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吹皱一池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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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方辛却仅是微微一笑,道:“展兄,你又错怪我了,那一双‘情人箭’,一道‘死神帖’,只不过是小儿在秦铁篆伤后,自地上拾到的,早已失去了他们神秘的魔力,已不过只是一张废纸,两根凡铁。”
    展梦白蓦地一愣,沸腾的热血,飞扬的仇火,立刻冷了下去。方辛口若悬河,不绝又道:“在下以那一张废纸,两根凡铁,将展兄引到这里,虽然大是不敬,但展兄你却也要原谅在下的苦心。”
    展梦白冷笑一声,道:“若说你对我还有善意,实在令人难信,你不说也罢!”身形转过,不愿再听。
    方辛飞身挡在展梦白身前,沉声道:“且慢!”
    他四望一眼,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展兄你可知道,你此刻已身入险境,命在须臾,你此刻若是快随在下远离此地,还可无事,再迟一刻,便来不及了,帝王谷更是万万不可去的。”
    展梦白顿住脚步,冷冷望他几眼,突地放声狂笑道:“展梦白死且不怕,你纵然危言耸听,又岂能骇得了展某?”
    笑声一顿,厉声接道:“无论你对我怎样,展某念在旧交,也不愿难为于你,快去吧!”
    方辛面色一沉,正色道:“展兄,你定要相信,在下绝非危言耸听,在下若有加害展兄之心,岂会等到今日?展兄,你若不听在下良言相劝,在此多留一刻,危险便增加一分,在下实不愿展兄你英年丧命,展兄你若不肯随在下远去,在下说不得便要……”
    展梦白怒叱道:“便要怎样?”
    方辛冷冷道:“便要动手强劝了。”
    话声未了,突地并指如戟,急点展梦白“期门”大穴。
    他本是武林点穴高手,出手果有名家风范,随意一指点出,意在招先,含蕴不尽,招式变化间,也不知还有多少煞手后着,立将源源而至。对方若要避开他这一招,端的要大费心思。
    哪知展梦白怒叱一声,对他这一招藏蕴的后着,竟全然不管,身形微偏,双拳齐出,以攻克攻。
    刚猛的拳路,激烈的拳风,竟将方辛连绵的后着,一齐封死,正已暗合武家上乘功夫中以拙胜巧的秘奥。
    以正胜邪,以拙胜巧,这本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展梦白却本不知道,只是他生性刚直,宁折不回,多次的冤屈凌侮后,他性情变得更是激烈,竟使得他的拳路武功,无意中走上了这条至大至刚的道路。
    方辛微微一惊,低叱道:“好拳法!”
    身形一转,已跨到展梦白身右,一连攻出数招。
    他招式绵绵密密,以柔为主,展梦白拳法却是大开大阖,雄浑刚猛,展梦白武功虽不如他,交手经验,更不及他丰富,但拳法间显示的那种至大至刚之气,却已先挫了方辛的锋芒。
    刹那问十数招过去,方辛竟丝毫占不了上风。
    要知他一心想要展梦白说出那“白布旗”隐藏之处,是以招式之中,不敢施出煞手,以免将展梦白杀死。
    拳风激荡间,又是十数招过去,这纵横江湖多年的独行剧盗,竟在展梦白这初出茅庐的少年手中落了下风。
    方辛心里着急,满头大汗,目光四下搜索,仿佛生怕有别人赶来,心神一慌,招式更乱……
    突听展梦白大喝一声:“住手。”
    方辛呆了一呆,倏然退出数步,心中大奇忖道:“他明明已占上风,为何还要叫我住手?”
    心念一闪,展梦白已厉声喝道:“你武功本比我强,但此刻却落下风,显见你并未施出全力,你若要与我动手,就快全力施出,展梦白死不皱眉,否则你就快走,展梦白绝不与存心相让之人动手!”
    方辛呆了一呆,他平生处世奸恶,对人狡猾,实在想不到世上竟然会有这般刚直的男子。
    突听暗影传来轻轻一笑,一个娇柔的语声缓缓道:“二妹,你说得不错,展梦白果然是条男子汉。”
    语声曼曼,清风悠悠,三条人影,自黑暗中漫步而出。
    方辛身子一震,面色大变,身形霍然一转,便待飞奔而去,那娇柔的语声却又甜笑道:“方辛,等一等好么?你儿子还在这里陪着我,你舍得走?”
