衣服,拿了张椅子让楚留香坐下,又对楚留香咧嘴一笑,用最支吾的态度拍了拍楚留香的肩,然后就走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谁要他把楚留香送到这里来的?
    ──这地方的主人是谁?人在哪里?
    楚留香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碧纱窗外星光朦胧,他推开窗户,湖上水波粼粼,满天星光仿佛都已落入湖水中。
    天地间悄然无声,他身后却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足音。
    楚留香回过头,就看到了一弯足以让满天星光都失却颜色的新月。
    “是你?”楚留香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惊讶:“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新月的眼波也如新月。
    “我常到这里来。”她幽幽的说:“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到这里来。”
    她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
    “车子的轮轴常常都需要加一点油,人也一样,往往也需要一个人静下来想一想。”她说:“有时候,寂寞就像是加在车轴上的那种油,可以让人心转动起来轻快得多。”
    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有点怪怪的,说出来的话也有点怪怪的,好像已经不是楚留香那天在箱子里看见的那女孩,和那个冷淡而华贵的玉剑公主更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只可惜今天晚上你好像已经没法子一个人静下来了。”楚留香故意说:“因为我暂时还不想走。”
    “就算你要走,我也不会让你走。”新月说:“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请来,怎么会让你走?”
    “是你请我来的?”楚留香苦笑:“用那种法子请客,我好像还没有听说过。”
    新月眨着眼笑了。
    “就因为你是个特别的人,所以我才会用那种特别的法子请你。”她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又动了好奇心,谁能把你请来?”
    楚留香也笑了。 
    “不管怎么样,能找到那么样一个人来替你请客,也算你真有本事。”楚留香说:“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是看到了一条熊。”
    “他本来就叫做老熊。”
    “他的舌头是怎么回事?”楚留香忍不住问:“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那么样一条大汉的舌头割下来?” 
    “是他自己。”
    楚留香又怔住:“他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
    “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新月淡淡的说:“你也应该知道,我这个人经常都有一些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楚留香又开始在摸鼻子:“今天你找我来,也是个秘密?”
    “是的。”
    新月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楚留香:“直到现在为止,除了我们自己之外,绝不会有别人知道你来过这里。”
    “以后呢?”
    “以后?”新月的声音也很奇怪:“以后恐怕就没有人知道了,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忘记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又做了件更奇怪的事。
    她忽然拉开了衣带,让身上穿着的一件轻袍自肩头滑落,让柔和的灯光洒满她全身。
    于是楚留香又看到了她那一弯赤红的新月。
    新月落入怀中。
    她的胴体柔软光滑而温暖。
    “我只要你记住,”她在他耳边低语:“你是我第一个男人,在我心里,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要为我去找史天王,而且明明知道这一去很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她问楚留香:“这种事你以前会不会做?”
    “大概不会。”
    “像今天我做的这种事,我本来也不会做的。”她柔声说:“可是你既然能做,我为什么不能?”
    水波荡漾,水波上已有一层轻纱般的晨雾升起,掩没了一湖星光。
    夜已将去,人也已将去。
    “我见过我父亲一次。”新月忽然说:“那还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叫我一个奶妈带着我去的,现在我还记得他那时候的样子。”
    此时此刻,她忽然提起了她的父母,实在是件让人想不到的事。
    楚留香本来有很多事想问她的。
    ──你的母亲自己为什么不去见他?他们为什么要分手?
    他还没有问,新月又接着说:“我还记得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笑起来的时候样子更好看,我实在很想要他抱一抱我。”
    新月的声音很平静:“可是他的手一直都在握着他的剑,握得好紧好紧,吓得我一直都不敢开口。”
    “他也一直都没有抱你?”
    “他没有。”
    楚留香什么事都不再问了。
    一个流落在天涯的浪子,剑锋上可能还带着仇人的血,忽然看到自己亲生的女儿已经长得那么大了,那么纯洁、那么可爱,他怎么忍心让她为了惦记着他而终生痛苦?他怎么能伸出他的手?
    这是有情?还是无情?就让人认为无情又何妨?
    一个流落在天涯的江湖人,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孤独和寂寞?
    他又何尝要别人去了解他?
    晨雾如烟,往事也如烟。
    “从此我就没有再见到过他,以后我恐怕也不会再见到他了。”新月说:“我只希望你能告诉他,我一直都活得很好。”
    楚留香沉默着,沉默了很久:“以后我恐怕也未必能见到他。”
    “是的,以后你也未必能见到他了。”新月幽幽的说:“以后你恐怕也不会再见到我。”
    长江、野渡。
    野渡的人,却没有空舟,人就像空舟一样横卧在渡头边,仰望着天上一朵悠悠的白云。
    白云去来。
    白云去了,还有白云会来。
    人呢?
    “睡在那里的人是不是楚香帅?”
