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剪梅花一溪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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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剪梅花一溪月(1)
疏梅
一窗雪花,几枝寒梅,尘世的清苦与荣华,都被关在门外。暗香拂过,落在江南青瓦黛墙上,瞬间有了唐宋韵致。一时心中无句,只好研墨铺纸,信笔点梅,在疏影斜枝中,独守一个人的简净时光。
曾几何时,我与梅结下一段不解尘缘,当然,雪花是月老。世间百媚千红,我却独爱风雪中,一剪梅花的清逸和风雅。无论是生长在山林空谷的梅,还是种植在驿外断桥的梅,又或是坐落于庭院清阁的梅,总能穿过尘世的喧嚣与繁华,自持一份冰清和雅洁。而我内心深处,有一朵梅花,伴随我经过十数载春秋岁月,一直波澜不惊,平静安然。
时间走过的地方,成了回忆。我们可以在清闲无事时,偶然记起一些片段,却不必回头追赶。都说红尘如戏,可到底还是要在人群中去谋生,在岁月遗留的缝隙里,找寻幸福。就连那剪清寒的瘦梅,亦不能随心所欲,见世间想见之人,观天下愿观之景。
古人的梅,有一种天然随兴的淳朴与雅逸。千百树梅花,在风雪中竞相绽放,茕茕傲立,不染铅华。我愿化身为读经的老僧、对弈的高人、吟咏的墨客、抚琴的美人、伐薪的樵夫、垂钓的渔翁、浣纱的村妇、弄笛的牧童,与她有无数次不同境遇的相逢。盼着有一日,相聚于古道柴门,烹火煮茶,赏梅观雪,共有一段屋檐下的光阴。
今人的梅,则多了一份金风玉露的修饰与删改。这种看似刻意,实则无心的安排,只是为了让身处繁嚣的众生,有一个可以和心灵对话的知己。茅舍一间,梅树几株,三五雅客闲坐品茗,笑谈古今。还有几位穿着汉服的佳人,来一曲琴箫合奏。到这儿的人,会觉得世界真的很小,只有这么一个地方,可以彼此省略问候,不提过往,忘记来路,不知归途。
读过许多咏梅的诗句,那些看似婉转清扬的花朵,总蕴含一份冷月的孤独。而梅在不同诗人的笔下,有了不同的风骨和傲气,也有了不同的性情和命运。世人爱梅,是觉得梅在烟火人间,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空灵和纯净。繁闹疲倦时,梅有如素影清风,片刻便让你安静下来。寂寞无依时,梅宛若亲友良朋,与你相知如镜。
三国时陆凯曾写诗赠范晔:“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折梅寄友,借此物来传递他们高雅的情谊。无需太多珍重话语,将所有祝福与思念,都托付给一枝梅花。以后离散天涯,凭借她的消息,便知又是一年花枝春暖,相逢只在朝夕。
唐人王维写下“昨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的诗句。这个诗中有画,画里含诗的雅士,用禅意轻灵的口吻,询问梅花,读来备觉闲。
淡清绝,逸趣横生。他眼中的梅,不仅有清贞优雅的人格,还可以为之传情寄意,推心置腹。梅花被其赋予了生命,仿佛在某个月夜,会幻化为白衣仙子,与他交杯换盏,琴瑟相谐。
更有唐玄宗之宠妃江采萍,爱梅如痴,在其寝宫周边,栽植梅树。每到寒冬时节,梅花绽放,江采萍在梅树下跳一曲《惊鸿舞》,赏花赋诗,怡然自得。玄宗见其红粉淡妆,清丽脱俗,丰神秀骨皆有梅花姿态,便册封为梅妃。这一清雅别致的封号,终唐一世,便再也没有帝王封赏给任何佳人。
南唐后主李煜笔下则是“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如果他不是帝王,或许这一生,可以和一位才貌双绝的佳丽,填词作赋,折竹吹笛,双双老死在梅树下。可他却做了亡国之君,成为俘虏,被孤独地软禁在汴京城内。曾经在枝头语笑嫣然的梅花,已纷落如雪,如同他的红颜知己周后,香消玉陨在故国的河山里,永无归期。
可宋人陆游却说:“独自开无主,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此后,梅花有了不死的灵魂,因为纵然零落成泥,其芬芳依旧如故。梅之幽香,浓而不艳,冷而不淡,清而不散,经寒雪酿造,香味飘忽,沁心入骨,耐人寻味。她甘守寂寞,不惧风尘无主,宁可孤芳自赏,不愿与世同步。
