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改的初级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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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着来的是一个批斗的高xdx潮期。
    从一九六七年冬天到一九六八年春天,隔上几天,总有一次批斗。对此我已经颇能习以为常,“曾经沧海难为水”,我是在批斗方面见过大世面的人,我又珍惜我这一条像骆驼钻针眼似地拣来的性命,我再不想到圆明园了。
    这一个高xdx潮期大体上可以分成两个阶段:从开始直到次年的春初为批斗和审讯阶段;从春初到一九六八年五月三日为批斗、审讯加劳动阶段。
    在第一个阶段中,批斗的单位很多,批斗的借口也不少。我曾长期在北大工会工作。我生平获得的第一个“积极分子”称号,就是“工会积极分子”。北京刚一解放,我就参加了教授会的组织和领导工作。后来进一步发展,组成了教职员联合会,最后才组成了工会。风闻北大工人认为自己已是领导阶级,羞与知识分子为伍组成工会。后经不知什么人解释、疏通,才勉强答应。工会组成后,我先后担任了北大工会组织部长,沙滩分会主席。在沙滩时,曾经学习过美国竞选的办法,到工、农、医学院和国会街北大出版社各分会,去做竞选演说,精神极为振奋。当时初经解放,看一切东西都是玫瑰色的。为了开会布置会场,我曾彻夜不眠,同几个年轻人共同劳动,并且以此为乐。当时我有一个问题,怎么也弄不清楚: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导阶级工人阶级是什么关系呢?这个问题常常萦绕在我脑海中。后来听说一个权威人士解释说:知识分子不是工人,而是工人阶级。我的政治理论水平非常低。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是工人而能属于工人阶级?为了调和教授与工人之间的矛盾,我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是心里始终是胡里胡涂的。不管怎样,我仍然兴高采烈地参加工会的工作。一九五二年,北大迁到城外以后,我仍然是工会积极分子。我被选为北京大学工会主席。北大教授中,只有三四人得到了这个殊荣。
    然而到了“文化大革命”中,这却成了我的特殊罪状。北大“工人阶级”的逻辑大概是: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臭知识分子,得以滥竽工人阶级,已经证明了工人阶级的宽宏大量,现在竟成了工人阶级组织的头儿,实在是大逆不道,罪在不赦矣。对北大“工人阶级”的这种逻辑,我是能够理解的,有时甚至是同意的。我在上面已经谈到,我心悦诚服地承认自己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因为我有个人考虑。至于北大“工人阶级”是否都是大公无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我当时还没有考虑。但是对当时一个流行的说法: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我却大惑不解。我们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虽然当了教授,当了系主任,甚至当了副校长和工会主席,可并没有真正统治学校呀!真正统治学校的是上级派来的久经考验的老革命。据我个人的观察,这些老革命个个都兢兢业业地执行上级的方针政策,勤勤恳恳地工作。他们不愧是国家的好干部。“文化大革命”中,他们都成了“走资派”,我觉得很不公平。现在又把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拉进了“统治”学校的圈子。这简直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个问题现在暂且不谈,先谈我这个工会主席。我被“打倒”批斗以后,北大的工人不甘落后。在对我大批斗的高xdx潮中,他们也挤了进来。他们是工人,想法和做法都同教员和学生有所不同。
    他们之间的区别是颇为明显的:工人比学生力气更大,行动更“革命”(野蛮)。他们平常多欣赏评剧,喜欢相声等等民间艺术。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们大概发现了大批斗比评剧和相声要好看、好听得多,批斗的积极性也就更高涨。批斗我的机会他们怎能放过呢?于是在一阵激烈的砸门声之后,闯进来了两个工人,要押解我到什么地方去批斗。他们是骑自行车来的。我早已无车可骑。这样我就走在中间,一边一个人推车“护驾”,大有国宾乘车左右有摩托车卫护之威风。可惜我此时心里正在打鼓,没有闲情逸致去装阿Q了。