    一条江船顺流而下,一个白衣童子站在船头上,远远的就在放声大呼。
    “船上有个人想见楚香帅,楚香帅一定也很想见他的。”童子的嗓子清亮:“楚香帅,你要见就请上船来,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可是这条船并没有停下来迎客上船的意思,仰卧在渡头上的人也没有动。
    江水滔滔,一去不返。
    这条船眼看着也将要随着水浪而去了。
    人却已飞起,忽然间飞起,掠过了四丈江流,凌空翻身,足尖踢起了一大片水花。
    然后他的人就已经落在船头上,看着那个已经吓呆了的白衣童子微笑。
    “我就是楚留香,你叫我上船,我就上来了。”他说:“可是船上如果没有我想见的人,你最好就自己先脱下裤子,等着我来打你的屁股。”
    他笑得似乎有点不怀好意。
    “樱子姑娘,你自己也应该知道,我完全没有一点想要见你的意思。”
    船舱里一片雪白,一尘不染,舱板上铺着雪白的草哺。
    白发如云的石田斋彦左卫门盘膝坐在一张很低矮的紫檀木桌前,态度还是那么温和高雅而有礼。
    “能够再见到香帅,实在是在下的幸运。”老人说:“在下特地为香帅准备了敝国的无上佳酿──菊正宗,但愿能与香帅共谋一醉。”
    带着淡香的酒,盛在精致的浅盏里,酒色澄清,全无混浊。
    他自己先尽一盏,让跪侍在旁边的侍女将酒器斟满,再以双手奉给楚留香。
    这是他们最尊敬的待客之礼。
    “在下是希望香帅能明白,樱子上次去找香帅,绝不是在下的意思。”
    “不是?”
    “香帅风流倜傥,当世无双,世上也不知有多少女子愿意献身以进,又岂是别人的主意?”老人微笑:“这一点香帅想必也应该能明白的。”
    他的态度虽然温和有礼,一双笑眼中却仿佛另有深意。
    楚留香凝视着他,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怎么能找到我的?”
    石田斋的目光闪动。
    “实不相瞒,在下对香帅这两天的行踪确实清楚得很。”
    “有多清楚?”
    “也许比香帅想像中更清楚。”
    楚留香霍然站起,又慢慢的坐下,将一盏酒慢慢的喝了下去,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此酒清而不涩,甜而不腻,淡中另有真味,果然是好酒。”
    他也让侍女将酒器斟满,奉送给老人,忽然改变了话题:“你知道我想见的人是谁?这个人此刻也在这里?”
    石田斋却不回答,只是静静的望着窗外的滚滚江流,过了很久之后,忽然轻轻叹息:“你看这江水奔流,终日不停,就算有人将万两黄金整个丢下去,也只不过会溅起一片水花而已。等到水花消失时,江流还是不改,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老人说:“不管你投入的是万两黄金,还是百斤废铁,结果都是这样子的。”
    楚留香也在看着窗外的江水,仿佛也看得痴了。又过了很久,老人才接着道:“世事本就如此,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一过去之后,便如春梦般了无痕迹可寻。”
    石田斋的叹息声中的确像是充满了悲伤。
    “事如春梦了无痕,此情只能成追忆,让人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的笑眼中忽然射出了利刃般的精光,逼视着楚留香!
    “可是你有。”石田斋说:“别人虽然没有,可是你有。”
    “我有什么?”
    “你可以选择,是要成全别人,让此情永成追忆,还是要成全你自己?”
    他的声音也如利刃般逼人:“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助你寻回你的梦中人,载你们到一处世外桃源去,让你们两情欢洽,共度一生。”石田斋厉声道:“这是别人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你若轻易放弃了,必将后悔痛苦终生。”
    楚留香静静的听着,好像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有他最亲近的朋友,才能看出他深藏在眼中的那抹痛苦之色。
    可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不在这里。
    老人的声音又转为温和:“这是你的事,选择当然也在你。”
    这种选择无疑是非常痛苦的,甚至比没有选择更痛苦。
    楚留香却忽然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你劫人不成,杀我又不成,所以只有用这种法子,要我助你破坏这门亲事。因为史天王和杜先生联婚之后,你更没法子对付他了,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石田斋神色不变。
    “纵然我确有此意,对你也是有好处的。”老人说:“既然是对彼此都有利的事,又有何不可行?”
    “只有一点不可。”
    “哪一点?”
