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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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仙游川里一切如故。小水和福运对韩文举说:“没事的,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他敢声张吗?”韩文举还是忧心忡忡。
  第八天,福运和大空撑排到了白石寨,寨城南门外的渡口上黑压压泊了许多船只。这些船是从荆紫关运了火纸到货栈的,船工们差不多去了寨城游逛,七老汉则一边提了水用刷子洗船板,一边和旁边一条船上的人说笑:“东胜呀,你不是干那事的人,你就不要逞那个能!你又不是没见过女人,结婚了七年,两个娃娃都有了,明日就回家去,你还抗不到时候吗?你女人要你出一次船,回去给娃娃扯几身布料,你瞧你,十块钱没了,连个毛儿还没见!”
  叫东胜的是两岔镇上的,面黄肌瘦,只气得一嘴白沫,说:“我几时了非揍那房主不可!他娘的为了多挣钱,就这样欺负人!”
  七老汉说:“要是雷大空,房主他敢这样?你又瘦又小,人家一看就不是个老手,欺负了你,你又打得过人家?”
  大空问:“谁欺负东胜了?”
  七老汉就笑作一团,说是东胜看见别人领了女人到寨城西门口外一家去玩,他也勾搭了一个,掏了五元。到了那家,房主要房价又是五元,东胜才和那女人进去五分钟,裤子刚刚脱下,房主在门外喊:快跑!公安局的来啦!吓得东胜和那女人从后窗跳出逃了。过后一打听,压根没公安局人来,是那房主使鬼,故意捉弄,这样可以加快挣钱次数。东胜气得去找房主,房主说:那你领那女人重来嘛!女人早跑了,东胜到哪儿去找?回来在船上心疼他的十元钱哩!大空听了,心里又好笑又可气,骂一阵东胜不会花钱不会摆治女人,“活什么人呢?!”就让领他去向房主讨钱。
  七老汉拦住了,说:“事情没成,也没可气的,那过路女人有什么味道。你看人家石疙瘩,交就交个相好的,来了就到家里去,铺毡的盖棉的,不花钱还管吃管喝,那小子才是有本事!”
  东胜说:“他还不是用钱养了那寡妇!”
  七老汉说:“可寡妇待人家真哩!我几次船到这里,寡妇还在问:‘疙瘩怎地没来,疙瘩找了老婆了吗?’”
  福运问:“哪个疙瘩,是镇上的吗?”
  七老汉说:“茶铺湾的,他只撑柴排,就是右脸上有一块青记的。”
  便直起腰,冲着岸上那一个石柱上的小屋子里喊:“石疙瘩!乌面兽!你还没个够数吗?现在河运可有了管委会,来收税了,还不快点下来!”
  果真小屋子的窗口里探出一个人头来,眉目粗糙,右脸上好大一块青皮。回应道:“七叔,我就下来的,一杯好茶才泡上,我喝了就来!”一会儿下来,眼皮胀胀的。
  七老汉说:“乌面兽,你真会享福,怕睡过晌了,还让我喊叫你!你别以为那上面软绵绵的,那可是比撑船过滩劳人哩,只是你不觉得。”
  乌面兽说:“去了就走不了,她哭哭啼啼的,你让我怎么办?”
  另外船上的东胜不能不十分忌妒了,说:“石疙瘩你那么个嘴脸,倒能有个寡妇为你哭啼,你好艳福!”
  石疙瘩也得意了,说:“她真的待我好,一心让我娶了她,我正作难!你们喝过茶吗,那儿有云南沱茶,熬了好提神,我让她扔一块下来!”便荡了排到那小屋近处,一声呼哨,窗口真的趴一个女人,三十出头,脸面十分洁净。大空也惊叹这么个俊俏寡妇倒能一心在乌面兽身上。那寡妇和石疙瘩说话,扔下一块纸裹的沱茶,末了说:“疙瘩,把衣服穿好,别着了凉,你不知道风要渗进你骨头里吗?”
  沱茶在一只壶里熬着,好多船上的人都集了来。这些人全是从寨城采买毕的,一趟船挣了钱,差不多又都花销了。他们议论得最多的,是寨城里货物的价格。 “×他娘的,什么都涨了价,就是老子的个子不长!地位不长!咱们河运队要说赚钱也真赚钱,拿到咱手的又是几成呢?田一申经管货栈,怎么又多了几个采购员,还那么几个女的?蔡大安做信贷,又做队长,一个国家干部得双料钱,亏他一天趾高气扬的,又喂了一条狼狗!我几时吆那条狗来勒死了,咱们吃狗肉!”