    听说,北大工人今天本来打算把当过北大工会主席的三位教授揪出来,一起批斗。如果真弄成的话,这是多么难得的一出戏呀!这要比杨小楼和梅兰芳合演什么戏还要好看得多。可惜三位中的一位已经调往中国社会科学院,另一位不知为什么也没有揪着,只剩下我孤身一人,实在是大煞风景。但是,“咱们工人有力量”,来一个就先斗一个吧。就这样,他们仍然一丝不苟;并没有因为只剩下一个人,就像平常劳动那样,偷工减料,敷衍了事。他们决不率由旧章,而是大大地发挥了创造性:把在室内斗争,改为“游斗”,也就是在室外大马路上,边游边斗。这样可以供更多的人观赏,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或者别的什么心。我糊里糊涂,不敢抬头,不敢说话,任人摆布,任人撮弄。我不知道沿途“观礼”者有多少人。从闹哄哄的声音来推测,大概人数不少。口号声上彻云霄,中间搀杂着哈哈大笑声。可见这一出戏是演得成功了。工人阶级有工人阶级的脾气:理论讲得少,拳头打得重,口号喊得响,石块投得多。耳光和脚踢,我已经习以为常,不以为忤。这一次不让我坐喷气式,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我真是感恩戴德了。
    工会的风暴还没有完全过去,北大亚非所的“革命群众”又来揪斗我了。人们干事总喜欢一窝蜂的方式,要么都不干,要么都抢着干。我现在又碰到了这一窝蜂。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北大根据教委(当时还叫教育部或者高教部)的意见,成立了亚非研究所。校长兼党委书记陆平亲自找我,要我担任所长。其实是挂名,我什么事情都不管。因此我同所里的工作人员没有任何利害冲突,我觉得关系还不错。可是一旦我被“打倒”,所里的人也要显示一下自己的“革命性”或者别的什么性,决不能放过批斗我的机会。这算不算“落井下石”呢?大家可以商量研究。总之我被揪到了燕南园的所里,进行批斗。批斗是在室内进行的,屋子不大,参加的人数也不多。我现在在被批斗方面好比在老君八卦炉中锻炼过的孙大圣,大世面见得多了,小小不然的我还真看不上眼。这次批斗就是如此。规模不大,口号声不够响,也没有拳打脚踢,只坐了半个喷气式。对我来说,这简直只能算是一个“小品”,很不过瘾,我颇有失望之感。至于批斗发言,则依然是百分之九十是胡说八道,百分之九是罗织诬陷,大约只有百分之一说到点子上。总起来看水平不高。批斗完了以后,我轻轻松松地走回家来。如果要我给这次批斗打一个分数的话,我只能给打二三十分,离开及格还有一大截子。
    在一次东语系的批斗会上—顺便说一句,这样的批斗会还是比较多的;但是,根据生理和心理的原则,事情太多了,印象就逐渐淡化,我不能都一一记住了—,我瞥见主斗的人物中,除了新北大公社的熟悉的面孔以外,又有了对立面井冈山的面孔。这两派虽然斗争极其激烈,甚至动用了长矛和其他自制的武器,大有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之势。然而,从本质上来看,二者并没有区别,都搞那一套极左的东西,都以形而上学为思想基础,都争着向那一位“红色女皇”表忠心。现在是对“敌”斗争了—这个“敌”就是我—,大家同仇敌忾,联合起来对我进行批斗,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有一次斗争的主题是从我被抄走的日记上找出的一句话:“江青给新北大公社扎了一针吗啡,他们的气焰又高涨起来了。”这就犯了大忌,简直是大不敬。批斗者的理论水平极低—他们从来也没有高过—,说话简直是语无伦次。我坐在喷气式上,心里无端产生出卑夷之感。可见我被批斗的水平已经猛增,甚至能有闲情逸致来评断发言的水平了。从两派合流我想到了自己的派性。日记中关于江青的那一句话,证明我的派性有多么顽固。然而时过境迁,我认为对之忠贞不二的那一派早已同对立面携起手来对付我了。我边坐喷气式,边有点忿忿不平了。
    这样的批斗接二连三,我心中思潮起伏,片刻也不能平静。我想得很多,很多;很远,很远。我想到我的幼年。如果我留在乡下的话,我的文化水平至多也只是一个半文盲。我们家里大约只有一两亩地。我天天下地劳动。解放以后还能捞到一个贫农的地位,可以教育知识分子了。生活当然是清苦的,“人生识字忧患始”,我可以无忧无患,多么舒服惬意呀!如今自己成了大学教授,可谓风光已极。然而一旦转为“反动权威”,则天天挨批挨斗,胆战心惊,头顶上还不知道戴上了多少顶帽子,前途未卜。我真是多么后悔呀!造化小儿实在可恶之至!
