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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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智是在省城呆过了十天返回清风街的。孙女的手术很成功,割开了封闭的肛门,只等着伤口痊愈后大便就正常了。夏天智满怀高兴,等到白雪娘带着庆玉的小女儿去照管白雪和孩子,他自己就带着一大包买来的秦腔磁带先回来了。清风街发生的事,是他回来后知道的,他就去万宝酒楼向夏雨要了一千元,谎称向出版社再购一部分《秦腔脸谱集》,把钱悄悄送去了书正家。书正见夏天智拿了钱来,从炕上下来一瘸一瘸地走着去倒茶水。夏天智说:“你给我走好,直直地走!”书正说:“走不直么,四叔!狗日的赵宏声整我哩,现在我走到哪儿路都不平!”端来了茶,茶碗沿一圈黑垢,夏天智不喝,骂道:“这碗恶心人不恶心人?你还讲究在乡政府做过饭哩!”书正说:“清风街上我最服的就是四叔了,四叔做事大方,你就再骂我,我心里还高兴哩!”却又说:“四叔人大脸大,去乡政府再做饭的事,还求四叔给说话哩!”夏天智说:“你别给个脸就上鼻子啊!你去乡政府问过了?”书正说:“我让我媳妇去过,人家不肯再要了,嫌我是跛子。”夏天智说:“我咋听说是嫌你不卫生,还庆幸断了腿是个辞退的机会。”书正说:“那些干部官不大讲究大哩,乡长要筷子,我好心把筷子在衣襟上擦了擦给他,他倒嫌我不卫生,我衣襟上是有屎呀?!”夏天智当然没有去乡政府给书正说情,书正的媳妇倒自个去找乡长,乡干部一见她,先把大门关了,敲了半天敲不开。她说:“当官的这么怕群众呀!”门还是不开。她就大声喊,喊她来取书正的一双鞋的,难道乡政府要贪污群众的鞋吗?隔了一会儿,门上边撂出来一双鞋,是破胶鞋。
书正的媳妇提着破胶鞋往回走,走到砖瓦场旁的土壕边,一群孩子用棍子抬着连了蛋的来运和赛虎,孩子们哄地散了,这婆娘就拾了棍打来运。来运拖着赛虎跑,又跑不快,被木棍打得嗷嗷叫。乡政府的团干从街上过来,夺了棍子,说:“狗也是一条命,你就这样打?!”婆娘说:“我没打赛虎,我打来运。”团干说:“来运是赛虎的媳妇,你打来运是给乡政府示威吗?”婆娘说:“噢,狗是夫妻,乡政府才护着夏天义呀!”团干说:“你这婆娘难缠,我不跟你说!”拿了棍子回乡政府了。书正媳妇又用脚踢来运,来运已经和赛虎分开了,立即发威,咬住了她的裤腿,她一跑,裤子哗啦撕开一半,再不敢踢,捂着腿往家跑。
夏天义却在这天夜里添了病,先是头晕,再是口渴,爬起来从酸菜瓮里舀了一勺浆水喝了,再睡,就开始发烧,关节里疼。天亮时,二婶以为人又起身去七里沟了,腿一蹬,人还睡着,说:“今日怎么啦,不去七里沟?”夏天义说:“我是不是病了?”二婶从炕那头爬过来,用手在夏天义额上试,额头滚烫,说:“烧得要起火呀!你喝呀不?”夏天义说不喝。二婶说:“是不是我把老五的媳妇叫来,送你去宏声那儿?”夏天义说:“谁不害头疼脑热,我去干啥?恐怕是头发长了,你让竹青来给我剃个头。”二婶摸摸索索去了庆堂家,竹青把理发店的小伙叫来。夏天义的头皮松,剃头时割破了三处,都粘着鸡毛。夏天义想出来活动活动,但走了几步,天转地转,面前的二婶是一个身子两个头,他又回来睡在了炕上。到了下午,后脖子上暴出了个大疖子。
夏天义没有想到一颗疖子能疼得他两天两夜吃不成饭,睡也睡不好!二婶害怕了,这才告知儿子们,儿子们都过来看了,把赵宏声请来给贴膏药。庆金说:“啥病你都是一张膏药?”赵宏声说:“我耍的就是膏药么!”庆金说:“为啥这样疼的?”赵宏声说:“疖子没熟,就是疼。”庆金说:“还有啥药吃了能叫人不疼?”赵宏声:“那就得打吊针消炎。”庆金说:“打吊针。”赵宏声说:“这膏药我就不收钱了。要打吊针得连续打五天,我就贴不起药费了。”庆金就去和几个兄弟商量,得给老人看病,庆满的媳妇问:“这得多少钱?”庆金说:“现在药贵,几百元吧。”庆满的媳妇说:“不就是个疖子么,贴上膏药慢慢就好了,还打什么吊针?”庆金说:“老人年纪大了,啥病都可能把人撂倒。”淑贞说:“人老了就要服老哩,再说人老了不生个病,那人又怎么个死呀?!”庆金啪地抽了老婆一个耳光,骂道:“这都是你说的话?”淑贞一把抓在庆金脸上,脸上五道血印儿,说:“你还打我呀,你们人经几辈就是能打人么,不打人也不至于落到病成这样!我不孝顺,你孝顺,你给你爹去各家要钱治病么,看你能要出个一元钱来,我都是地上爬的!”庆金不言语了,气得去河滩转,肚子鼓鼓的,一边揉一边说:“气死我啦!唉,气死我啦!”又觉得自己窝囊,伤心落泪。转了一会儿,心想几个弟媳妇肯定也是不会掏钱的,他不愿再给他们说,可他自己又没钱,便去了西山湾的血站卖了血。
