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妙僧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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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道:“明天早上……若是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着你……”
    黑衣少年道:“明天早上,你到大明湖边逛一圈,就会瞧见一匹黑色的马,你对它说三声‘带我去见黑珍珠’,将它的左耳拉三下,它就会送你去找我的,记着,不多不少,只能拉三下,不能太轻,更不能太重。”
    楚留香笑道:“我若拉了四下,又拉重了呢?”
    黑衣少年道:“那么它只怕就要送你去寻真的珍珠了。”
    突又瞧着楚留香一笑,转过身子,轻烟般掠去。
    楚留香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喃喃道:“黑珍珠呀黑珍珠,别人常说黑色不祥,但愿你这黑珍珠能带给我些运气才好,我现在实在太需要运气了……”
    楚留香仰视着繁星,考虑了半晌。
    闪亮的星光,总是能令他心情平静,头脑清楚,平时他只要在甲板上躺下来,什么困难的问题,都能解决了。
    但今夜这闪亮星光,却似并不能帮他多大的忙,他想了半天,脑子里仍是乱得很,不禁苦笑忖道:“这里的星光,难道和海上的有什么不同?”
    他终于作了决定,又回到丐帮的香堂。
    大厅里灯光仍是亮着的,楚留香跃了下去,竟没有人从黑暗里窜出来问他:“上天入地”这句话了。
    楚留香只得大声咳嗽了一声,道:“南宫兄可在?”
    大厅中立刻有了人应声道:“请进。”
    翻倒的椅子已扶了起来,打破的窗纸已补好,地上的瓦片也扫干净了,这大厅里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偌大的厅堂里,只有南宫灵一个人坐着,桌上却放着几副杯筷,桌下放着几瓶酒。
    南宫灵竟像是早已在等着楚留香似的,瞧见楚留香走进门,也毫不惊异,只是站起来抱拳笑道:“楚兄果然来讨酒债了,幸好小弟早已备下几瓶酒,否则楚兄来到这里,小弟只有逃之夭夭了。”
    楚留香笑道:“你知道我能找得到这里?你一点儿也不奇怪?”
    南宫灵大笑道:“楚兄若要讨酒债时,天下有谁能逃得掉?小弟就算已躲到天边,楚兄寻着,也是毫不稀奇的。”
    楚留香也大笑道:“不错,我这鼻子素来有点毛病,哪里有好酒,我一嗅就嗅出来了,何况是这么多瓶上好的竹叶青。”
    他大笑着坐了下来,目光一扫,又道:“只可惜有酒无菜,未免美中不足,你可知道,这对我这好吃之徒来说,简直是虐待。”
    南宫灵道:“菜本来有的,小弟备得有几只肥鸡,一只猪蹄,还有些熏鱼腊肉。”
    楚留香道:“鸡鱼腊肉莫非也会隐身法不成,我怎地瞧不见?”
    南宫灵笑道:“楚兄瞧不见,只因方才有个人来,已将菜都倒在阴沟里去了。”
    楚留香道:“这人难道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
    南宫灵忍住笑道:“他知道小弟等的客人是楚兄,便将小弟责骂了一顿,说小弟以这样的粗菜来款待楚兄,未免太虐待楚香帅的舌头了。”
    楚留香苦笑道:“楚留香不吃鸡肉,难道只喝西北风不成?”
    只听一人笑道:“红尘劳苦,已令世人之灵性所剩无几,若再将那样的肥鸡肥肉吃下去,仅存的灵性只怕也要被蒙住了。”
    一个人飘飘自后堂走了出来,素衣白袜,一尘不染,就连面上的微笑也有出尘之意,竟是那“妙僧”无花。
    楚留香大笑道:“原来是你,你这妙僧不沾荤腥,难道要我也学你做和尚不成?何况我就算做了和尚,也是酒肉和尚,见了大鱼大肉,立刻就要动凡心的。”
    无花淡淡笑道:“食肉者鄙,你难道不想换换口味?”
    楚留香喜动颜色,道:“莫非你竟肯下厨房了?”
