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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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假设我是个失去记忆的人,以七四年夏天那个夜晚为起点,正在一点点寻回记忆的话,那么当时王二看到的是个肤色浅棕的女人,大约有二十三岁,浑身赤裸,躺在一张棕绷的床上。她像印地安女人一样,梳了两条大辫子,头发从正中分成两半。后来王二常到她家里去,发现她每次洗过头后,一定要用梳子仔仔细细把头发分到两边,并且要使发缝在头顶的正中间,仿佛要留下一个标迹,保证从这里用快刀劈开身体的话,左右两边完全是一样重。梳头的时候总是光着身子对着一面穿衣镜,把前面的发缝和两腿中间对齐,后面的发缝和屁股中间对齐。后来王二在昏黄的灯光下凑近她,发现她的头发是深棕色的,眉毛向上呈弧形,眼睛带一点黄色,瞳孔不是圆形,而是竖的椭圆形。她乳头的颜色有点深,但是她不容他细看,就拉起床单把胸口盖上了。这个女人嘴唇丰满,颧骨挺高,手相当大,手背上静脉裸出。她就是X海鹰。我认为她很像是铜做的。在此之前几分钟,他们俩一个人在床头,一个人在床尾,各自脱衣服,一言不发,但是她在发出吃吃的笑声。她脱掉外衣时,身上劈劈啪啪打了一阵蓝火花,王二一触到她时,被电打了一下。然后他们俩就干了。他和她接触时毫无兴奋的感觉,还没有电打一下的感觉强烈;但是在性交时劲头很足——或者可以说是久战不疲。但是这一点已经不再有意义。
    王二和X海鹰干那件事时,心里有一种生涩的感觉,仿佛这不是第一次,已经是第一千次或者是第一万次了。这时候床头上挂着她的内裤,是一条鲜红色的针织三角裤。这间房子里只有一个小小的北窗,开在很高的地方,窗上还装了铁条。屋里充满了潮湿,尘土,和发霉的气味。有几只小小的潮虫在地上爬。地下有几只捆了草绳子的箱子,好像刚从外地运来。还点了一盏昏黄的电灯,大概是十五瓦的样子,红色的灯丝呈W形。
    王二和X海鹰干那件事之前,嗅了一下她的味道。她身上有一点轻微的羊肉汤味。这也许是因为吃了太多的炒疙瘩。因为豆腐厂门口那家小饭铺是清真的。炒菜时常用羊油。但是这种味道并不难闻,因为那是一种新鲜的味道,而且非常轻微。那天晚上灯光昏暗,因为屋里只有一盏十五瓦的电灯。她的下巴略显丰满,右耳下有一颗小痣。X海鹰总是一种傻呵呵的模样。我说的这些都有一点言辞之外的重要性。长得人高马大,发缝在正中,梳两条大辫子,穿一套旧军装,在革命时期里就能当干部,不管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管她想不想当。X海鹰说,她从小就是这样的打扮,从小就当干部。不管她到了什么地方,人家总找她当干部。像王二这样五短身材,满头乱发,穿一身黑皮衣服,就肯定当不了干部。后来王二果然从没当过干部。
    假设X海鹰是个失去记忆的人,从七四年夏天那个夜晚寻回记忆的话,她会记得一个相貌丑恶,浑身是毛的小个子从她身上爬开。那一瞬间像个楔子打进记忆里,把想像和真实连在一起了。后来她常常拿着他的把把看来看去,很惊讶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东西——瘫软时像个长茄子,硬起来像捣杵。它是这样的难看,从正面看像一只没睁开的眼睛,从侧面看像只刚出生的耗子。从小到大她从来就没想到过要见到这样的东西,所以只能想像它长在了万恶的鬼子身上。从小到大她就没挨过打,也没有挨过饿,更没有被老师说成一只猪。所以她觉得这些事十分的神奇。她觉得自己刚经受了严刑拷打,遭到了强xx;忍受了一切痛苦,却没有出卖任何人。但是对面那个小个子却说:根本就没有拷打,也没有强xx。他也没想让她出卖任何人。这简直是往她头上泼冷水。
    这个小个子男人脸像斧子砍出来的一样,眼睛底下的颧骨上满是黑毛,皮肤白晰。这个男人就是王二。他脱光了衣服,露出了满身的黑毛。这使X海鹰心里充满了惊喜之情。她告诉王二说,他的相貌使她很容易把他往坏处想,把自己往好处想。她对王二说,他强xx了她。他不爱听。她又说他蹂躏了她,他就说,假如你坚持的话,这么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后来她又得寸进尺,说他残酷地蹂躏了她。这话他又不爱听。除此之外的其它字眼她都不爱听,比如说我们俩有奸情,未婚同居等等。他的意思无非是说,这件事如果败露了,领导上追究下来,大家都有责任。这种想法其实市侩得很。