庆金没想到给他爹只打了两天吊针,夏天义是忽闪忽闪着又缓和过来了,而他却从此面色发黄,见荤就吐,一坐下来便困得打瞌睡。光利去了新疆后所经营的供销社关了门,却一直欠着承包费,人家最后清算,以商品抵债,把他又叫了去。原想着把那些积压商品拉回去还可以办个杂货摊儿,现在全抵了债还不够,人一急,眼前发黑,就昏倒了。醒来寻思什么病上了身,趁机在县医院做个化验,结果是肝硬化。庆金问医生:这病要紧不要紧?医生说:当然要紧,往后再不得生气,熬夜,喝酒,好生吃些保肝药就是。庆金没有去买药,回来也没给任何人说,只是再聚众喝酒时坚决不动杯子。
眼看着到了腊月十几,庆金坐在夏天智的院子里晒太阳,太阳暖暖和和。夏天智吃了一阵水烟,见庆金耷拉个脑袋,来运也卧在那里不动,就说:“提提神吧!”放起了秦腔。庆金不懂秦腔,问放的是啥调?夏天智说:“你连苦音慢板都听不来?”顺嘴就哼:
庆金说:“人心里早些不美,这曲子听着惶。”夏天智说:“你不懂就少指责!给你听个《若耶溪》,只怕戏词儿太文。”就放了西施唱的一段:“一叶儿舟,一叶儿舟,一叶儿舟自在流。渔女儿,坐在船头,渔老儿,垂钓钩。鸥不知人,人不知鸥,世外桃源多自由。胜如我,拘在茅屋,纺织不休,没爹没娘,多病多愁,无雪常叫梅花瘦。”庆金果然听得不明白,却说:“响鞭炮了!”夏天智侧耳听了,果然有鞭炮响,说:“谁家过事啦?”庆金说:“今日庆玉成亲了么。”夏天智说:“他成亲呀?!是和黑娥?”庆金说:“他没来给我说,只给庆满说了,让庆满带话要我过去吃酒。我那么贱,欠一口酒?我是他大哥,他不来亲口给我说,他家离我家千山万水了?”夏天智说:“我连个口风儿都没听到。”庆金说:“他记恨你!连我爹都没请,我爹今日还是去了七里沟。”夏天智说:“你爹身子虚成那样了,还往七里沟跑呀?!他庆玉是个横爬的螃蟹,他都请谁啦?”庆金说:“我刚才到你这儿来,瞧见君亭、上善、金莲、三踅,还有丁霸槽都去了。听庆满说他不大闹,只待三桌客。亏他待的客少,他就是山珍海味摆一河滩,看清风街能去几个人?”夏天智说:“他不请我了也好,请我我也不去的。听戏,咱听戏!”夏天智这回在高音喇叭上播放磁带,满清风街都是了秦腔。来运从地上爬起来,应着曲调也嚎叫,痒痒树上的叶子就哗哗地往下落。夏天智突然把高音喇叭又关了,他说:“咱这么放秦腔,别人还以为是给他庆贺热闹哩!我给你说戏。你知道不知道白雪他们剧团里退休了的那个癞头红?”庆金说:“听说过,没看过他演的戏。”夏天智说:“人是一头的癞疮,但扮了旦了,走是走样,唱是唱样,一笑一颦比女人还女人哩!他演过《走雪》中的曹玉莲,在戏台上过独木桥,独木桥不容易渡过,他是半晌不敢迈步,最后由老曹福给他抓了一枝杨枝,才手握柳枝往前走,走到桥中,无意间眼睛向下一扫,万丈深渊啊,视线就转移了,腰腿颤震,变脸失色。他演《送女》,唱到‘人人说男子汉心肠太狠’,就把余宽一指,失手太重,把余宽差点推倒在地,又急切地拉回来。好不好?好,恼恨,惊怕,不忍,怜惜,全表现出来了。还有,她给余宽诉苦一段,越说越亲,越诉越苦,刚说出‘咱夫妻同床共枕’,她爹一声咳嗽,当下噤口,一脸羞红……”夏天智说得收拢不住,却不见庆金反应,说:“你咋不言喘呢?”庆金还是没吭声。夏天智回头一看,庆金却闭着眼睛睡了。夏天智就上了气,拿脚踢了踢庆金的椅子,庆金醒过来,说:“我听着的。”夏天智说:“你听啥着的,人家没叫你去吃酒,你就气成这样啦?”庆金说:“吃酒的事我早忘了,你还记着!我只是困。”夏天智说:“你咋啦,有病啦?”庆金说:“可能是这几天没睡好。”夏天智说:“说你大,你不大,说你小,你也是退休了的人,你不要跟庆堂、瞎瞎他们打麻将了就没完没了,那身子能吃得消吗?”庆金噢噢地应着,觉得要上厕所,就去了厕所,但怎么也拉不出来,蹲了半天,才有了指头蛋大一点干粪,硬得像石子。
趁空,该交待我了吧。其实庆玉是邀请了我去吃他的喜酒的。头一天的傍晚,书正一瘸一瘸到商店里去买盐,我刚好从七里沟回来,他在前边走,我就跟着他。他瘸起来是左边高右边低,身子走着走着走到了街道的右边,我也就学着他的样,一闪一闪地走到了街道的右边。坐在土地神庙台阶上吃旱烟的武林就嘎嘎地笑。武林的笑是傻笑,书正说:“你笑啥的,看见我瘸了你高兴?”武林说:“我,啊我没,没笑你!”我就跑到台阶上,害怕他说我在书正的身后学书正,我说:“武林,坐在这里干啥哩?”武林说:“没干啥,啊吃,吃烟哩。”他把旱烟袋递给我,我不吃。我说:“武林,没事干的,你买些酒咱俩喝。”武林说:“没钱,钱么。”他把口袋亮着,口袋里有一元钱,买不成酒。我们都是穷光蛋,又都是光棍,我每到晚上就觉得没意思,我想武林也肯定觉得没意思才坐在这里,坐到别人家里人家不欢迎,土地公土地婆是两块石头,它们不嫌弃。我就想出了一个坏主意,寻了一条长线把那一元钱拴了,放在街上,我们就拉着线头蹴在庙门口,要瞧别人来捡钱的笑话。