宋人爱梅,已成风尚。梅妻鹤子之称的林逋,其隐士风姿,和遗世独立的梅花,有异曲同工之美。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成为咏梅绝唱。群芳谱里,百花之魁的梅花,有了更为迷人的清韵和气节。小园之中,独梅凌雪绽放,疏影横斜,古雅苍劲,绰约风姿,暗香萦怀。
梅花在《红楼梦》里,是美人,亦是高士。那几树红梅,落在大观园的栊翠庵里,被带发修行的妙玉悉心照料,也算是结了佛缘。那日芦雪庵中即景联句,吃酒烤肉,独妙玉一人清守佛前,禅坐诵经。后来宝玉联句落第,被罚其到栊翠庵乞折红梅,并赋一首咏梅的七律。“槎桠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的悠然禅意,令人百般回味。原来,生于佛院的梅,更是幽独闲静,冰骨无尘。
无论是“惆怅后庭风味薄,自锄明月种梅花”的归隐田园之淡泊,还是“明月愁心两相似,一枝素影待人来”的相思的况味,梅花诗词已成为文史里的一株奇葩,在淳朴日月里,有着不可忽视的旷远风雅。春秋更替,江山换主,多少人事皆非,那树梅花,年年如初。她陪伴芸芸众生,在红尘中,过着布衣简食的日子,平淡安然。
直到后来,清末的龚自珍写了一篇《病梅馆记》。他觉得从古至今,梅花被文人画士摧残,被世俗凡夫相欺,给折磨病了。他购买了三百盆梅,全是病梅,看着它们被束缚,不忍为之落泪。于是他起誓要治好这些梅花,找回从前的天然本性。但这世上梅树万千,他又如何能够有闲置的田地,宽敞的梅馆,来储藏这些江南病梅。也许耗尽一生的时光,也无法为它们疗伤,将其治愈。
想必是这位老者太过爱梅、惜梅,他的执著,是为了让梅花可以在风雪中,尽情绽放神姿。却忽略了,梅花有着坚韧的节操,它可以傲骨嶙峋,坚贞不移;亦甘愿为世人低眉折腰,零落成尘。不然,落花流水去后,又何来青梅煮酒的风雅乐事?我相信,不论是山林里的野梅,还是庭园里种植的梅,都一样的玉洁冰清,娴静冷艳。
有人问,你来世愿做什么?我说,愿做一株清瘦梅花,开在寒山幽谷,与雪夜白狐,一起等候采药的仙翁,云游的高僧,和每一位看风景的过客。如果有一天,你是那位走失迷途的路人,只需折一枝素梅,我必与你温柔相认,当作是远别重逢。
人情有如红梅白雪,世事不过净水清风。也许我们都该学会,像梅花一样在风尘中修炼,看尽繁华变迁,风骨依然。
幽兰
如水春夜,于窗下静坐品茗,留声机里低唱着流年。一缕兰草的幽香自微风拂过,吹醒曾经许多遗落的往事。荏苒岁月,此刻竟如此漫不经心。深沉暮色,暗淡光影,不减其绰约风姿,旧时颜色。
记忆中的兰,应该是抛弃了尘世一切荣华,放下了情感和执念,辞别故人,独自幽居在深山空谷。偶有打柴的樵夫,寻访仙药的老者,或是云游的僧道,才能与她相逢。凡尘中的你我,远隔万里关山,何处寻觅芳踪。
有人说,真正的空谷幽兰,如隐士高人,但闻其香,不见其身。于我眼中,兰蕙是最清雅,亦是最平凡的草木。她纤柔无骨,温婉灵秀,无有冷傲姿态,只留醉人芬芳。也许兰草本无心,不喜聚散,是世人对她有了太多期许,太多珍爱。
兰,香草也,蕙,薰草也。兰是灵性之花草,若绝代佳人,藏于幽谷,出尘遗世。有缘之人,总能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将之寻找,闻其淡雅容颜,赏其秀美幽姿。无缘之客,纵是跋涉山水,行至穷途,亦不能见其芳容。
后来,兰流于世俗,得见于寻常巷陌,市井人家。从寂寞山林,迁至百姓宅院,学着与这世间相处,倒也从容如风,不与百花争色。多年来,世人爱兰,将其移栽盆中,细心料理,或置于亭台,设于园内,供客观赏。兰不娇媚,不世故,零落红尘,仍带着不经世事的飘逸和优雅。
你情深若许,她淡然如初。你以为一旦别后,山长水阔再难重逢,谁知她却在人生必经的路口,悄然独立,低眉含笑。兰花以最简单的姿态,于人间安门落户,又总不似烟火中的草木。她无意光阴枯荣,倦看人世消长,你对她袒露心迹,絮说旧事,她心意阑珊,清淡无言。
孔子爱兰,寄情于兰草,以兰的风雅自持,修养心性。他曾说:“芷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花中君子,内敛高洁,纯和幽远。深山空谷中,斜阳夕照下,自有一段风流况味,耐人追忆。
勾践种兰,于渚山上,遍植兰草。明万历年间《绍兴府志》记:“兰渚山,有草焉,长叶白花,花有国馨,其名曰兰,勾践所树。”想来兰草的遗世空寂,令勾践学会了隐忍安静。他十年卧薪尝胆,假装五蕴清静,非凡人所能做到。当他挥袖征伐,三千越甲吞吴,收复河山,涅槃重生。坐上王位的勾践,是否还记得渚山上,那宠辱不惊的兰草?