    这件事又是我的故事,而这件事会发展到这个样子,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难道我不是深深的憎恶她,连话都不想讲吗?难道她不曾逼问我和姓颜色的大学生之间的每件事,听完了又说“真恶心”吗?假如以前的事都是真的,那么眼前我所看到的一切就只能有一个解释:有人精心安排了这一切,并派出了X海鹰,其目的是要把我逼疯掉。而当我相信了这个解释的同时,我就已经疯了。我有一个正常人的理智,这就是说,我知道怎么想是发了疯。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往这方面去想。这件事只能用我生在革命时期来解释。
    在此之前,我记得她曾经想要打我,但是忘了到底是为什么。X海鹰要打我时,我握住了她的手腕,从她腋下钻了过去,把她的手拧到了背后,并且压得她躬起腰来。这时候我看到她脖子后面的皮都红了,而且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等我把她放开,她又面河邡赤,笑着朝我猛扑过来。这件事实在出乎我的意外,因为我一点也没想到眼前的事是可笑的,更不知它可笑在哪里。所以后来我把她挡开了,说:歇会儿。我们俩就坐下歇了一会,但是我还是没想出是怎么回事,并且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根不可雕的朽木头。与此同时,她一直在笑,但是没有笑出声。不过她那个样子说是在哭也成。
    后来她就把我带到小屋里去,自己脱衣服。这个举动结束了我胸中的疑惑。我想我总算是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了,而且我在这方面算是有一点经验的,就过去帮助她,但是她把我一把推开,说道:我自己来;口气还有点凶。这使我站到了一边去,犯开了二百五。脱到了只剩一条红色的小内裤,她就爬到床上,躺成一个大大的X形,闭上了眼睛,说道:“你来罢,坏蛋!坏蛋,你来罢!”这样颠三倒四地说着,像是迥体文。而我一直是二二忽忽。有一阵子她好像是很疼,就在嗓子里哼了一声。但是马上又一扬头,做出很坚强的样子,四肢抵紧在棕绷上。总而言之,那样子怪得很。这件事发生在五月最初的几天,发生在一个被“帮教”的青年和团支书之间。我想这一点也算不得新鲜,全中国有这么多女团支书,有那么多被帮教的男青年,出上几档子这种事在所难免。作为一个学过概率论和数理统计的人,我明白得很。但是作为上述事件的当事人之一,我就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有这样的事发生。
    2
    七四年夏天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还有:X海鹰穿了一件皱巴巴的针织背心,脱下来以后,赶紧塞到枕头底下了。王二还觉得她的皮肤有点绿,因为她老穿那件旧军衣。至于她要动手打他的事,她是这么解释的:你老跟我装傻!但是王二一点也记不得自己曾经装傻。像这样的事要一点一点才能想得起来。也许他不是装傻,而是原本就傻。在她家的床上,王二总喜欢盘腿半跪半坐,把双脚坐在屁股下,把膝盖岔开,把手放在膝盖上,这时候整个人就像一朵扎出的纸花,或者崩开了的松球——从一个底子(王二的屁股)里,放射出各种东西:他的上身,他的折叠过的腿,他的xx毛和xxxx(它们是黑黑的一窝),每一件东西都坚挺不衰。到了那个时候,麻木也好,装傻也好,全都结束了。彩中完了时就是这样的。小时候我从外面回家,见到我爸爸怒目圆睁,朝我猛扑过来,心脏免不了要停止跳动。等到挨了揍就好了,虽然免不了要麻木地哭上几声,但主要是为了讨他欢心。揍我我不哭,恐怕他太难堪。
