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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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静渊王府将近一个月,天气越来越冷。庭院里的树木,落尽了叶子,疏落有致的枝干映着苍蓝的天空。风中飘着一点小雪,飘在人脸上冰凉冰凉。
    府外停着几辆华丽的马车和几顶雍容的暖轿,轿夫们恭敬地守在一边,马儿们却因为等待的时间长了,不耐烦地用蹄子在地上刨着。
    一袭青色的棉帘遮住书阁的屋门,丫鬟们不时送些热茶、糕点、炭火进去,里面的谈话声透过棉帘隐约传出来。
    “都快三个时辰了,不晓得王爷的身体是否吃得消。”黄琮趴在窗口,颦眉望着书阁的棉帘。
    如歌低头缝着棉氅的衣角:“放心,马上就要结束了。”
    黄琮好奇道:“你怎么知道?”
    如歌眨眨眼睛:“我买通了玄璜啊。呵呵,只要他们谈议事情超过三个时辰,就请玄璜对他们说皇上派御医来为师兄诊脉。”
    “御医?”黄琮睁大眼睛,“你让玄璜骗他们?”
    “哪里是骗,御医就在偏厅候着,”如歌笑得很可爱,“我只是让他选择正确的时间出现罢了。”
    黄琮也笑了。
    她越来越喜欢如歌,聪慧机灵,善解人意,而且没有一点小姐的泼辣性子。
    如歌放下手中的棉氅,叹道:“自从皇上将批复奏折的权力和禁军的调度权交给师兄,他可以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等那些人走后,玉自寒还要审阅各地送上的折子,经常忙到深夜仍无法入睡。
    “是啊。”黄琮的眉头皱得紧紧的,“皇上的身体有恙,不能操劳。可是这样下去,王爷的身子也会受不了的……”
    庭院中传来喧哗声。
    锦衣玉袍的朝中大臣们从书阁中出来,继续谈论着,向府外走去。
    如歌急忙站起来,道:
    “我去看师兄!”
    书阁中。
    茶盏、糕点碟子还未来得及收拾,凌乱地散在案几上。尚未审阅的奏折有三尺高,堆在沉香书案上。
    玉自寒有些累了,清俊的面容染着淡淡的倦容,眼睛闭着象是已然睡去。青花白瓷的杯盏松松握在他的右手里,碧螺春已没有热气。
    茶盏被轻轻拿走。
    一条青色的棉毯盖上玉自寒单薄的膝上。
    然后,轮椅很小心地被推到书阁屏风后的床边,那人轻手轻脚地抱起他,轻轻让他睡在床上,拉过被子,覆住他,轻轻将被角掖在他的下颌。这时丫鬟们进来了要收拾东西,那人忙摆摆手让她们待会儿再来。
    安静的休息是他此刻最需要的。
    她在床边托着下巴凝望他良久,终于叹口气,准备离开了。
    手——
    却被握在温暖的掌中——
    她吃惊地回头——
    玉自寒握住她的手,睁开眼睛,他枕在青缎的软枕上,唇边绽开温润如珠玉的笑容:
    “别走。”
    语气低哑带些慵懒,莫名的动人。
    如歌睁大眼睛:“原来你在装睡?!狡猾的师兄!”
    玉自寒温柔地笑着。
    他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他喜欢她小心翼翼的呵护。当被她抱在怀里,当她的手为他盖着被子,他的心快要被温暖溢满了。
    如歌摇头道:“师兄,你累了一下午,睡一觉好不好?等晚膳时候,我再来叫你。”
    玉自寒依然握着她的手,含笑道:
    “好。”
    如歌满意地点头,准备离开,却愣住,盯着他的手:“那你放开我呀。”拉着她的手,她怎样离开呢?
    他依然笑得温柔:
    “别走。”
    她想让他休息,也知道如果坚持,他会让自己离开。可是看着他宛如春水的笑容,心却一下子软了。她坐下来,拍拍他的手背,叹道:
    “我不走你怎么休息呢?”
