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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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OO三年春节,周秉昆和朋友们又没有聚会。大家活得越来越 累,越来越没有聚的心情。秉昆修江堤的活在冬季没法干,他也租了辆 三轮车,和孙赶超一块儿“拉脚”。幸运的是,这一个冬季活还不少,本 市尚无专门跑物流的车队,市区、市郊和火车站的货物出入库,主要靠 他们那些“拉脚”的三轮车。报纸上说,国家经济即将腾飞,国企改革 转型稳步推进并将逐步加速,不少私营企业发展壮大,后者在纳税和解 决就业两方面的贡献不可小觑。“拉脚”的都是些下岗工人,数九寒天,日 子过得去的农民宁愿在家“猫”冬,不肯挣他们那份辛苦钱。他们不怕 冷,也不怕累,只怕在“拉脚”时遇到熟人,或碰到家人。一旦碰到家人,他 们的苦累会让家人心里特别难受。
然而,谁也不能保证这样的事不发生在自己身上。
周聪他们报社盖起了新楼,通了暖气。报社原本要等开春再搬入新 楼,却有几家私企等着租了旧楼做办公室。为此,报社领导受到上级严 厉批评——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冬天就不能搬迁了?等到开春再搬,一 冬天白交多少取暖费?又会少收多少房租?什么理由都不是理由!春节 不放假也得及时腾退搬迁!
于是,许多“拉脚”的就有心急火燎的大活可干了。报社一时联系 不到那么多卡车,春节前哪个单位的卡车都用得勤。比较起来,报社更 愿雇三轮平板车,资料、文件、怕磕怕碰的东西还是用三轮平板运稳妥。但 是,三轮车都是单干,报社很难记得清究竟谁运了多少次,弄不好就会 成为一笔糊涂账。赶上这茬儿了 ,三轮车夫们商量:暂时组织在一起吧,不 能让这么大的活跑了啊。
一群三轮车夫就自发组织在一起,推举周秉昆做头。秉昆能成为 头,完全是由于孙赶超力推。孙赶超的力推居然成功,很大程度上是由 于肖国庆在他们中的好人缘。周聪那篇题为《我的两位叔叔》的报道在 社会上并没引起多大反响,却感动过他们中的不少人。许多人都亲眼见 过孙赶超与肖国庆之间休戚与共、亲如兄弟的友谊,赶超因此在他们中 也确立了诚实守信、绝对可交的人品和口碑。他一推举秉昆,大家自然 拥护。
其实,秉昆根本不愿参与,更别说当召集人。在他看来,一旦自己 参与了,想避开儿子周聪又怎么可能?他面情软,架不住大家一致请 求,最终勉为其难,还是答应了。
结果,他也就真碰见了周聪。
那日大雪,零下二十七八度。三轮车夫们一个个雪人似的,眉毛胡 子都被哈出的气结成霜,没胡子的刚刮过胡子的也是这样。
这种情况下,互相之间如果不叫名字,面对面也认不清对方是谁。
突然,有人大呼周秉昆的名字。
一个人一喊,接着几个人不住声地帮着喊。那时,周聪正抱着大纸 板箱往一辆三轮车上放,听到喊声,举目四望,没听到有人应答。
开始用绳子捆车的正是周秉昆,他装作没听见,一心祈祷儿子快点 儿离开。
不料,赶超走到他跟前,用戴棉手套的手在他脸上一抚,立刻使他 露出了真面目。
赶超生气地说广聋啦?几个人喊你没听到?
秉昆说:“是吗? ”
周聪不由得叫了一声:“爸!”
赶超又说:“那边摔碎了一个纸箱,咱们弟兄和报社的人都要动手 了,快去平息一下!”
秉昆说:“你去劝劝不是一样嘛!”
赶超说:“不一样,人家口口声声要见咱们头!”
孙赶超推着周秉昆快去解决矛盾,周聪却拽住父亲的胳膊不放,要 与父亲谈一谈。
赶超火了,冲周聪吼:“滚一边儿去!也不看这是什么时候!”