    王二胸口长了很多黑毛,紧紧地蜷在一起,好像一些小球,因此他的胸口好像生了黑锈一样。拔下一根放在手掌里,依然是一个小球,如果抓住两端扯开的话,就会变成一根弯弯曲曲的线,放开后又会缩回去。因此每根毛里都好像是有生命。夜晚王二躺在床上时,X海鹰指指他的胸口,问道:可以吗?他在胸口拍一下,她就把头枕上去,把大辫子搭在王二的肚子上。如果她用辨稍扫那个地方,他就会勃起,勃起了就能性交。这件东西根本不似王二所有。她家里那间小屋子很闷。性交时她有快感,那时候她用手把脸遮一下,发出擤鼻子一样的声音,一会就过去了。
    但是这件事又可能是这样子的:我伏到X海鹰身上时,她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脸上显出极为坚贞不屈的样子;四肢岔开,但是身体一次次的反张;喉咙里强忍着尖叫。那个样子几乎把我吓住了。所以我也把自己做成个X形,用手压住她的手腕,用脚抵住她的脚面,这样子仿佛是在弹压她。X海鹰的身体是冷冰冰的,表面光滑,好像是抛光的金属。干完了以后我也不知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和X海鹰干完了那件事,跪在床上把胸口对在一起,那样子有几分像是斗鸡。X海鹰跪在床上,还是比我要高半头。这时候她的Rx房在我们俩中间堆积起来,分不清是谁长的了。那东西有点像北京过去城门上的门钉。这些事情都属正常。但是我们俩之间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事,我还是莫名其妙。
    我和X海鹰躺在她家那张棕绷的大床上时,我常常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把她的乳头夹住。我的手背上有好多黑毛,甚至指节上也有,因此从背面看去,那只手像个爪子。X海鹰向下看到这种情形,就绷直了身体一声不吭,脸上逐渐泛起红晕。我很想把身上的黑毛都刮掉,但这件事应该是从手上做起的——假如手上的毛没有去掉,把身上的毛去掉就没有意义。用右手刮掉左手的毛是很容易的,反过来就很困难。这是因为我的左手很笨。而两只手一只有毛,另一只没有的话,还不如让它都留着哪。其实还有别的方法可以把手上的毛去掉。比方说,我可以用一分松香,加一分石腊降低融点,把它融化以后,把手背上的毛粘在上面,待冷凝后,再把手揭下来——屠宰厂就用这种办法给猪头拔毛。但是我觉得没必要这样子和自己过不去。这些事说明我的本性是相当温良的。尽管如此,在钳住她的乳头时,我还是感到一种逼供的气氛。我真想把气氛变成事实,也就是说,逼问一下到底是谁派她来耍我的。但是我忍住了,没有干出来。因为一干出来我就是疯子了。
    X海鹰说我像个强盗,原因除了我长得丑,身上有毛之外,还因为我经常会怪叫起来。不管白班夜班,厂里厂外还是走到大街上,我都会忽然间仰天长啸;因此我身上有一种啸聚山林的情调。其实这是个误会,我不是在长啸,而是在唱歌,没准在唱《阿依达》,没准在唱《卡门》,甚至唱领导上明令禁止唱的歌。但是别人当然听不出这其中的区别。X海鹰因此而倾心于我,这倒和革命时期没有关系。古往今来的名嫒贵妇都倾心于强盗。我们俩之间有极深的误会:她喜欢我像个强盗,我不喜欢像个强盗。因为强盗会被人正法掉。我这个人很惜命。
    其实X海鹰没说我像个强盗,而是说我像个阶级敌人。但我以为这两个词的意思差不多。我初听她这样说时吓出了一头冷汗。在此之前,我以为我遇上老鲁、X海鹰和我捣乱纯属偶然,丝毫也没想到自己已经走到了革命的反面。后来X海鹰又安慰我说,不要紧。你只是像阶级敌人,并不是阶级敌人。听了这样的话,心里总有点不受用。
    假如我理解的不错的话,成为阶级敌人,就是中了革命时期的头彩了。这方面的例子我知道一些,比方说,我们的一个同学在六六年弄坏了一张毛主席像,当时就吓得满地乱滚,噢噢怪叫。后来他没有被枪毙掉,但也差得不很远。每一个从革命时期过来的人都会承认,中头彩是当时最具刺激的事情,无与伦比的刺激。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常常独自到颐和园去玩。我总是到空寂的后山上去,当时那里是一片废墟。钻进树林子就看到一对男女在那里对坐,像一对呆头鹅。过一两个小时再去看,还是那一对呆头鹅。我敢担保,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动过一动。我对此很不满意,就爬到山上面去,找些大石头朝他们的方向滚过去,然后就在原地潜伏下来,等他们上山来找我算账。等了好久,他们也不来。所以我又下山去,到原来的地方去看,发现他们不在那里了。他们在不远的地方,还是在呆坐着。这种情形用北京话来说,叫作“渗着”。也许当年我就想到了,总有一个时候,这两个渗着的人会开始呆头呆脑的性交,这件事让我受不了。事隔这么多年,我还是有点纳闷:人家呆头呆脑的性交,我有什么可受不了的。也许,是那种景象可爱的叫人受不了罢。而我自己开始和X海鹰性交时,也是呆头呆脑。