    方辛脚步一顿,竟不敢往前再走一步。
    展梦白双眉微皱,转目望去,只见一个宫鬓华服,腰肢如柳的丽人,婀娜地移动脚步,和萧飞雨并肩而来。
    方逸垂首丧气,跟在她两人身后,竟不敢抬头,夜色中只见那华服丽人满面俱是笑容,甚至连眉梢眼角,都充满了笑意,轻轻向方辛招了招手,笑道:“你不走了?为什么还不回来?”方辛果然转过身子,一步一挨地走了回来。
    华服丽人娇笑道:“这才对了。”眼波向展梦白上下一扫,她眼睛不大,有如两眉新月,但是她那满含笑意的眼波,却有着一种勾魄荡魂的媚人之力,展梦白纵是心如铁石,但被她眼波一扫,心房竟也不禁为之怦然一跳,转过目光,不去看她。
    华服丽人咯咯笑道:“二妹,你这位展公子,性情那般刚烈,想不到居然也怕羞得很!”
    萧飞雨道:“只因世上像你这样不怕羞的人,现在已越来越少了。”
    华服丽人笑道:“哎哟,我不怕羞,难道你怕羞么?”
    萧飞雨笑道:“惭愧惭愧,比起你来,我实在自愧不如。”
    华服丽人伸手一抚云鬓,不禁咯咯娇笑了起来,她笑声柔媚,笑的姿势,更是风情万种。展梦白暗奇忖道:“这女子难道便是萧飞雨的姐姐?怎地姐妹之间,性情也会如此不同?”
    要知萧飞雨狂放不羁,看来似是男人,这华服丽人从头到脚,每分每寸,却都是女人中的女人。
    只见她眼波一转,忽然扭动腰肢,婀娜走到方辛身前,道:“大家都在笑,你为什么不笑呀?”方辛面如死灰,身形木立,哪里笑得出来。
    华服丽人曼声道:“噢,我知道了,你骗了我们,把我稳在那边,偷偷跑来,又叫你的儿子,将我二妹引开,以为我们都是呆子,但是你现在忽然发现了我们都不是呆子,所以就笑不出来了,是么?”
    方辛垂首道:“在下……在下……”
    华服丽人轻笑道:“其实笑归笑,骗归骗,你笑的时候可以骗人,骗了我们,也一样可以笑的。”
    方辛道:“在下……在下……”
    他语声颤抖,一连说了四次“在下”,似乎除了“在下”两字之外,他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华服丽人笑道:“再下,再下什么?再下去就到底了,你倒是快笑呀,别再下了。”
    方辛道:“在下……在下笑不出来。”
    华服丽人轻轻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你现在不笑,只怕以后真的再也笑不出来了。”
    方辛面色突地大变,噗地一声,跪了下去,颤声道:“在下知罪,但求公主开恩,饶……”
    华服丽人截口笑道:“饶谁呀?饶你么?你不是通风报信,来救别人命的么?怎么又要求人饶你的命呢?”
    展梦白心头一动:“方辛竟然没有骗我!”突然横身一步,挡在方辛身前,低叱道:“且慢?”
    华服丽人秋波一转,笑道:“什么事呀?”
    展梦白厉声道:“今日无论是谁要伤方辛的性命,须得先将我展梦白一刀杀死,否则……”
    萧飞雨一步掠来,着急道:“这样的人,你何苦还要管他的事?你难道还不清楚他的……”
    展梦白截口道:“无论此人是善是恶,他今日既是为了救我而来,我若叫别人将他伤了,岂非畜生不如!”
    萧飞雨呆了一呆,华服丽人却已柔声笑道:“二妹,你急什么呀?还怕我伤了你的展公子么?”
    她眼波向展梦白一扫,笑声更是娇柔,道:“你也别着急,先请让开,等我真要伤人的时候,你在赶来也不迟呀!”
    展梦白冷冷“哼”了一声,闪开一步,双拳紧握,目光灼灼,笔直凝注在这华服丽人身上。
    华服丽人柔声道:“方辛,我求你一件事好么?不要再骗人了,我已早就知道,你根本就没有救别人的心,只是想先把别人的‘白布旗’骗到手上,所以才会来通风报信,是么?”