  七老汉说:“有个河运队还是比没个河运队好,咱撑船的就只管撑船。要我着气的是咱出了力,好名儿全让田中正他们领导占去!听寨城人讲,论县上强硬的乡政府,还数田中正,说他是组织农民致富的典型,怕要往上提一提了!×他娘的,提谁降谁与咱无事,只是巩家往后越发势败了。”
  一个说:“田家的官都是七品以下的,巩家的势力在州城里,听说白石寨的工作在州里却排不到前边去。”
  东胜说:“你管球人家哩!福运,你近日见着金狗了吗,他能让上边领导注意到扶助贫困户的事,可他知道不知道倒让田中正成了扶贫致富的英雄?”
  福运说:“你知道不知道,县上为什么没有开成现场会?你瞧着吧,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他田中正也不会太张狂了!”他想起整治田中正的事,突然充满了一种豪气,忍不住要说出那一晚的经过。
  大空用脚把福运的腿踢了一下,福运也就改了口说:“金狗本来是可以当河运队队长的,可你们都不争着要求,他现在走了,做了记者,是不能具体管到河运队的。田中正让我和大空也到河运队,若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不去,要去,依我说得让大空当个队长!大空,你将来成事了,就提拔咱这杂姓吧!”
  大空笑而不答。
  七老汉说:“大空你这样子,好像真的将来要做官?你也球不顶的,你没根没基,说话只是直来,比金狗还欠几成火色,你不是做官的材料!”
  大空说:“我要是真做官了呢?”
  七老汉说:“像你这人,唱个花脸还可以,做主角吗,这些跟你一块撑船的,不但沾不了福,反要招祸的,你信不信?官位怪得很,什么好人上去做了就变!”
  大空哈哈大乐,道:“好呀七伯,那我真的做了,第一个就杀你!”就突然连打了几个喷嚏,想,咱在这里混说什么,人家逛了寨城,该采买的东西都采买了。便对福运说:“咱陪不起七伯闲工夫了,咱进寨城去吧!”
  两人从船上跳上岸,雷大空在商店买了一斤盐,一斤醋,五斤挂面,准备了排上的吃喝,路过南正街戏院,正出售秦腔《赵氏孤儿》票,福运要看,大空说: “你要看你去看,我不稀罕戏文哩!我在排上等你,戏一完就回来,咱明日天不亮就开排呀!”自个提了吃喝摇头晃脑而去了。
  福运看完秦腔,回到排上,却不见了雷大空。问旁边船上的人,七老汉一伙早已去了货栈歇身,留下守船货的人说,刚才来了几个公安局的人,突然包围了渡口。大空正喝酒,当时看见带领公安局人的有田一申和蔡大安,还举了酒杯喊道:“又抓什么坏人了?来喝一盅吧!”田一申和蔡大安就上了船,一盅喝罢,忽地按住了他,公安局的人就拿铐子铐了他的手。大空使劲挣扎,质问:“你们为什么铐我?”那公安局的就说:“你破坏改革,殴打伤害坚持改革的领导干部!”大空又喊叫:“我那是自卫,他田中正到……”话未说完,田一申就一拳将他打晕,拖上岸拉走了。
  福运一言未发,倒坐在船头上。
  这天夜里,福运在公安局的门口跑来跑去,但大门紧关,在对面街檐下蹲着,一眼一眼看那扇铁大门,铁门在门楼高处的两颗灯泡下闪动黑光。他满面泪水,无力进去营救大空,白石寨城无一个他认识的有办法的人,只是千声万声恨骂田中正,恨骂田一申和蔡大安。末了,突然记起一个人来,急忙忙向北街一座小楼处跑,那是一个小院,大门叫不开,立在街道朝楼上三层的一个窗子喊。窗子开了,金狗头探出来,福运叫道:
  “金狗,金狗……”哇地痛哭,泣不成声。