周聪只得放开了手,却不走开。
赶超没再理他,一转身忙自己那摊子事去了。
这时雪花漫舞,能见度极低,二十几辆三轮车横七竖八停在报社不 大的院子里,车夫们与从楼里往外搬东西的人挤在车辆之间,情形相当 混乱。这个大雪天,不知什么原因,报社院外的马路实行交通管制,三 轮车一辆也不许停在院外了,只好都挤到了院里。
双方冲突的起因其实很简单,却是一场真正的冲突。秉昆赶到跟前 时,双方好几个人都快要动手了。原来,一名车夫不小心从车上推下了 一个纸箱,箱内有盆君子兰。花盆碎了,君子兰断了几片叶子。车夫表 达了歉意,君子兰的主人,一名与周聪年龄相仿的女记者却不依不饶,絮 絮叨叨,不知究竟想要怎样。车夫烦了,骂了女记者一句。结果,女记 者嚷嚷起来,报社几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冲上前来,一个个英雄救美的 样子,要求车夫的领导出面,赔礼道歉,补偿损失。
秉昆只有不断鞠躬,说尽好话。
对方依然不肯罢休,非让赔钱不可。
秉昆就掏出了钱包,问得赔多少才算完。
女记者先说那花是名贵品种,她为了养好它花费了多大心血,之后 说岀一个钱数来。
秉昆一听就炸了,揣起了钱包,高声叫骂起来:“浑蛋!讹诈吗?臭 丫头,再矫情我赔你个大嘴巴子!你们是知识分子,是代表社会良心的 人,没看见我们挣点儿钱有多么不容易吗?他妈的眼睛全瞎啦?有你们 这么代表社会良心的人吗?! ”
他一发飙,报社的年轻人更不放过,一个个义愤填膺的样子,都要 和他开打了。
孙赶超与十几名车夫一起围过来,这些包裹在粗厚棉衣中的莽汉,个 个须发皆白,摩拳擦掌,声振屋瓦,气势上倒是先占了上风。
周秉昆跃上一辆三轮车,振臂高呼:“老哥们儿听着,都歇了,先不 干了,不给这帮有文化的狼人干了,罢工了!”
于是,他们便都坐在车沿边吸起烟来。
报社的年轻人大多玩笔杆子出身,虽然见多识广,却没遇过这种架 势。现场没有一位领导,腾退搬迁办公室时间很紧,一时群龙无首,也 就乱了方寸,不知怎么应对。
僵持之下,周聪只得挺身而出,居间协调。
“刚才就叫你滚,怎么还没滚?你爸正在气头上,偏往你爸跟前凑什 么?搞不好你小子里外不是人,快滚远点儿!”孙赶超毫不客气地吼道。
周聪只得堆下笑脸说:“超叔,这么僵下去也不是个事呀,对两边都 不好是不是?你就让我劝我爸消消火吧。”
赶超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数九寒天,毕竟兄弟们出来不是为了争 扯,而是要讨个饭钱。
周秉昆盘腿坐在车上,闭着双眼,刚才被赶超擦过的脸又结了一层 薄霜,像一头打坐修禅的白毛老猿。
他听到耳边传来儿子唤“爸”,缓缓睁开了眼。
周聪掏出手绢,替父亲将鼻尖上的鼻涕擦掉。
周秉昆问:“为什么不听你赶超叔叔的话? ”
周聪说:“他同意我和你谈一谈了。”
作为冲突双方的代表,父子俩开始了对话。
“有什么话回家谈,现在是咱俩谈话的时候吗? ”
“爸,我想和你谈的是,我不愿你再干这种活了。以后,一到冬季你 也在家猫冬,我的……”
“别再跟我说你的工资养活得了我和你妈!说得轻巧,你自己信吗? 不知道物价怎么个涨法吗?我一个大男人,一家之主,刚五十岁,没疾 没病,想什么时候不干活就不干活了?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这活怎么 了?干这活可耻?挣的钱不干净?我答应过你妈,今年春节要让她看上 电视,我要说到做到!”
“我现在不想和你谈电视,我现在要跟你谈眼前这件事,僵下去不是 办法。”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让你们领导来。”
“爸,头头脑脑这会儿都在新楼那边,现场安置各部门桌椅呢。”
“那就去人往这边请一位!”
“爸,那不好,绝对不好。”
“好不好由你说了算? ”
“爸,不是谁说了算的问题……如果领导们知道了这边闹得这么 僵,我那位女同事非受严厉批评不可。”
“活该!谁叫她那么矫情,还想讹诈!”
“爸……跟你说实话吧,我俩正谈对象呢……”
“你!……趁早吹了!你什么眼光啊你?她如果成了咱们周家儿媳妇,还有我和你妈的好日子过吗? ”
“爸,今天这事一发生,我不想吹她也必定跟我吹啊!爸,也不谈我 俩的事了,新楼那边许多人都等着这边的东西及时运过去呢,爸给我个 面子,发话让大家接着干活吧!”