    方辛哪里敢说不是,连连点头。
    华服丽人娇声笑道:“好,这次没有骗我,那么我再问你,你若骗到了白布旗之后,又将怎样?”
    方辛暗中咬了咬牙,道:“公主既要伤他性命,在下怎敢救他,只要他一说出白布旗的下落,在下立刻就将他擒来交给公主。”
    华服丽人笑道:“好,这次也是实话,只是你还没有说完,你将展公子送来之后,一定会说他偷偷跑了,是你费了许多心血将他抓回来的,那时你不但无罪,反而有功,一定还会要我嘉奖你一番,你的心思,是不是这样?”
    方辛道:“正是。”
    华服丽人轻轻一拍展梦白肩膀,娇笑道:“小伙子,听到了么?现在你总可以不要多管事了吧!”
    展梦白面沉如水,木立当地。
    华服丽人轻叹道:“方辛,你实在聪明……”
    她抬起纤纤玉手,轻轻抚着鬓角,柔声接道:“对聪明的人,应该怎么办呢……”忽然转目娇笑道:“二妹,你知不知道人肉的滋味怎样?这些日子来,我倒想尝它一尝哩!”
    方辛面容惨变,展梦白目中又燃起怒火。
    华服丽人秋波一转,噗哧笑道:“别着急,像你这样的人,我杀了你也吃不下去的。”
    她嘴里说的纵然是世上最狠毒残酷的话,面上却仍然带的是世上最最温柔娇美的甜笑。
    萧飞雨眉头一皱,大声道:“喂!萧曼风,你到底要把别人怎么样,要杀就杀,不杀就放。”
    华服丽人笑道:“二妹,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姐姐……”
    语声一顿,忽然向后面招了招手,道:“喂,你别走呀,快回来。”她身子不转,背后的事竟似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方逸已要悄悄逃走,此刻心头一寒,乖乖地走了回来。
    华服丽人笑道:“好孩子,你爹爹都跪下来了,你还站在这里,心里不觉得难为情么?”
    话未说完,方逸已噗地跪在方辛对面。
    华服丽人道:“杀又不好,放也不好,怎么办呢?……好,这么吧,杀一个,放一个……”
    方逸惶声道:“放……放谁。”
    华服丽人道:“放谁呢……好,这么吧,你们各打各二十个嘴巴,谁打得重,我就放谁!”
    展梦白剑眉一轩,怒道:“这……”
    哪知他“这”字方自出口,方逸已等不及似地举起手来,“啪”的在他爹爹脸上拍了个耳光。
    方辛微一迟疑,也举手打了起来,他虽然满面怨毒,却不敢反抗,他虽然满眼愤怒,但打得却极轻。
    两人劈劈啪啪,打了二十掌,方辛越打越轻,方逸却越打越重,华服丽人道:“好了,方辛!你走吧!”
    方逸面色惨变,颤声道:“我……我重……”
    华服丽人咯咯笑道:“噢,你重么?只怕你方才听错了,我说谁打得重我就要杀谁!”
    方逸道:“我……我轻……”
    华服丽人一下笑道:“好,你轻!我就杀你!”
    方逸身子一震,呆在地上,萧飞雨怒骂道:“这样的孽子有多少都该一齐杀了才好!”
    方辛长叹一声,流泪道:“公主若定要杀一个出气,就杀我好了,我年纪大了,已经够了,他年纪还轻……”
    华服丽人摇头笑道:“方辛呀方辛,你虽然不是个东西,却比你儿子还要好个几百倍,但你也该想想,我怎会杀你,看在方七娘的面上,我也不会杀你呀,只是像你们这样的恶人,我若不折磨折磨你们,谁来折磨你们,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知道么?好,请滚,两个请一齐滚!”
    方逸满头冷汗,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
    方辛暗中咬了咬牙,霍然长身而起。
    华服丽人道:“但我劝你们以后还是不要再到帝王谷去了。最好躲开我远些,好么?”