    玉自寒淡笑道:
    “想‘听’你说话。”自从回到府中,他公务缠身,很久都没有同她好生说一阵话了。
    如歌皱眉想一想,忽然眼睛一亮,将他的手拉至自己唇畔,高兴地笑道:“这样吧,你用手指‘听’我说话,将眼睛闭起来休息。好不好呢?”
    玉自寒点头。
    然后,他睡着,她说着。
    青纱的床幔微微轻扬,一挂碧玉铃铛时而轻响、时而静止,火盆里的炭火噼噼啪啪……然而,在他寂静的世界里,只能‘听’到她一个人的声音。
    “你最近很累,我很担心。你知道吗?”她无奈地埋怨着。“连着好几天,你都是半夜才能入睡,身子似乎也清减了些。真是奇怪,当人家的师兄却一直让师妹操心……”
    他握握她的手,闭着眼睛笑。
    “不晓得皇上的病什么时候可以大好,”她轻叹,“希望到时候你会清闲些。”
    她想一想,摇头道:“皇上也是奇怪啊,这些事情为什么不交给景献王或者敬阳王处理呢?他们应该会很感兴趣的。把大权交给你,怕是会有很多人心中不安吧。”以前师兄虽受皇上怜爱,然而因为身有残疾,所以未被被其他王储视为劲敌,明争暗斗据说多是在景献王与敬阳王之间展开的。但这次皇上有恙,却将重权交于师兄,恐怕……
    “师兄,你希望继承皇位吗?”
    这个问题突然自口中蹦出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玉自寒‘听’到了。
    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淡淡笑着,笑容极轻:
    “不想。”
    她松一口,拍拍胸口,高兴地笑道:“太好了!爹想让我继承烈火山庄就觉得很烦心了,如果成为皇上,那么将要烦恼的事情一定很多很多。师兄不要当皇上,以后就陪着歌儿,让歌儿照顾你……”
    忽然,她怔住!
    青缎软枕上,玉自寒俊挺的面容悄悄晕上两抹绯红,他的嘴唇也奇异地湿红起来……
    她的脸“刷”地涨红!
    因为——
    她拍胸口的时候,一时忘记了他的手在自己掌中。他的掌心恰恰被她压在了自己的胸房上!
    “扑通!扑通!”
    心脏急跳如打鼓!
    她慌慌忙忙松开他的手,急急忙忙跳起来,慌乱之下失了分寸,被凳脚一绊,硬生生向床上扑倒去!
    青纱幔帘如云雾般飞扬。
    碧玉铃铛丁冬脆响。
    风轻轻拍打着窗纸。
    火盆中炭火很旺,屋里象温暖的三月。
    玉自寒轻轻抱着如歌。他的双臂那么温柔,就像拥抱着初春绽开的第一朵花苞。
    她在他怀里。
    她可以听见他的心跳,他的心跳象轻快奔跑的小鹿。
    “歌儿……”
    他唤着她的名字,轻轻抬起她羞红的小脸。
    他脸红如熨……
    她脸红如霞……
    这时,屋门被推开了,棉帘一挑,玄璜手拿一封帖子走了进来。
    如歌“腾”地从玉自寒怀中跳起来。
    玄璜微咳一声,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走至玉自寒床前,恭声道:“景献王府送来请柬,今晚寿宴,邀您和烈小姐一同前去。”
    夜晚的景献王府。
    几百盏华丽的宫灯点亮朱红镏金的长廊,浅绿薄纱的秀美侍女们轻盈地在画廊中穿走。
    堂中十几个巨大的火盆熊熊燃烧,暖如春日,亮如白昼。
    镂花的朱漆木窗,窗纸是薄如蝉翼的透明,庭院中的秀石流水、树影婆娑、精美的宫灯、穿梭的美人隐隐透进来。
    酒肉奇香扑鼻。
    精致的黄金酒尊,嵌着红宝石的象牙箸,绝色的舞姬在声声诱惑的丝竹中妖娆起舞。
    众王储和朝中重臣齐聚堂中,推杯换盏间纷纷恭祝景献王。
    景献王坐大厅主位,丹凤眼中已然有了些醉意,白皙的面容染着酒气的红晕。他手中握着酒盏,却忘记去喝,眯起眼睛出神地瞅着席间一个红衣的女子。
    刘尚书循着景献王的目光望过去,心中亦是暗惊。
    红衣女子只是安静地坐在静渊王身侧,没有华丽的衣裳,没有闪耀的佩饰,却如一团烈烈燃烧的火焰,夺目的光芒逼得人睁不开眼。她凝视着静渊王,眸中流转的关切之意可以使世上所有的男人为之妒狂。
    美人他见过无数。
    然而,这红衣女子美得惊心动魄,仿佛浴火的凤凰,令人喘不过气。
    “她似乎比上一次又美了许多。”景献王喃喃惊道。莫非美丽也会以惊人的速度增长?