“行,周聪,我可以给你个面子。站这辆车上,就说你代表那些同事,向 我们的人认错。”
周聪犹豫了一下,也跃上了车,四下里鞠躬,向大家道歉。
赶超走过去,问秉昆:“你的意思? ”
秉昆不胜其烦地嘟哝:“你替我发话,开干吧。”
他想站起来,然而腿盘麻了。如果不是儿子往起扶,他一时站不起 来了。
秉昆的确身心疲惫。他与孙赶超整天在一起,即使休息时,常常大 眼瞪小眼,互相之间都觉得没什么话可说了。
他俩春节不想再聚,其他朋友就更没谁张罗着聚会了。
周蓉一家三口照例在秉昆家度过了三十儿。
冬梅也来了,她照例要初一去北京陪周秉义过春节。
周阴仍没找到自己愿意干的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的。她在法国所学 的企业管理专业,使她在求职时面临窘况——管理国企的多是国家干 部,很难轮到她那种“海归”女生。经过十几年的转型、合资、卖厂,本 省国企除了煤、油、林、农系统的资源型企业再就所剩无几,而她自己又 没有任何实际管理经验。更何况西方大学里教的那套管理学问与中国国 情往往是风马牛不相及。至于私企,在本省本市另有一套路数,各有各 的高招,不劳外人费心。
前不久,周明心生一念,想到北京去投靠大舅周秉义,其实也就是 想去沾点儿光。她把自己的打算向舅妈郝冬梅透露过,郝冬梅当时没表 态,只说等下次去北京时向她大舅提提,看她大舅什么态度。
母亲落实了工作以后,周刃心里更加没着落了。
蔡晓光也用点拨周蓉的话点拨过她,只是委婉多了。
周明却说:“我就是再降低要求,那也不能去宾馆当大班吧? ”
“当宾馆大班怎么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难道屈才了? ”周蓉教 训道。
她又说:“我的事我做主,不劳你们再操心,我保证,最迟半年,绝 不再花你们一分钱了。”
周蓉又要训,晓光用眼神阻止了。
周珥说这话后,到了春节,两个多月已经过去了。
周秉昆总算买了一台十八英寸的彩电,价格一千多元。当年,许多 大城市的家电商场已不见了黑白电视机的踪影,国家基本进入了彩电时 代。大彩电成了婚嫁必备,进入了寻常百姓家。
在东北三省城市里,无论脑力劳动者还是体力劳动者,工资只有南 方经济发达省份的一半,公务员、大学教授、医生、科技工作者们也不例 外,有些行业差距甚至更大。
郑娟对那台本省产的电视机喜欢极了,找出一块最漂亮的花布为它 做了罩子,还买了一块塑料桌布。
吃罢三十儿的晚饭,大家一起看电视。春晩还没有开始,郑娟手握 遥控器调换频道,还像孩子一样问大家:“想看吗?想看的举手!”
大家都笑了,觉得她操控电视机的模样比电视节目本身还要好看。
晓光突然说:“别调了,就看这台吧。”
那是本市电视台的一个频道,可算中国最早的收藏鉴宝节目,栏目 叫《新春亮宝》。
晓光对收藏一向有兴趣,也有不少藏品,无非本省本市一些画家、 书法家赠他的应酬字画,没什么够档次的东西,也少有什么精品。再有 的无非就是些真假莫辨的古董,即使是真的,年代也不过晚清民国。周 蓉不反对他这种爱好,只不过时常提醒,万勿幻想发财,更不许高价购 买。蔡晓光管不住钱,他好交朋友,花销自然也大,因为放心不下周蓉 母女,有所顾忌,总共攒了七千多元。周蓉一回国,他就主动上交,自己 仅留了一点儿零用钱。晓光对钱财兴趣有限,收藏什么往往出于好玩,周 蓉的提醒纯属多余。
大家都在看《新春亮宝》时,冬梅递给周阴一封信。周阴低头看了 一会儿,将信还给舅妈,勉强笑了笑,表示自己明白。然而,她从那会儿 起,情绪就明显低落了。
周蓉朝冬梅暗使眼色,冬梅随她进了小屋。
周蓉悄问:“谁的信? ”
冬梅简单说过丈夫那封信的内容后,周蓉说:“我理解我哥的想法。”
冬梅说:“我也理解。”
周蓉说:“他的人生志向本不在官场,却身不由己跻身官场。他一心 只想为老百姓做些好事,最好是经得起后人评说的大好事。如果能做出 那么一种政绩,他就比较满意了,否则会很懊丧。”
冬梅说:“是啊,他一直是那么想的,我支持他。”
周蓉又问,那一封信为什么要给周珥看?