    无花叹道:“抚琴需有知音,美味也得要知味者才能品尝,若非为了你这从小就培养得能分辨好坏滋味的舌头,贫僧又何苦沾这一身烟火气。”
    楚留香笑道:“你若也有烟火气,那咱们岂非是从锅里捞出来了么?”
    南宫灵笑道:“这倒也奇怪,无花大师无论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看来都要比我等干净十倍,凡世中的尘垢,似乎都染不到他,‘天女散花,维摩不染’,只怕也正是此意吧!”
    将酒注满杯中,举杯道:“幸好酒之一物,其质最纯,否则大师若连酒都不喝了,我等情何以堪。”
    楚留香向无花笑道:“若是‘三人饮酒,惟你不醉’,我才是真的佩服你了。”
    这三人酒量可真是吓人得很,若有第四人在旁瞧他们喝酒,必定要以为酒瓶里装着的是清水。
    两瓶酒下肚,三人俱是面不改色。
    楚留香突然道:“据闻江湖中还有一人,酒量号称无敌,能饮千杯不醉,有一日连喝了三百碗关外“二锅头”,居然还能站着走回去。”
    南宫灵道:“哦,有这样的人?是谁?”
    楚留香道:“便是那人称‘沙漠之王’的札木合。”
    他一面说话,一面仔细观察南宫灵的神色。
    南宫灵只是大笑道:“说是三百碗,其实若有半数,也就不错了,天下喝酒的人,没有一个不将自己的酒量夸大几分,以小弟看来,他也未必喝得过你我。”
    楚留香目光灼灼,道:“你可曾见过他?可曾与他同席饮酒?”
    南宫灵微笑道:“可惜小弟未曾见过他,否则倒真要和他拼个高低。”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喃喃道:“这机会恐怕不多了。”
    南宫灵笑道:“只要他未死,日后总有机会的。”
    楚留香放下酒杯,一字字道:“谁说他未死?”
    南宫灵动容道:“他已死了么?何时死的?江湖中为何无人知道?”
    楚留香道:“你怎知道江湖中没有人知道他的死讯?”
    无花微笑接口道:“丐帮消息最是灵通,江湖中若已有人知道这消息,丐帮的帮主还会不知道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不错,江湖中的确还没有人知道这消息,只因我已藏起了他的尸身,故意不要别人知道他的死讯。”
    南宫灵瞠目道:“为什么?”
    楚留香目光闪动,缓缓道:“杀死他的人,故布疑阵,要使江湖中人以为他们乃是互相火并而死,而且都已死光了,我若不藏起他们的尸身,而将这消息透露,那真凶便可逍遥法外,我为何要让他如此安逸?”
    南宫灵颔首道:“不错,楚兄这样做,他们的门人亲属既不知道他们已死,想必要拼命追查他们的下落,那真凶自然也休想过得了太平门子。”
    无花微笑道:“贫僧早已说过,恶徒遇着楚香帅,想是前生造孽太多了。”
    楚留香眼睛盯着南宫灵,道:“你可愿助我寻出那真凶来?”
    南宫灵笑道:“楚兄莫忘了,丐帮弟子爱管闲事的名声,纵在楚香帅之下,却也是差不了许多的。”
    楚留香道:“如此便请你告诉我,任老帮主的夫人,此刻在哪里?”
    南宫灵讶然道:“任夫人难道也与此事有关系?”
    楚留香道:“内中隐情,你日后自会知道,现在你只要说出任夫人在哪里,就等于帮了我一个最大的忙了。”
    他眼睛还是盯着南宫灵,却大笑道:“你若不肯说,只怕我便要认为你是在有意藏匿真凶,我若胡说八道起来,你这丐帮帮主只怕也是受不了的。”
    无花微笑道:“楚兄最可爱之处,便是有时他会像孩子般撒赖。”
    南宫灵叹道:“任老帮主故去后,任夫人发愿守节,小弟身为丐帮子弟,本不能带领外人去惊扰于她。”
    他语声微顿,瞧着楚留香一笑又道:“但小弟别人不怕,见了楚兄却是无可奈何的。”
    楚留香喜道:“你答应了?”