    在革命时期所有的人都在“渗着”,就像一滴水落到土上,马上就失去了形状,变成了千千万万的土粒和颗粒的间隙;或者早晚附着在煤烟上的雾。假如一滴水可以思想的话,散在土里或者飞在大气里的水分肯定不能。经过了一阵呆若木鸡的阶段后,他们就飘散了。渗着就是等待中负彩。我一生一世都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才能摆脱这种渗着的状态。等到我感觉和X海鹰之间有一点渗着的意思,就和她吹了(而且当时强化社会治安的运动也结束了)。使我意外的是她一点都没有要缠着我的意思,说吹就吹了。这件事也纯属可疑。
    3
    我在豆腐厂工作时,厂门口有个厕所。我对它不可磨灭的印象就是臭。四季有四季的臭法,春天是一种新生的、朝气蓬勃、辛辣的臭味,势不可当。夏天又骚又臭,非常的杀眼睛,鼻子的感觉退到第二位。秋天臭味萧杀,有如坚冰,顺风臭出十里。冬天臭味粘稠,有如浆糊。这些臭味是一种透明的流体,弥漫在整个工厂里。冬天我给自己招了事来时,正是臭味凝重之时;我躲避老鲁的追击时,隐隐感到了它的阻力。而等我到X海鹰处受帮教时,已经是臭味新生,朝气蓬勃的时期了。这时候坐在X海鹰的屋里往外看,可以看到臭味往天上飘,就如一勺糖倒在一杯水里。臭味在空气里,就如水里的糖浆。在刮风的日子里,这些糖浆就翻翻滚滚。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紫外线,我也不能保证每个人都能看到这种现象。刮上一段时间的风,风和日丽,阳光从逃讠照下来,在灰色的瓦顶上罩上一层金光,这时候臭味藏在角落里。假如久不刮风,它就堆得很高,与屋脊齐。这时候透过臭气看天,天都是黄澄澄的。生活在臭气中,我渐渐把姓颜色的大学生忘掉了。不仅忘掉了姓颜色的大学生,也忘掉了我曾经受挫折。渐渐的我和大家一样,相信了臭气就是我们的命运。
    我在塔上上班时,臭味在我脚下,只能隐隐嗅到它的存在。一旦下了塔置身其中,马上被熏得晕头胀脑,很快就什么也闻不到。
    但是闻不到还能看到,可以看到臭味的流线在走动的人前面伸展开,在他身后形成旋涡。人在臭味里行走,看上去就像五线谱的音符。人被臭味裹住时,五官模糊,远远看去就像个湿被套。而一旦成了湿被套,就会傻乎乎的了。
    有关嗅觉,还有一点要补充的地方。当你走进一团臭气时,总共只有一次机会闻到它,然后就再也闻不到了。当走出臭气时,会感到空气新鲜无比,精神为之一振。所以假如人能够闻不见初始的臭气,只感到后来的空气新鲜,一团臭气就能变成产生快乐的永动机。你只要不停的在一个大粪场里跑进跑出就能快乐。假如你自己就是满身的臭气,那就更好,无论到哪里都觉得空气新鲜。空气里没了臭气就显得稀薄,有了臭气才粘稠。
    七四年夏天到来的时候,X海鹰带我上她家去。她家住在北京西面一个大院里,她想叫我骑车去,但是我早就不骑自行车了,上下班都是跑步来往。第二年我去参加了北京市的春节环城跑,得了第五名。所以我跟在她的自行车后面跑了十来公里,到了西郊她家里时,身上连汗都没出。那个大院门方方正正,像某种家具,门口还有当兵的把门,进去以后还有老远的路。她家住在院子尽头,是一排平房。门前有一片地,去年种了向日葵,今年什么都没有种。地里立着枯黄的葵花杆,但是脑袋都没有了,脚下长满了绿色的草。她家里也没有人,木板床上放着捆着草绳的木箱子,尘土味呛人,看来她也好久没有回去了。她开门进去后就扫地,我在一边站着,心里想:如果她叫我扫地,我就扫地。但是她没有叫我。后来她又把家具上盖着的废报纸揭开,把废纸收拾掉。我心里想道:假如她叫我来帮忙,我就帮把手。但是她没有叫我,所以我也没有帮忙。