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营扎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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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俊将凤凰羽毛留给了李景珑,自己则在外围走动,见潼关下起了几口大锅,香气扑鼻,想来是唐军临时在施吃的,让百姓不至于饿死,便赶紧过去给伙伴们讨点吃的。

挤到近前,见不少百姓端着破碗在喝汤,煮肉的人却是个精壮大汉。

“给一口吃的呗。”鸿俊说,“能买么?”

“钱?”那壮汉说,“钱抵得过这天寒地冻的一点吃的么?能赎得清我的罪么?”

鸿俊怔怔看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那壮汉又道:“大唐亡了!亡了!”

四周百姓表情麻木,再不说话,壮汉说:“你要吃吗?拿碗来!来罢!碗!”

鸿俊四处看看,不知其何意,捡了个碗,壮汉便从锅里舀了吃的给他,里头载浮载沉,装着几块连皮肉,鸿俊看到那碗里吃的,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马上将那碗连着吃的一同扔了,转身就走。

背后壮汉还在喊他回来,回来,紧接着又是一阵嘲讽似的大笑。

然而鸿俊已听不见了,脑海中俱是自己与陆许从洛阳城火海之中,救出的那婴儿,以及婴儿胸膛上,陆许所烙下的符印。

他脑海中一阵晕眩,只在人群里盲目地走着,天地间的戾气翻涌着,嘶吼着朝他冲来,近十万人死里逃生的噩梦、失去亲人的惨痛,官道上百万人浩浩荡荡的尸体,萦绕在这世上,久久不散的怨恨,尽数涌入了他的胸膛中。

鸿俊顿时心脏疯狂抽痛,仿佛不能呼吸,走着走着一个踉跄。

“鸿俊……”

陆许发现了他,一阵风般冲了过来,只见鸿俊一身黑气散发开去,四周百姓惊惧大喊。

“他怎么了?!”

陆许额上光角顿时出现,以手飞速按上鸿俊额头,黑气顺着他的手臂不断往上蔓延,陆许吼道:“鸿俊!”

刹那间,鸿俊眼中恢复片刻清明,心脏又是一阵抽痛,跪在地上,抱住陆许一腿。陆许忙将他搀扶起来,带到一旁,无视了周遭人等恐惧的眼光。

“鸿俊,听得见我的话么?”陆许说,“清醒点!鸿俊!”

鸿俊竭力镇定下来,抬头看陆许。

“坚持住,坚持。”陆许的声音时而遥远,时而靠近,鸿俊脑中天旋地转渐止,他努力调匀呼吸,总算按捺下内心的那痛苦与悲伤。

“我……”鸿俊颤声道。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陆许低声道,“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死亡一来,受苦也就从此结束了。”

鸿俊听到这话时,内心便稍稍好受了些,陆许又说:“执念,归根到底不过是对活着时欲望的执着,以及对死亡的恐惧。”

“谁告诉你这句的?”鸿俊昏昏沉沉道。

“你说的。”陆许答道。

他听鸿俊讲述过,青雄用这一法术封印他体内魔种的记忆,这一刻似乎起到了奇效。

鸿俊又歇了会儿,说:“好多了。”

陆许便带着他,回往雪车上去,众人见鸿俊脸色都不太好,李景珑问:“怎么了?”

鸿俊摇摇头,说:“饿着了。”

“方才有人来抢吃的。”莫日根说,“都被朝云赶走了。”

老幼妇孺已有不少冻死或饿死在了路上,此刻潼关前逃难的,尽是些青壮年,这群百姓早已饿得眼睛发绿,再来两场雪,恐怕撑不到进关。刚刚竟是动手抢夺他们的食物,所幸朝云大打出手,将他们统统揍了一顿。

众人又等了会儿,只见天色渐暗,看样子今天铁定进不了关。

“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莫日根皱眉道。

百姓逐个逐个地盘查,耗时甚剧,关大门不开,只开两侧小门,每个人说上几句话,一个时辰也只能放七百人入内,一天十二个时辰,盘查官轮班,放入内的不到一万人。

关外则黑压压地聚集了十来万人,那放行速度简直如乌龟一般。

“就不能开大门么?”鸿俊皱眉道。

“不可能。”陆许说,“大门一开,百姓便一拥而入,万一有奸细混进去怎么办?”