    她极其温柔地一笑,抬手道:“请,请,请滚。”
    方辛躬身一礼,转身奔去,他那孽子却早已狼狈鼠窜而逃了。
    萧飞雨拍掌道:“好,萧曼风,算你这件事做的大快人心,我本来以为你要自己出手,哪知……”
    华服丽人萧曼风柔声笑道:“好妹子,我也怕手脏呀,怎么会自己动手……”话声未了,展梦白已横步站到她面前。
    他面色森寒,目光凝注,冷冷道:“展梦白在这里!”
    萧曼风轻轻一笑,曼声道:“我又不是瞎子,难道还看不见你这么大一个男人站在这里么?”
    展梦白厉声道:“展某不惯取笑于人,亦不惯被人取笑,你既有杀我之心,此刻便可动手了。”
    萧飞雨大声道:“展……展公子,你怎能听那方辛的话,萧曼风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
    展梦白冷笑道:“这就要问她了。”
    萧飞雨道:“她不会的,她……”
    萧曼风柔声笑道:“不,我会的。”
    萧飞雨怒道:“你……”
    萧曼风摇了摇手,媚笑道:“展公子,方辛没有骗你,我妹子却骗了你.我一听方辛告诉我,是说有一个又脏又臭的男人,要跟我妹子一齐回帝王谷去,我就想暗中偷偷杀了你,这全是真话,我不会骗你的。”
    展梦白怒道:“展某一直在此相候。”
    萧曼风笑道:“可是现在……唉,现在我却不能杀你了,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
    展梦白冷笑一声,瞠目不语。
    萧曼风道:“告诉你,这就是为了现在我这妹子已知道我要杀你,我若真的动了手,她就要恨我一辈子。”
    萧飞雨大喝道:“萧曼风,你……”
    萧曼风只当没有听到她的喝声,自管接着笑道:“展公子,你自命是条男子汉,此刻却要个女子保护着你,心里不觉得害臊么?”
    展梦白双拳紧握,面色已气得铁青,他本不善言词,此刻更说不出话来。
    萧飞雨沉声道:“你说话可要小心些。”
    萧曼风媚笑道:“是,好妹妹,我说话已经够小心了,他如真是条男子汉,要报仇就该自己报仇,要学武就该自己学武,为什么要苦苦纠缠着你,他难道不知帝王谷又岂是普通男人能随意去得的。”
    萧飞雨厉声道:“他本非普通男人,你刚刚不是还说他真的是条男子汉么,此刻怎地……”
    萧曼风轻轻一笑,道:“他当然是真的男子汉,我也知道他不是女扮男装的,可是……唉,这样的男子汉,我却见得多了。”她一面说话,一面含笑望着展梦白,她那弯弯的眼睛里,却充满不屑轻蔑之色。
    萧飞雨大怒道:“萧曼风,你敢再说一句!”
    萧曼风望也不望她一眼,笑道:“展公子,你可看到了么?为了你这条男子汉,我们姐妹已经要打架了,你还好意思跟着我们回帝王谷去?你脸皮若有那么厚的话,我就真的佩服你了。”
    展梦白突地仰天狂笑起来,狂笑道:“好,好,展梦白今日总算又得了个教训。”
    狂笑声中,霍然转身,放足狂奔而去。
    萧飞雨惊呼一声:“展公子……”
    她方待纵身追去,萧曼风却一把扣住了她的右腕脉门,高声笑道:“展公子,你走了么?不送不送,除了我妹子之外,天下的女人还多得是,你莫愁找不到女人嫁你,只管放心好了。”
    萧飞雨气得满身颤抖,道:“你……你放不放手。”
    萧曼风媚笑道:“好妹子,我不放手!”
    萧飞雨怒喝一声,右掌挥出,击在萧曼风胸膛上,只是她脉门被扣,全身酸软,这一掌虽然击中了,却无一丝力气。
    萧曼风笑道:“嗯,好舒服,再打一拳……”
    萧飞雨颤声道:“除非你一生一世都不要放开我,否则我再也不会饶了你……再也不会饶了你!”
    萧曼风轻轻摇了摇头,幽幽长叹道:“好妹子,我是为了你好,知道么?你若是带他这样的男子回去……”
    萧飞雨大声道:“他有什么不好,最少要比你那老公花飞好上千倍万倍,你为什么要把他气走?”
    萧曼风轻叹道:“无论多好的男子,你也不能把他带回帝王谷去了。”
    萧飞雨大喝道:“为什么?”
