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还在,人已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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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还在,人已天涯
    人间春似海,寂寞爱山家。
    孤屿淡相倚,高枝寒更花。
    未来无色相,何处着横斜。
    不识东风意,寻春路转差。
    ——清?敬安禅师
    我记得一枝梅花,白梅,开在高墙内,墙壁是秋天银杏的颜色,青瓦还刻着某个年代的字。就是这么一枝开在山林古刹的梅,让我此生难忘。都说莲花有佛性,它似灵,飘荡在寺院每个角落,无孔不入。而梅花,忘记人间春色,不识东风情意,疏淡寂寞,安之若素。我是个念旧的女子,喜欢唯一,却对这两种花,难以取舍。季节安排好了,与梅相逢,便要与莲相离。
    我并不是一个绝对相信宿命之说的人。但承认,我信因果,信缘分。有江湖术士说过,我前世与佛结缘,所以今生要再续未了之缘。后又有寺庙高僧,说我佛缘甚深,要度化我。这些,我都不以为然,我是个散淡的女子,守不了清规,所谓的缘,只是某种灵魂上的相许。我不信佛,但我不能否认,我喜欢寺院空灵的禅境,喜欢檀木的冷香,喜欢佛前,一株草木的慈悲,还喜欢梁柱上,那一面古老的铜镜。但我更贪恋凡尘,贪恋抱薪煮火的暖,贪恋五味俱全的香。我之心愿,是在江南,一扇木格的窗下,与一个温和庸常的男子,素食布衣,安度流年。
    读一首梅花诗,一首僧人写的梅花诗。僧者心境,参着禅意,让梅花,也素雅出尘。“人间春似海,寂寞爱山家……未来无色相,何处着横斜……”这树梅花,不在如海的人间春色里,与百花争艳,却甘于寂寞,在山林独妍。它将时光挂在斑驳的山墙上,让遁世之人,可以看到它雅洁的模样、幽淡的清香。它从来不渴望春光,也不对任何人吐露眉间的忧伤,只偶尔和月亮倾诉些许清瘦的衷肠。它有时如同一个久居深闺的妇人,有时又恍若一位闲隐林泉的高士,还有时像一个禅坐云中的僧人。无论它是谁,我们只须记住,它慕清幽不羡繁华,它爱天然不喜轻妆。
    后来得知,写这首梅花诗的僧人,叫敬安禅师,又称寄禅、八指头陀,是声望卓著的奇僧。但我却偏爱他另一个雅号,白梅和尚。就是这位卓绝的诗僧,百花之中,独爱梅花,著有《白梅诗集》。许是因为名字相似的缘故,又或是因了同为爱梅之人,更巧的则是,我与这白梅和尚的生辰,皆为腊月,仅相隔一天。腊月,梅花的季节,冥冥中真有注定,不容许你去猜疑。若用平常心看待,世间万物都相生相连,擦肩而过,也算是一种缘。缘分,没有空间和时间的距离,只需一瓣心香,隔了万水千山,终能走到一起。
    敬安禅师,佛缘深厚。生于清咸丰元年,幼时随母拜月,喜母亲为他讲述佛祖、菩萨和神仙的故事。后父母双亡,家境贫寒,早尝人间辛酸。但他小小年纪,心存善念,所以他与佛门,只隔了一道薄薄的音墙。在他十四岁那年,一日风雨,见篱院满地零落的白桃花,感而大哭。落花为他开启了心门,于是去了湘阴法华寺,依一位东林和尚剃度出家。起法名敬安,字寄禅。从此断绝尘念,坐禅苦修,寒来暑往,几十年的光阴,都交给了佛祖。敬安禅师有着融通万物的襟怀,普度众生的悲悯,他以诗言志,脱去人间烟火,传达深深禅意。
    此一生,因为朝廷动乱,也经历佛事鼎盛,寺宇颓败的起落。但他立志复兴,四季讲禅,传扬佛法,重振宗风。敬安不仅是诗僧、禅僧,也是苦行僧。他喜好吴越山水,曾独自一人,手持竹杖,芒鞋破钵,遍访名山古刹,常啸林泉风月。他以石为枕,云位,松果为食,和泉水吞之。他曾想过佛前禅定,了无挂牵,甚至连诗也戒掉:从今石烂松枯,不复吟风啸月。然他与诗之缘分,不输与佛缘、梅缘。最后,诗名赢得满江湖,几乎掩盖了他的禅名。这令我更加地相信宿命,有些事,有些人,就是会纠缠一生,无法摆脱。
    就像开在禅院的梅,开在纸端的梅,开在心里的梅,看似几点淡墨清痕,疏离寥落,却花枝相连,难以割舍。守着彼此冰雪天地,安静绚烂,清绝又秀丽,坚定又柔软。一个爱梅的人,应当有梅的风骨、梅的雅洁,在无人赏识之时,也要心存淡定、吐露清芬。假如做不到,也没关系,就做一枝朴素的梅,就将自己搁置在山野驿外、断桥流水边,静静地开落。忘记年岁,忘记自己原来还可以给草木幽香,给尘泥温暖。
    一念起,万水千山皆有情。一念灭,沧海桑田已无心。敬安禅师曾到宁波阿育王寺,去拜佛舍利。当他看到佛陀真身舍利,万分激动,顶礼膜拜后,在自己手臂上剜下一块肉置于灯盏,并燃二指供佛。他禅心坚定,令人震惊,此后自号“八指头陀”。他用一颗慈悲心,去爱梅,写下无数首梅花诗,梅之神、梅之品、梅之骨、梅之韵,皆付诸于笔墨,在宣纸上流淌,似雪轻妍。诗心一明月,埋骨万树花,让人总也忘不了,曾经有个白梅和尚,和梅花的一段情缘。
    佛法无量,人生有涯。想在寺院里住一次,一次就好。听一次钟鼓,读一卷经书,看一抹烟霞,品一盏淡茶,还要折一枝梅花。已记不得,曾经多少次在佛前许下同一个心愿,我对佛说:“佛,你准我今生圆梦,我听你来世说禅。”从一个小小女孩,到如今只能轻轻握住青春的尾巴,虽长不出沧桑的模样,却也回不到昨日的晶莹。而我在佛前,许下的,还是同一个心愿。是梦难圆?还是梦太多?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了。
    古今多少兴亡事,都在杨柳烟幕中,高僧远去,终无缘相逢。我也只是,记得有个白梅和尚,他心系草木尘灰,是否会知道有一个我并不重要。梅花落尽,江山如故,潇湘云水,秋梦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