    刘尚书低声道:“烈明镜宣布由她继承烈火山庄。”
    “不是战枫?”
    “恐怕烈明镜对战枫存有戒心。”
    景献王挑眉看他一眼,嘴角浮上古怪的笑容:“也就是说,得到了她,就可以得到烈火山庄。”
    刘尚书笑得谦恭:“正是。”
    景献王缓缓将杯中的酒饮下。
    刘尚书急忙又为他斟满:“不过,如果下臣没有记错,静渊王已经同她有了婚约。”
    景献王冷笑:“只要尚未完婚,变故就会有很多。”
    “对!对!”
    刘尚书连声称是。
    来了已有一个时辰,在身侧火盆的暖意下,如歌有些想睡去了。对于这种无聊的筵席,她实在提不起精神,只能懒懒地吃些精致的菜肴。有人一直在盯着她看,她能感觉到,可是懒得看回去。师兄要处理和操心的事情已经很多,她不想再制造些麻烦出来。
    将一块嫩嫩的豆腐放到玉自寒的盘碟中。因为素来不喜味重的菜肴,他今晚吃得很少,不知道会不会有些饿呢。
    玉自寒微笑。
    他静静将她夹来的豆腐吃下。
    她顿时笑得很开心。
    在喧闹的厅堂中,轮椅中的玉自寒宁静得恍若灵山秀水间的美玉,光华淡淡流淌。
    这一刻,她忽然庆幸他的耳朵听不见。
    因为听不见声音,四周王储和大臣们的低语谈论、对他的崇敬或者嫉妒就没有办法影响到他平静的心情。自从皇上将权力授予师兄,她晓得师兄一定会承受比以前大很多的压力。听不见声音,那些纷扰和嘈杂会减少很多吧。
    她想着,轻轻笑着。
    玉自寒凝视着她,不知晓她为何忽然笑起来。可是,只要能见到她的笑容就好。
    “皇——上——驾——到——!”
    堂中众人急忙跪倒接驾。
    皇上能够摆驾景献王府出乎很多人的预料。当皇上将禁军的调度权和批阅奏章的权力交给静渊王,宫中便有了敬阳王与景献王失势的传言。虽然静渊王身有残疾,朝中各派势力皆认为他继承皇位的可能性不大。然而天威难测,皇上真正的心意谁能揣透。
    而此时病中的皇上亲临景献王府,莫非情势会有变化?
    众人平身后,景献王恭谢父皇亲临之荣幸,皇上对景献王亦是多加赞许欣慰之辞。
    筵席的气氛达到高潮。
    父慈子恭的谈笑声仿佛打破了朝中多日以来的猜测。
    望着皇上,如歌暗暗心惊。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皇上。皇上比起上次的模样好像苍老了很多,他的眼角和嘴角都有些下垂,皮肤也松弛许多。他眉心间隐隐有股黑气,嘴唇却诡异地鲜红。
    她皱起眉,一种怪异的感觉在心里一闪而过。她侧过头,努力想抓住这种奇异的闪念,不经意间却忽然透过蝉翼般透明的窗纸看到——
    如烟雾般淡淡的夜色里。
    绚丽华贵的七彩丹青琉璃宫灯下。
    鬼魅般婆娑的树影旁。
    一个邪美鲜红如地狱之血的身影。
    他仰着高傲的脖颈,轻轻嗅着苍白指间的黄金酒杯。酒杯在他指间,闪动炫目的灿光,上面似乎刻着精致古怪的花纹。
    他赤足而立。
    血红的衣裳随风而舞。
    突然,红衣人好像看到了她!