这时候,一男一女从街那边过来,女的头上裹着头巾,男的穿着大衣,还未认清是谁,那女的就看见了钱,弯腰去捡,我赶忙就拉线,一元钱在街面上滑动,女的也就随着钱小跑,跑到庙门前了,钱又上了台阶,她有些奇怪,抬起头了,我才看清是黑娥。黑娥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好意思。穿着大衣的男的就说:“引生,引生,你日弄谁呀?!”他是庆玉。武林一见是庆玉,脸就黑了,不愿意见庆玉,背过身去,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流氓!流氓!”庆玉却大声地对我说:“引生,明日邀请你去我家吃酒!”我说:“吃什么酒,你舍得给我吃酒?”庆玉说:“明日我结婚呀,你来!你来了热闹!”庆玉和黑娥走了,武林就哭,拿他的头在庙门上撞。我说:“撞啥呀?撞破了你白受疼!”武林就不撞了,也不哭,说:“引生,啊引,引,引生,那两个狗,狗男女,呸,结婚婚呀你,去吃酒?”我说:“我想吃酒。”武林说:“你不,不要去,啊我,请,请你吃酒!”我说:“一元钱能买个啥酒?”武林从头上卸下帽子,他戴的是火烧头棉帽,帽壳里垫着牛皮纸,头油把牛皮纸蹭得黑乎乎的,牛皮纸下放着一张五十元人民币。武林说:“你不要去,噢,我请你吃酒!”他去商店里果然买了一瓶烧酒。
第二天,我没有去参加庆玉和黑娥的婚事。我才不去哩。武林就是不请我吃酒,我也不会去的,人活得还得有个志气的。我去了七里沟,只说夏天义和哑巴是不会来了,但哑巴来了,夏天义也来了。我奇怪他们没说庆玉的婚事,或许他们压根还不知道,我也就没提说。这一天,我们在收割麦子。那棵麦子已经成熟了,大拇指头粗,一乍半长,把它剪下来,我们趴下去给土地磕头,感谢着七里沟能生长这么好的麦穗。夏天义是带了一个小木匣子的,他把麦穗放在木匣子里,说他要送给县种子培育站,让人家做母种,培育出一批新麦种来。夏天义的决定我是反对的,何必送给他们呢,一个麦穗他们会重视吗,就是重视,凭那些人的技术,能培育新麦种吗?与其把麦穗给县上的人,不如让清风街人都能看看,或许能促进村两委会下决心淤七里沟的。我的意见得到夏天义的赞同,但把麦穗放在夏天义的家里还是村部,我们费了脑筋,最后意见一致,就放在土地神庙里。我们三人当即从七里沟回到街上,就在土地神庙里的庙梁上拴了一条铁丝,把麦穗吊在了石像前的供案上。你见过在屋梁下吊着的腊肉吗,见过吊着的一嘟噜包谷棒子吗,因为以免老鼠从绳上溜下去偷吃,那绳上要系个灯罩。我们也就在麦穗上的绳上系了个草帽。土地公土地婆是管理土地的神,土地上产生的大麦穗应该敬献给它们,而土地神庙是公众的场合,清风街的人谁都可以看得到。赵宏声是最会锦上添花的,他当然送了副对联又贴在庙门上,一边是“庙小神大”,一边是“人瘦穗肥”。我说:“我们是瘦了吗?”果然是瘦了,平日里却没在意,一留神,夏天义是比春天里几乎瘦了一圈,他那脖子上的臃臃肉也不见了。哑巴的嘴唇上茸茸的有了胡子,声也变得瓮里瓮气,但他的腮帮子没有了两疙瘩肉,嘴就显得噘了出来。我看不见我,拍拍肚皮,说:“真的是瘦了,以前肚子凸凸的,现在是一个坑!”夏天义说:“不是瘦了,是肚子饥了,叔今日请你们吃饭!”夏天义请我们吃饭就是吃凉粉,一进小饭馆,他喊:“一人两碗凉粉!醋要酸,辣子要汪!”两碗凉粉,夏天义就吃醉了。夏天义放下碗,眼睛就眯着睁不开,往起站时险些跌倒,他扶着桌子,说:“吃呀引生,往饱里吃,他庆玉待客哩,叔就在这儿招呼你!”我这时才知道,夏天义是晓得庆玉结婚的事。这时候,我听见了高音喇叭上的秦腔,我说:“天义叔,你听戏!”但高音喇叭却停止了。
庆金在厕所里半天拉不出屎来,夏天智也有些急了,才要过去看看,院子里进来了腊八。腊八是在省城给白雪照管孩子的,怎么回来了?夏天智心里惊的,忙说:“腊八你咋回来了?”腊八扑在夏天智的怀里就哭。夏天智忙问出了啥事,腊八说:“是我爹把那妖婆娶了?”夏天智松了一口气,说:“你知道了回来的?”腊八说:“我刚一下班车听说的。”夏天智说:“我腊八也大了,离开他还活不成了?你还有你娘,也还有你伯你叔和爷哩!”腊八就又哭了:“我娘可怜。”四婶听见是腊八回来,她在炕上整理针头线脑,忙下来问腊八吃了没,就要去做饭,又高声朝隔壁喊:“菊娃,菊娃,你在没在,咱腊八回来啦!”菊娃从隔壁院里过来,穿得新新崭崭,头发上抹了油,梳得一个大髻,见腊八笑着,便说:“你这娃,好好地哭啥的?”腊八说:“我爹……”菊娃说:“你咋就那么稀罕个爹?!你爹死了!去把衣服换换,换新衣服,活得旺旺的才是!”夏天智赶紧给四婶使眼色,四婶就拉了菊娃母女去厨房。四婶是早上就蒸了一锅土豆,大声嚷道着要做一顿糍粑吃,菊娃就把熟土豆放在了石臼里用木榫槌。庆金终于从厕所出来,站在院子里觉得木榫槌得像地震,脚下都在颤动,四婶对他说:“庆金你也不要走,今日四婶给咱做最好的,高高兴兴吃一顿饭!”