冬梅犹豫了一下,便把周为想到北京投靠大舅的打算如实讲了。
周蓉生气地说:“我绝不允许!既然我哥有那种夙愿,作为他的亲人 只能成全他,谁也不许给他添麻烦,干扰他。”
冬梅说:“小声点儿。周明虽然不是我和你哥的女儿,但你哥关心一 下她的工作也是应该的。你哥当初关心了一下周聪的工作,秉昆两口子 就省了多大的心啊,周聪的人生起点也比较顺了。你哥就要回来了,周 切的事只好等他回来后,看看在本市怎么帮她解决。”
周蓉说:“我哥回来了,也不许周珥给他添麻烦!”
冬梅说:“咱们自己的下一代,如果能帮他们把工作解决得好点儿,干 吗不呢? ”
周蓉说:“我们周家就出了一个当官的,父亲如果地下有灵,也肯定 希望他能有清名。世上没有遮得住人眼的事,只消有几件被人背后议论 的事,我哥的种种努力就完了。”
她说着说着,流下泪来。
冬梅劝道:“别这样,大年三十儿的,你千万别引起不快来,没你想 的那么严重。”
周蓉忍住了眼泪,说道:“嫂子,我觉得我的人生好失败。就周为这 么一个女儿,我把自己的事业搭上了,也没让女儿有什么出息……”
冬梅劝道:“那要看怎么来想。你现在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周切也 接受过国外的高等教育,你为女儿操心并没有白费心。这么一想,你应 该感到欣慰才是。”
然而,郝冬梅的话对化解周蓉心中的郁结,并没有起到立竿见影的 作用。
当年的大美人儿,北大女才子,省属重点大学破格评定的年轻副教 授,却因为独生女儿的发展而伤感落泪,又一次验证了 “可怜天下父母 心”这句俗语。这种情形,还有一种说法:“摊上了今生讨债的儿女,神 仙也无奈。”
好在大屋里开着电视,姑嫂二人在小屋里的对话,外屋的亲人们听 不到。
《新春亮宝》节目掀起了一个小高潮,有个与周聪年龄相仿的青年,展 示了一对玉镯,说他爷爷当年在寄卖店工作过,三十年前收下了这对玉 镯。后来,当镯子的人没在规定时间赎回,摆在拍卖柜台上无人问津。他 爷爷识货,判断那绝对是好东西,自己买下了。
专家问买时花了多少钱?
青年说当时才一千几百元,他爷爷买下时已是两年后,拍卖价自然 要比当价高些,为此他爷爷借过钱。对于当年的中国人,在一对玉镯与 一只手表之间,十之八九都会选择手表。至于一对玉镯的价值,没几个 人晓得。
专家恭喜那青年,说他爷爷有眼光,太值了。专家说那镯子无疑是 上品美玉雕琢,猜测原本可能属于清末贵族之家,流落民间也许还有什 么故事。
专家接着说:“这镯子嘛,若在咱们北方出手,价格会低一两万。如 果到南方出手,七万八万会有人买的。南方的有钱人比北方的有钱人多 嘛,也比北方的有钱人更有钱嘛!七万八万也值,以后肯定还会升。南 方的有钱人搞收藏的越来越多,咱们北方的有钱人现在还没太省过味儿 来,还不晓得好玉名玉多么值得投资。”
电视中那专家最后的话,引起了节目现场观众一阵接一阵惊呼。
周家的五名观众,除了郑娟,其他四人看得屏息敛气,都不同程度 受到了震撼,也可以说是受到了刺激。
国家大踏步走进了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时代,而绝大部分人却还处 在对一百元的得失也斤斤计较的生活水平。那对玉镯的价格翻倍,令光 字片周家老土屋里的亲人们一时间心驰神往,浮想联翩。
郑娟说:“换个好看的节目吧。”
周阴对周聪小声说:“你妈一开始就没看进去。”
自称爱情至上主义者的蔡晓光也自言自语:“八九万够买一辆’夏利’ 车了。”
周聪说:“早先中国人的收入差别很小,现在的差别却太大,简直像 玉镯当初的当价与现今的卖价了。”
收入差距之大,几乎让所有人一说起钱来,就不可能不异常敏感。也 许只有光明那样的出家人,只有郑娟那样容易满足的人,才算例外。