    这样的后悔药没有什么用处,这一点我自己知道。我下定决心,不再去想,还是专心致志地考虑眼前的处境为佳,这样可能有点实际的效益。我觉得,我在当时的首要任务是锻炼身体。这种锻炼不是一般的体育锻炼,而是特殊的锻炼。说明白一点就是专门锻炼双腿。我分析了当时的种种矛盾,认为最主要的矛盾是善于坐喷气式,能够坐上两三小时而仍然能坚持不倒。我在上面已经谈到过,倘若在批斗时坐喷气式受不住倒在地上,其后患简直是不堪设想。批斗者一定会认为我是故意捣乱,罪上加罪,拳打脚踢之外,还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来惩罚我哩。我必须坚持下来,但是坚持下来又是万分不容易的。坐喷气式坐到半个小时以后,就感到腰酸腿痛,浑身出汗;到了后来,身子直晃悠,脑袋在发晕,眼前发黑,耳朵轰鸣。此时我只能咬紧牙关。我有时也背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的潜台词是:“下定决心,不怕苦痛,排除万难,去争取不要倒下!”你别说,有时还真有效。我坚持再坚持。到了此时,台上批斗者发言不管多么激昂慷慨,不管声音多么高,“打倒,打倒”的呼声不管多么惊天动地,在我听起来,只如隔山的轻雷,微弱悠远而已。
    这样的经验,有过多次。自己觉得,并不保险。为了彻底解决,根本解决这个主要矛盾,我必须有点长久之计。我于是就想到锻炼双腿。我下定决心,每天站在阳台上进行锻炼。我低头弯腰,手不扶膝盖,完全是自觉自愿地坐喷气式。我心里数着数,来计算时间,必至眼花流汗而后止。这样的体育锻炼是古今中外所未有。如果我不讲出来,决不会有人相信,他们一定认为这是海外奇谈。今日回想起来,我真是欲哭无泪呀!
    站在阳台上,还有另外一个作用。我能从远处看到来我家押解我去批斗或审讯的红卫兵。我脾气急,干什么事我都从来不晚到。对待批斗,我仍然如此。我希望批斗也能正点开始。至于何时结束,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站在阳台上,还有意想不到的发现。有一天,我在“锻炼”之余,猛然抬头看到楼下小园内竹枝上坐着的麻雀。此时已是冬天,除了松柏翠竹外,万木枯黄,叶子掉得精光。几杆翠竹更显得苍翠欲滴。坐在竹杆上的几只小麻雀一动也不动。我的眼前一亮,立刻仿佛看到一幅宋画“寒雀图”之类。我大为吃惊,好像天老爷在显圣,送给我了一幅画,在苦难中得到点喜悦。但是,我稍一定神,顿时想到,这是什么时候我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我的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思想真可谓顽固至极,说我“死不改悔”,我还有什么办法不承认呢?
    类似这样的奇思怪想,我还有一些。每一次红卫兵押着我沿着湖边走向外文楼或其他批斗场所时,我一想到自己面临的局面,就不寒而栗。我是多么想逃避呀!但是茫茫天地,我可是往哪里逃呢?现在走在湖边上,想到过去自己常在这里看到湖中枯木上王八晒盖。一听到人声,通常是行动迟缓的王八,此时却异常麻利,身子一滚,坠入湖中,除了几圈水纹以外,什么痕迹都没有了。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变成一只王八呢?我看到脚下乱爬的蚂蚁,自己又想到,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变成一只蚂蚁呢?只要往草丛里一钻,任何人都找不到了。我看到天空中飞的小鸟,自己又想到,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变成一只小鸟呢?天高任鸟飞,翅膀一展,立刻飞走,任何人都捉不到了。总之,是嫌自己身躯太大。堂堂五尺之躯,过去也曾骄傲过,到了现在,它却成了累赘,欲丢之而后快了。
    这一些幻想毫无用处,自己知道。有用处的办法有没有呢?有的,那就是逃跑。我确实认真考虑过这一件事。关键是逃到什么地方去。逃到自己的家乡,这是最蠢的办法。听说有一些人这样做了。新北大公社认为这是犯了王法,大逆不道,派人到他的家乡,把他揪了回来,批斗得加倍地野蛮残酷。这一条路决不能走。那么逃到哪里去呢?我曾考虑过很多地方,别人也给我出过很多点子,或到朋友那里,或到亲戚那里。我确曾认真搜集过全国粮票,以免出门挨饿。最后,考虑来,考虑去,认为那些都只是幻想,有很大的危险,还是留在北大吧。这是一条最切实可走的路,然而也是最不舒服,最难忍受的路,天天时时提心吊胆,等候红卫兵来抓,押到什么地方去批斗。其中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而,忽然有一天,东语系公社的领导派人来下达命令:每天出去劳动。这才叫做“劳动改造”,简称“劳改”,没有劳动怎么能改造呢?这改变了我天天在家等的窘境,心中暂时略有喜意。
    从今以后,我就同我在上面谈到的首先被批斗的老教授一起,天天出去劳动。仅在一年多以前十年浩劫初起时,在外文楼批斗这一位老教授,我当时还滥竽人民之内,曾几何时,我们竟成了“同志”。人世沧桑,风云变幻,往往有出人意料者,可不警惕哉!