吃毕了饭,腊八的情绪好些了,夏天智才问起城里的事,说:“腊八,你白雪嫂子和娃咋没同你一块回来?”腊八说:“还得做一回手术的。”庆金说:“谁咋啦,做手术?”夏天智忙说:“给夏风做痔疮的。北方人十人九痔,贴贴痔疮膏就会好的做什么手术,真是的!”忙起身去卧屋取茶叶,喊:“腊八腊八,你给我帮个手。”腊八进去了,夏天智从糖罐里捏了一撮红糖往腊八的嘴上一抹,自己又把指头舔了一下,说:“我给你叮咛十遍八遍了,娃娃手术的事给谁都不要说!给你娘也不要说!”腊八说:“我说漏嘴了。”夏天智问:“怎么还要做第二次手术,不是手术已经很成功了吗?”腊八说:“你一走,娃娃的肛门又发炎了,医生说孩子太小,等十二三岁时再做一次人造肛门,而近期只能在肛门插一个管子,让粪便从管子里排出来。”夏天智手就抖起来,越不让抖,越抖,他握住了箱子上的锁子,说:“那你急着回来干啥,不等着……”腊八说:“我哥和我嫂子整天吵架的。”夏天智说:“吵架?你西街婶子也在那儿,他们还吵架?”腊八说:“气得我那婶子哭了几场,也呆不住了,我两个就回来了。”夏天智嗯了一下,闷了半会儿,说:“回来了也好。一定得保密,别人问起啥都不要说,就说都好着哩。”腊八说:“这我知道。”两人从卧屋出来,夏天智让四婶去沏茶,四婶放的茶叶少,又给各人的杯子里倒的水满,夏天智发了火,说:“就放这点茶?酒满茶半,你把杯子倒得这么满是饮牛呀?倒了,重沏!”四婶说:“你吃炸药啦?!”庆金忙拿了茶壶说:“我来我来。”
待腊八母女和庆金一走,夏天智对四婶说:“你把锅碗洗了,你过来。”四婶没有理。夏天智又赶到厨房去,说:“我是正烦着的,说了你一句,看你凶样!你知道不,娃娃的手术失败了,现在要在肛门那儿插个皮管子。”四婶的一只碗从手上掉下去,在锅子里烂了,说:“爷呀,插皮管子?那是长法呀?!”夏天智说:“我想近日再去省城。”四婶说:“你去我也去。我娃倒遭了啥孽了,那么小的,动了刀还不行?”夏天智说:“你去顶屁用,你儿子是能听你的?他和白雪整天是吵,已经闹崩了,连白雪她娘都气得回来了,我害怕娃娃病没治好,他两个倒要出事哩。”四婶不洗锅了,一屁股坐在灶火口的木墩上,眼泪淌了一脸。
夏天智还没有动身去省城,白雪就抱着孩子从省城回来了,白白净净的白雪已经黑瘦黑瘦,头发也没有光泽,眼圈乌青。三个婶子都来看娃娃,白雪送给她们一人一双胶底棉鞋,白雪说:“这鞋是专为你们这些半缠半放的脚做的,又轻又扒滑。”三个婶婶都说:“咱这脚穿的鞋城里还有卖的?”喜欢得当下脱了旧鞋换新鞋。但二婶的脚在大拇指处凸了一个大疙瘩,穿不进去。白雪很难堪,二婶说:“就好,就好,穿不成我也拿上,等我死了,睡在棺材里穿!”她们就热惦着把孩子抱过来抱过去,尖声地说:“狗娃子,蛋娃子。”胡起名字。大婶问:“没给断奶吧?”白雪说:“断是没断,但能喂些稀的。”大婶就把一疙瘩馍在嘴里嚼嚼嚼,嚼烂了,用舌尖送到孩子的嘴里。白雪说:“我来喂!”白雪不让她们多抱孩子,抱过来的时候趁她们不注意把那嚼过的烂馍从孩子嘴里掏出来握在了手里,而同时拧了一下孩子的屁股,孩子便哭了。孩子一哭,白雪把孩子交给了四婶抱,四婶又交给了夏天智,夏天智抱着去巷子里转悠了。孩子的肛门处是插了一根皮管,粪便再不从前边出来了,但饮食一定要吃稀的,而且粪便出来不能控制,只能随时检查着更换裹在身上的宽布带。孩子就显得很粗,抱得人累。事情就是这个样儿了,没人时四婶总是哭,夏天智说:“有了苦不要给人说,忍着就是。灾难既然躲不过,咱都要学会接受。”夏天智还现身说法,他在五十岁的时候患过胃病,啥药都吃了不见效,他就每天晚上在心里和病谈判,既然制伏不了病,就让病在身上和平共处,并享受着与病和平共处的好处:比如家里人不让你吃粗粮,周围人照顾你少干重活,什么事都不使强用恨,能宽容,能善良,人际关系好,还可以静了心学一门手艺,他就是那时学画起了脸谱的。夏天智说:“病得上了十年,我现在不是啥都好了吗?”夏天智开导着四婶和白雪,但他心里却悬着一件事,一直不敢对四婶提说,也不敢询问白雪。直过了七天,四婶去泉里淘米了,白雪把孩子哄睡了,拿了扫帚扫院子,扫着扫着,立在痒痒树下不动弹,看着树上的蚂蚁。那是一长队的蚂蚁从树上往树根的洞穴里爬,都带着东西,非常努力,又非常有秩序。夏天智坐在卧屋画脸谱,撑揭窗时看到了这一切,身上的肉就酥酥地抖,似乎要一块一块掉下来。他终于问起夏风,问夏风怎么不送她们回来,白雪怔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低了头又扫起地。白雪一直背着揭窗在扫地,夏天智就明白小两口真的是闹崩了,他最担心的事真的就发生了,张了嘴说不出一句安贴的话,就默默地看天。天上一朵云往下落,落到了院子里,明明是一朵云落在院子里,白雪又是扫了一下,云不见了,而白雪拧过身的时候,一把泪珠子洒在了地上。白雪说:“爹,天怕要下雨了,挂在墙上的烟叶收拾不?”夏天智说:“下雨呀?”白雪说:“树上的蚂蚁都进洞啦。”夏天智说:“噢,那是要下雨呀。”自己走出卧屋,搭了梯子从山墙上卸烟叶,差点从梯子上要掉下来。