  这一夜,金狗正在赶写一篇文章,到了夜里两点才丢开笔纸睡下。倏忽间,他发觉有人到他房间来,定睛看时,是小水、福运和大空,小水一身孝白,福运和大空则皂衣。他觉得他们都年轻又漂亮,相见都来拉着他的手,要他一同去州河里放排。他高兴地去了,一直步行到寨城南门外渡口上,河面上果然停泊着福运的木排。四人上去,排就悠悠地动,小水用大而热烈的眼睛看他,他也看她,但很快避开了目光,心里乱糟糟地不知说什么,干什么,望着排下的水说:“州河好深啊!”小水说:“你别坐得那么靠边,这水浮躁得很!”一句未了,河面起了大风,水波兴动,排颠簸不已。他说:“大空,让我撑!”大空笑道:“你不相信我吗?你是州河上一条龙,我也是一条蛟哩!我自信我的水性!”他说:“你别逞能,你在洪水期将三张排连着撑过吗?”大空说:“你瞧吧!”没想排突然倾斜起来,一下子将大空和福运掀下河去,河水灰浊,立即没了其顶。他大叫了一声,扑了起来,竟发现自己坐在床上,被子全被蹬下床去,自己是一头一身汗,方明白刚才是做了一场噩梦。看房子动静时,四壁墙上有什么晃动,忽大忽小,变幻无常,金狗毛骨顿时悚然,极度恐怖,定睛再看时,原是远远的街灯亮着,将室外的清桐树枝映影在墙上。金狗到底是胆大的,他重新睡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回想起刚才的梦,觉得几分蹊跷:与小水分手之后,他几乎常常晚上睡觉前企望能做梦见到她,但却一直未梦到,这些日子里,毫无这种欲望了,倒这般清清楚楚地梦见了小水。奇怪的更是小水怎么穿了孝衣,福运和大空穿了皂衣,“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是自己久而久之祝福他们幸福的原因吗?但对于木排倾覆,福运和大空落水没顶则感到几分不安,金狗在家时,听和尚说过人落灰浊水中为凶,这是不是什么兆征呢?金狗立即就否定了:民间不是常说,梦是反过儿的,做梦谁死了,谁才是活得旺的!这么思想一番,渐渐心里平静,迷迷糊糊又复睡去。
  福运在屋外的呐喊,第一声他就听见了,还以为又在梦中,待到二声三声呐喊之后,他听出这确确实实是福运的声音,声音是那么痛苦和惊慌,金狗心就惊了!等将福运叫回房里来,他第一句就问:“出什么事了?!”
  福运则刷刷地两行泪流,只字也诉不清白。金狗浑身都凉了,摇着福运道:“小水怎么啦?你说呀,说话呀!”福运还是一句话说不出来,金狗知道他是急惊发懵了,当即打了福运一个耳光,福运哇的一声号啕大哭,道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金狗反倒冷静了,他取出了香烟,给福运一支,一支自己抽起来,直抽到烟火烧着了指头,狠狠地揉掉了,说:“好啊,田中正,你竟这么无法无天了!公安机关是国家的专政工具,又不是田家的看家狗,仙游川已不是你胡作非为的地方了!”就推开桌上未完成的通讯文章,拿纸取笔要以福运、小水当事人的名义给公安局书写起申诉书来。福运大字不识,一直趴在桌边静守,金狗问一句,答一句,泪水汪汪的,将一滴泪跌落在稿纸上。
  金狗说:“福运哥,你不要太难受,这事大空是做得有些过火,但话退回来说,也应该,甭说剁断一个脚指头,就是打折他的脊梁骨也不解恨。你们错就错在当时没将他扭起来,让仙游川的人都知道了,那他就不敢这么以权抓人!”
  福运说:“想他是个书记,面子上给他顾顾,只说让他吃个哑巴亏……”
  金狗说:“顾了他的脸,他就要你的命哩!小水怎么样,还好吗?”