她已转台了——是赵丽蓉与巩汉林早年的小品,那是她爱看的。她 也不问别人愿不愿看,只顾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
周秉昆却难以从《新春亮宝》节目中回过神来。五个人之中,他受 到的刺激最大。他回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因为爱上了郑娟,偷偷当掉了 家中一对玉镯的事。他确信,电视节目中的那对玉镯正是自己家的。
他看着坐在前面的妻子的背影,仍能感觉到自己绵绵的爱意。他听 着她哧哧的笑声,觉得仍是世上最能使自己喜乐的声音,比什么音乐都 好听。
为了郑娟和他们的爱情,他当年偷着当掉了家传的玉镯,拿到了 一千二百元钱。如今看,这个价钱简直可以说是白送人了。
周秉昆扭头看了一眼周聪。小儿子也爱看小品,像妈妈一样是赵丽 蓉与巩汉林的粉丝。家里还没有电视机的时候,小儿子和妈妈都能从收 音机播放的节目中,仅仅听一半句话,就准确无误地判断是不是赵丽蓉 与巩汉林的声音。
周聪今晚却看得心不在焉,那对价值一辆“夏利”车的玉镯,对那 年轻人头脑所造成的刺激,不是一转眼就可以过去的。
周秉昆不由得想,如果自己当年没有那么做,估计妻子就不会是郑 娟,说不定也就没有周聪这个儿子。即使有,也叫周聪,却肯定与眼前 这个周聪方方面面都不一样。
那又会怎样呢?他无法想象下去。
周秉昆听到周珥问:“爸,如果我再找不到工作,你投资,我做玉器 生意怎么样?专家不是说这一行前景看好吗? ”
他听到姐夫蔡晓光英雄气短地回答:“可惜,你爸也给不了你那么大 的本钱啊!”
他又想到了光明。如果自己当年没那么做,光明今天会成为北普陀 寺的萤心师父吗?也许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他进而想到了赶超。如果不让他住在太平胡同郑娟一家当年那小破 土屋里,他一家又会住哪儿呢?总归会有地方住吧,绝不至于流浪街头; 如果不给赶超借住房子,他们两人的关系会是如今这样肝胆相照、情同 手足吗?
还有楠楠,楠楠也许不会那么一种死法——也许当年就夭折了,只 能由郑娟找处野地偷偷埋了,而绝对不会留学哈佛,骨灰最终葬在佛门 圣地。
他还想到了郑娟妈妈。那老妪生前是否预料到了郑娟母子和光 明,日后会成为他的亲人呢?如果她确如郑娟当年所说是菩萨化身,世 上苦人儿那么多,她为什么视而不见,而单单庇护郑娟和光明呢?难道 她有什么特殊使命吗?他想起有一次在街上碰到,她停止了叫卖,非要 看他手相。
“秉昆呀,你的命可不怎么样,是操劳不休的命。你命中最好的运 相,就是娶我女儿郑娟为妻。如果你娶了她,这辈子还有几分福;如果 你不娶她,那你这辈子就一点儿福分也没有。我的女儿我知道,她的心 比许多女人都干净。”她的表情当时极其诡秘,仿佛向他暗泄天机。
秉昆后来多次自问自答,他终于与郑娟结为夫妻,不能说她的话一 点儿都没起作用。
事实的确是这样的。倘若父母没有为家中留下那么一对玉镯,当年 水自流和骆士宾被判刑后,秉昆与郑娟的关系肯定就断了,不管他多么 恋恋不舍。他无法继续对她提供帮助,也就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对她的 爱是不受谴责的。
于是,他对郑娟妈妈,对自己的父母,对那对玉镯,都心生出无限的 感恩来——尽管玉镯已不属于他们周家,在别人手中价值翻了几十倍!
秉昆正胡思乱想,周蓉与冬梅从小屋出来了。
周蓉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大家刚才静悄悄地在看什么节目?