屈原佩兰,是为了自喻高洁的情操。人间草木无数,他以兰为挚友,认兰作知音。他在《离骚》、《九歌》、《九章》许多诗篇中,写到自己如何爱兰、种兰、佩兰。“余既兹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度蘅与方芷。”“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山河瘦,世情薄,幸有兰蕙,伴他放逐天涯,免去一人汨罗江畔,独自沉吟。
郑板桥画兰,自称“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他心系天下农人,将真情著以笔墨,诗画一体。他说:“凡吾画兰、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下在安享之人也。”如此高尚襟怀,使得他的画作更加生动逼真。“石上披兰更披竹,美人相伴在幽谷。试问东风何处吹?吹入湘波一江绿。”不知道,有一天那采兰佩兰的美人,能不能从画里走出来,伴他坐饮到中宵?
古琴曲《幽兰操》传为孔子所作,他称兰为王者之香,虽隐居幽谷,仍清芬怡人。兰花有如孔子的人生写照,以达观平和的处世之态,面对风霜雨雪。唐代诗人韩愈亦作过一首《幽兰操》,以唱和孔子。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淡淡琴音,似见幽兰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纤柔的叶,娇嫩的朵,清雅飘逸。兰之芬芳,远而不淡,近而不浓,唯有君子,将其采摘佩戴,爱不释手她的美。
唐代李白有诗吟:“幽兰香风远,蕙草流芳根。”道出了兰蕙内敛含蓄的优雅气质,若他一生飘萍踪迹,终不改当日情怀。“山中兰叶径,城外李桃园。直知人事静,不觉鸟声喧。”王勃的兰,亦是隐于山间,不与城外桃李争华年。万物昌盛有序,她自安于宿命。
苏轼诗云:“春兰如美人,不采羞自献;时闻风露香,蓬艾深不见;青丹写真色,欲补离骚传;对之如灵均,冠佩不敢燕。”东坡居士的春兰美人,如今只能在梦里才得以倾心相识。这一生,他有三位兰草知己,陪他煮雨说禅,共苦同甘。到后来,虽各自离散,红颜成白骨,却也是他的造化。
宋代的兰艺为鼎盛时期,许多书籍对兰有过描述记载。宋代罗愿的《尔雅翼》有“兰之叶如莎,首春则发。花甚芳香,大抵生于森林之中,微风过之,其香蔼然达于外,故曰芷兰。江南兰只在春劳,荆楚及闽中者秋夏再芳”之说。明清两代,兰花品种增多,昔日幽谷的兰,被移植庭园,成了众生观赏之花木。
兰可入药,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兰草,气味辛、平、甘、无毒。”“其气清香、生津止渴,润肌肉,治消渴胆瘅。”兰花亦可助茶,采摘春兰洗净晒干,煮茶时放几朵于杯中,美丽非凡,清芬绝代。
兰花品种日益渐多,主要有春兰、蕙兰、建兰、寒兰、墨兰、春剑、莲瓣兰七大类。供人观赏的园艺品种,更有百千,万般姿态,只待惜花之人呵护终老。她虽不居深谷,却依旧纤枝柔软,神情悠然。
人间风物,皆有灵性。每个人的前世,都是一株草木,今生你钟情的,必是前世的自己。兰在我心中,如她于世间的姿态,浓淡相宜,聚散由心。她不曾惊艳于我,却伴我走过青丝韶华。
月下幽兰,芬芳遗世。我喜爱她,爱她的柔情素心,亦爱她的春水清颜。
翠竹
暮春时节,满城飞花,醉舞红尘,却也飘零无依。唯翠竹独姿于庭院,静处于山林,由来不惧四季更迭,岁月相催。光阴迟暮,流年推杯换盏,竹从遥远的秦汉,魏晋飘然而来,一袭翠衣,不改清俊风骨。