    隔着隐约透明的窗纸。
    他在夜色的庭院中。
    她在喧杂的厅堂里。
    狂肆的眼神!
    红衣人好像看到了她,又好像透过她看到了一个如永恒一般悠长的地方,眉心的红痣邪魅而多情……
    如歌恍惚如坠入一个梦中。
    待她挣扎着清醒过来时,忍不住晃晃玉自寒的手,想让他也看一看窗外那个红衣人。
    玉自寒向庭院中看。
    透过轻纱般的窗纸,只能看到夜色中一盏盏华丽的宫灯。
    如歌揉揉眼睛,莫非又是她眼花了?
    “最近同倭国的战事平息了些。”筵席中,景献王对皇上道,“不过我朝将士伤亡很大。”
    倭国原本只占据海上的几个岛屿,以打鱼为主要生息。可是随着武士风气在倭国的盛行,那里的人们变得野心和贪婪。他们开始抢劫和洗掠沿海的村庄,最初是零散的攻击,后来慢慢演变成有组织地侵占和奴役当地百姓。最近几年,倭国越来越狂妄,俨然有取中原霸权的图谋。朝廷曾数次派兵同倭国交锋,然而打打停停,隐患始终没有解除。
    景献王沉声道:
    “前日倭国派使臣向威远将军送达一封信函,表示可以议和,从此再不起战事。”
    此言一出,满堂皆是一震!如能议和,彻底去除倭国的威胁,对朝廷和沿海的百姓实在是福音。
    皇上精神亦是大震:“哦?!是倭国主动要求议和?”
    “对。”景献王点头道,“可是倭国表示必须得到我朝的诚意,才能安心议和。”
    “怎样的诚意?”
    “和亲。”
    “哈哈,”皇上笑道,“这很容易嘛!”
    席下众王储臣子也松下心来。和亲素来是缓和战端的途径之一,宫中貌美的公主有许多,选一个嫁往倭国就可以了。
    景献王却眉心深皱,似有苦衷。
    皇上疑道:“有何不妥?”
    景献王沉吟着看向筵席中的玉自寒。
    玉自寒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锦袍,羊脂白玉束发,羊脂白玉佩环。他目光淡静地坐在木轮椅中,高华的气质使他不怒自威。
    “倭国使者说,他们的长公主指定要做静渊王的王妃。”
    初冬的深夜,晚风寒冽,草木轻轻作响。月光皎洁明亮,透过树林的枝丫,斑驳地洒在宁静的小路上。
    一顶青色暖轿。
    轿夫们的脚步又快又轻盈。
    玄璜与白琥跟随在轿旁,留心着路旁的动静。
    轿内有一小盆红红的炭火,噼噼啪啪地轻响。如歌的双手在火盆上方搓揉取暖,轻轻跺着脚:
    “天气越来越冷了。”
    玉自寒没有“听”到。
    他清俊的眉宇淡淡皱着,目光悠远,修长的右手轻轻握起,抵住挺秀的鼻尖。他在凝神想些事情,月白色的锦袍衬得他如月光一般淡雅。
    一件青色的棉氅在如歌手中抖开。
    她将棉氅披在玉自寒肩上。
    忽然间的温暖使他自思绪中抽离,扭转头,望见她明媚的笑容。
    “这是今天下午刚赶出来的,”她耸耸鼻子,笑道,“原本想迟些日子再给你,可是……”她的笑容染上些黯然,“还是早些给你好了,将来就不用我替你打理这些。”
    玉自寒凝视她。
    她低下头,沮丧地咬住嘴唇。该死,她的语气怎么这样奇怪?又一想,不禁失笑,他如何会“听”得见她的语气呢?