此后的数天,清风街上没有再听到高音喇叭播放秦腔。高音喇叭里的秦腔听惯了,有时你会觉得烦,但一旦听不到了,心却空空的,耳里口里都觉得寡。来运多时没来院子里卧了,熬过了汤的排骨在门道处让鸡啄着,鸡又啄不动,惹来了三只绿头苍蝇。院墙根的牡丹蓬折断了支撑了木棍,哗啦扑沓下来,夏天智再次用夏天里撑蚊帐的竹竿把牡丹蓬架起来,四婶埋怨了怎么用竹竿撑,那夏天了又拿啥撑蚊帐呀?夏天智有些生气,嘴里没吭声,转过头来,又发现花坛东北角的一朵月季在掉花瓣,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剥,花瓣掉下一片,又掉下一片,一朵花立时没有了。白雪在西厢屋里哼秦腔的曲牌哄孩子,孩子仍哭声不绝。夏天智说:“白雪,让你娘哄哄。”白雪把孩子抱给了四婶,却说:“爹,多时不见你放喇叭了,你咋不放了呢?”夏天智说:“你说放吗?”白雪说:“放么。”夏天智就播放了秦腔。播放了秦腔,夏天智第一回没有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他把孩子要了过来抱着,对四婶说:“我出去转转。咱家不是还有银耳吗,你给熬熬让白雪喝。”四婶说:“熬的排骨汤还有,熬什么银耳汤?这事用不着你操心!”夏天智说:“你说话这么冲的!你可不敢对白雪这样呀。”四婶恨了一声,把夏天智推出了门。
街上的人看见夏天智抱了孩子,都觉得稀罕,说:“呀,四叔今日没端你那白铜水烟袋了?”夏天智说:“我孙女不让我吃烟了么!”大家都来逗孩子笑,孩子却就是不笑。问:“给娃娃起了啥名字吗?”夏天智说:“还没个名儿。”染坊里的人把一节印花布裹在孩子的身上,说:“四叔是文化人,肯定会在字典上给娃娃起个好名字的!”夏天智说:“翻了几次《辞海》,拿不准个意思好的。”那人说:“长得多胖的,一脸的福相,叫个福花!”夏天智说:“不要。人要有福,还要贵哩。”那人说:“牡丹是富贵花,那就叫牡丹!”夏天智说:“这倒是个好名字!”染坊人的建议受到了采纳,便很得意,又说:“娃娃也没认个干爹吧?”旁边人说:“你是个人来疯!起了个好名儿又要想当干爹吗?夏风和白雪是什么人,认干爹认你这农民呀?!”那人说:“我哪里敢想当干爹的事!可农民怎么不能认呀?干爹又不是亲爹,农民没钱没势没知识,身体却好,认个农民干爹对娃娃好。”夏天智当下心就动了,说:“那倒是,认个农民干爹也好啊!”大家就起哄:“那就认吧,那就认吧!”清风街的风俗,要认干爹,就在动了这种念头之后,立定一个地方,朝着一个方向等待,等待来个什么人了,那人就是干爹。当年夏天义生了第五个儿子,瘦小得像个病猫,二婶就这样认过干爹,她抱着儿子是立在东街口朝北的,等来等去没有等着一个人,却来了一头猪,二婶就说:“我娃的干爹咋是个瞎猪?”但还是按了儿子的头在地上给猪磕了一下,算是认了。这五儿子就起了个名字叫瞎猪,叫着叫着,嫌猪字不好,就叫了瞎瞎,瞎瞎的身体从此健壮,给啥吃啥,吃啥不再生病。夏天智当下抱了牡丹就立在土地神庙前,面朝了东,众人就眼巴巴地看东边能来个什么人。
东边果真就来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这的的确确是一种缘分。我们在七里沟抬石头,往常多大的石头用那根木杠子都抬得动,而这天我和哑巴抬一块笼筐大的石头,木杠子却喀吧断了,我只好跑回村要拿新杠子,就出现在了东街牌楼底下。土地神庙前的一堆人瞧见了我从东街口牌楼下走过来,哦地都叫了一下,首先是夏天智把孩子一搂转了个身,铁匠铺抡大锤的王家老三是个眼儿活的人,一向见碟下菜,他一瞧见夏天智脸色不好,就一阵风朝我跑过来,拉了我往牌楼南的一条巷道里走。我那时莫名其妙,说:“你干啥你干啥?”他说:“我搓麻将输了,你借给我五元钱!”我气得说:“你输了向我借钱?”从裤裆里一掏,说:“借你个屁!”这时候我扭头看见夏天智抱着孩子从巷口一闪而过。我还说:“四叔抱的是白雪的娃么?”王家老三说:“你管人家抱了什么!”扬头就走了。我从小巷里出来,继续在街上往西走,土地神庙前的人都看着我,嘁嘁啾啾。这些长舌妇长舌男一定又在说我的是非了,我没有理睬,唱:“自那年离了翰林院,官作知县在古田。今日因事出衙门,眼界一阔心目闲。”