周珥就把那对玉镯的故事讲了一遍。
周蓉若有所思地问:“秉昆,我记得当年常听咱妈说,咱家也有一对 镯子,哪儿去了? ”
秉昆说:“让咱妈有一次掉在地上摔碎了。”
周蓉说:“可惜了。”
秉昆说:“摔碎了我请人鉴定过,根本不值钱。”
周蓉就不再追问什么了,她一点儿都没怀疑秉昆。
周家的儿女从小互相谦让惯了,哥哥周秉义就是榜样。
春晚节目挺精彩,老明星颇多,并且都斜足了劲儿,“姜还是老的 辣”。什么“韩流”“小鲜肉”之类的,那一年还不成气候。
春晚节目结束很晩,亲人们都困了,男女各一屋,在比往年更密集 更持久的花炮声中,说睡都睡了。
大年初一,冬梅第一个走了。
周蓉一家三口匆匆吃罢早饭,也走了。
秉昆分年货时,郑娟从旁说:“只分三份不好吧?除了咱家留一份,就 不给春燕留一份了? ”
秉昆想了想,果断地说:“她就算了吧,她们妇联肯定也分。”
怕摆在明面上,春燕来了看见了不给也不好,秉昆还是让周聪给国 庆和赶超家各送去一份。
春燕和德宝这一年春节期间没到秉昆家来。
周蓉一家也没再来。
周蓉要抓紧时间备课,为高中生讲好数学,对她毕竟还有一些挑 战。蔡晓光朋友多,其中一些感情联络关乎他事业的可持续性,春节不 主动登门拜年,人家会挑礼。周明的初恋之荡犹在,她却极想摆脱阴影O没 有工作,她耐不住寂寞,便一个接一个地联系当年那所重点中学的朋 友。她有了洋文凭,毕竟是老干部的“干外孙女”,那光环仍有余晖,这 使她在老同学们面前不至于觉得矮谁三分。老同学中有人已是官场新 人——秘书、科长什么的,还有一位当上了处长。他们了解到她还是单 身,都大为惊讶,纷纷争做红娘。虽然她更希望老同学关心她的工作问 题,他们却显然不那么想。或许都认为,她大舅周秉义在中纪委工作,舅 妈是“红二代”,继父是文艺名人,她的工作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闺密们启发她改变思维——丈夫找对了,工作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吗? “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这个曾经备受争议的“真理”几乎是周阴 许多闺密的信仰。一些结了婚的人也跃跃欲试,打算摆脱现有家庭束 缚,义无反顾地实践一下。
与周蓉相比,周阴生父冯化成的浪漫在笔下、在纸上、在诗里,而他 凡事利益第一的思想在血液骨髓里、在每一束神经系统间、在每一组基 因中。周蓉的浪漫才真的是由细胞所决定的,虽然五十多岁的她已很难 再浪漫了。
“七。后”周阴的身上,不论容貌还是智商、情商,更多地遗传了冯 化成的基因,尽管她更多的时候已经忘了有那么一位父亲。
她决定春节期间见见第一位对她有意的男人。为此,她独自凭吊了 一次楠楠墓地,以消弭内心的障碍。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秉昆上午买元宵时遇到了吴倩。
她问:“你怎么大老远地跑市里来买? ”
他说:“你嫂子听人讲市里有巧克力馅的。”
她说:“不知巧克力馅的好在哪儿,小霞非想吃巧克力馅的。我刚下 夜班,为她排队买。没有她,我都不想活了。”
吴倩仍在蔡晓光介绍的那家宾馆当勤杂工,还为国庆戴着黑纱。她 说到伤心处,眼圈红了。
秉昆问小霞的情况怎样?
吴倩说:“我活着的唯一盼头,就是盼着她早点儿毕业工作。今年六 月,她就该毕业了。工作这么难找,她倒处对象了,家在贵州山里的农 村!秉昆你说,我怎么就这么苦命呢? ”
秉昆不知说什么好,憋了半天才指着黑纱说:“不要总为国庆戴它。”
她说:“我想为国庆戴一辈子。”
秉昆说:“那我不许。现在就摘了吧,我替你保存着。”他也不管吴 倩愿意不愿意,硬是从她袖子上摘下黑纱揣自己兜里了。
秉昆和吴倩离开卖元宵的露天摊子,相伴着走了一会儿。吴倩说老 鼠在她家作妖作怪得厉害,她还得去买老鼠药,二人分手了。
秉昆回到家,见春燕妈与郑娟在说话。春燕妈也一句又一句说不想 活了——春燕跟爸爸和二姐闹翻了。
“秉昆你说,春燕爸把存折给她二姐了,她作为妹妹是不是应该理 解?自从她二姐和我们老两口住一块儿,大姐就不登家门,好像没我们 两口子!这是我们老两口还活着,哪天我们前后脚走了,她们三姐妹还 会来往吗?存折上也就五千多元钱,她爸给了她二姐,还不是想让她二 姐对我们好点儿?我们将来病卧不起,不是主要得靠二女儿服侍吗?这 么简单的道理,春燕她可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春燕妈说到伤心处,呜 呜地哭了。
秉昆被哭得心烦,不好表现出来,吸着烟强忍着自己。
郑娟却一点儿都不烦,她喜欢劝慰人,也确实擅长。她在光字片渐 渐是一个挺重要的人了,女人们在家庭矛盾中受委屈了,都喜欢向她来 倒苦水。在这一点上,她越来越像当年的秉昆妈妈。许多女人私下商量 好了,下一次改选街道小组长,要一致推荐她。
郑娟主持公道,她劝慰春燕妈妈说:“大婶,是春燕不对。秉昆,你 是春燕干哥,有责任替大婶批评她,让她主动向她爸和二姐认个错。”
秉昆说:“你以后别提干哥那茬儿了行不行?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也 不怕别人笑话。”
郑娟振振有词地反驳道:“那是历史,不尊重历史不对。我才不怕别 人笑话呢,你也不许怕。批评春燕的任务给你了,你完不成那只得我亲 自出马了!”