    萧曼风缓缓道:“只因爹爹已替你结下亲事了。”
    萧飞雨身子一震,呆呆地愣了半晌,突然放声大喊道:“我不要他替我结亲,我死了也不要……”
    话犹未了,泪流满面。
    萧曼风长长叹息一声,道:“你知道爹爹他老人家最近的心情多坏,他老人家从现在起已要闭关一年,所以我才出来,你如果是个孝顺的女儿,就该听话,何况儿女的亲事,本该是由父母做主的。”
    萧飞雨咬住嘴唇,拼命不让眼泪再流下来,缓缓道:“那……那……男人是……是谁?”
    萧曼风笑道:“妹子,你放心好了,那男子又年青、又聪明、英俊,绝对不会辱了你。”
    萧飞雨恨声道:“他到底是谁?”暗中含恨忖道:“你说出他的名字,我就将他寻来杀死。”
    萧曼风悠然笑道:“告诉你,他就是你平日最最喜欢的萧三阿姨的亲生儿子,这次到谷中去……”
    萧飞雨轻呼一声,道:“三阿姨的儿子?你……你……你知不知道三阿姨的儿子是谁?”
    萧曼风道:“我怎会不知.我还见过他哩!”
    萧飞雨冷笑道:“你见过他,哼哼……”突地放声狂笑道:“告诉你,展梦白才是三阿姨的儿子,那人是假冒的。”
    萧曼风呆了一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荒山夜色,其浓如墨。
    满腔愤怒,满腹酸楚的展梦白,狂奔在这凄清的夜色中,直恨不得远离人间,再也不要踏入尘世一步。
    萧曼风最后那讥嘲戏弄的笑声,此刻仿佛还留在他耳边,他受了许多次冤屈之后,想不到今日还要被人侮辱轻视。
    奔行到山巅,天地间更是一片寂寞。
    长草深树,萧萧索索,他忽然想起了宫伶伶,但心念转处,又不禁暗忖道:“我孤苦一人,受尽白眼,前途如何,连自己都难以预料,怎么还能保护伶伶,让伶伶跟着她们,总要好得多了!”
    一念至此,他心绪更是怆然,此地若有酒饮,他便要痛醉一场,此地若有朋友,他也要放怀倾诉。
    但此刻天地茫茫,哪里有酒?谁是他的朋友,有的只是寂寞。他方待盘膝坐下,与天地星辰共享寂寞,突然山势更高之处,飘飘传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叹息声中,充满悲痛凄凉之意,正与他此刻的心境相同。他茫然四顾一眼,茫然向叹息传来之处走去。
    人在寂寞痛苦之中,遇着同病相怜之人,便有如磁铁相吸,展梦白抬头望处,只见一块山岩,凌空悬起。
    山高之处,星辰更明,满天星辰下,凌空的山岩边,果然盘膝端坐着一条人影,面向苍冥。
    展梦白登上山岩,只见山风强劲,吹得这人影须发飞扬,身子也仿佛摇摇欲坠,展梦白轻咳一声,道:“山高风劲,夜露石滑,朋友你独坐在这危岩边缘,难道不怕被风吹下?”
    那人影头也不回,冷冷道:“走开!”
    展梦白呆了一呆,远远顿住脚步,山风来去,云雾渐起,展梦白只觉一身飘飘荡荡,仿佛卧在云里。
    他见到这人影如此孤单凄凉,心里不禁生出怜悯同情之心,想到自己孤单凄凉时的滋味,他更不忍遽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这人影又自悲怆地长叹一声。展梦白忍不住道:“朋友你不住长叹,莫非心里有什么悲痛之事?”
    那人影仍不回头,也不说话,展梦白缓步走了过去,每走一步,便试探地轻咳一声,直走到那人身边,那人仍未出口叫他走开,他便缓缓坐了下来,道:“独自伤心,最是愁人,朋友你何苦……”
    那人影缓缓转过目光,冷冷瞧了他一眼,冷冷截口道:“你年纪轻轻,居然也懂得伤心滋味?”
    展梦白暗叹一声,苦笑道:“人之伤心与否,岂有年龄之分……”抬头望去,只见这人影面目灰白,死眉死眼,仿佛毫无生趣,心头不觉一凛,目光立刻垂落到这人身上穿着的一袭淡黄衣衫上。
    黄衫人转回目光,望着面前无尽的云雾夜色,缓缓道:“你自有伤心之事,自顾尚且不暇,为何还要再管别人的伤心之事?”