等到屋里都收拾干净了,我又想:她叫我坐下,我就坐下。但是她没有叫我坐下,自己坐在椅子里喘气。我就站在那里往屋外看,看到葵花地外面有棵杨树,树上有个喜鹊窝。猛然间她跳起来,给我一嘴巴。因为我太过失神,几乎被她打着了。后来她又打我一嘴巴,这回有了防备,被我抓住了手腕,拧到她背后。如果按照我小时候和人打架的招法,就该在她背后用下巴顶她的肩胛,她会感到疼痛异常,向前摔倒。但是我没有那么干,只是把她放开了。这时候她面色涨红,气喘吁吁。过了一会儿,她又来抓我的脸。这件事让我头疼死了。最后我终于把她的两只手都拧到了背后,心里正想着拿根绳把她捆上,然后强xx她——当时我以为自己中了头彩,真是无与伦比的刺激。
    X海鹰带我到她家里去那一天,天幕是深黄色的,正午时分就比黄昏时还要昏暗。我跟在她的车轮后面跑过洒满了黄土的马路——那时候马路上总是洒满了地铁工地运土车上落下的土,那种地下挖出来的黄土纯净绵软,带有糯性。天上也在落这样的土。我以为就要起一场飞砂走石的大风,但是跑着跑着天空就晴朗了,也没有起这样的风。我穿着油污的工作服,一面跑一面唱着西洋歌剧——东一句西一句,想起哪句唱哪句。现在我想起当年的样子来,觉得自己实在是惊世骇俗。路上的行人看到我匆匆跑过,就仔细看我一眼。但是我没有把这些投来的目光放在心上。我不知到X海鹰要带我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要带我去干什么。这一切都没有放在我心上。我连想都不想。那个时期的一切要有最高级的智慧才能理解,而我只有最低级的智慧。我不知道我很可爱。我不知道我是狠心的鬼子。我只知道有一个谜底就要揭开。而这个谜底揭开了之后,一切又都索然无味。
    4
    一九六七年我在树上见过一个人被长矛刺穿,当时他在地上慢慢的旋转,嘴巴无声地开合,好像要说点什么。至于他到底想说些什么,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等到我以为自己中了头彩才知道了。这句话就是“无路可逃”。当时我想,一个人在何时何地中头彩,是命里注定的事。在你没有中它的时候,总会觉得可以把它躲掉。等到它掉到你的头上,才知道它是躲不掉的。我在X海鹰家里,双手擒住X海鹰的手腕,一股杀气已经布满了全身,就是殴打毡巴,电死蜻蜓,蹲在投石机背后瞄准别人胸口时感到的那种杀气。它已经完全控制了我,使我勃起,头发也立了起来。在我除了去领这道头彩无路可走时,心里无可奈何地想道:这就是命运吧。这时她忽然说道:别在这里,咱们到里屋去。这就是说,我还没有中头彩。我中的是另一种彩。这件事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后来我在X海鹰的小屋里,看见了杨树枝头红色的嫩叶在大风里摇摆,天空是黄色的,正如北京春天每次刮大风时一样。这一切都很像是真的,但我又觉得它没有必要一定是真的。宽银幕电影也能做到这个样子。
    后来我还到过北大医院精神科,想让大夫看看我有没有病。那个大夫鼻口里长着好多的毛,拿一根半截火柴剔了半天指甲后对我说:假如你想开病假条,到别的医院去试试。我们这里假条是用不得的。我想这意思是说我没有病,但是我没有继续问。在这件事上我宁愿存有疑问,这样比较好一点。直到现在有好多事情我还是不明白,我想,这不是说明我特别聪明,就是说明我特别笨,两者必居其一。
    革命时期过去以后,我上了大学,那时候孤身一人,每天早上起来在校园里跑步。每天早上都能碰上一个女孩子。她一声不响的跟在我后面,我头也不回的在前面跑。我以为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把她甩掉,但是她始终跟在我后面。后来她对我说:王二,你真棒!吃糖不吃?她就是我老婆。过了不久,她就说,咱们俩结婚吧!于是就结了婚。新婚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嚼口香糖,一声也没吭,更没有说什么“坏蛋你来罢”。后来她对我放肆无比,但也没说过这样的话。这件事更证明了我所遇到的一切纯属随机,因为我还是我,我老婆当时是团委秘书,X海鹰是团支书,两人差不多,倘若是非随机现象,就该有再现性。怎么一个管我叫坏蛋,一个一声不吭?