秉昆立刻说:“我完成,还是由我完成吧。”
春燕妈接着就讲,哪个区哪条街哪个院,有一户人家因为家庭矛 盾,再加上日子难过不下去,当妈的一时想不开,初一那天晩上把耗子 药包到了饺子里。
她讲得有鼻子有眼的。
秉昆也听说过这件事,立刻告诉她那是谣言,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 不过是一次全家食物中毒。
春燕妈可怜兮兮地说:“不管事真事假,我和春燕爸往心里去了。我 们老两口商量过,要死我俩一块儿死,绝不拽下一代。哪天如果我们吃 耗子药死了,看她们姐三个还有脸做人不!”
郑娟说:“大婶在我家当气话说说可以,回自己家可一次别 说,千万千万!用死和儿女赌气,那是多么罪过的想法!”
秉昆撼灭烟,猛一下站起,往外便走。
郑娟说:“大婶还在这儿呢,你突然要上哪儿去? ”
他说:“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得立刻去办。”
“秉昆是不是听我老婆子絮叨烦了,我走我走!”春燕妈说着就要 下炕。
“大婶你别误会,有我在,他哪敢不爱听!”郑娟诚心诚意地挽留道。 秉昆没理她俩那茬儿,头也不回推门而出。周聪的自行车停在小院 里,他跨上自行车,直奔国庆家而去。
国庆家租的房子快到郊区了,是吴倩小叔几年前介绍的房东。因为 有她小叔的面子,租金不算高,里外两间屋面积也挺宽敞,国庆两口子 便没再换地方。
秉昆心急似火,哪里还顾得上敲门,直闯而入。见到的情形,与他 路上的胡思乱想大相径庭一一吴倩与国庆姐一块儿在外屋煮饺子,吴倩 守着锅,国庆姐在一旁剥蒜,两个寡妇正小声说着什么。里屋竟有人在 弹吉他。
秉昆的突然出现令她们吃了一大惊。
吴倩嗔道:“死秉昆,打家劫舍呀,吓我一跳!”
秉昆尴尬地说:“姐也在啊。”
国庆姐说:“我们两家孩子不常在一起,互相都想念。趁小霞还没回 学校聚聚,你来得正好,快进屋见过孩子们吧。”
国庆姐放下蒜,边说边将秉昆推入里屋。里屋不止小霞和国庆外甥 庄重,还有另外两个陌生男孩和女孩,秉昆都没见过。男孩弹吉他,小 霞他们三个听着。
小霞和庄重立刻站起,恭恭敬敬地叫伯伯,让座。弹吉他的男孩停 下来,腼腆地坐炕沿那儿去了。
国庆姐姐介绍,那陌生女孩是庄重的对象,在“和顺楼”做迎宾小 姐,家在本市,父母也都是下岗工人。那弹吉他的男孩,是小霞的“同 学”。秉昆心里立刻明白,那个“同学”必是让吴倩头痛的那个贵州山 区的农家子弟。
那男孩女孩也叫过伯伯之后,年轻人一时都显得挺拘束。
国庆姐姐转身到外屋去了,秉昆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主动与他们聊 起来。
庄重考上邻省一所普通大学,原本是学院,入学那一年升级为大 学。他学的是包装设计,已与本市一家私企签约,一毕业就有工作。
国庆姐姐在外屋大声说:“我们庄重学习好,在学校举行的设计比赛 中得过奖,他们没出校门就签约的学生总共才几个
秉昆端详庄重的对象,姑娘模样可人,于是明白国庆姐姐何以春风 满面,不复当年一脸愁苦了。
他说:“庄重,你妈终于熬出头了。”
庄重就抱了抱对象,亲了她一下。
国庆姐姐又在外屋接着说:“是呀是呀,亏我下手早,要不我儿子难 找那么标致的对象,我这当妈的对儿子算是尽到责任了。”
女孩低下头害羞地笑了。
秉昆再端详小霞的“同学”,那男孩长得也挺好,五官端正,就是黑 点儿,个头矮点儿。
小霞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想什么,乐观地说:“伯伯,他才二十一 岁,二十三不是还蹿一蹿呢!”