  福运说:“还好,她在家给你织床单,下次我来,就能给你捎上的。”
  金狗眼里潮起来,笔在纸上挪动不开,戳了一个窟窿,一连三个字又成了墨疙瘩。待书写完毕,天已白亮,打发福运到公安局去。
  金狗说:“你先去公安局,直接寻局长,问明他们为什么抓大空,大空的罪状到底是什么,然后将详细情况说清,把这申诉书交给他。我等着你的消息。”
  福运走了,望着那臃臃肿肿的身影消失在巷尽头,金狗突然热泪泉涌而下。如果现在小水的丈夫不是福运,是他金狗,他金狗又会以怎样的方式来保护妻子呢?田中正,你好一个狗东西!欺负了良家妇女,又要以权迫害人,就是福运、大空不能奈何你,可我金狗已不是当年你手下的金狗了!金狗是记者,两岔乡管不着,白石寨县也管不着的!金狗在房子里等待福运,一颗心悬悬地不能放下,等得实在忍耐不住,就直接到公安局大门口去,坐在斜对街的一家小酒馆里,一面苦苦喝酒,一面看着那扇黑铁大门里福运出来。
  大门开了,福运走出来,头上却没有了那顶破草帽,样子颓废,步脚踉跄,金狗叫他一声,进酒馆门时竟一步闪失打了个趔趄跌坐在凳子上。
  金狗问:“情况怎么样?”
  福运说:“事情坏了,全闹大了!他们说大空犯的是破坏改革罪,殴打伤害领导干部罪,说大空是在两岔镇东头一块菜地里殴打了田中正,用石头去砸,砸断了田中正的脚指头。还拿出旁证材料,一份是镇东头那块菜地的主人叫吴明仁老汉的,一份是陆翠翠那个傻兄弟的,都证明他们在现场眼见的。”
  金狗勃然大怒:“卑鄙!他一个公安局长怎么就轻信这些?!”
  福运说:“局长没有找着,接待我的是一个办案的。”
  金狗说:“你怎么给人家谈的?”
  福运说:“我也不知道那阵怎么说的,人家好凶,戴个大盖帽,一脸粉刺疙瘩,我一开口,他就拍桌子,枪也掏出来往桌子上拍……草帽子我还丢在那里了。”
  金狗知道福运是被那阵势吓昏了,他想象得出来公安人员职业性的脾气,更想象得出来老诚的福运在那里一受惊而前言不搭后语的可怜相。他发了一声恨,将酒全倒在嘴里喝了,问:“你把申诉书交给他们了?”
  福运说:“他接了。我给他说,这申诉一定要交给局长。他问我这申诉是谁写的,我说在街上掏钱请一个不认识的老汉写的,我没有说你。”
  金狗说:“就说我也好。”
  三天里,福运住在金狗那儿,天天去一次公安局,打问申诉递上后的意见。但每次皆只是在公安局大门口的接待室有一个人告诉他:领导要研究研究。福运提出要亲自见一下局长,接待人员就嘲笑他,说局长不是闲得没事,什么人都可见的。福运胆也大了,竟说出:古戏上都有堂鼓,啥人有冤只要击鼓,老爷也要升堂召见的,现在社会,局长的面就这么难见?局长有什么忙的,人受冤枉抓进号子去了,这还是闲事?!接待人员就骂他是“乡痞”,是“无赖”,是“刁民”,赶着他走,他抱住门框不走,最后便被四五个人抬着拖出大门外,大门就关了。
  金狗见福运告状不成,便让福运先回仙游川,稳定家人的惶恐,捉贼捉赃,要治倒田中正就得证据完整,又得弄清那些旁证材料的内幕。
  福运回去后,就和小水、韩文举商量,将那被撕破的衣服包了那把菜刀,到渡口船上寻那节断趾,韩文举说他喂狗吃了。眼下没有了足够的证据,三人很是心焦。这天夜里,韩文举睡在船上,只恨自己没把那断趾保存好,后悔不已。一夜坐着喝闷酒,天亮又到镇上去买酒,才走过河滩,听见有人轻轻地叫他。回头看时,一个老汉颤颤巍巍地从河堤的树后过来,正是镇东头的吴明仁老汉。韩文举不见则罢,一见眼就红了,骂道:“吴明仁,你个老东西!你这么一大把年纪,帮着田中正冤枉好人,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来抓你吗?”吴明仁老汉并不回嘴,扑通跪在韩文举的面前说:“他韩伯,你骂吧,你打吧,我亏了人,我白活了这六十六岁!我就是来找你的,听说雷大空被抓了,我三个晚上都没睡着,我昨日夜里就来找你,又没脸见你,我是一直躲在那树背后的。我给你说,那旁证材料是假的,是田一申让我写的啊,他韩伯!”韩文举看着痛不欲生的吴明仁,把他扶起来,领到船上,说:“你能来给我说,我韩文举也不怪你了!你说,田一申怎么给你说的,你怎么就给他写了?”吴明仁便道出他家住房紧张,已经备好材料几年了,可呈报到乡政府的地基申请书一直不批。那天他又去乡政府找田一申,田一申就答应立即批,但要他写一个旁证,田一申就写好了,念给他听了,让他按了手印。他虽觉得这事亏心,可一想地基总算批了,说雷大空打架,那又算什么,没想竟惹下一场大祸!如今镇上人都议论这事,儿女们就在家数说指责他,使他活得没了脸面。“他韩伯,这旁证我不作了,地基不批就不批吧,我总不能让人唾沫淹死,死了没人来埋啊!” 韩文举当下取纸写了吴明仁的话,又念着让他听了,便又将烧火的炭末调和了让他按手印。这吴明仁竟将十个指头全蘸着按了。
  韩文举送走了吴明仁,也没有了去买酒喝的兴趣,一路小跑回到家里将新的证词给了福运,但他没有说是吴明仁亲自来找他的,而夸了口,说他失了断趾的证据,便一心想挽回损失,到吴明仁家里去说服了那老不死的家伙!