    南宫灵苦笑道:“那藏匿真凶的罪名,小弟怎担当得起?”
    楚留香道:“任夫人现在哪里?”
    南宫灵笑道:“任夫人居处甚是隐秘,旁人也难以寻着,楚兄若肯将这剩下的大半瓶酒都喝下去,小弟就带楚兄走一趟如何?”
    无花笑道:“你要难他一难,就该另外出个主意才是,要他喝酒,岂非正中他下怀。”
    楚留香大笑道:“到底是无花知我。”
    笑声中,他已举起酒瓶,“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居然仍是面不改色,笑道:“现在可以走了吧?”
    南宫灵微一沉吟,道:“楚兄不知可否再等一个时辰,小弟帮中还有些琐事。”
    楚留香想了想,道:“咱们的去处,两天内能赶回来么?”
    南宫灵道:“两天只怕已够了。”
    无花笑道:“楚兄如此急着赶回,莫非佳人有约?”
    楚留香大笑道:“别人常说什么事都瞒不过我,我看这句话却该转赠于你才是。”
    无花微笑道:“月下大明湖,人约黄昏后,楚兄这样的人,到了济南府而没有一两件这样的风流韵事,那才真有些奇怪了。”
    楚留香瞧了瞧已被曙色刚染白了的窗纸,道:“好,我一个多时辰后,再来找你。”
    他抹了抹嘴,竟扬长而去去,顺手将无花面前的一杯酒带了出去,只听他笑声自窗外传来,道:“无花好菜,南宫好酒,来了就吃,吃了就走,人生如此,夫复何求,酒足饭饱,快乐无俦。”
    说到最后一字,人已去得远了,那酒杯却从窗外悠悠飞了回来,不偏不倚,恰好落在无花面前。
    杯中酒已喝光了,却多了样东西,竟正是无花系在腰间丝条上的一根小小的玉如意。
    南宫灵动容道:“楚留香,好快的手。”
    无花却叹了口气,悠然道:“若非无足轻重之物,贫僧怎会让他取去,他若肯稍敛锋芒,莫要炫露,只怕就会活得长久些。”
    大明湖边,晓雾迷蒙。
    楚留香在湖边逛了没多久,便听得一声马嘶,接着,便有一阵轻碎的蹄声,沿着湖边奔过来。
    虽在迷雾之中,那马的色泽仍黑得发亮。
    楚留香迎过去,笑道:“马儿呀马儿,只可惜你是我朋友所有之物,否则我真舍不得让别人骑在你的背上。”
    那马竟似认得他,轻嘶着向他点了点头。
    楚留香暗叹道:“你只要对马有些许好处,它就永远忘不了的,但你对人无论有再大的好处,他转眼就忘得干干净净。”
    他在马耳里说了三声“带我去见黑珍珠”,又轻轻拉了三下马耳,若是换了别人,必定要忍不住重重拉四下试试看,但楚留香却认为一个人永远不该对畜生恶作剧的,除非他自己也和畜生差不多。
    马果然在前面带路了。
    楚留香并没有骑上去,他在后面瞧着那马肌肉的跃动,就觉得比自己骑在上面要愉快得多。
    肌肉的跃动,生命的节奏,这岂非正是人生中至美至善的境界,一个懂得享受人生的人,又怎肯放过欣赏“美”的机会。
    湖边柳阴下藏着一叶轻舟,那黑衣少年“黑珍珠”,正在轻舟上,面对着满湖迷雾痴痴出神。
    他表面看来,虽是那么冷漠,天下无论什么事仿佛都未放在他心上,其实他心事却又似比别人都多。
    楚留香咳嗽了一声,笑道:“你在想什么?”
    黑珍珠也未回头,悠悠道:“我在想你。”
    突然跳起来,面对着楚留香,大声接道:“想你是否已问出来了?”