    我们这一对难兄难弟,东语系的创办人,今天同为阶下囚。每天八点到指定的地方去集合,在一个工人监督下去干杂活。十二点回家,下午两点再去,晚上六点回家。劳动的地方很多,工种也有变换,有时候一天换一个地方。我们二人就像是一对能思考会说话的牛马,在工人的鞭子下,让干什么干什么,半句话也不敢说,不敢问。据我从旁观察,从那时起,北大工人就变成了白领阶级,又好像是押解犯人的牢头禁子,自己什么活都不干,成了只动嘴不动手的“君子”。我颇有点腹诽之意。然而,工人是领导一切的阶级,我自己只不过一个阶下囚,我吃了老虎心豹子胆也不敢说三道四了。据我看,专就北京大学而论,这一场所谓“文化大革命”,实际上是工人整知识分子的运动。在旧社会,教授与工人地位悬殊,经济收入差距也极大。有一些教授自命不凡,颇有些“教授架子”,对工人不够尊重。工人心中难免蕴藏着那么一点怨气。在那时候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解放以后,情况变了。到了十年浩劫,对某一些工人来说,机会终于来了。那一股潜伏的怨气,在某一些人鼓励煽动下,一古脑儿爆发出来了。在大饭厅批斗面壁而立时,许多响亮的耳光声,就来自某一些工人的巴掌与某一些教授的脸相接触中。我这些话,有一些工人师傅可能不肯接受。但我们是唯物主义者,要实事求是,事情是什么样子,就应该说它是什么样子。不接受也否认不了事实的存在。
    我现在就是在一个工人监督下进行劳改。多脏多累的活,只要他的嘴一动,我就必须去干。这位工人站在旁边颐指气使。他横草不动,竖草不沾,就这样来“领导一切”。
    这样劳动,我心里有安全感了没有?一点也没有。我并不怕劳动。但是这样的劳动,除了让我失掉锻炼双腿的机会而感到遗憾外,仍然要随时准备着,被揪去批斗,东语系或北大的某一个部门的头领们,一旦心血来潮,就会派人到我劳动的地方,不管这个地方多么远,多么偏僻,总能把我手到擒来。有时候,在批斗完了以后,仍然要回原地劳动。坐过一阵喷气式以后,劳动反而给我带来了乐趣,看来我真已成了不可雕的朽木了。
    无论是走去劳动,还是劳动后回家,我决不敢,也不愿意走阳关大道。在大道上最不安全。戴红袖章手持长矛的红卫兵,三五成群,或者几十成群,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路上,大有“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之概。像我这样的人,一看打扮,一看面色,就知道是“黑帮”分子。我们满脸晦气,目光呆滞,身上鹑衣百结,满是尘土,同叫花子差不多。况且此时我们早已成了空中飞鸟,任何人皆可得而打之。打我们一拳或一个耳光,不但不犯法,而且是“革命行动”,这能表现“革命”的义愤,会受到尊敬的。连十几岁的小孩都知道我们是“坏人”,是可以任意污辱的。丢一块石头,吐几口吐沫,可以列入“优胜纪略”中的。有的小孩甚至拿着石灰向我们眼里撒。如果任其撒入,眼睛是能够瞎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也不敢还口,更不敢还手。只有“夹着尾巴逃跑”一途。有一次,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块砖头,命令我:“过来!我拍拍你!”我也只能快走几步,逃跑。我还不敢跑得太快,否则吓坏了我们“祖国的花朵”,我们的罪孽就更大了。我有时候想,如果我真成了瞎子,身上再被“踏上一千只脚”,那可真是如堕入十九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了。