  福运和小水当然高兴不已,当提出怎样能让陆翠翠的兄弟也写出新的旁证,大空的冤案就非翻过来不可时,韩文举就没主意了。小水说:“伯伯,那你就在渡口,把那张木排收拾收拾,无论如何,今夜里我们就要赶到白石寨去!”
  韩文举说:“你们能弄到陆家小子的旁证?”
  小水说:“我去弄弄。福运,你把笔和纸就带上!”
  韩文举半信半疑,福运更疑惑不解,两人出了门,便一直往不静岗上去。陆家傻小子当了乡政府林业管理员的合同工,这是个吃粮不打枪的差事,他每日到不静岗后边的几座山上转一转,晚上就歇在寺里后院的一间厢房中。这小子因为傻,没有多少心计,和尚做完课后,就指使他和几个小和尚给寺里挑水,种菜,一同去山上梢树林子里捡些干枯树枝回来劈烧,时常听和尚讲些神鬼之事,倒夜里吓得不能安宁。小水和福运到了寺里,陆家儿子正好去山上去查看了,小水便把前前后后的事对和尚讲了,和尚虽是清静之人,也咬牙切齿。说他已听说雷大空被抓之事,但全然不知这其中的冤情,更令他气愤的是陆家儿子竟能伪造旁证,偏此人日日都在寺里食宿,真是污浊了佛门的干净!
  和尚说:“思量善法,化为天堂,思量恶法,化为地狱,慈悲化为菩萨,毒害化为畜生。这事包在我的身上,陆家小子一回寺,我让他重写证词好了!”
  小水说:“你要明着让他更改证词,陆家儿子再傻,他也知道怕田中正而不怕你的。况且这事情太紧,必须今后晌就要拿到新的旁证。”
  和尚说:“你让我想想。”双目紧闭,静坐如木。
  小水见和尚作功入静起来,已不大耐烦,说句“那你想想,我们先去把他人找回来”,就扯了福运到了后山。梢树林子里的一块草坪上,陆家小子帽子扣在脸上正睡了个大字形,福运走向前去,一把抓起来,照面几个耳光。陆家小子突如其来遭到搧打,又气又恼,定睛见是福运,又反抗不得,就叫道:“你为什么打我?” 福运说:“你干的好事,我不打你?我还要放了你的黑血呢!”陆家小子越发恐慌,跑过来跪在小水面前,乞求解救。小水突然灵机一动,说:“我问你,你给公安局写没写个旁证材料?”小子说:“没有,我没写过!”福运上去又是一个巴掌,口鼻就流出血来。小水说:“你不要打了! 既然帮助田中正陷害雷大空,现在雷大空案翻了,上边追究到田中正,田中正把罪责全推给了他,他不说,让他到公安局去说吧!”陆家小子一听脸就黄了,忙叫道:“那不怪我,是田书记让我写的,他怎么全推给我?”小水接茬就问:“你说的是真的?”小子说:“我一句是假,让鬼把我掐死去!”小水便说:“那好,现在雷大空已经放出来了,他四处寻着要找你去公安局,你快把情况说清楚才没事哩!”小子说:“我找大空说去。”小水说:“大空见了你非揍你不可,你不如写出来我们给大空,再给你说说情。”小子说:“那我怎么写,没笔没纸的?”小水就把笔纸给他,这小子就趴在一块石头上全写了。写完,为了证明自己说的都是真事,竟将鼻孔里流出的血在指头上蘸了按下指印。小水和福运装了新的旁证,一出树林子就忍不住痛笑一回。福运说:“小水,你还真行,给他上了个计!”小水说:“还多亏你那几个耳光哩!”两人到了寺里,和尚开口就说:“福运,我想好办法了,把他叫来,我给他算卦,一步步套他,他会说出来内情的。”小水说:“现在不用了,他把材料都写出来了!”和尚听了经过,兴奋之余,也惊叹小水计高,自愧不如。
