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剪梅花一溪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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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剪梅花一溪月(3)
采回的莲蓬,趁新绿时,于夜里挑着灯花,静剥莲子。一粒粒饱满,洁净的莲子,不舍得自家食用,拿去兑了钱,支付给了生活。到底是满足的,那轻快美妙的劳作,让时光亦柔软多情。长大后,只能于梦里采莲,那时风光,竟不是从前滋味。梦中划一叶小舟,在碧叶千丛里,采几捧新莲,万般深情,于茫茫天地间,竟无人收留。
是我过于执著,不忍缘尽。后来将莲种植于家中阳台,它倒也不娇贵,一口瓷缸里,放些淤泥,虽生得弱质纤纤,却亭亭玉立,惹人怜爱。几丛绿叶间,荷花疏淡地生长,红的俏丽,白的脱俗。夏日炎炎,雪藕生凉,莲荷静静开着,常让人觉得光阴错落。原来有些遗忘的风景,还可以重来。我知道,这浮世,它只为我一人红颜尽欢。
李白有诗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读罢只觉日光湛湛,清风拂来,一朵自然清雅的莲,翩然浅笑,开得恰到好处。纵是氤氲水墨中,亦不改秀丽姿态,片片花瓣,晶莹含露,天然去雕饰。莲之清淡,洁净,似乎无关岁月风尘,它一直静处在人间,看往来过客,终不染烟火。
“越女作桂舟,还将桂为楫。湖上水渺漫,清江不可涉。摘取芙蓉花。莫摘芙蓉叶。将归问夫婿,颜色何如妾。”此为唐人王昌龄的《越女》。诗中采莲的意象,与古朴乡间,是另一种风姿。越女红裙绿衣,娥眉翠黛,有芙蓉之韵致,娇羞动人。折一枝芙蓉,归去问夫婿,谁更妩媚,谁更风情?这里的莲,似韶华女子的胜雪肌肤,吹弹欲破;又若明眸善睐,顾盼生情。
若论风雅柔情,当属西子湖中的莲荷。宋人杨万里有诗云:“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西湖,琴棋书画的西湖。被这座千年古城的人文和故事,滋养出的荷花,自是绝代如画。而我仿佛总能看到一个乘着油壁车,名叫苏小小的女子,在西子湖畔缓缓走过。也只有这里的山水,这里莲荷,给得起她梦里的等待,诗样的情怀。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是宋周敦颐的名篇《爱莲说》,看似简约疏淡的笔墨,却写尽了莲的清姿秀容,飘逸风骨。
他说菊是花中隐士,牡丹是花中富人,而莲是花中君子。他自称对莲之情深,世间再无有可及之人。后人纵是想爱,怕也只好望尘莫及。烟水亭畔,爱莲池中,那出淤泥而不染的朵朵清莲,让人赏心悦目,看罢不能移步,别后频频回首。
“骤雨过,珍珠乱撒,打遍新荷。”这是元好问的词,此番情境,千古相同。荷叶上的雨露,似离人的眼泪,滚玉抛珠。词的下阕,更耐人寻味,令淡雅的莲,平添几分大美。他叹:“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尊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新莲固然雅逸逼人,枯荷残叶亦有别样风韵。李商隐有一句诗,“留得残荷听雨声”,深得世人喜爱。还记得《红楼梦》里林黛玉曾说过:“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想来黛玉喜爱的亦是诗中凄美意境。淅沥缠绵的秋雨,点点滴滴敲打在枯荷上,那清寒的声韵,残缺的美感,竟胜过了花好月圆之境。
李商隐的《锦瑟》、《无题》都是旷世名篇,诗中不乏惊艳之笔。然黛玉却独爱他众诗里的一句,只因无数个秋雨之日,是那雨打残荷的声律,慰她愁绪,解她相思。群芳夜宴占花名时,她擎了一枝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四字。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她,再没人配得起芙蓉。”黛玉曾对宝玉说过:“我不过是草木之人罢了。”她心中凄然,宝钗有金锁配通灵宝玉,她只和草木相知如许。
世间最有佛性的,当为佛前的莲。佛坐莲台之上,护佑众生,主宰浮沉。佛祖拈花一笑,那花,亦是绽放的莲。红尘修行者,则愿做佛前的那朵莲,素净清白,每日听佛祖讲经说法,洗去铅华,禅心如水。“一花一天堂,一草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一土一如来。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净,心似莲花开……”
想起多年前,朱自清在月下漫步,行至幽僻的荷塘。流水月光,倾泻在花叶上,薄雾中的荷,千姿百态,清幽淡雅,安静柔和。那个夜晚,似一个缥缈恬静的梦,落在静静的心湖。如今只要翻开那册书卷,淡淡荷香,依旧萦绕其间,醉人心骨。
一切众生,性本清静。纵算做不了佛前那朵青莲,只是路旁一株卑微的草木,墙角一只无名的虫蚁,若心存慈悲,自可化身为莲,静守花开。
云松