    后来我和我老婆到美国去留学,住在一个阁楼上。我们不理别人,别人也不理我们,就这样过了好长时间。她每天早上到人行道上练跳绳,还叫我和她一块跳。照我看来,她跳起绳来实在可怕,一分钟能跳二百五十下。那时候我还是精瘦精瘦的,身手也很矫健,但是怎么也跳不了这么多——心脏受不了。所以我很怀疑她根本就没长心脏,长了一个涡轮泵。半夜里我等她睡着了爬起来听了听,好像是有心脏。但这一点还不能定论。这只能证明她长了心脏,却不能证明她没长涡轮泵。我的第一个情人身上有股甜甜香香的奶油味道。那一回我趁她睡着了,仔细又闻了闻,什么都没闻到。
    我老婆长得娇小玲珑,白白净净,但是xx毛腋毛都很盛,乌黑油亮,而且长得笔直笔直,据我所知,别人都不是这样。她还喜欢拿了口香糖到处送给别人吃。在美国我们俩开了汽车出去玩时,到了黄石公园里宿营。她又拿了糖给旁边的小伙子吃。人家连说了七八个“No,thankyou”,她还死乞白咧的要给。后来天快黑的时候,那两个小伙子搭了一个小的不得了的帐蓬,都钻了进去,看样子是钻进了一个被窝里,她才大叫一声:噢!我知道了!具体她知道了什么,我也没去打听。因为我讲了什么她都不感兴趣,所以她讲什么我也没兴趣。
    我老婆有种种毛病,其中最讨厌的一种就是用拳头敲我脑袋。假如是在高速公路上开车时我犯困,敲一下也属应该。但是她经常毫无必要的伸手就打过来。等你要她解释这种行为时,她就嘻皮笑脸地说:我看你发呆就手痒痒。她还有个毛病,就是随时随地都想坏一坏。走到黄石公园的大森林里,张开双臂,大叫:风景多么好呀!咱们俩坏一坏吧!走到大草原的公路上,又大叫道:好大一片麦子!咱们俩坏一坏吧!经常在高速公路边上的停车场上招得警察来敲窗户,搞得尴尬无比。事后她还觉得挺有趣。我们俩到了假期就开着汽车到处跑,到处坏。坏起来的时候,她翘起腿来夹住我的腰,嘴里嚼着口香糖,很专注的看着我,一到了性高xdx潮就狂吹泡泡。这种景象其实满不坏。但是对眼前的事还是不满意。每个人活着,都该有自己的故事。我和我老婆这个故事,好像讲岔了头绪。
    我说过,我老婆学的是P·E。她也得学点统计学,所以来找我辅导。我就把我老师当年说过的话拿出来吓唬她。你想想罢,像我们学数学的学生十个人里才能有一个学会,像她那种学文科出身的还用学吗。她听了无动于衷,接着嚼口香糖,只说了一声:接着讲。然后我告诉她,有个现象叫random,就是它也可能是这样,也可能是那样,全没一定。她说这就对着啦。后来我发现她真是个这方面的天才。用我老师的那种排列法,我能排到前十分之一,她就能排到前百分之一。我说咱们能够存在是一种随机现象,她就说这很对。她还说下一秒钟她脑子里会出现什么念头,也是随机现象。所以她对自己以后会怎么想,会遇到什么事情等等一点都不操心。谁知这么一位天才考试时居然得了C。我觉得是我辅导的不好,心里别扭。谁知她却说:太好了,没有down掉。为此还要庆祝一下——坏一坏。我因为没辅导好很内疚,几乎坏不起来。
    我现在是这样理解random——我们不知为什么就来到人世的这个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遇到眼前的事情,这一切纯属偶然。在我出世之前,完全可以不出世。在我遇上X海鹰之前,也可以不遇上X海鹰。与我有关的一切事,都是像掷骰子一样一把把掷出来的。这对于我来说,是十分深奥的道理,用了半生的精力才悟了出来,但是要是对我老婆说,她就简简单单的答道:这就对着啦!照她的看法,她和我结了婚,这件事纯属偶然,其实她可以和全世界的任何一个男人结婚。她就是这样一个天才。像这样的天才没有学数学,却在给人带操,实在是太可惜了。
    我和我老婆的感情很好,性生活也和谐,但这不等于我对她就一点怀疑都没有了。首先,她嫁我的理由不够充分;其次,她的体质很可疑。最后,有时她的表现像天才,有时又像个白痴;谁知她是不是有意和我装傻。在这一切的背后,是我觉得一切都可疑。但是我能克制自己,不往这个方面想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