  这日后半夜,一张排载着两个旁证人到了白石寨,小水同时捎来了那件新织的床单,一见金狗,又羞又气又伤心,眼泪就婆娑而下。金狗一一看了证据,看了两份新的旁证材料,大为激动,天不明就让福运交给公安局去。可是,如此等过三天,还是没有动静,三个人就都急了。金狗提出他要出面,和福运一块去见公安局长,小水就说:“让我替福运去,别看他是男人家,出瞎力行,人面前说话却不如我。我不怕,到这一步了我怕他怎的!”金狗就把见了局长应怎么对策一一说知小水,两人就去了。
  公安局接待室里。金狗掏出了记者证,说是要找局长,接待员也就不敢怠慢,如实告诉说是局长上午到县委田书记家去了。金狗思酌:正好,一并也去给书记告状。两人就又到了田书记的家里。
  自上次金狗以写内参制止了两岔乡的现场会,田有善就看出金狗回白石寨已不是一般记者的势头了,他对他的部下说:金狗是我的老家人,这小子是条咬人的狗,却是不出声的,他可以把你吹上去,也可以把你治死,东阳县书记倒就倒在没防着他!他对白石寨情况熟悉,县委内部的事就不能给他透露,要防着,但也要讨好!金狗也摸得清田有善的鬼胎,自那次写过内参之后,偏就又写了许多报道,都是正面表彰一些专业户的,差不多便拿来让田有善过目。田有善自然和颜悦色,每有上边来了领导摆设宴会,也就把金狗请来。但几次询问金狗的党组织关系能否转到县委来,金狗却坚持组织关系仍在报社,并一再给报社讲明:组织关系不要转到县上,那样,一切就得受县委控制,新闻报道就有可能失去它的真实性、全面性。
  金狗和小水一推开田有善的家门,堂厅里正安着一桌酒席,几个人吃得满脸油汗,小水一看,几乎要锐叫一声,吃客一位是公安局长,一位竟是田中正!三个人刚刚举杯相碰,酒杯就都在半空静止了,随之,田有善大声寒暄道:“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金狗好口福!来,我给介绍一下,这就是咱白石寨的大秀才金狗记者,一笔好写啊!这位是……”
  小水虽是仙游川人,她认不得田有善,田有善也认不出她,当下便说:“我叫小水,韩文举你记得吗,那是我伯伯。”
  田有善就叫道:“知道,知道!你伯伯还在撑船吗?这文举黑瘦得一脸松皮,倒有个这么白净的侄女?!十年前我回去过一次,在渡口上见过你的,记得你还是个黄毛小丫头,辫子像独苗蒜一样!唉,我是老了,不老不行啊,手里的娃娃们都长成大人了,我还能不老吗?小水,快坐下喝一杯吧!”
  金狗便坐下,抄了筷子就吃起来,小水不动,只站在门口拿一对眼睛盯着对面的田中正。田中正知道小水在看他,不敢正眼,却故意旁若无事地去夹菜,菜是牛肉番茄鹌鹑蛋,第一筷子没有夹起来,第二筷子还是没有夹起,待第三筷子夹起来了,手指抖动,鹌鹑蛋就又掉下去,溅得一桌布番茄汤。
  田有善说:“中正,你怎么啦,连鹌鹑蛋都吃不到嘴里去了?!”
  小水就在那里咬着牙嘿嘿地笑了一声。
  田有善说:“小水,你怎么不吃呀?”
  小水说:“我不吃,我要看着乡党委书记往下吃!”
  一句话说得田有善脸上下不来,金狗就说:“田书记,小水来见你,是向你告状的!”
  田有善说:“告状,告什么状?天大的事先吃了饭再说吧。我好赖是个书记,谁敢欺负了我的乡亲?!”