    棉氅轻轻覆在她的肩上。
    她惊诧地仰起头。
    玉自寒的左手依然留在她的肩头,温柔地拍抚她:
    “你也怕冷。”
    一股酸意顿时冲进她的鼻子,她突然很想扑入他的怀里撒娇地大哭一场。然而,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却使她板起脸,冷道:
    “你不喜欢我做的衣裳?你嫌它手工粗糙是吗?”
    玉自寒的手掌僵住。
    他鲜少见到她这样生气。
    他的声音很担心:
    “歌儿……”
    暖轿有节奏地轻晃。
    夜风将轿帘吹得微微扬起。
    望着他担忧的眼睛,她沮丧地恨不能用力向火盆撞过去!
    “对不起……”
    她揪紧棉氅的两边,紧紧裹住发寒的身子,闷声道:“你不用理我,我在乱发脾气。”
    玉自寒笑了笑。
    他轻柔地拉开她的手,将她精心缝制的淡青色棉氅穿在自己肩上,然后,将她密密实实地也裹在大氅中。她的脑袋在他的颈边,柔软的银狐毛偎着她和他的呼吸。
    她可以听见他的心跳。
    “砰!砰!砰!砰!……”
    他拥着她的肩膀,热热的呼吸就在她耳畔:“我喜欢。”喜欢她亲手缝的棉氅,喜欢在她的身边,喜欢她做的所有事情。
    如歌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烧灼一般的滚烫,她的心,跳得仿佛要穿破胸膛!
    胸口的热气熨到了她衣襟里的那朵冰花。
    冰花迸出冰冷的寒气……
    白雾般自她怀中漫漫飘散出来……
    晶莹的冰花,瞬时光芒大盛!
    昆仑山顶,皑皑白雪经年不化。
    月光照在山巅之雪。
    光芒耀眼纯净。
    在鸟儿鲜少飞至的雪境,有一个亘古神秘的冰洞。
    相传这个冰洞中曾经幻出过一位仙人。
    仙人白衣如雪……
    仙人有绝美的容颜,颦笑间的风华可以令天地万物为之倾倒……
    冰雪灿灿的夜色里。
    一道如闪电的冰芒划破长空,直直刺入冰洞神秘变幻的深处!
    千万年厚厚的冰层。
    琉璃般透明美丽的晶体。
    那冰芒穿透亘古的寒冷,似乎焦急着,在晶莹剔透的晶体中流走……
    醒来呀……
    快醒来呀……
    是谁在焦急地呼唤……
    醒来啊……
    冰花的寒气令如歌胸口一紧。
    在他温暖的怀中,她忽然觉得有点冷。
    玉自寒察觉到了她的颤抖,于是将棉氅更紧地裹住她,左手轻轻搓热她的臂膀。
    “不会有和亲。”
    她的耳朵轻轻碰触着他的脖颈,清清凉凉的感觉,象深夜临水边的细碎鹅卵石。他的声音却如水底轻暖的涟漪。
    她骤然抬头,额头“碰”一声撞上他的下巴!
    “哎呀!”
    她吃痛地低叫,额角立时浮出一块淡红的印子。她伸手想去揉,手被他握住。她惊疑地望向他,没有看到他的眼睛,却感到——
    他吻上了她的额头。
    他吻着那撞痛的红晕。
    她的身子僵硬。
    胸襟中沁寒的冰花让她有种窒息般的罪恶感。
    只是一怔,她便挣扎着要从他怀里挣脱。
    他将她拥得很紧。
    紧得仿佛她就是他全部的生命。
    然而,那样紧的拥抱却温柔得让人心碎。
    青色的暖轿在月光下的树林中轻轻颠簸着。
    铜盆里的炭火燃出通亮的红光。
    玉自寒温柔地将如歌拥在怀中,目光清澈而固执,他吻着她的额头,那轻轻的吻如林中的月光一般皎洁。
    青色的棉氅已然滑落。
    月白色的锦袍,俊美的他恍如绝世的良玉。
    “师兄……”
    如歌的心绞成一团,她无助地闭上眼睛。他的吻仿佛吻到了她的心底,可是,可是为什么她会有那样强烈的罪恶感?