    “其实还不止一点,最少也有两点。”楚留香悠然道:“第一,我并不想到什么见鬼的世外桃源去。灯红酒绿处,罗襦半解时,就是我的桃源乐土。”
    他自女侍手中接过了酒壶:“第二,我根本就不想娶老婆,我这一辈子连想都没有去想过。”
    石田斋沉默。
    楚留香一手托酒盏,一手持酒壶,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喝个不停。
    石田斋看着他,瞳孔仿佛在渐渐收缩,声音却变得更温和:“江湖传言,昔年血衣剑客薛衣人剑法号称当世第一,可是也曾败在香帅手下。”老人说:“在下也曾学剑多年,也想领教香帅的剑法,就请香帅赐教。”
    他并没有站起来,他的手中也没有剑。
    这个自称曾经学剑多年的老人,只不过用两根手指拈起了一根筷子,平举在眼前。
    这不是攻击的姿势。
    可是一个真正学过剑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出,这种姿势远比世上所有的攻击都凶险,甚至远比春雷的刀和杜先生的花枝更凶险。
    就在这完全静止不动的一姿一势一态间,已藏着有无穷无尽的变化与杀手。
    他的手中虽然没有春雷伊次那种势如雷霆的秘剑,但却完全占取了优势。
    因为楚留香全身上下每一处空门,都已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他手里的这根筷子虽然也没有采取杜先生那种抢尽先机的一刺,可是他也没有让楚留香抢得机先。 
    抢就是不抢,不抢就是抢,后发制人,以静制动,;剑法的精义,已尽在其中。
    何况楚留香根本不能抢,也不能动。
    楚留香正在倒酒。用一只手托酒盏,一只手持酒壶,为自己倒酒。
    他自己已经将自己的两只手全都用在这种最闲适、最懒散、最没有杀气的行动中,他心里就算有杀机与戒备,也已随着壶中的酒流出。
    他怎么能动?
    可是壶中酒总有倒尽倒完的时候,酒盏也总有斟满的时候。
    无论是壶中的酒已倒完,还是酒盏已被斟满,在那一刹那间,他不动也要动的。
    石田斋的杀手也必将出于那一瞬间。
    这一杯酒,大概已经是楚留香最后的一杯酒了。
    酒在杯中。
    花姑妈满满的为胡铁花倒了一杯酒,虽然是金杯,也只不过是一杯。
    一杯酒就是一杯酒,不是三杯,也不是三百杯。
    这一杯酒和别人喝的一杯酒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这个杯子。
    连胡铁花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杯子。
    幸好他是胡铁花,他喝酒的历史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喝醉的次数大概已经有四五千次,有时候,他一天喝的酒甚至比别人一辈子喝的加起来都多。
    可是他喝了这杯酒之后,还是喘了半天气才能开得了口。
    “我的妈呀!”胡铁花大叫:“你给我喝酒的这玩意儿到底是个酒杯还是个洗澡盆?”
    花姑妈吃吃的笑,又捧起了个大酒坛,好像又要替他斟酒的样子。
    胡铁花的眼睛瞪得比牛弹子还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会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不过想再敬你一杯而已,因为你马上就要走了,要去办大事去了,虽然不是西出阳关,我也要劝你更进一杯。”
    花姑妈的声音温柔,笑得也温柔,笑容中,居然还带着点淡淡的离愁。
    “劝君更进一杯酒,东海之滨无故人。”她说:“来,我也陪你喝一杯。”
    “就算没有故人,我也会回来的,何况那个老臭虫现在一定已经到了那里。”胡铁花苦笑:“可是我如果真的再喝这一杯,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花姑妈笑了笑:“你认为楚留香真的会去?”
    “他说他会去,就一定会去,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也一定会去。”
    “要是他去不成呢?”
    “怎么会去不成?”胡铁花又瞪起了眼:“如果他自己要去,有谁能不让他去?有谁能拦得住他?”
    花姑妈叹了口气:“如果没有人知道他要去,现在他确实很可能已经到了那里,只可惜他有个朋友的嘴巴比洗澡盆还大。”
    “不错,我是个大嘴巴。”胡铁花理直气壮:“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
    “你当然可以告诉别人,随便你要告诉谁都行。”花姑妈说:“只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多,他的麻烦也就越多。”
    她又叹了口气:“史天王的手下又不是吃素的,单只一个白云生,就已经足够让他吃不消了。”花姑妈说得很慎重:“我可以保证,白云生的剑法绝不在当年的薛衣人之下。”
    胡铁花还不服气,还要争辩,可是外面已有人通报,送亲的行列已将启程了。
    花姑妈忽然抱住了胡铁花:“这一路上凶险必多,你一定要特别注意,多多保重。”她在他耳边轻轻的说:“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妈,可是一直都把你当宝贝儿子一样,你千万不能死在路上。”
    夜已渐深,江上已亮起了点点渔火,看来仿佛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船舱里却仍是一片黑暗,石田斋彦左卫门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黑暗里,那个装着京都御守屋精制的火镰和火石的锦囊虽然就近在他手边,可是他并没有击石点火燃灯的意思。灯光是樱子带进船舱的。
    娇小的樱子仍作童子装,漆黑的长发挽成一对垂髻,闪亮的大眼中充满惊奇:“只有先生一个人在这里?”