    不敢走阳关大道怎么办呢?那就专拣偏僻的小路走。在十年浩劫期间,北大这样的小路要比现在多得多。这样的小路大都在老旧房屋的背后,阴沟旁边。这里垃圾成堆,粪便遍地,杂草丛生,臭气薰天。平常是绝对没有人来的。现在却成了我的天堂。这里气味虽然有点难闻,但是非常安静。野猫野狗是经常能够碰到的。猫狗的“政治觉悟”很低,完全不懂“阶级斗争”,它们不知道我是“黑帮”,只知道我是人,对人它们还是怕的。到了这个环境里,平常不敢抬的头敢抬起来了。平常不敢出的气现在敢出了,也还敢抬头看蔚蓝色的天空,心中异常地快乐。对这里的臭气,我不但不想掩鼻而过,还想尽量多留一会儿。这里真是我这类人的天堂。
    但是,人生总是祸不单行的,天堂也决非能久留之地。有一天,我被押解着去拆席棚,倒在地上的木板上还有残留的钉子。我一不小心,脚踏到上面,一寸长的钉子直刺脚心,鞋底太薄,阻挡不住钉子。我只觉脚底下一阵剧痛,一拔脚,立即血流如注。此时,我们那个牢头禁子,不但对此毫不关心,而且勃然大怒,说:“你们这些人简直是没用的废物!”所谓“无用的废物”,指的就是教授。这我和他心里都是明白的。我正准备着挨上几个耳光,他却出我意料大发慈悲,说了声:“滚蛋吧!”我就乘机滚了蛋。我脚痛得无法走路,但又不能不走。我只能用一只脚正式走路,另一只是被拖着走的。就这样一瘸一拐地走回家来。我不敢进校医院,那里管事的都是公社派,见了我都会怒目而视,我哪里还敢自投罗网呢?看到我这一副狼狈相,家里的两位老太太大吃一惊,也是一筹莫展,只能采用祖传的老办法,用开水把伤口烫上一烫,抹点红药水,用纱布包了起来。下午还要去劳动。否则上边怪罪下来,不但我吃不消,连那位工人也会受到牵连。我现在不期望有什么人对我讲革命的人道主义,对国民党俘虏是可以讲的,对我则不行,我已经被开除了“人籍”,人道主义与我无干了。
    此时,北大的两派早已开始了武斗。两派都创建了自己的兵工厂,都有自己的武斗队。兵器我在上面已经提到一点。掌权的公社派当然会阔气非凡。他们把好好的价值昂贵的钢管锯断,磨尖,形成了长矛,拿在手里,威风凛凛。井冈山物质条件差一点,但也拼凑了一些武器。每一派各据几座楼,相互斗争。每一座楼都像一座堡垒,警卫森严。我没有资格亲眼看到两派的武斗场面。我想,武斗之事性命交关,似乎应该十分严肃。但是,我被监工头领到学生宿舍区去清理一场激烈的武斗留下的战场。附近楼上的玻璃全被打碎,地上堆满了砖头石块,是两派交战时所使用的武器。我们的任务就是来清除这些垃圾。但是,我猛一抬头,瞥见一座楼的窗子外面挂满了成串的破鞋。我大吃一惊,继而在心里莞尔一笑。关于破鞋的故事,我上面已经谈过。老北大都知道破鞋象征着什么,它象征的就是那一位“老佛爷”。我真觉得这些年轻的大孩子顽皮到可爱的程度。把这兵戎大事变成一幕小小的喜剧。我脸上没有笑意已经很久很久,笑这个本能我好像已经忘掉了。不意今天竟有了想笑的意思。这在囚徒生活中是一个轻松的插曲。
    但是,真正的武斗,只要有可能,我还是尽量躲开的。这种会心的微笑于无意中得之,不足为训。我现在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两派中哪一派都把我看做敌人。我若遇到武斗而躲不开的话,谁不想拿我来撒气呢?我既然凭空捡了一条命,我现在想尽力保护它。我虽然研究过比较自杀学,但是,我现在既不想自杀,也不想他杀。我还想活下去哩。
    劳改初级阶段的情况,大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