曾经无数次地幻想,有一天可以做个闲人,背着行囊,小舟江湖去。在某个微风细雨之时,踏着苍苔绿藓,穿过烟岚雾霭,去寻访终南山里的隐士高人。在那云崖之巅,青松之下,有一间简约的木屋,住着一个白发老翁,早已忘记岁岁年年。
后来真的走出去了,一路风尘跋涉,投宿过许多不知名的驿站,看过许多不曾遇见的风景,邂逅许多匆匆来去的路人。才知道,山河大地,是如何也无法抵达的终点。倘若你自持一颗辽阔的心,纵是幽居深谷,亦可知尘世风云变幻,沧海浮沉。更多时候,我只是守着一扇小窗,看院外云飞日落,春聚秋散。
儿时居住乡村,对青松的记忆,并不陌生。松是隐者,唯有在山林深处,方能看到其浓荫苍翠,巍然挺拔的身影。那时的我,常与同伴行经数十里小路,去山高云深处,捡拾松针和松果。人烟罕至之地,青松临云傲岸,经岁月敲打,满地厚厚松针,任由拾取。群山绵延,烟霞胜景,是大自然给天下苍生美好的馈赠。
想起陆放翁词中一句:“镜湖原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予。”山水草木亦是如此,放逐于苍茫天地,无人约管,无需钱财,便可以尽情观赏。而我们总是太过执著繁华,将原本闲逸的生活经营惨淡,竟不如一株松,那般逍遥淡然。
行走山间,看青松屹立云端,苍劲雄健,姿态纵横,风清骨峻。有些松,寄身崖畔,晏然自处,遁迹白云;有些松,立影重岩,铁骨丹心,孤傲卓绝;还有些松,静卧山林,亭亭迥出,只待凌云。
而我却隐没在烟霭云深处,似飘忽的隐者,问道的仙人。犹记唐代诗人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短短几字,落笔简洁,清丽白描,意境悠远。苍松的风骨,白云的飘逸,将这位山间采药的高人,衬托得愈加道骨仙风。
我只是个捡拾松针的女子,与深山隐者,亦无缘得见,却和青松,有过无数次的交集。每次入山,总被荆棘划伤,或被虫蚁咬噬,却并不因此而却步。但从那时,我对世间万物,有了莫名的情感,开始敬畏和珍爱着每一个生命。记忆中,那株松,明明离得很近,却总是隔着一段云烟的距离。
捡回的松针松果,用来取火,煮一桌粗茶淡饭。乡村黄昏,几户人家,黛瓦上青烟缕缕,衬着斜阳,美到无言。松香弥漫了整座乡间,那些荷锄归来的农夫,放牧返回的童子,寻着香味匆匆到家。煤油灯下,几碟小菜,一壶老酒,过着朴素的流年。
松针煮茗,松花酿酒,松果入药,算是人间风雅之事。而我与松,多数只在书卷里重逢,或短暂邂逅于城市某座山林,又各自相忘。亦曾慕名去寻访庐山的云松,黄山的雪松,那些穿着青衫、披着白衣的隐士,附于苍岩峭壁之上,傲岸英姿,似要穿越迷岚,青云直上。
那些名山胜地的松,经过历代帝王将相,文人雅客的追慕观赏,早已成为一道瑰丽旷世的风景。它坚韧品质,高洁风骨,凌云之志,不为任何人更改。它远离繁喧,隐于山林,洞明世事,又不为红尘所牵。
大千世界,众生芸芸。古往今来,松被诗人赋予了不同的人格和气度。有幽居山林的隐者,有期盼赏识的墨客,还有禅心云水的僧人。这些青松,因了他们的笔墨,有了生命和灵魂。与我年少时所见的松,少了平淡与朴实,多了典雅和内蕴。
南朝齐诗人范云有诗咏寒松,“修条拂层汉,密叶障天浔。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他的松,傲雪独立,依旧稳若磐石,青翠挺拔。虽处红尘,然一袭白衣,雪枝傲展,落落风采,令人神往。
“南轩有孤松,柯叶自绵幂。清风无闲时,潇洒终日夕。阴生古苔绿,色染秋烟碧。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唐人李白的松,却孤独地长在南轩,一处生满苔藓的角落,不为人知。他本潇洒之人,乘一叶扁舟,仗剑江湖,飞扬跋扈。奈何一入长安,竟在皇城灯火中,迷失当年。他满怀抱负,希望若青松那般抵触云霄,一展才华。但终究还是醉倒在阑珊古道,梦碎长安。
“高松出众木,伴我向天涯。客散初晴后,僧来不语时。有风传雅韵,无雪试幽姿。上药终相待,他年访伏龟。”同为唐朝客,李商隐的松,却多了几分风流雅韵,悠悠禅意。他没有太多远大的志向,只放下迢遥仕途,暂忘悱恻爱情,在松风下,与高僧相邀。他亦心有所愿,只望青松能生成上药伏龟,为人赏识。
巍巍青松,在王维诗意的笔下,亦多了几分淡逸出尘,柔情婉转。“青青山上松,数里不见今更逢。不见君,心相忆。此心向君君应识。为君颜色高且闲,亭亭迥出浮云间。”松有如他的故人,不见时相思相忆,重逢时,则相知相许。王维的心,若青松一般闲雅清淡,功名于他,不过是一件华丽的外衣,不要也罢。
白居易爱松种松,有诗云:“爱君抱晚节,怜君含直文。欲得朝朝见,阶前故种君。知君死则已,不死会凌云。”他为与青松朝暮相见,于庭畔阶前栽松。并对这数寸之枝,寄寓期望,倘若青松存活不死,定会傲世凌云。白居易暮年之时,做了醉吟先生,忘记名姓,不问过往。每日喝酒吟诗,青松做伴,白云是家。
人间有味是清欢,倘若对这浮世烟火无法妥协,莫如趁早放下。须知千秋功业,一生繁华,终将付与苍烟夕照。你耗费光阴去追寻生命的谜底,到最后,未必是你想要得到的结局。
多想再去深山老林捡拾一次松针,和崖畔的青松,坐看云起。多想做一个无为的闲人,煮一壶松针茶,酿一坛松花酒,冷暖自尝。不为信仰,哪怕有一天,老死在江南某个古旧的屋檐下,亦是造化,亦为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