从前陆许驻守凉州时,在嘉峪关下便碰上过这等情况,塞外胡族派出年轻力壮的五百名战士,乔装改扮,混在入关的百姓中。入关后夤夜里应外合,将守城卫兵全割了喉,嘉峪关是以惨遭血洗。

眼下难民足有十余万众,又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壮年人,混个五千名奸细进来,根本发现不了。

“慢慢等罢。”李景珑答道。

被朝云揍完后,周遭百姓自觉让开些许,与他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这车上虽然都是年轻人,却都不大好惹。

更有人私下猜测他们的来历,鸿俊歇了会儿,缓过来后问朝云:“情况怎么样?”

李景珑答道:“他们找巡逻卫兵告状去了,等罢。”

陆许说:“不会把咱们抓起来吧?”

“令牌全丢了。”莫日根说,“有谕旨没有?”

众人翻了半天,竟没有证明身份的文书,待会儿只能随机应变。

潼关守卫却也并非完全的不作为,派驻了不少人四处巡逻,预防出现混乱,只见刚被揍完,尚且鼻青脸肿的中年人带着两名潼关卫过来。

“哎!”守卫过来便道,“方才接到……侯爷?”

那守卫竟是先前追随李景珑征战的洛阳卫!两名守卫忙上前行礼,惊讶道:“侯爷怎么变这样了?”

“说来话长。”李景珑苦笑道。

“快快!将侯爷迎进去!”守卫忙在前头开路,众人都道谢天谢地,总算能告别这生不如死的日子了。原来洛阳城破之时,余下的数十名洛阳骑兵带着百姓,连夜逃出城去,先行得一时,便带着百姓们顺利进关。

关内如今早已翻了天,沿途大小县城全是征兵的,高仙芝接管了潼关,众人一合计,便暂且在潼关驻留,以备随时出战,为战死的袍泽们报仇。原本他们当了逃兵,按军法论,理应斩首,但高仙芝念在洛阳城守官员战死的战死,投敌的投敌,这群士兵战到了最后,并保护百姓撤离,便网开一面,让他们带罪立功。

“封常清大人将我们编入了守城队伍……”

那守卫引他们进了潼关,解释道。

“太好了!”李景珑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说,“马上带我去见他。”

封常清正与高仙芝等人在开会,得知李景珑来了,却不先召见,只令他们在潼县中尽快歇下,换了一拨卫兵,带他们前往落脚处时,却见阿史那琼正坐在院外玩飞刀。

“老大!”阿史那琼一见众人便惊道。

“哎!”鲤鱼妖激动万分。

“没叫你!”阿史那琼朝李景珑道,“你们逃出来了!”

阿泰听到响声,也快步冲出,众人久别重逢,瞬间热泪盈眶,鸿俊见到他们,总算安下了心,只道:“太好了……大伙儿都还活着。”

潼县小雪飞扬,这座关下的小县城一时热闹非凡,逃难的百姓、运送物资的军队、打铁的、贩夫走卒、征调来修建防御工事的劳役,将近四十万人,全部聚集在了此处,令道路泥泞不堪。

先前阿泰与阿史那琼、特兰朵前来,找到守关的封常清,封常清便特别拨了一间大屋,供驱魔司临时使用,让他们等候李景珑。毕竟此地听说安禄山西来,大户人家早已逃得不知所踪。

众人郁闷的郁闷,激动的激动,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嫂子呢?”鸿俊又问。

“动了胎气。”阿泰说,“正养着,你快来给她看看。”

那天洛阳法阵崩毁时,地脉能量肆虐,特兰朵一感觉到不对便马上撤出,但遭到那能量一冲,仍动了胎气。幸而一路无事,逃到潼关后阿泰哪里也不敢去,只得天天陪着。阿史那琼则出去找过几次,问过沿途百姓,都不知李景珑去了何处。

余人在院外整顿,鸿俊进得房内,特兰朵刚睡醒,笑道:“你们都没事呢!我还说让泰格拉和琼哥去找你们,总算来了,太好啦!”

鸿俊不谙妇科,只能先给她把过脉,幸而脉象平稳,无甚大碍,答道:“大伙儿能保护好自己……才最重要,是我的错,对不起……”

特兰朵笑吟吟地说:“怎么说这话呢!你本来也不欠这世上的,反倒是世间欠你的,还朝我们道歉做啥?”

鸿俊一想也是,叹了口气,特兰朵已有些显怀,鸿俊看过大夫开的药方,觉得无甚大问题,便道:“放心吧,没事儿。”

特兰朵拍了拍肚皮,说:“小家伙儿就是不安分。”

鸿俊第一次近距离与孕妇接触,好奇道:“他听得见咱们说话么?”

特兰朵说:“不知道呀,你凑过来试试?”