陌上客,缓缓归。有人倚着柴门,看尽人间芳菲;有人听雨楼台,追忆风华年少。有人打马天涯,萍踪浪迹;有人迷途知返,安身立命。静水深流的时光,不肯让步,你看似潇洒轻逸,玉润朱颜,转瞬便鸡皮鹤发,伛偻嶙峋。
此刻,远山如黛,翠竹萧萧,几点疏淡的笔墨,描摹意味深长的人生。我以为,最美的日子,当是晴耕雨读,观鱼听鸟,任窗外花开花落,云来云往。春景最是虚实相生,看似姹紫嫣红,喧闹无比,却又繁花疏落,饮尽孤独。
儿时在乡间长大,记忆中的竹遍植山野,肆意生长,随处可见。它大气、清朗、洁净、有序。折竹为食,削竹为笛,伐竹为舟,砍竹为薪,如今被视作风雅之事,那时太过寻常。后来,迁徙都市,偶见邻家庭院栽种几竿修竹,倍加珍视。原来竹不喜人流如织,只爱隐隐青山,悠悠绿水。
万物无常,没有谁可以孤标傲世,永远浑然天成。读罢几卷诗词文章,觉得竹应该像一个虚怀若谷的高士,带着几许禅道的意味,明净透彻,洞悉世事。然而它遗落红尘,做俗世雅客,同样从容旷达,淡泊高远。它质朴清白,洒脱飘逸,自古以来赢得世人喜爱。
佛教里有个竹园精舍,于中印度摩揭陀国最早之佛教寺院。迦兰陀长者所有,以盛产竹之故,名为迦兰陀竹园。释尊经常住在此处说法,那儿的竹,也沾了佛的性灵和善怀,清醒与慈悲。
王徽之爱竹。《晋书》载:“时吴中一士大夫家有好竹,欲观之,便出坐舆造竹下,讽啸良久。主人洒扫请坐,徽之不顾。将出,主人乃闭门,徽之便以此赏之,尽叹而去。尝寄居空宅中,便令种竹。或问其故,徽之但啸咏,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邪!”
魏晋时,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七人,为逃避司马氏和曹氏的政权争斗,常聚于竹林之下,饮酒纵歌、肆意清谈,故世谓“竹林七贤”。他们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寄情于山水,追求清静无为的散淡生活。嵇康抚琴,阮籍、刘伶等人有纵饮千杯,醉死便埋的放达与佯狂。
那是一段美好的光阴,饮宴游乐,畅然释怀。倘若放下执念,山水竹林便是他们此生的归宿。每个人,都可以遵循自然规律老去,葬于山林,天地为冢。但他们最终没能忘情红尘,逍遥世外,后来竹林梦碎,七贤离散。他们的故事,如同嵇康弹奏的一曲《广陵散》,于今绝矣。
竹,君子也。一为气节,二为虚心。白居易《养竹记》里言:“竹似贤,何哉?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似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虚者。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树为庭实焉。”
庭院修竹,虽有日月清辉照料,亦需要呵护善待。那些深翠幽篁,萧萧俊骨,不为名利所累。他们翩然于世,亦感激世间有情人的知遇之恩。不然,纵是甘于寂寞,无谓聚离,被遗忘在苔藓阑珊的角落,不被赏识,也难免冷清。
最喜王维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一首简短的五言绝句,像一幅清幽宁静,高雅绝尘的水墨画。一个人,一张琴,一弯月,一片竹林。王维的诗,总是这般情景相交,声色相容,动静相宜,虚实相间。每当我读起这首诗,总会想起多梦的从前,窗外清朗的月光,挂在竹梢,匝地琼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