    展梦白怔了一怔,长叹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见到别人伤心,便忘了自己的伤心,情不自禁而已。”
    黄衫人默然半晌,喃喃道:“情不自禁……情不自禁……人们自寻烦恼,只怕都只因这‘情不自禁’四字而已。”
    两人谁也不再说话,彼此心中,俱是心事重重。
    又不知过了多久,突见一线阳光,破云而出,俯眼下望,长江如带,闪闪发着金光。
    黄衫人缓缓抬起眼帘,缓缓悲歌起来,歌道:
    “江南好,风物旧曾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歌声悲哀沉痛,最后五字,更是低回百转,荡人心腑。
    展梦白听得如痴如醉,呆呆地出神半晌,只听黄衫人轻轻叹道:“一别江南十年。江南风物依旧,只是面目却已全非了……”低低垂下了头,那一双灰黯的眼睛里,却已泛起晶莹的泪光。
    他瞑目垂眉,久久不语,展梦白也不愿惊动。
    日色渐高,天光大亮,山岩下突然响起一连串铃声,由轻而响,由远而近,来势之速,无与伦比。
    黄衫人突地双目一张,喜道:“来了!”
    话声方落,已有一只健羽白鸽,飞上山巅,在他两人头上盘旋一转,双翼一束,嗖地飞了下来,落在黄衫人掌中。
    黄衫人目光闪动,解下了白鸽足上的信管,抽出一张纸笺,只见这张纸又脏又皱,仿佛自垃圾堆中拾出来的,但这黄衫人却看得甚为慎重,展开一看,纸上只简简单单写着两个大字:
    “就来!”
    字迹拙劣,有如幼童,黄衫人转目一望,目光中竟突地露出喜色,仿佛已得到了他久已期望之物。
    展梦白暗中大奇,忍不住脱口问道:“阁下可是在等人么?”
    黄衫人一展纸笺,道:“我等的便是这个。”
    展梦白大奇道:“这是什么?”
    黄衫人道:“这是什么,你不久便会知道。”手掌轻抚着白鸽的羽毛,又自出起神来了。
    展梦白虽然满心好奇,但他生性不愿麻烦别人,黄衫人不说了,他也不问了,过了许久许久,日已当中,他肚中突觉得饥饿难忍,精神也萎靡不堪,转目望去,那黄衫人仍然盘膝端坐,动也不动,神情竟也丝毫未变,生像是再坐个十天八天,也绝无问题。
    展梦白只得咬一咬牙,拼命忍住,到了日色偏西,展梦白已饿得头晕眼花,但那黄衫人不动,他也不动。
    突听黄衫人缓缓道:“你是否有事求我?”
    展梦自呆了一呆,心中微觉气愤,大声道:“在下生平从未求人,何况我与你素不相识,怎会求你?”
    黄衫人道:“你既无事求我,为何饿得头晕眼花,还要在此苦苦陪伴着我,既不说话,也不去寻找食物,我在此若坐上十天八天,你岂非便要活生生饿死在这里,那时你却休得怪我。”
    展梦白怒道:“饿死也是我心甘情愿,绝不怪你,你大可放心好了。”转过头去,越发不肯动了。
    黄衫人冷冷道:“少年人好大的火气,好硬的脾气,莫非是在哪里受了别人的气么?”
    展梦白道:“我受气已成习惯,也不劳阁下动问。”
    黄衫人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在此等人打架,拳脚齐飞下,难免误伤了你。那时你也不要怨我。”
    展梦白大怒道:“这山巅之地,既非私人所有,我自坐在这里,是活是死,谁也不要管我。”
    他越是发怒,这黄衫人眼色却越是温和,微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学了多久武功?”
    展梦白道:“你叫什么名字,学了多久武功?”
    黄衫人哈哈一笑,道:“问得好……”
    话犹未了,突听山下传来怒骂之声,道:“老怪物,是你在笑么?”话声一闪而逝,山头风声一响──
    展梦白回首望处,只见身后已多了个满头乱发,赤足芒鞋,身上却穿着一件长才及膝,又脏又破的蓝色道袍的高大老人,指着黄衫人大骂道:“我只当你闷气难解,是以不远千里跑来陪你打架,哪知你却在山头上和一个不三不四的少年人又说又笑,你当我吃饱饭没事做了么?”
