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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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3)
于是,依旧有许多人,在江畔吟唱李之仪写的这首《卜算子》,恍惚如醉。只是这堤岸太长,没有谁可以在星夜之前赶到他想要抵达的港湾,和爱人,共诉一夜柔肠。暮色来临之前,江岸已经点亮了太平盛世里才有的灯火。茶馆收拾起桌椅,结束了一天的忙碌,白天它为过客释放,夜晚,它只做自己的归人,借一扇窗,遥望远方。尽管,这么深的江水里,一定埋葬过许多冤魂,可是盛世风流,相思也许不可以起死回生,但是一定可以抚平时间的伤口。你年轻的时候,和韶光也许是敌人,真正老到心里覆盖了一层厚厚青苔时,反而愿意和韶光,化敌为友。因为你需要借助它的存在,去回忆那些细水长流的往事。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这般简洁如话、却情意回环的词句,想要让人不喜欢,都难。因为一首词,所以喜欢水,而后爱上了茶,爱上茶的清苦,和品后的回甘。我想着,在多年前,他们一定有过这样一次欢聚。那女子,用一片冰心,放入壶中,煮成香茗,他们剪烛西窗,夜话到天明。多年以后,他们各自品尝一盏茶,是否还能回忆起,当年冰心煮茶的味道?有时候,甚至会禁不住怀疑,自己当年,到底喝下了没有?为什么,只记得起白开水的味道,又在清晨到来之前,消失在梦中。一样的水,煮出两样的茶,就像是同一棵树,也会结出味道不同的果。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就是这样,在相思里惊心度日,把离愁别恨当成是千劫百难,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怨怪起永不休止的江水。都说江水无情,不为任何人停驻,却不知,江水又比任何人都有义,至少它不会转身,留下无谓的纠缠。人的相思,会有尽头,许多人,明知相思枯竭,却连诀别的勇气都没有。把秘密托付给时间,而自己却在人生的荒原,寻找新的一席之地,开始另一段缘起,偷折一枝分外的桃花,占为己有。桃花凋落,就像那些绚烂的爱情,抵不过年华的流转,曾经炽热如火,一旦转身,竟冷得毫无血色。这样也好,倘若都是圆满无缺,又如何将彼此的光华和黯淡显现。倘若背叛了爱情,也无须愧疚,就当是恪守了生命的理则,荣枯是本分。
可还是忘不了相爱时的千恩万宠,想要在江水中品尝出同样的相思,不辜负彼此的心意。总以为握住相思,就是拥有了护身符,要知道,灵符也是有期限的,过期了,就会失去效用。其实隔着万里蓬山,要比隔着一扇窗、一道门槛的对话,更耐人寻味。不要以为闻到彼此的呼吸,就意味着亲近。距离就像一条长长的红丝线,它可以延续情感,越远的地方,越是久长。久别重逢的人,聚在了一起,满怀惊喜地想要吐露衷肠,说出口,才发觉,自己记着的不过是时间遗落下来的一些流水账。
静下心来,才想起了写这首词的作者,李之仪。这首词,因为语言通俗易懂,又风情独特,所以读过的人,都难以忘怀。这样的字,因为简单,所以食髓知味,尤其在长江一带,风靡一时,那些恋爱中小别的男女,常常借词句来表达心意。
流年易过,那些失去的光阴和美好的爱情,都沉在水中。又会有新人,来到江岸,在告别之前,探身取水,装一罐水的相思,也装一罐水的性灵。回去后,有些人,迫不及待,饮下,有些人,刻下誓言,封存。
关于李之仪,历史上只给了他轻描淡写的几笔。北宋词人,字端叔,自号姑溪居士,才华横溢,做过官。而我却深记,那么一段文字。李之仪《与祝提举无党》说:
“某到太平州四周年,第一年丧子妇;第二年病悴,涉春徂夏,劣然脱死;第三年亡妻,子女相继见舍;第四年初,则癣疮被体,已而寒疾为苦。”后遇赦复官,授“朝议大夫”,未赴任,仍居太平州南姑溪之地,以太平州城南姑溪河(又称鹅溪)为缘,自名“姑溪居士”。卒后葬于葬当涂藏云山致雨峰。
短短几行字,仿佛看到一段被年轮的利刃宰割的人生。
不知道,那个在水一方的伊人,究竟是谁。可我们都明白,在长江水没有饮尽之前,她已经将自己和爱情一起典当,变卖给了别人。而词人,也错过了,赎回的期限。这么多年,长江的水,依旧东流,曾经约定好的人,和相思,一起缺席。
七夕又为乞巧节,中国传统的情人节,带着浪漫而悲情的色彩。不知道究竟起源于什么时候,据说节日起源于汉代,但是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却在更遥远的从前。每个人都知道,那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情事,有一段人间四月天的开始,有一段秋风悲画扇的结局。所幸他们的爱情,没有被命运粉碎成尘灰,时光给了他们一个永恒的距离,并且给了一个相逢的机遇。一年一度,没有期限,万世之后,或许青山已老,江河逆转,这段诺言,不会背离。
