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痛苦都已可偶尔忘记。 
    但痛苦还是在心里,刀也还是在心里! 
    薛大汉看着他的刀,忽然道:“杀错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沉默。 
    薛大汉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谁没有杀错过人?” 
    还是沉默。 
    薛大汉道:“不说别人,就说袁秋云自己,他这一生中,就不知杀错过多少人。”
    傅红雪端起面前刚斟满的酒,又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汉误会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刚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心里竟似已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竟只记着一个女人。
    一个背弃了他的女人。 
    薛大汉又为他斟满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条好汉子,你……” 
    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不是条好汉子。” 
    薛大汉皱眉道:“谁说的?” 
    傅红雪道:“我说的。” 
    他又灌下这碗酒,重重地将酒碗摔在地上,咬着牙道:“我根本就不是个人。” 
    薛大汉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证别人绝不会这么想。” 
    傅红雪道:“那只因为别人根本不了解我。” 
    薛大汉凝视着他,道:“你呢?你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 
    傅红雪垂下头。 
    这句话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汉道:“我们萍水相逢,当然也不敢说能了解你,但我却敢说,你不但是个人,而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弃。” 
    他的表情更严肃,声音更缓慢,接着道:“尤其是不要为了一个女人。” 
    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他忽然发现薛大汉并没有说错他。 
    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痛苦时,那种神情本就明显得好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一样。 
    薛大汉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她非但不值得你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 
    傅红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吗?”
    他连声音都已紧张而发抖。 
    薛大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傅红雪跳起来,道:“你……你说。” 
    薛大汉道:“我不能说。”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大汉看着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将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强点了点头,道:“好,我说,她……她是跟一个人一起走的。” 
    傅红雪道:“跟谁走的?” 
    薛大汉道:“跟那个赶车的小伙子。”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疯狂。 
    “你说谎!” 
    “我从不说谎。” 
    “你再说我就杀了你。” 
    “你可以杀了我,但我说的绝不是疯话。” 
    薛大汉的神情沉着而镇定,凝视着傅红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红雪疯狂般瞪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刀并没有拔出来,泪却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汉说的并不是谎话。 
    薛大汉道:“其实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们若勉强在一起,只有痛苦……他们才是同一类的人。” 
    他们!这两个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心。 
    难道他心里最爱的女人,竟真的只不过是那么卑贱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后他的眼泪就像青山间的流水般流了出来。 
    他总算没有哭出声,可是这种无声的眼泪,却远比嚎啕痛哭还要伤心。 
    薛大汉没有劝他。 
    无论谁都知道这种眼泪是没有人能劝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边等着,看着,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红雪心里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泪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去喝。” 
    傅红雪没有拒绝。 
    他似已完全丧失了拒绝的力量和尊严。 
× × ×
这地方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据说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种人将各种痛苦全都忘记。 
    傅红雪也许并没有忘记,可是他的确已麻木。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痛苦也许更深,但那里又有女人和酒在等着他。 
    看来薛大汉不但是个好朋友,而且是个好主人。 
    他供应一切。 
    他供应的傅红雪都接受。 
    一个人在真正痛苦时,非但已不再有拒绝的力量和尊严,也已不再有拒绝的勇气。 
    他一张开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后一杯,他就倒下去。 
    现在他所畏惧的事已只剩下一种──清醒。 
× × ×
没有清醒的时候,难道就真的没有痛苦? 
    麻木难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四
黄昏,还未到黄昏。 
    桂花的香气,从高墙内飘散出来。 
    长巷静寂。 
    青石板铺成的路,在秋日午后的太阳下,看来就像是一面面铜镜。 
    长巷里只有四户人家。 
    城里最豪华的妓院和客栈,都在这条长巷里。 
    这条巷就叫安乐巷。 
    长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门,门外清荫遍地,门里浓香满院。 
    傅红雪推开了这扇门。 
× × ×
他刚穿过浓香夹道的小径。 
    那里不但有花香,还有脂粉香、女儿香。 
    他已在这里醉了七天。 
    这里有各种酒,各种女人──从十三岁到三十岁的女人。 
    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应该怎样去讨好男人。 
    “这些女人难道和翠浓有什么不同?我看她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她差。” 
    这是薛大汉说的话。 
    傅红雪并没有争辩,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女人是其他无论任何女人都无法代替的。 
    这也正是人类的悲哀之一。 
    现在他刚起来,今天的第一杯酒还没有喝下去。 
    屋子里还留着昨夜的旖旎残香,墙壁雪白,家具发亮,枣木架上的一盆秋菊开得正艳。 
    这地方就是城里最豪华精致的。 
    可是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像是个樊笼。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里虽然还是握着他的刀,但已握得远不及昔日有力。 
    他脸色虽然仍是苍白的,但已不是那种透明般的苍白,已接近死灰。 
    酒不但已腐蚀了他的尊严和勇气,也已腐蚀了他的力量。 
    这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他的头脑发涨,胃却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饮食都已对他没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恐惧。 
    所以他想走出这樊笼去。 
× × ×
长巷静寂,桂子飘香。 
    傅红雪推开了月洞门,一阵清凉的秋风正迎面吹过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迎着风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 
    翠浓! 