    “这里本来就只有我一个人。”石田斋的声音疲倦而沉郁,听起来就像是个刚跋涉过长途,自远方归来的旅人。
    “楚留香呢?”
    “他走了。”
    “他怎么能走的?”
    “来者自来,去者自去,来来去去,谁管得着?”
    樱子睁大眼睛,显得更吃惊。
    “可是我刚才还看见先生以筷作剑,成青眼之势,楚香帅明明已完全被控制在先生的剑势中,怎么能走得了呢?”
    樱子又问:“难道他能躲得过先生那必胜必杀的出手一击?”
    石田斋遥望着江上的一点渔火,过了很久,才悠悠的说:“他没有躲,也不必躲。”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没有出手。”
    樱子坐下来了,吃惊的看着他:“先生为什么不出手?”
    “我不能出手。”石田斋说:“因为我完全没有把握。”
    远方的渔火在他眼中闪烁,老人的眼中却已失去原有的光彩。
    “当时他正在斟酒,我本来准备在他那杯酒倒满时出手的。”石田斋说:“酒杯一满,他倒酒的动作势必要停下来,否则杯中的酒就要溢出,那一瞬间,正是我最好的机会。”
    “我明白。”
    樱子说:“在那种情况下,牵一发已足动全身,无论是酒杯满溢,还是他本身的动作和姿势改变,都会影响到他的精气与神貌,只要他的神体有一点破绽,先生就可以将他刺于剑下。”
    “是的。”石田斋默然叹息:“当时的情况本来应该是这样子的。”
    “难道后来有了什么特别的变化?”
    石田斋苦笑:“楚留香实在是非常人,他应变的方法实在令人想像不到。”
    “难道他那杯酒始终都没有倒满?”樱子说:“难道那壶酒恰巧在那一瞬间倒空了?”
    “你这种想法已经很好,”石田斋说:“可惜你还是想得不对。”
    “哦!”
    “如果那壶酒真的恰巧在那一瞬倒完,现在他已死在我剑下。”石田斋说:“酒壶倒完,精气白出,也是我的机会。”
    “那壶没有倒完?”
    “没有。”
    “酒杯也没有倒满?”
    “也没有。”
    樱子看着灯下的酒杯和酒壶:“他一直在倒酒,可是一直都没有把酒壶倒完,杯中的酒也一直都没有溢出来?”
    “是的。”
    “那么我也实在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了。”樱子也不禁苦笑:“难道这个酒杯有什么魔法?”
    “酒杯无法,他的人却有法。”
    “什么法?”
    “循环流转,生生不息。”石田斋说:“这八个字就是他的法。”
    “这是什么法?我不懂。”
    “他以一只手持酒盏,一只手持酒壶,壶中的酒流人杯中时,已将他左手与右手间的真气贯通。”石田斋说:“真气一贯通,就循回流转不息,杯中与壶中的酒,也随之循回流转不息。”
    “所以壶中的酒永远倒不完,杯中的酒也永远倒不满?”
    “是的。”
    “真气与酒两者在循回流转,就把他的势造成了一个圆?”
    “是。”
    “浑圆无极,永无破绽?”
    “是。”
    “所以先生一直都等不到出手的机会。”
    石田斋长长叹息:“圆如太极,生生不息;我哪里会有机会?”
    樱子也叹了口气。
    “这么样一个花天酒地不务正业的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这种事有谁会相信?”樱子苦笑:“可是现在我好像也不能不相信了。”
    石田斋沉默了很久。 
    “你相信;我也相信。”说:“除了你我之外,最少还有一个人。”
    “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可是我知道的确有这么样一个人,而且的确到过这里。”
    “先生没有看见他?”
    “我没有。”石田斋说:“就在我与楚留香以至高无上的剑意剑势互相对峙时,这个人就在无声无息中忽然出现了,在那种情况下,我根本没有分心去看他一眼的余力。”
    “他也没有什么举动?”
    “他一直都在静静的看着我们,直到最后,才说了几句话。”
    ──石田斋先生已经败了,楚香帅也不妨走了,再这么样僵持下去,对两位恐怕都没有什么好处的,对我却很有利。
    “对他有利?”樱子问:“有什么利?”
    “渔翁之利。”石田斋说:“如果我们再僵持下去,他举手间就可以将我们 置之于死地。”
    “楚留香不是常人,这其间的利害,他一定能看清的。”
    “我也一样也分得清,所以我们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罢手的。”石田斋说:“也就在那一瞬之间,这个人也已悄然而去!”
    樱子痴痴的出了半天神,才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人究竟是什么人呢?”她幽幽的说:“像这么样一个人,一定也跟楚留香一样,一定也有很多女人喜欢他的。不管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丑是俊,都会有很多女人喜欢他。”
    樱子说:“女人总是会喜欢这种聪明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