爱情就像是一棵树,开了幸福的花,结了不幸的果,而这果,却不是一个人独尝。所以,当悲伤无边蔓延的时候,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鹊桥仙秦观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藉也在悄悄滋长。今日,不是所有的织女身边,都会有一个牛郎,也不是所有牛郎的身边,会有一个织女。纵算有,现实的银河,波涛滚滚,也不会有一座鹊桥,安排他们相会。此岸和彼岸,隔着一道不长不短的流年,离别的渡口承载不起相逢。
人生就是这样,有人失去,便有人拥有;有人聚,就有人散。
七夕是牛郎和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他们有一年的分离,换这一日的相逢。所以,与红尘那些朝朝暮暮的男女无关。
就在今日,如果你去翻开尘封多年的书卷,或许还能看到一页泛黄的书签,那是一张年轻的记忆。年少时,一定有许多人,将秦观这首《鹊桥仙》,用蝇头小楷,细细抄写在书签上,寄给心仪的人。年少的梦多么美丽,连惆怅和遗憾都是浪漫的。可以轻易地许诺,随心说出“我爱你”,就像一朵花,许诺一棵草,花竟忘记,它要先自凋零。就像滔滔江河,许诺一叶孤舟,它忽略了,它活着的使命。无论这些诺言,是否会兑现,但我们都怀念,那种脱口而出的美好。随着年岁增长,却不敢轻易许诺,害怕沉重的诺言,束缚了自己,伤害了别人。
写下这首《鹊桥仙》的人,是被称为“苏门四学子”的秦观。他的多情和婉约词风,造就了这么一首千古绝唱。秦少游虽才高八斗,却三试及第,走上仕宦之途,亦不平坦,也得过恩宠,后遭贬谪,写下许多惆怅悲怆的词篇。然而秦观的词,写风月情事的极多,他喜和歌妓往来,不惜笔墨,为她们写下“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等此类诸多锦词佳句。历史上,记载他和不少歌妓的风流韵事,甚至和才情横溢的苏小妹还有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虽然只是传说,他们的人生却因为这段传说而美丽、而风情。
千年之前的秦观,大概也是在七夕之日写下这首《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这里的一“巧”一“恨”,写出乞巧节里,牛郎和织女这段悲情的故事,伤感的相逢。迢迢银汉,将他们生生分离,命运将他们置于两地,只能在渡口相望,丈尺之遥,握不到彼此的手。人间的恨,莫过于此了。然而,“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秦少游视这样的相逢,为金风玉露,多么华丽又温存的字,就这样落入各自的眼中。于他,是一缕多情的金风,于她,是一盏洁净的玉露。这样曼妙的相逢,虽然一年一度,却胜过人间,那些终日厮守的夫妻。
可我总不以为然,我心中所想的,应该是这样的图画--他们应该有一间朴素的茅屋,篱院里有一口水井,几畦菜地,种了许多花花草草,养了几只小鸡。温柔平凡的织女,每日坐于家中,低眉于手中活计,操持家务,只知生养。而朴实憨厚的牛郎,日出时在农田里耕种,日落归来,手上拎着池塘里捕到的小鱼,或是一只在树下逮到的野兔。煤油灯下,一家几口,其乐融融地吃着佳肴美味,或家常小菜。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内心清透如水,他们也许肤浅,但他们要的,就是这样微小的相依,平实地拥有。绝不是那一年一度金风玉露的相逢,绝不是。
可是不能,尽管他们可以做红尘的奴、红尘的仆,也不能如愿地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我看到织女,在缥缈的天界,一次次将生锈的光阴,擦得银亮,为的是一年一度的鹊桥相逢。便有了:“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他们在似水的柔情里缠绵,在如梦的佳期里沉醉,心中却害怕,短暂的相逢,又要踏上鹊桥的归路。“忍顾”二字让本就微薄的幸福,又在开始掉落、悲伤,在苍茫的天际弥漫。鹊桥长恨,来路有期,归路也有期。他们无法越过命运的藩篱,用一年的一日,去换一份天长地久。
所以,他们故作潇洒、强忍悲戚地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这也只是秦少游的爱情观,是他笔下的牛郎织女。就像是他给自己一段风流情事,所找出的美丽借口,一种对无奈分别的慰安。我知道,被等待煎熬了千万年的牛郎和织女,再不愿贪恋那金风玉露的相逢。只想守着彼此浅淡的温度,彼此简约的幸福,看人间的,一草一木,一尘一土。
多少人,将爱情,匆匆地装进口袋,待换了衣服,也就意味随手丢弃了爱情。也有人,将爱情,放进端砚里研磨,写在宣纸上,无论经历多少朝代,都不会褪色。只是有几人,将爱情藏入心间,用灵魂耕耘,在岁月的土地上,等待一季一季的,幸福花开。
晨起时一场狂风暴雨,心中暗自感叹,七夕之日,这风雨,是否会耽误了鹊桥相会的佳期?看来在千古注定的命数里,所有的忧虑,所有的渴盼,都是徒劳和多余。此时的窗外,一枚上弦月细瘦,院内葡萄架上枝影缠绕,我没有坐在竹椅上倾听,因为不想惊扰。只在静夜里,轻啜一盏茶,闻着雾气衍生出的,淡淡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