秉昆说:“对,有这个说法。”
那男孩突然说:“伯伯,我想为你唱支歌。”
秉昆说广好哇。”
语音刚落,男孩已弹着吉他唱起了贵州民歌。
他唱完,秉昆带头鼓掌。
国庆姐姐不知何时也站在门口听,她说:“别只为你伯伯唱,你也得 为小霞妈妈唱一支歌。”
“那我再唱一支国外的! ”他便又唱了起来,一边唱一边弹着吉他 走到了外屋,除了秉昆坐着没动,小霞他们三个都起身跟到了外屋。
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亲爱的妈妈
我没有礼物
送你一朵鲜花
这鲜花开放在
高高的山上
吴倩不守着锅了,也进屋往秉昆身边一坐,双手捂住了脸。
男孩的歌声戛然而止,年轻人们全愣在门口了。
吴倩放下手,眼泪汪汪地说:“都别愣着了,该坐哪儿坐哪儿,吃饺 子吧。
与国庆姐姐的满面春风相比,她难掩满腹心事。
吴倩看着秉昆说:“不管你饿不饿,也得尝几个。”
秉昆说:“好。”
国庆姐姐端上了饺子,于是大家默默地吃起来。
吴倩这才问他,有没有什么事?
他为什么突然就出现了,那是不能实说的呀。他便撒谎没什么事,只 不过好久没来了,串门看看。接着,他对唱歌的男孩郑重点评道:“你的 嗓音条件挺好。要了解自己的嗓子,你刚才那首外国歌曲唱得尤其好。不 说动情,还因为那是典型的中音歌曲。你唱男中音最合适,我们国家唱 得好的男中音歌手不是太多。如今时兴劲歌,你不必跟风。”
那男孩受到鼓励,频频点头。
小霞说:“伯伯,他想当歌星。我支持他,你支持不? ”
吴倩说:“你这话太没分寸啦,你们只不过是同学,人家以后走什么 人生路,你瞎支持什么? ”
小霞脸色就不好看起来。
秉昆温和地说:“那样的人生发展,也不是单凭好嗓子就走得通。他 年轻,来日方长,不能操之过急,要有接受挫折的心理准备。你们现在 面临的关键问题,首先还是生存,还是工作。”
那男孩频频点头。
国庆姐姐连元宵也接着煮了。
秉昆夹起一个,想到自己来国庆家的原因,不禁摇头一笑。他吃了 一个元宵,对吴倩说:“我觉得不如咱们传统的五仁馅的好吃。”
吴倩说:“可不嘛。”
国庆姐姐跟着说:“现今,月饼、元宵这个馅那个馅的,反而都不如 从前五仁馅的好吃了。”
然而,年轻人们分明都爱吃巧克力馅的。无论吃的穿的用的,谁想 叫他们别跟风,那可真不容易。
秉昆又对吴倩说:“看着他们聚你家,就想起了当年咱们聚在我家。” 吴倩叹道:“太不一样了。咱们当年都是有工作的,工资差不了几 元钱,所以都活得傻知足傻知足的。可他们四个中,有两个工作还不知 在哪儿呢。即使有了工作,与别人相比,工资上可能一差就差出几百几 千来。”
小霞反驳说:“太夸张了吧?就工资而论,大多数普通中国人之间差 不出几千吧?普通人只跟普通人比行不行? ”
吴倩被噎得没话说了。
吴倩将秉昆送出门,陪着他边走边问:“你给我出个主意,小霞那对 象,我当妈的究竟该是什么态度呢? 一想他是贵州山里的,农村的,我 就会倒吸几口凉气。我现在只能认可他俩是同学关系,真是愁死了。”
秉昆不好表态,只得岔开话说:“小霞毕业回来后,你去找向阳,他 现在是路路通公司的副总经理了,让他务必替小霞的工作兜一下底,要 兜住。”
吴倩说:“我也这么想过,又怕你不高兴。”
秉昆说:“那么想就要及时去做,怕我不高兴是你想多了。别想太 多,我心里早没那些了。”
吴倩说:“最好你也跟向阳说说,你面子大。”
秉昆说:“放心,我会的。”
吴倩脸上这才终于有了点儿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