这件事,直到春节的时候,我去大清堂玩,染坊的人路上碰见了我说闲话,才告知了我。我一听,噗噗噗地叫苦了半天,就日娘捣老子地骂了一顿王家老三。骂过了却想:也多亏有王家老三,要不是王家老三拦阻我,我直端端地走到夏天智面前了,夏天智能让我给孩子当干爹吗,当着那么多村人的面,他怎么下场,我怎么下场?我虽然没有给白雪的孩子当成干爹,实际上我已经算是白雪孩子的干爹了,我爱着白雪,白雪的孩子认干爹偏偏就遇上了我,这不是命吗?这是命!我甚至还这么想:思念白雪思念得太厉害了,会不会就使她怀孕了呢?难道这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还是继续说夏天智吧。夏天智抱着孩子急急匆匆地回家去,脸色极其难看,白雪问他咋啦,夏天智说:“胃有些疼。”四婶说:“你才抱了一回娃,胃就累疼啦?!”并不在意。夏天智真的是胃疼了,他到卧室里捂了一会儿肚子,还是疼,就喊四婶来给他揉揉。四婶见夏天智满头汗水,倒吓了一跳,说:“还真是病了!”夏天智说:“恐怕吸了些凉气。”四婶揉了揉夏天智的肚子,又拿嘴对着肚脐吹热气,夏天智一连串咕噜了几声,疼痛渐渐消去。四婶说:“不是受凉,是你窝住气了?”夏天智才说了抱孩子在街上认干爹的事。四婶说:“碰上引生了,就认引生么,那有个啥,瞎瞎的干爹还不是个猪?”夏天智说:“胡扯筋!引生是什么人,让娃认他呀?!”四婶说:“没认就没认吧,那你还生的什么气?”夏天智不吭声了,又取了水烟袋吃水烟。四婶却说:“他爹,我倒有句话一直搁在心口,昨儿夜里我梦到夏风和白雪结婚哩,醒来就觉得不对,他们已经有了娃娃了,还结什么婚?再说梦都反的……你察觉了吗,白雪这次从省城回来就没甚笑过,时不时就发呆……咱那儿子没见送她们母女回来,年终月尽了他也没个信儿……你说,他们会不会要离婚么?”夏天智说:“他狗日的敢?他要离婚,我就到他单位找领导去!”四婶更心慌了,说:“他要真的离婚呢?”夏天智说:“你不会说些吉利的话吗?!”四婶拿了抹布擦柜盖上的盆盆罐罐,盆盆罐罐擦得珠光宝器的,她还是擦,一只罐子突然间就破了。罐子破得没声没息,成了三片,罐子里的米流了一柜盖。四婶吸了一口凉气,拿眼睛看夏天智,夏天智没有言喘,过去把米往一堆收拾,他说:“他狗日的要真瞎了心了,他就再不要回来。白雪和娃还依照就住在家里,他不认,咱认!”
但是,夏天智到底是病了,每每在黎明时分肚子就开始疼,四婶为他揉肚子,吹肚脐眼,都不起效果,他就起来一个人在院子里转。夏天智是找过一次赵宏声,赵宏声号了脉,说可能是胃溃疡,抓了七副中药让熬着喝。这七副中药还行,疼的次数减少了,但饭已不好好吃。过了一些日子,疼痛又加剧了,再喝中药也不起作用,赵宏声没了办法,就给了一些大烟壳子让煎了水喝,喝下去真能止疼,不到两天还是疼,夏天智害怕喝大烟壳子水上瘾,不敢再喝。
夏天智生病的消息传了出来,人们都说平日见他身体蛮好的,退休后连头疼脑热都没有过,怎么突然胃疼了,这么些日子不好呢?往常是夏天智照看别人,现在夏天智病了,好多人就还人情来探望他,四婶是天天忙着招呼来家的人,一双缠过的脚就累得锥儿锥儿地痛。这一天,冷得石头都要酥了,萝卜窖上结了一层硬盖,四婶用头捣了半天,捣出一个洞,从洞里掏萝卜,要给夏天智包一顿素饺子吃。秦安在他老婆的搀扶下,用手帕包了几颗鸡蛋也来看夏天智。四婶扔下萝卜,招呼秦安坐,说:“你咋也来了?!”秦安一脸瓜相,不吭声,他老婆说:“四叔病了,我们能不来看看?”夏天智也忍着疼在堂屋生了一盆炭火,陪了一会儿。夏天智依然还关心秦安,但他问秦安这样那样,秦安只是说:“噢。”不多说话。夏天智就拿了几个冷馍在炭火上烤,烤黄了给秦安,秦安就吃了,又烤了一个再给秦安,秦安还是吃了。秦安的老婆说:“四叔你可不敢给烤了,他吃东西没饥饱。”院子里的鸡翻过门槛,啄着秦安掉下来的馍渣,趁他不注意叼了他手上的一疙瘩馍到屋角去啄,秦安说:“嘘,嘘!”竟爬着到屋角去捡馍,又爬着回到凳子前。秦安老婆说:“这是在四叔家,你爬?!”夏天智说:“他在家里爱爬?”秦安老婆说:“活成二干了。动不动就在地上爬。”夏天智说:“唉,病把人弄成这样!”自己的肚子又疼得厉害了。四婶就说:“你要难受了,你进卧屋歇下,我陪他们说话。”夏天智进了卧屋。四婶和秦安的老婆又说了一阵话,中街的几个老婆子便手拉手地进了院子,高声叫嚷着夏天智的名字,说她们来看看他了。这些老婆子辈分都高,四婶忙到院子里迎接,她们说:“他四叔呢,病还没回头啊?”四婶说:“还是疼。”她们说:“没让宏声给看看?”四婶说:“一直吃宏声的药,好像还不行。”她们说:“吃药不行了,那就有怪处哩,没让谁给禳治禳治?这中星他爹一死,清风街也没个会阴阳的人了!哎,过风楼镇有个姓付的神汉本领大哩,没去请请?”四婶说:“他不信这个。”