    黄衫人微微一笑,也不动怒,展梦白却已大怒而起,厉声道:“你说谁是不三不四的少年人?”
    蓝袍老人呆了一呆,仿佛觉得甚是诧异,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认不认得我是什么人?”
    展梦白怒道:“无论你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都不管,但你若侮骂于我,我便要问个清楚。”
    蓝袍老人歪了歪头,道:“问清楚了便怎样?”
    展梦白怒道:“问清楚了便要和你拼上一拼。”
    蓝袍老人道:“打不过呢?”
    展梦白大声道:“打不过也要打的。”
    黄衫人坐在地上,悠然笑道:“妙极妙极……”
    蓝袍老人眼睛一瞪,道:“妙什么?”目光转向展梦白,瞪起眼睛望了半天,瞬也不瞬。
    展梦白也瞪着眼睛望他,目光也不瞬一瞬。
    两人对瞪了半晌,蓝袍老人突然失声一笑,道:“妙极妙极……”
    黄衫人悠悠道:“妙什么?”
    蓝袍老人笑道:“老夫未曾看到火气这般大的少年人,已有数十年了,想不到今日遇着一个,火气竟比老夫还大,好好,小朋友,方才那句话,算我说错了,此刻我将它收回好么?”
    展梦白怔了一怔,满腔火气全都消了下去,别人对他侮骂,他宁死也要拼了,别人好言好语,他心里反倒觉得有些讪讪地不好意思,讷讷道:“其实你这般年纪,骂我两句,也算不得什么。”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小朋友,你真有些意思,但这个老怪物却不是好人,自从四十年前他和我打了一架,从此便找定了我,只要心里一气一闷,便定要找我打上一架出气,数十年来,老夫也手痒得很,找不到别人过瘾,是以他要打架,老夫也乐得奉陪,只可惜……”
    展梦白听得出神,脱口道:“可惜什么?”
    蓝袍老人道:“只可惜此人不大容易生气,隔上个七年八年,才会找我一次,老夫实在等得有些不耐,有时拿别人试试手脚,那些人却又偏偏都是草包,禁不得打的,实在气人得很……”
    展梦白忍不住又插口道:“你不会找他么?”
    蓝袍老人道:“我连他姓什么?叫什么?到底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哪里去找他去。”
    展梦白奇道:“武林中难道没有人认得他么?”
    蓝袍老人道:“你看他死眉死眼,难道还未看出他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有时我真想扒下看看,却又制他不住。”
    展梦白道:“只可他找你,不可你找他,这实在有些不太公平。”他忽觉与这老人性情甚是相投,不禁便又为他不平起来。
    蓝袍老人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极不公平。”
    黄衫人微微一笑,道:“少年人,你听我说,并非我不公平。而是他自愿如此,他苦苦塞个鸽子给我,叫我气闷难解之时,便放回鸽子,寻他打上一架,还怕鸽子死了,每隔一年,又请我放回一次,带个新鸽过来,若非他身子太大,不能骑上鸽背,他早就骑着鸽子找来了。”
    展梦白见到这悲伤的老人,此刻已笑语起来,心里不觉甚是高兴,笑道:“两位此刻既然全都消了气了,这场架不打也罢。”
    蓝袍老人突地大喝道:“不行不行,这次我等了十年,早已心急如火,此刻不远千里而来,不打怎么行?小朋友,你先坐坐,看我打上一架。”双手一一分,撕下两截袖子,衣袖纷飞间,他已转身一拳,向那黄衫人打去。
    拳风强烈,无与伦比,黄衫人笑道:“等我站起来再打都等不及么?”眼见这力可开山的一拳打来,竟然不避不闪。
    展梦白只见这一拳已将打在他头上,不禁脱口惊呼一声,哪知蓝袍老人在这千钧一发之间,竟能突然煞住拳势,大喝道:“快起来!”拳势一顿,那般强烈的拳风,竟也突然变得无影无踪。
    他竟能将拳风练成仿佛有形之物,这功夫当真是骇人听闻,展梦白暗惊忖道:“这两人究竟是谁?”
