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流云

09-04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第28章 流云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喜爱王维的诗,清新自然,空灵闲逸。此诗为其隐居终南山所作,淡远之境,不输渊明之风,山水禅意,令人神往。
    金庸笔下那位超凡脱俗的白衣仙子小龙女,则常年居住于终南山脚下的活死人墓。与之为邻的全真教,亦在终南山脚下。终南山为秦岭山脉一段,峻拔秀丽,似锦绣画屏,临近长安,为修道高士隐居之所。今时亦有许多人,前往终南山寻仙访道,观云看雨。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潜的诗,亦是宁静淡远,无有雕饰。天地无言,四时井然,多少人落入尘网,碌碌难脱,渴望如飞鸟一样回归山林,白云那般自在闲适。
    山中百物,各自静怡。不管是漫步于清风明月的田野,亦或独行于细雨轻烟的竹径,皆可让久居尘世的心,找到片刻的宁静。这便是田园之思,桑梓之念。一湖水,几片云,数从山,梦里的故乡,还是那个模样,不因年轮更改。
    我亦曾守在山中村落,做着一个不入红尘的女子,采莲浣纱,伐薪煮茶。晨起,从雕花的古窗看去,隔着花帘,听几声莺歌燕语。流云于窗边踱步,来去匆匆,看似无情,实则有心。动与静,聚与散,于回风流云身上,寻不到一个终始。
    明代文学家陈继儒《小窗幽记》,曾写:“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阅读人生,历尽山水,亦只为了达到此番淡泊境界,不惊宠辱,任自舒卷。悠悠白云,来去如梦,于乱世浮生,从容飘荡,无所欲求。
    云,漂浮之物,万状姿态,居无定所。几多变幻,不知归期,亦无归处,随风聚散,一世空空。山中的云,倚着山光水色,若隐若现,携着微风雨境,美妙如画。云本无根,看过春荣秋枯,朝飞暮卷,总是释然超脱,随遇而安。
    那年初夏,我与邻居珍儿睡于她家的楼阁之上,夜看漫天繁星,晨观万千云海。那时幻想,自己是银河里的一颗星子,是否可以穿越古今,探看秦汉唐宋风采。亦想做一剪来去的白云,远离世外乡村,赏阅人间至美山河。
    你看过变幻莫测,洁净无尘的云吗?在炊烟初起的早晨,在阳光潋滟的午后,于西风斜阳的日暮,它一生变幻无端,孤独无依,风雨是过客,山水是路人。曾笑自己身似浮云,半生孤旅,没有倚靠,亦无真正的归宿。我曾经那么地喜欢云,如今和云一起同命运,共起落。
    夏日,外婆常坐于树荫下,穿针引线,绣花补裳。我于庭前的石几上,抬头看云。蔚蓝的天空,层叠的白云,安静悠闲地游走,缓慢地变幻各种姿态。一片云,于不同人的眼中,有不同的形状。一旦入境,午后的骄阳蝉声,亦觉安宁清远。
    小巷行人缓缓,偶有人提了吊桶于井边取水饮用。远处池塘斜柳下,有几个孩童自制钓钩,垂钓小鱼。邻居大叔坐于门前,破了竹篾,织补鸡笼。院内的梨树下,有我暮春用火柴盒埋下的蚕茧。云还在天上游走,飘过黛瓦青墙上,飘至幽谷深山。它们看似行经万里,轻盈变幻,终离不开这片故土,这座家园。
    山云比起村里人家所见的云,更为洁净悠闲,缥缈迷离。为了看云,我时常约了同伴,去几十里外的深山打柴。晨起几位孩童换了旧衫,穿了布鞋,腰间挎上砍柴的弯刀。手中布袋里,装着母亲备好的盒饭,为山上的午餐。
    打柴于孩童是一件趣事,父母不限制柴的多少,所以从不觉得辛苦。漫漫山路有清泉相伴,时有野果解馋,彼此欢声笑语,转瞬便抵达了山林。本是山水灵逸之地,丛林深处,树木繁盛,只要砍刀锋利,一担柴火仅需几个时辰。
    午饭寻一处空地,香糯的白米饭,配上咸菜炒毛豆,辣椒煎荷包蛋,在当年是最为丰富的美食。歇息之时,静躺于山石上,看天空来去的云彩,听风穿树林的声音。被荆棘划伤的手臂,亦不觉得疼痛。原来,辛劳的生活,亦可以过得那般诗意,安定。
    若遇上村里的樵夫,他们会聚坐一起,给我们讲述山妖鬼怪的故事。甚至教我们沿着太阳的方位,猜测时辰,找寻路途。遥指离散幻变的云彩,猜测旦夕的阴晴,明朝的风雨。这些久居大山的渔者樵夫,竟是通晓天文地理,深知世事人情。
    归来时暮云合璧,染柳烟浓,挑着沉重的柴木,竟无心欣赏日落绚丽的图彩。疲倦的心,如知返的飞鸟,愿与云同步,轻松自在。那些依靠砍柴为生的樵夫,如同伐薪烧炭的卖炭翁,一生风雨。他们虽然艰苦,却可以守候一片故乡的云,无须聚散,坦然地面对老去的光阴。
    “柳叶微风闹,荷花落日酣,拂晴空远山云淡。红妆女儿十二三,采莲归小舟轻缆。”曾经何时,我亦从荷花丛里,细柳岸边,穿梭过映在水波间的云影。晴空万里,连绵起伏的远山,衔着落日,美不胜收。即在此时,母亲一声声的呼唤,让我不再采莲,轻拢鬓发,缆上小舟。
    静美的天空,几朵闲云,悠然来去。山径的樵夫,采药的老翁,若云踪仙迹,远隔尘世风景。而我愿一生归隐于青山绿水,做那采莲的女子,守着如画江南,白云秋水,度过年年岁岁。
    不必等待来世,在今生剩余的时光里,一切都还来得及。东坡居士曾问:“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放下执念,便可远离浮华,泛舟江湖,不惧晴雨。在那简约庭院,做个凡妇,花荫下,静听廊风,闲看流云。
    后来,我亦成了一片云,在悠悠天地,在自己的人生里,淡淡来去,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