鸿俊朝特兰朵的肚子说:“喂。”又贴上去听了听,没甚动静,两人相视,又笑了起来。

“可惜我们不会有孩子。”鸿俊答道,他还挺喜欢小孩儿的,突然想到许久前看见的未来——李景珑在那孩子的耳畔说着话,又抱起了他。他们终究会分开的,就像李景珑曾言,失去对方的日子也许会很痛苦,但那只会持续数年或十数年,最终仍会走进新的生活。

想到这里,鸿俊便按捺不住地生出一股绝望,他甚至感觉到,内心的重重魔气几乎快要不受控制地溢出来。但又有种更奇怪的力量,正在与它剧烈斗争着,那不是心灯,也并非不动明王的金光。这两股力量正在互相拉扯,魔气令他产生怨恨,犹如一个声音在他的耳畔说“为什么我要接受这宿命?我做错了什么?”

另一股力量则在告诉他,为了李景珑,为了大家,这是值得的。

“俊啊?”特兰朵担忧地看着他。

鸿俊惊醒过来,特兰朵怀疑地问:“你没事儿吧?”

鸿俊定了定神,忙道:“你说宝宝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我想要个像泰格拉的男孩儿。”特兰朵笑道,“可他想要个小公主。”

这生下来可当真不是王子就是公主了,毕竟是萨珊王朝继承人的孩子。鸿俊道:“我猜是个男孩,呃,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

特兰朵说:“那可太好啦,就可惜,嫂子以后不能帮你们打架了。”

鸿俊忙道身体要紧,让特兰朵好好休息,心中许多念头,仍旧挥之不去。

回到正厅中时,两名仆役摆开了筵席,众人都在等鸿俊前来才动筷子。一时厅内,大伙儿都忘了先前的狼狈逃亡,也忘了在洛阳城中是如何惨败,只有重逢的欢喜与谈笑风生。

“他们是咱们在洛阳救的百姓。”阿泰说,“要过来朝长史报恩,我说不必了。”

鸿俊看到吃的早已眼睛发绿,忍着扑上去大吃的冲动,忙道:“大伙儿吃吧!”

众人一声欢呼,便开始动筷。鸿俊拿了碗,坐在李景珑身边喂他,李景珑说:“你先吃,我自己可以。”

李景珑连抓筷子都在发抖,鸿俊便说:“我还不饿。”

最饿的是莫日根,恨不得烧菜的能上一群烤全羊,他告罪以后便开始狼吞虎咽,大吃大嚼,还不忘给鸿俊夹菜,这群逃亡的都跟饿鬼一般。鸿俊用个调羹,拿着碗,给李景珑喂饭吃。

吃到一半,李景珑突然叹了口气,望向鸿俊时,眼中充满了愧疚眼光。

“你动作好熟练。”陆许说。

陆许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众人险些笑喷出来,沉重的气氛复又变得轻松了不少。

“小时候,重明偶尔还得追着我喂饭。”鸿俊答道,“赵子龙那会儿还没来呢。”

众人忍不住想起鸿俊小时候满山跑,重明追在后头,拿着个碗让他吃饭的景象,终于一起爆笑。

“你养父不是凤凰么?”陆许问。

“对啊。”鸿俊说,“其实是家里的饭菜实在太难吃了。”

喂过李景珑,鸿俊才将菜扒拉到一起,狼吞虎咽地开始吃,众人酒饱饭足,看着鸿俊,都不禁眼眶发红,一时心痛无比。

李景珑沉默片刻,而后一时说:“接下来我须得与封将军先商量,再决定是否回长安,大伙儿想回家么?”

“战事现在都这样了。”阿史那琼说,“回长安能做什么?”

阿泰说:“我就想找个安稳的地方,让特兰朵先住着。”

刚一说到,特兰朵便笑盈盈地过来,说:“我收一下,你们兄弟聊。”

鸿俊刚吃完,众人慌忙起身,动手,让特兰朵先歇着,特兰朵也歇不住,莫日根又将外头的仆役叫进来,收拾了案几,铺开大唐的地图。

“要么我看,暂时就在潼关扎营罢。”莫日根说,“这一路跑来,奔波劳碌了一年多,不想再跑了。”

陆许说:“这儿是距离安禄山最近的地方,守关也好有个照应。”

李景珑欣然点头,众人都不想再奔波了,事实上从抵达杭州那天起,大伙儿就没有一刻真正的顺心过。

“我们给永思送信了。”阿史那琼说,“让他火速过来。”

到得如今,大伙儿才真正有再次聚齐的希望,鸿俊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觉得,只有驱魔师们在一起,才有对抗敌人的勇气,少一个人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