    经过了无数痛苦,无数折磨之后,他忽然看见了翠浓。 
    但翠浓并不是一个人。 
    她身边还有个小伙子,正是那赶车的小伙子。 
    现在无论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赶车的,现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两银子一件的长衫,正是城里最时髦的花花公子们穿的那种。 
    他腰带上挂着个翠绿的鼻烟壶,无边的软帽上还镶着粒大珍珠。 
    现在他走起路来,已能昂首阔步。 
    但他却是走在翠浓身后的,就正如翠浓永远都走在傅红雪身后一样。 
    翠浓只轻轻动了动嘴,他的耳朵就立刻凑上去。 
    因为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翠浓替他买来的,她已将他这个人买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远无法从傅红雪身上得到的。 
× × ×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风吹在身上,突然似已变成热的,就像是从地狱中吹来的那么热。 
    他全身都似已燃烧。 
    刀也似已燃烧。 
    他手里还有刀,他可以冲过去,可以在一刹那间就杀了那个人。 
    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因为他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羞侮,竟不敢去面对他们。 
    应该羞惭的本是别人,可是他竟觉得没有脸去面对他们。 
    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这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谁能了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们。 
    可是他全身都无法移动。 
    连眼睛都不能移动。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她果然是这种人,还有什么悲哀,值得痛苦的? 
    可是他的泪却似又将流下。 
    他眼看着他们,走入了对面一家最大的客栈。 
    翠浓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身后。 
    他还是无法移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有一双柔滑美丽的手伸过来,握着了他的手。 
    “你怎么站在这里发怔?薛大爷正在到处找你喝酒呢。” 
    对,喝酒。 
    他为什么不能喝酒? 
    他为什么要清醒着忍受这种屈辱和痛苦。
× × ×
于是他再喝,再醉。 
    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严、勇气、力量,都已倾入樽中。 
    现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五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苍白的手,却似已有些颤抖。 
    现在他还没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个笑涡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为他们盛第一杯酒。 
    薛大汉在对面看着。 
    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满。 
    傅红雪刚想端起这杯酒,他知道只要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已减轻。 
    他带着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汉的手却已先伸过来,突然一掌打翻了这杯酒。 
    傅红雪怔住。 
    薛大汉脸上已没有以前那种充满豪爽友情的笑容,沉声道:“你今天还想喝酒?” 
    傅红雪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薛大汉沉着脸,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喝了我多少酒?” 
    傅红雪不知道,他已记不清,算不清。 
    那笑涡很深的少女却甜笑着道:“到今天为止,傅大少的酒账已经有三千四百两。” 
    薛大汉道:“他付了多少?” 
    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没有付。” 
    薛大汉冷笑,道:“一文钱都没有付,凭什么还在这里喝酒?” 
    少女嫣然道:“因为他是薛大爷的客人。” 
    薛大汉道:“不错,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请他一两次,但你总不能要我请他一辈子吧。” 
    少女吃吃笑道:“当然,他又不是薛大爷的儿子,薛大爷凭什么要请他一辈子。” 
    薛大汉冷冷道:“我以前请他,因为我觉得他还像是个英雄,谁知道他竟是个专吃白食的狗熊,连一点出息都没有。” 
    傅红雪全身又已因羞愤而发抖。 
    可是他只有忍受。 
    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别人的确没有理由请他喝一辈子酒。 
    他用力咬着牙,慢慢地站起来。 
    他左腿先迈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走得更慢,因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 
    薛大汉突然道:“你想走?” 
    傅红雪道:“我……我已该走了。” 
    薛大汉道:“你欠的酒账呢?”
    傅红雪闭着嘴。
    他无法回答,也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前三天的帐,我可以请你,但后面的十一天……” 
    那少女立刻接着道:“后面十一天的账是两千八百五十两。” 
    薛大汉道:“你听见没有,二千八百五十两,你不付清就想走?” 
    没有回答,还是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你是不是没钱付账?好,留下你的刀来,我就放你走!” 
× × ×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耳畔仿佛响起了一声霹雳。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溃。 
    薛大汉脸上却带着种恶毒的狞笑,现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又不知过了多久,傅红雪才从他紧咬着的齿缝中吐出九个字:“谁也不能留下我的刀!” 
    薛大汉大笑。 
    “这句话如果是你以前说我也许还会相信,只不过现在……” 
    “现在怎么样?” 
    “现在你已不能说这句话,已不配说!” 
    傅红雪霍然回头,连眼睛都已变成血红,可是他总算看到了薛大汉的真面目。 
    薛大汉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头!” 
× × ×
“留下你的头!” 
    原来薛大汉对傅红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为了等着说这句话。 
    原来这本就是个阴谋。 
    刀还在手里,傅红雪还是随时都可以拔出来。 
    可是他已完全丧失了那种一刀置人于死的自信,那么奇妙的自信。 
    因为他的勇气尊严和自信,都已倾入酒中。
    “拔你的刀!” 
    薛大汉已站起来,就像是个巨神般站了起来。 
    “难道现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的声音中不只充满讥诮,而且充满自信。 
    因为他很了解傅红雪的武功,更了解傅红雪这些天来失去了些什么。 
    他已有把握。 
    这种把握正如傅红雪一刀刺入袁秋云胸膛时的把握一样。 
    他知道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于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别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况完全一样。 
× × ×
这是种多么可怕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谁造成的?是怎么样造成的? 
    情是何物? 
    傅红雪没有拔刀。 
    他不能拔刀。 
    因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里,而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正在滴着血。 
× × ×
痛苦、悔恨、羞辱、愤怒。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跟那马车夫走入客栈中的女人。 
    “算了,算了,算了……” 
    拔刀又如何? 
    死又如何? 
    爱情和仇恨同时消灭,生命也同时消灭,岂非还落得个干净? 
    一个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还要活着,那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也不值得。 
× × ×
他已决定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