    楚留香道:“还未问出来。”
    黑珍珠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告诉你的。”
    楚留香微笑道:“他虽未告诉我,但却要带我去了。”
    黑珍珠眼睛又亮了,道:“好,你们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
    楚留香叹道:“你若想在后面跟着南宫灵,而不被他发现,轻功只怕还不够。”
    黑珍珠冷笑道:“纵然被他发觉,他又能将我怎样?”
    楚留香道:“也没有怎样,只不过你我再也休想寻着任夫人了。”
    黑珍珠默然半晌,道:“你要去多久?”
    楚留香道:“两天。”
    黑珍珠道:“好,两天后,我还是在这里等你。”
    楚留香沉吟半晌,道:“两天后,黄昏时,有个身穿淡色衣衫的少女,会到大明湖来,那时我若尚未赶回,就请你告诉她,要她等等我。”
    黑珍珠突又冷笑道:“佳人有约黄昏后,楚留香倒果然风流得很,只可惜我又不认得你那位佳人,又怎么代你转告?”
    楚留香笑道:“她姓苏,你一见着她,就会知道的,大明湖纵然地灵人杰,但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也不会太多。”
    黑珍珠漆黑的眼睛,深沉地瞪着楚留香,道:“她很美?”
    楚留香道:“单这‘美’之一字,又怎能形容她?”
    黑珍珠眼睛瞪得更大,道:“她是你的什么人?”
    楚留香笑道:“你不觉问得太多了么?”
    黑珍珠眼帘突然垂下,冷冷道:“好,你去吧……但她若不肯等你又如何?”
    楚留香笑道:“她若不肯等我,我就跳下这大明湖去淹死。”
    黑珍珠面对着满湖迷雾,长长吐了口气,道:“你倒自信得很。”
    楚留香笑道:“若刨去自信,楚留香能剩下的,只怕已不过是滩臭水罢了。”
    他走了几步,突又回首道:“你不觉得你这名字有些像女人?”
    黑珍珠冷冷道:“我若是女人,只怕早已宰了你。”
    楚留香大笑道:“你若是女人,只怕就不会对我这么凶了。”
    曲阜东南数里,有山名尼山,山虽不甚高,但景物幽绝,天趣满眼,楚留香入山未久,便几已不知人间为何世。
    这时正是清晨,满山浓阴,将白石清泉俱都映成一片苍碧,风吹木叶,间关鸟语,南宫灵踏在氤氲初升的晨雾上,宛如乘云。
    楚留香突然道:“咱们离开济南已有多久?”
    南宫灵笑道:“才不过一天,你难道忘了?”
    楚留香叹道:“我虽然刚到这里,但想起济南城里那些凡俗纷争,就已像上辈子的事了,若在这里长住下去,我这俗人只怕也要变为雅士。”
    南宫灵默然半晌,长叹道:“任老帮主生前,就总是想到这里来结庐隐居,他常说这里有匡庐之幽绝,而无匡庐之游客,有黄山之灵秀,而无黄山之虚名,只可惜他一生忙碌,这志愿竟只有等到他死后才能实现。”
    楚留香道:“你很想念他?”
    南宫灵默然道:“他是我一生中所见过最仁慈,最和蔼的人,我……我本是个孤儿,没有他,也就没有今天。”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我与你相识多年,这些话,倒是第一次听你说起。”
    南宫灵叹了口气,悠悠道:“江湖之中,强存弱亡,竞争之剧,无一日一时或休,有些事,我既无时间去想,也不敢去想它。”
    楚留香笑道:“不错,有些事若是想得太多,心就会改变的,而心肠太软的人,也的确无法在江湖中生存下去。”
    南宫灵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只见一条窄路,蜿蜒通向山上,一边是峭壁万仞,一边是危崖百丈,景物虽幽绝,形势却也险极。
    楚留香道:“任夫人莫非住在山巅?”
    南宫灵道:“任夫人风华绝代,举世无双,又怎甘居于人下?”
    楚留香笑道:“我这人从来不大容易紧张的,但想到别人说过的有关任夫人之种种风流韵事,再想到自己立刻就要见着她了,一颗心竟也不觉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