  金狗说:“小水,田书记已经把话说到这一步了,你也来吃吧!田书记一直嫉恶如仇,他会给你申明冤情的。你就是不吃,也得来给书记敬一杯酒呀!”
  小水便走近来,端起了酒杯。田有善说:“好好,都把杯子端起来!”小水和田有善酒杯碰了一下,又和公安局长的酒杯碰了一下,轮到田中正了,她却空过去,仰脖将酒倒在自己口里。
  田中正脸色灰白,把酒杯子狠狠地往桌上一放,酒杯就倒了。
  田有善说:“小水,你不认识田中正?”
  小水说:“把他烧成灰我也认识的!田书记,你能说出这话,我小水就全信得过你,你们吃吧,我等着你们吃完饭了再说吧!”说罢,就又离开桌子站在一边。
  田有善说:“嗬,小水看样子真是来告状的,你说吧,告的是哪一个?咱们仙游川的事可真多,才发生了殴打人的案件,怎么又有事件发生?”
  小水说:“书记说的是殴打乡党委书记的案件吧?殴打人就是我!”
  一句话说得田有善措手不及,啊啊了半天,无词以对。公安局长就站了起来,凶狠地问:“你是殴打人?雷大空是你的什么人?!”
  小水说:“雷大空是我丈夫的朋友。”
  公安局长说:“雷大空被抓起来了,你知道不知道,你是来给雷大空替罪的吗?你们光天化日下殴打领导干部,我还没有找着你,你倒上这儿来闹事了?!刚才瞧你对田中正的神色我就看出你来者不善了!”
  田中正便说:“田书记,她一进门,我就知道是冲着县委和公安局来闹事的,我改革中触犯了他夫妻和雷大空的利益,他们就合伙殴打我,念她是个妇女,我没有起诉她,她倒杀上县委书记的门来了!”
  小水说:“公安局长,田中正说我们三个人合伙殴打他,你可以把我也抓了去。但我还可以说,我们不仅仅是殴打,我们还剁了田中正的脚指头!脚指头叫狗吃了,无法拿来,剁脚指头的刀拿来了!”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把菜刀,啪地就放在桌子上。
  公安局长说:“好啊,凶器交出来了,是投案自首了?!”
  小水说:“可我要让这位乡党委书记当着各位领导说说,我们为什么剁他的脚指头?”
  田中正气急败坏地说:“韩小水,这是什么地方,你敢装疯撒泼?”
  小水说:“这是什么地方,共产党的县委书记家里!你夜里到我家企图强xx,多亏我丈夫和雷大空回来,我们剁了你的脚指头,完全是正当防卫!你说有没有这回事?你当时跪在地上是怎么说的?没想竟诬陷我们反对你改革,殴打报复你?雷大空被抓进了监狱,我丈夫几次到公安局申诉,这位局长却死不露面,不知道申诉书看了没有?那些新的旁证看了没有?坏人干了坏事,反受到法律保护,这是不是共产党的法律?我们走投无路,才去报社告状,我希望县委书记能主持正义,为民伸冤!”
  田中正突然把酒杯摔在地上,大叫:“你满口胡说,欺骗领导和公安机关!”
  金狗说:“这酒杯可是田书记家的。小水说你夜入民宅企图强xx,你说小水他们合伙殴打你,这问题好解决啊,你把脚伸出来,让各位领导看看是不是五个指头齐全?”
  田中正脚上还缠着纱布,他要拿桌边的一根拐杖撑站起来,但没有撑稳,又倒在椅子上,说:“我是没了一个指头,就是他们在地里用木棒打掉的,这有证人证词!”
  金狗说:“噢,那也好办,刀剁的伤口和木棒打的伤口是不一样的嘛!要说证人证词,你是指吴明仁老汉和陆家儿子吧,这里有他们二人重新作证的材料,你看看,这是复印的一份。”
  田有善万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样,他便阴沉了脸,威严地说道:“都不要说啦,这里又不是法庭!你们吵吵嚷嚷谁说得清?是罪犯,谁也逃不脱,冤枉了人,我们也不允许,白石
  寨还能乱了不成?!都安安静静坐下,金狗,是你把小水特意叫到这里来的吗?”