她们说:“要信哩,咋能不信,他王婶崴了腿,派人去问人家,人家也不知道王婶是谁,却说是王婶家后院墙破损,才使腿崴了,把后院墙修补修补腿就好了,你说怪不怪,王婶她家后院墙真的是塌了一个豁口!他四叔不信,我给他说!”四婶说:“他疼了一上午,才止住,睡着了。”老婆子们立即声低下来,就坐在院子里,说:“那让他好好歇着,咱都不要惊动他,病人要歇好哩。”白雪抱着孩子出来招呼。一个老婆子立即脸笑得像一朵菊花,乍拉着手,说:“快把娃让我抱抱!”白雪把孩子递给她,她在孩子脸上亲,说:“白雪的奶好,把娃喂得这么胖!”白雪说:“不胖。我娘家二嫂的孩子脸像个关公,腮帮子肉都堆在肩上哩。”另一个老太太说:“就是那个超生儿吧,听说是用石头砸的脐带?”白雪笑着说:“就是。”秦安老婆说:“咱娃脸不胖,身子胖么!”四婶脸一下子变了,就把孩子抱了过来。老婆子说:“哪儿臭臭的,是不是娃屙下了?”就过来解起孩子的腰带,四婶身子一斜,把孩子抱到卧屋里去了。
在卧屋里,四婶给孩子解了衣带,果然是屙下了,忙换了裹身布,又穿好衣服用带儿系好,问在炕上的夏天智:“还疼吗?”夏天智说:“她们没发觉吧。”四婶说:“没。”夏天智说:“你打发她们走,我实在疼得厉害。”四婶说:“老是疼咋行?还是让夏雨送你去县医院吧。”夏天智说:“你让秦安路过酒楼了,把夏雨叫回来。”
夏雨很快骑了摩托车往家来,但他在街口碰着了坐着小车回清风街的夏中星。中星的小车是从312国道上掉头进的西街,又从西街开到东街。街上的人多,还有猪猫鸡狗,小车一路鸣了喇叭。快到农贸市场前的拐弯处,路边晾着两席淘过水要上磨的麦子,车轮就碾到了席角,主人跑出屋把车挡住,拽开车门就要揪司机下来。中星在车里说:“是我!”那人说:“你是谁?”中星说:“你不认识我啦?”司机说:“这是夏县长!”那人说:“是夏阴阳的娃呀?这席上该不是车路吧!”中星忙下车赔情道歉,说席把路挡了一半,那边有一只鸡,车一避,不小心就把席碾了。那人说:“噢,怪我晒粮食了!”中星说:“不是的,不是的。那你说咋办呀,我赔你的损失。”那人说:“你咋个赔?你数数碾了多少颗麦!”夏雨骑了摩托过来,忙劝说了一会儿,那人说:“我就看不惯他张狂!你哥比他能行吧,你哥回来没见开车,就是开车回来,把车停在乡政府院里,他也是往回走哩。夏阴阳的儿子是把车从西街开到东街,喇叭按得一路响!要是派儿大,下次回来带个警车开道么!”说得中星面红耳赤,便让小车先开到东街口,他和夏雨就到了夏天智家。
得知是夏天智要夏雨送他去县医院看病,中星就一定要夏天智坐他的小车去。夏天智也没再推辞,就收拾起牙刷、毛巾和换洗衣服。中星逗着白雪的孩子,问白雪现在剧团怎样,白雪说早都不行了,她好久都没再去。中星说:“那是怎么搞的,我一走摊子就烂了?现在谁是团长?”白雪说:“原先剧务组老马。”中星说:“他只会演戏哪里懂得这个?!”白雪说:“他说话是没人听。性格太软。”中星说:“不是性格软不软的事,他没政治头脑。”白雪说:“啥是政治?”中星说:“政治就是把你的人弄上来,上来的越多越好,把你的对手弄下去,下去的越多越好。”白雪说:“这是你说的?”中星说:“**说的。”白雪就不言喘了,卷了一床被子,送到车上让夏天智垫了躺。来送夏天智的有雷庆和梅花,也来了庆金、庆满、庆堂和瞎瞎的媳妇。庆金背了夏天智往车上去,夏天智不肯,要自己走。走时,他拿镜子照脸,脸色黑灰,他把一顶草帽戴上,又压低了帽檐儿,说:“来这么多人干啥?我去检查一下,又不是去住院呀!不要送,都不要送!”最后一块走的只是四婶、夏雨和庆金。
世事很怪,清风街的故事总是相互纠缠的,说出来就像是我在编造,但就是那么确实。当夏天智要往县医院去的时候,三踅他出事了。三踅早晨在鱼塘里捞鱼,捞着捞着就把捞兜扔了,上善从鱼塘边过,说:“又憋上谁的气了?”三踅说:“县上来人要吃鱼,你乡长让我送几条我就送了?!”上善说:“乡长你也不认呀,你是吃谁的饭砸谁锅!”三踅说:“我可没砸过你的锅!你这要干啥去?”上善说:“我去河堤上砍些树枝,狗剩一死,他家今冬没烧的,村部研究了得照顾啊!”三踅说:“君亭不是把你的权夺了吗?”上善来了气,说:“我不批条子了,我还不参与决策了?”三踅就说:“我跟你去!”跟着上善到了河堤。在河堤上,三踅没让上善上树,他身手快,砍下一大堆树枝,又给自己砍了根锨把,说:“上善,你别嫉恨我,我写小字报不是冲着你的,他君亭借刀杀人,让我背黑锅哩!”上善说:“我无所谓。”三踅说:“上善,我可是个粗人,刀子嘴,豆腐心,他君亭挖我的软柿子,他也挖你的软柿子,以后我会跟着你,你也得帮护着我哩!”上善说:“这你还看不出来?”三踅就从树上下来,掏了纸烟让上善吃。三踅的纸烟比上善的纸烟好。吃罢了一根纸烟,三踅便仰躺在堤上歇息,不一会儿竟瞌睡了。待上善把树枝捆在了一起要往回拖,三踅啊了一声。这一声“啊”得奇怪,上善回头看时,三踅的嘴里有了半条蛇,他的双手紧握着蛇的后半截。那一刹那,上善想着的是:冬天蛇都眠了,哪儿来的蛇?但上善看到三踅脸已紫青,头高仰着,双手握着蛇的后半截,蛇尾还不停甩动。他是惊住了,立即丢下树枝,过去帮三踅往出拔蛇,蛇却是劲大,拔不出来。上善说:“不敢松手!不敢松手!”两人就往赵宏声药铺跑。赵宏声一看,说他治不了,得往县医院送。赶紧让人开了手扶拖拉机去县城,在东街口就遇着了夏天智,两人就搭坐在了中星的小车上。