    拇指与食指轻柔地扬起她的下巴,他静静瞅着她:
    “我……一直喜欢你。”
    她侧过头,狼狈道:“你要和亲了。”同那个什么倭国的长公主。
    “你喜欢吗?”
    “什么?”
    “用我来和亲。”他屏息凝视她。
    “笨蛋……”
    她咬紧牙,声音很含糊。他看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于是又问了一遍:
    “你喜欢用我去和亲吗?”
    声音里有一触即断的脆弱。
    “笨蛋!和什么鬼亲!”她忍无可忍地低吼,“什么倭国公主,名字听起来就很糟糕!那一定是景献王的阴谋啦!”
    他笑了。
    她瞪着他:“你还笑!倭国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鬼才相信和亲以后他们就会收手!景献王真是阴险,你若是不肯和亲,倭国攻打过来造成的伤亡就会全部变成你的责任;你若是和了亲,日后倭国再起兵,你的立场又会很尴尬。”她其实没有那么笨啦,不过,景献王这一招实在恶毒到家了。
    “如果只是单纯的和亲呢?”如果只是单纯的和亲,没有阴谋,她会这样反对吗?玉自寒忽然很想知道她的回答。
    如歌瞪视着他。
    半晌,她咬住嘴唇:“那你就娶好了。公主什么的,也很配你。”
    他的眼睛一黯,笑容苦涩:
    “是吗?”
    “是啊!”她笑得很轻松,“有了师嫂,往后我就不用理你了。你有没有吃饭,会不会太累,衣裳是否单薄,都让未来的师嫂去担心。”
    玉自寒沉默了。
    他松开她的肩膀,脸色有些苍白。
    她飞快地瞟他一眼,闷声道:“喂……”一点也不好玩。他的神色为什么好像是受到了伤害,……我骗你的……”
    玉自寒怔怔望着她。
    如歌皱皱鼻子,挤出一个苦笑:“我骗你的,笨师兄!只要和亲是你不喜欢的,我都反对,坚决反对到底!才不管是个公主还是丫头。”
    “为什么骗我?”
    低低的话语带着淡淡的鼻音,他的唇角又有了美玉的光华。
    “因为……”她伤脑筋地想呀想,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眼睛贼亮嘻嘻,“因为师兄就是用来欺负的嘛,否则我欺负谁去?”她很佩服自己可以想出如此胡搅蛮缠的理由,不由笑得打跌。
    轿里,温暖如春。
    她笑得双颊红红。
    她的笑声仿佛初春的第一缕风。
    玉自寒也微笑,笑容一直晕染到清澈的眼底。
    “歌儿……”
    “……?”
    “不会有和亲。”
    她眨眨眼睛:“那要如何解决呢?”景献王怕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却问了一句话——
    “我想抱一抱你。可以吗?”
    玉自寒拥住她的肩膀,清远的面容有倔强的郑重,他凝视她的眼睛,好像魔咒一般使她丝毫动弹不得。
    如歌怔住。
    她的喉咙干涩,胸中像有一团火在燃烧。
    他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我想要这样抱一抱你,可以吗?”