  金狗说:“事情是这样的,小水到州城去了一趟,要求报纸上披露这事,报社领导来信让我了解情况,为了不引起社会舆论的哗然,吸取上次河运队贩卖木材的教训,我想将事情大化小,小化了,才领小水到你这儿来的!”
  田有善就笑了笑,说:“金狗这脑子够数啊!”
  公安局长就拍桌子说:“登报就登报吧,秀才吃饱了饭没事干,一张报纸有什么了不起!”
  田有善忙呵斥道:“住口!让金狗把话说完嘛!”
  金狗坐下来,喝了一杯酒,说:“报纸是党的喉舌,它的作用也不像局长看得那么无所谓。小水告状后,我是这么认为的,白石寨县毕竟是各项工作都不错的县,我也是写过许多报道的。如果这事在报上披露,那实在对这个县,这个乡,在座的各位领导都不利。小水他们剁了田中正书记的脚指头,无论怎么正当防卫,但也做得过分,说得难听些,也是强xx未遂嘛!田中正书记呢,少了一个指头,也终是脚指头,既不伤大体面,也不会多妨碍走路,且现在外边人都不知道,何必将来闹得一片风声,那田中正书记怎么工作啊?”
  田有善说:“小水是农村妇女,她也能知道去报社告状啊?!”
  田中正就叫道:“田书记,他们这是串通一气的,挽了套子让我们钻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说得好听,难道我这脚指头就白白断了不成?你们是村民敢伤害乡党委书记,要是县上干部就敢伤害县委书记,要是中央干部,那也就敢伤害国家主席了嘛!”
  田有善说:“中正,你太激动了,你到后房去安静一会儿吧!去吧!”
  田中正拄着拐杖从客厅走掉了。
  小水说:“田书记,我是中学毕业生,我能不知道报纸的作用吗?我先是到公安局去申诉,可我见不上局长,走投无路我才去州城报社的!”
  田有善就又笑了笑,说:“是这样吧,这事情算是知道了,知道了我就要管的。金狗,你领小水先回去,我要亲自主持常委会议,研究复核这事,争取很快给以答复。金狗的做法不错,应该表扬你,以后下边有什么冤案的,你都可以领着来找我。改革时期嘛,少不得出现这样怪事那样怪事,我这个书记在台上一天,我就得管一天的事,有个电影叫《七品芝麻官》,封建时代的县官都讲究‘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种红薯’,更何况共产党的县委书记?!”
  金狗便道谢几句,和小水出门走了。
  两人刚走过门前的花坛,田有善家的门里就哗地泼出一盆脏水来,小水一回头,田中正的脑袋在窗口一透,忙又缩了回去。小水气着说:“咱前腿一走,他就泼脏水,恨死咱啦!”
  金狗并不回头,只是说:“他们要不恨才是没有世事的。小水,你今天厉害得很嘛!”
  小水说:“你要不在场,我哪儿有胆?我说得有差错吗?一上了胆儿,我觉得我嘴巴还利哩!那公安局长还给我发歪,他能当场吃了我?田有善这人还行。”
  金狗笑了笑。
  果然,两天后,县委书记田有善在电话上告诉金狗:经过研究,雷大空不予正式逮捕,但要拘留十五天。金狗申辩:既然雷大空属于正当防卫,为什么还要拘留十五天?是不是田中正是领导干部而要考虑他的利益,也是不是以此显得公安局抓雷大空不是错而是有理的?金狗据理力争,田有善则施加压力,竟说出他已经知道金狗和小水的关系,也已经知道了金狗和田中正的关系,要金狗“不要被别人说是有挟私仇的闲话呀”!金狗当下气得脸色发青,要反驳时,田有善的电话却放下了。
  既然如此,金狗就以州城报社记者的身份回到了两岔镇,在民间调查田中正的恶迹。而同时福运、小水四处造舆论,扬言要到州城上告田中正强xx民女未遂而伪造证据的诬陷罪。蔡大安和田一申害怕了,因为这些伪造的证据都是他们具体干的,便连夜进白石寨见到田中正,田中正又连夜去见县委书记,遭到一顿大骂:“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你才害怕了?!你回去吧,我给公安局长讲,还是把雷大空放了算了。我告诉你,金狗不是当年的金狗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要去给金狗说软话!”田中正便回到两岔乡,让蔡大安给画匠送去了两瓶虎骨酒,软硬兼施说了半宿话。第二天,雷大空就被无罪释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