在县医院,上善陪着三踅,医生在三踅的脖子上开了个口,把蛇从开口处拽了出来,是条菜花蛇。三踅这才算是活过来了。夏雨陪了夏天智做胃镜检查,夏天智在检查前一定要刷刷牙,他不愿意牙不干净让医生笑话他。刷过牙后,他独自进了检查室,等走出来,眼泪哗哗的,夏雨说:“做胃镜是难受。”夏天智说:“丢人了,丢人了,我呕吐了两次,你快进去把地上的脏物给人家打扫净!”夏雨扶了夏天智去过道的椅子上歇息,他去打扫卫生,医生却把他叫住,说:“你是病人的儿子?”夏雨说:“是。”医生说:“你爹患的是胃癌。”夏雨一下子呆了。他没有打扫完脏物,反倒自己还踩上了一脚,但他立即暗示医生不要再说,回头看了看过道上的夏天智,又问:“你没哄我?”医生说:“我哄你?”夏雨的额上就滚起了水豆子。医生说:“赶紧住院,这号病越早手术越好。我开住院手续呀。”夏雨说:“住院,住院。我求你能保密,我把我爹叫来,你就说不是瞎瞎病。”医生说:“这我知道。”夏雨稳了稳神,过去对夏天智说:“爹,不好了,你患了严重的胃溃疡,医生说得住院手术。”夏天智说:“我估摸是胃溃疡。咱不做手术,保守着治。”夏雨说:“医生说你这病严重,不手术可能将来癌变。是这样吧,县上条件差,要做手术咱去省城做,我哥在那儿,方便。大医院手术人也放心。”夏天智说:“甭说是溃疡,就是胃癌我也不去省城!”夏雨愁了半会儿,说:“那咱就在县上治,你听听医生的意见。”两人过来,医生真的就说患了溃疡,因溃疡面大,最好做手术。夏天智说:“把他的,老了老了还得挨一刀!”
夏雨办了一切手续,让夏天智住了医院。三踅包扎了脖子,和上善来看夏天智,三踅说:“四叔,甭怕,我脖子上都开了刀哩!”夏天智说:“你没事啦?”三踅说:“没事啦。”夏天智笑着说:“你三踅是个恶人,要是别人,吓都吓死了,哪里还能把蛇握住!”三踅说:“蛇要是细一点,我就把它咬着吃啦!”夏天智说:“你这回去又该有吹的资本啦!”三踅说:“要吹的话,我就吹我是和四叔坐过一辆车的!”说到车,夏天智就催司机赶快把车开回去,说中星能把车带回来肯定有事要办,别太耽搁了人家。
上善和三踅便坐了小车回清风街,夏雨也随车回来取钱,二返身再到医院。这回是四婶、白雪,还有庆金、雷庆都来了,夏天智问:“怎么没带收音机来?”夏雨说:“过几天了我给你取来。”夏天智说:“你现在就回去取,没秦腔听咋在病床上躺得住?”
夏雨又回了一趟清风街,天已经擦黑,他把收音机揣在怀里,眼泪止不住往下流。他站在巷口低着头想:爹能不能闯过这一关?或许手术后就好了,或许手术后一年两年就又复发了。癌是难于治好的,能耐活三年五年就好,一年两年也好,但愿奇迹能出现。那么,就盼手术顺利成功。如果手术顺利成功,天上就出些星星吧,如果天上没有星星,那……夏雨不敢再往下想,抬起头来看天空。天空上黑乎乎一片。夏雨颤抖着,一眼一眼还往天上看,突然一颗星星闪了一下,但又不见了,就死死地盯着那个部位,终于星星又亮了。夏雨惊了一下,靠在巷口的树上大声地喘气。巷口外的小路上,君亭和新生走过来,君亭正训斥着新生,突然看见了夏雨,小跑过来说:“四叔住医院呀?”夏雨把诊断的结果告诉了,君亭身子也矮了半截,半会儿没说话。夏雨说:“这事你知道了就是,对外人就说是胃溃疡,免得将来话又传到我爹的耳里。”君亭就从怀里掏了一卷钱,说:“我实在去不了医院看四叔,乡政府开始征收一揽子税费呀,你知道这工作难度大,我是走不开的。我也没时间去给四叔买什么补品,这些钱是我这一月的补贴,才领到手,你看着给四叔买些营养品。做手术的时候,一定得给我说一声!”夏雨说:“怎么到腊月底了收税费,人都忙着过年呀,手里能有多少钱?”君亭说:“麦后要收的,因天旱没收成,秋里虽说还行,但也没收起来,年前再没日子了,乡政府都急了……”新生走过来了,夏雨再没听君亭说下去,骑摩托急急走了。新生说:“夏雨夏雨你这要到哪里呀?”君亭说:“四叔住院啦。”新生说:“啥病住院了,不要紧吧?”君亭说:“不要紧。”夏雨听见新生在后边喊:“夏雨夏雨,有啥事我能帮上忙的,你就言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