    只见黄衫人缓缓站了起来,缓缓拍了拍衣上的灰尘,悠然道:“这次你竟然要比拳法,当真难得得很。”
    蓝袍老人大笑道:“先比拳脚,再斗兵刃。”
    笑声之间,又自呼地一拳击出。
    黄衫人身子一缩,行云流水般后退了一丈,摇手道:“慢来慢来,这次难道又要打得抬不起手来为止?”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老怪物,你又猜对了。”
    黄衫人道:“好!”
    “好”字方自出口,他身子突然飘了回来,轻飘飘一掌,拍向蓝袍老人肩头,口中轻笑道:“老道士,你又上当了。”
    短短八个字间,他已拍出数十掌之多,但见掌影飘忽,缤纷细密,有如蛛网一般,刹那间便已将蓝袍老人包住。
    要知高手相争,一着机先,便已关系甚大。
    展梦白只见蓝袍老人乍一动手,笑容立敛,面色一片凝重,但后来却只能见到掌影缤纷,再也看不清他的面目。
    数百招之内,蓝袍老人被那蛛网蚕丝一般的掌法困住,连拳法都竟然施展不开,有时明明击出一拳,但拳到中途,便被绊了回去,展梦白心头暗骇,不知道自己遇着这种拳法时该如何是好?
    只见黄衫人掌影越来越小,渐渐竟变成了淡淡一重掌影,包在那蓝袍老人高大威猛的身子四周。
    突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蓝袍老人奋力一拳,直击而出,带着一股劲风,突击黄衫人胸膛。
    展梦白长长吐了口气,胸怀为之一畅,只听蓝袍老人大喝道:“这一招你可认得么?”
    黄衫人面色却已变得十分凝重,一言不发。
    蓝袍老人精神大振,一双铁拳,有如出笼之鸟,振翼飞起,招式大开大阖,隐含一种正气。
    展梦白心头一动,突地发现这老人的拳路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之处,他怒极拼命时,所自创的一些招式,此刻看来,竟都在这老人拳法包容之中,他自然不会知道他已在无意间踏上了武功中至大至刚的道路,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兴奋,只管目不交睫地看下去。
    他越看越是兴奋,看到心领神会处,只觉心中一片舒坦,仿佛有许多平日搔不到的痒处,如今一旦全被别人搔着,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跟着比画了起来,早已将悲愤、疲乏、饥饿都一齐忘了。
    他若是安安稳稳地在家里做公子哥儿,便只怕一世也无法将武功练好,但如今他却已受尽了折磨困苦,冤枉侮辱,生命中的潜力,全都被怒火燃起,只是武功间还有许多闭塞不通之处,此刻被这蓝袍老人的拳法一击,便有如水到渠成、豁然贯通。
    黄衫人却已换了数种掌法,每种掌法,俱是招式怪异,身法飘忽,武林中从未见过。展梦白看得痴痴迷迷,突听蓝袍老人一声大喝,黄衫人一声长笑,两条人影,突地分开。
    黄衫人大笑道:“够了么?”
    蓝袍老人喘了口气,亦自大笑道:“够了。”
    展梦白只觉一阵阳光刺目,这才知道他两人竟打了一夜,此刻日色满天,又已是将近正午时分了。
    蓝袍老人反手一抹额上汗珠,走到展梦白面前,大笑道:“小朋友,你也看得够了么?”
    展梦白道:“我常听别人说起,武林高手动武,招式必定越打越慢,到后来甚至会思索良久,才发出一招,绝不会像你两人这样,剧战一场,便立刻住手。”
    蓝袍老人大笑道:“原来你还未看够。”
    黄衫人接口道:“若是与人拼命,定要分出胜负死活,两人武功相当时,便会如你所说那般,越打越慢,但我与他动手,情况却大是不同,只不过是拿打架当做消遣游戏而已。”
    蓝袍老人大笑道:“这只因我平日动手的机会太少了些,是以便把打架当做消遣游戏了。”
    展梦白道:“还打不打?”
    蓝袍老人笑道:“你还未看够,老夫也未打够,等老夫儿孙辈来了,自然还要打的。”
    话声未了,他已坐了下去,瞑目调起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