    在她滚烫的耳边,他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平静,他紧张得就如世上任何一个少年。
    他吻上她小巧的耳垂,呵气如醉:
    “想要永远这样抱着你……”
    明亮的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柔和地洒在暖轿上。
    这一刻。
    世间宁静如月光。
    几日后。
    朝廷下诏,令静渊王亲率十万威远军征伐倭寇。
    景献王府。
    画眉在金丝笼中婉转啼叫,一根略微发胖的白皙手指逗弄着它,指甲修剪得极为整齐。
    “万一静渊王得胜而归……”刘尚书搓手叹气。
    原本是很好的计策。将静渊王的画像呈给倭国长公主,促成和亲之事。待他日倭国再次进犯,静渊王的王妃便会成为朝臣们攻击的最好借口。
    可是,万料不到静渊王竟会奏请皇上,指出倭寇生性凶残好战、一向对沿海居民虎视眈眈,只不过近段时间因其国内民众反抗骚乱事件频发,才提出和亲作为拖延之策。静渊王请求率军征伐,一举击溃倭国的精锐,彻底解除倭国的威胁。
    “就凭那个残废?”景献王玩着画眉,没有回头,“他还不如我的鸟儿。鸟儿,唱个曲子听听!”
    画眉啾啾地唱起来。
    刘尚书满脸堆笑:“这画眉真乖巧。”
    “同倭国打了十多年都是败多胜少,那残废此一去,保不定连命都会丢下了。”景献王冷笑。
    “是!是!”
    景献王推开鸟笼,打量额角淌汗的刘尚书:
    “你派到军中的人可靠吗?”
    “王爷放心!”
    景献王点点头,用雪白的绢帕擦拭双手。
    “绝不能让那个残废活着回来。”
    画眉娇声啼叫。
    刘尚书汗如雨下。
    他明白,静渊王必须死去。否则,万一他战胜归来,朝中的局势就将再也无法掌控。
    玉自寒离去后,静渊王府顿时变得有些冷清。
    晌午了,庭院中仍旧有一些雾。
    阳光清疏。
    树木淡黑朦胧。
    屋里,如歌忙着整理包袱。
    她笑着推开欲帮忙的黄琮,将她压坐在椅中,道:“我自己来就好,你又不是我的丫头。”
    黄琮苦着脸:“王爷不放心,让我今后贴身照顾你,我就是你的丫头了呀!”
    如歌眨眼笑:“我又没有答应。咱们只是好姐妹罢了。”她想了想,停下收拾衣裳的手,“明天我就要回烈火山庄,你不用跟着我,那里有人照顾我的。”
    “王爷走了,你也走了,我在王府有什么意思呢?”黄琮捧着脑袋哀叹。
    “你可以追上师兄他们啊……”如歌笑笑地说,“其实我知道,你很希望能象玄璜、白琥他们一样陪在师兄身边。”
    黄琮眼睛亮了亮。
    如歌将包袱扎起来,微笑道:“其实,我也希望你能陪在师兄身边,女孩子总是比他们要细心些。”这样,她也就不用太过担心在远方的师兄了。
    黄琮有些心动,可是,马上就摇头道:“不行!我答应了王爷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就必须要做到!”她笑得促狭,“在王爷的心里,你是最重要的!如果能把你照顾好,王爷最欢喜了。”
    如歌脸一红,正想轻叱她,却忽然听见王府的管事在门外通报——
    “烈小姐,烈火山庄来人求见。”
    烈火山庄?
    如歌有些惊奇,是来接她回去的吗?莫非是静渊王府的人通知了家里?怎么来的速度这么快。
    “请进来。”
    她扬声道。
    黄琮已然立身站起。
    棉帘一挑。
    一阵寒气卷进温暖的屋中。
    如歌骤然打了个寒战。
    进来的人,却是钟离无泪。
    如歌眉心一皱。
    钟离无泪隶属负责暗杀的幽火堂,是幽火堂出色的杀手。他一直跟随战枫,那次平安镇谢小风被杀时,正是他在旁边。裔浪不应该会派一个杀手接她回去才对。
    钟离无泪一身素衣,眼眶红肿。
    见到如歌。
    他忽然双膝跪地!
    晌午的庭院,飘渺的白雾缭绕不散。
    雾气仿佛透过窗纸。
    屋里弥漫着彻骨的寒意。
    钟离无泪眼睛血红,声音沙哑干涩。
    “庄主前夜两更时刻亡故。”
    如歌脑中一片空白。
    这一刻,仿佛全世界的白雾疯涌至她的眼前!
    她什么也看不见。
    刹那间。
    一切都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