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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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夏天,烈日当空,第二天的正午,一轮烈阳灼得柏油马路快要融化般的滚烫。

他们抵达S市的郊区。

“这是怎么回事?”张岷摘下墨镜喃喃道。

面前是破败的入关收费站,张岷下了车,不少人从收费站内冲出,各个恐惧大喊,看那架势似要过来抢车,张岷当机立断,坐回车内,猛打方向盘离开高速路段。

“王大哥,喂,听得见吗?”张岷把耳机戴上,焦急地说:“对,我们快到了,还有二十分钟车程。好的,没问题,嫂子和小珊呢?”

决明注视车窗外远处的人,张岷一进车,对面的人马上停下脚步,远远看着。

“他人呢。”决明问。

张岷顾不得查看周围环境,开车前往电话中指定的地点,答道:“他不在家,待会可能有点挤,宝贝,你得坐到后座去。”

决明理解地点了点头,张岷把车停靠在一栋两层小楼后的停车场上,左右看了看,没有人。

路边的行道树萎靡不振,空旷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垃圾,碰翻的垃圾桶被热风推来推去,轻轻滚着,发出当啷声。

上高速后决明睡了一夜,张岷却已经连着四十八小时没合过眼了,此刻在方向盘前不住耷拉脑袋。

“你睡吧。”决明说。

张岷疲劳点头,索性侧过身,枕在决明腿上,迷迷糊糊说:“他来了以后喊我。”

决明嗯了一声,遥望远处发呆。

父子在车上等人,决明一会捂着自己左耳朵,又换捂着自己右耳朵,歪着脑袋听了听,抬手摸了摸张岷帅气的侧脸——他的眉毛拧着。

决明用手指把养父的眉毛舒开,抬头看了一眼。

远处一群小孩在烈日下漫无目的行走,双手微微抬着,拖着脚步,穿过马路,其中一个小女孩的脑袋凹陷下去,脖子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歪着。

决明微微眯起眼,他们在这里等的人是张岷生意上的伙伴,名唤王博,三十出头的一名中年人,也是昔年张岷当兵时,部队连长介绍的战友之一。

王博已结婚了,妻子很漂亮,有个四岁的小女儿,张岷曾经带着决明过来玩,这对夫妻很喜欢决明。

决明也挺喜欢他们,当然,以他的性格不会有太热情的表达方式。王博的女儿亲近他,决明来做客的时候会陪着她,带她去游乐场,让她玩,自己则在一旁看着。

决明的旅行袋上还贴着小珊的不干胶贴纸。

足足过了三小时,决明摇了摇张岷,说:“爸,他来了。”

张岷睡得口干舌燥,撑着起来,定神朝外看,见人行道旁站着一名中年人,正是王博。

“只有他一个?”张岷登时有点不祥的预感:“宝贝,你坐到后面去。”说毕下车。

一推开车门,热浪登时席卷而来,张岷快步跑向他的朋友,发现王博精神恍惚,忙牵着他的一手搭在自己肩上,把他搀着走向车。

决明躬身朝外张望,视线始终跟随着他,直至张岷把王博扶上车来,王博筋疲力尽地瘫着,脸色灰败,浑不似个活人的模样,眼窝凹陷下去。

张岷探了王博额头,又摸他的脉门,手指按在他的脉搏上,沉吟不语。

决明取来矿泉水,一分钟后,张岷道:“中暑了……脉弦怎这么慢?喝点水。”

王博点了点头,抬手接过矿泉水时,手腕鲜红的肉外翻,被咬得一片模糊。张岷心内一惊,问:“被人咬了?”

王博喘息片刻,开口道:“你们快走吧,别管我。”

张岷道:“这叫什么话,嫂子和小珊呢?”

王博摇了摇头,仿佛刚经历完一场惊心动魄的死战或是打击,喃喃道:“不知道。”

张岷说:“小珊没在家里?嫂子没和你一起么。”

王博似乎想起了什么,忙道:“她……带着小珊回娘家去了。”

张岷蹙眉,王博的话颇有点前言不搭后语,未及细想,决明便取来医药箱,张岷抽出绷带,给王博受伤的手腕包扎。

“我要死了。”王博又道:“兄弟,别管我,你们快逃。”

张岷道:“怎么能不管你?!”

王博道:“我被咬了,我怕……我把病毒传染给你们……”

“别说了。”张岷道:“你歇一会,我们来时的路上收费站里,七院在注射疫苗,我们已经注射过了,这就带你回去治疗,王哥,你撑住。”

张岷看了决明一眼,似是怕决明有危险,决明道:“没关系,我照顾他。”

张岷点了点头,决明和自己都打了疫苗,想必没事,于是到前座去发动汽车,掉头开回F市。

又是一场漫长的旅途,车行到一半就快没油了,张岷在一个加油站靠边,没人。

便利店里空空荡荡,张岷四处看了一眼,说:“宝贝,下来走走,尿尿。”

决明下来了,张岷拉过油枪自己加油,又吩咐道:“别走太远。”

王博在车里剧烈地咳嗽,决明拉着裤链过来,张岷示意道:“我去看看他。”

王博一阵猛咳,咳得天昏地暗,推开车门,一口血吐在路边上。

张岷抱着他,把他扶下车,让他背靠车轮倚着,修长的手指头微微揭开他的眼睑,观察他的瞳孔。

王博缓缓喘息,有气无力道:“小珊……”

张岷道:“别多想了,嫂子和侄女儿会没事的。”

王博脸色已近土黄,缓缓道:“兄弟,你看到他们了么?”

张岷小声而紧张地问:“什么?别告诉决明,他会怕。”

王博朝外头看了一眼,决明走向便利店。

王博问:“决明好些了么?”

张岷点头:“现在不头疼了,也爱开口说话了。你说的‘他们’是谁?”

王博点了点头,从后腰掏出一把□□,拍在张岷的手里,说:“打他们的头。”

张岷接过,看着王博的双眼,王博说:“是一种病毒,哥哥知道……被他们咬了的人,就会被传染上,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张岷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再也治不好了么?”

王博摇了摇头,张岷说:“兄弟我回家那会,就在路上见过不少,他们说是狂犬病,到底是什么原因?”

王博说:“不、不清楚……哥带着珊珊……去医院看了……”

张岷的呼吸登时屏住。

王博说:“病毒一发作,就再也治不回来了,整个医院里到处都是咬人的怪……病人,他们说,这些人已经死了,没有思考能力,也不认识谁,大脑里只有微量电荷在保持运作,全身只消耗……很低的热量,剩下野兽本能,撕咬……吃。”

张岷道:“还能……死人还能活下来?”

王博看着天边血红色的夕阳,喃喃道:“活不了,他们就算肚子被撕破,肠子流出来,手脚断了,还能挣扎,没有痛感……除非……”

张岷道:“除非什么?”

王博看着张岷的眼,脸色已近乎全灰,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嘴唇变得青紫,缓缓道:“打他们的头,摧毁他们的大脑。或者扭断他们脑袋,脊椎末端……咳!咳!”

王博又剧咳起来,张岷忙扶着他,说:“因为大脑还会通过脊椎神经元,朝四肢发出行动指令,所以得截断脊椎,是这个意思吧。”

王博边咳边点头,张岷与王博都是从事医药行业的人,多少知道一点西医理论,张岷家庭更是中医出身,一听就懂。

“他们已经不是人了。”王博抓着张岷的手,说:“一定要开枪。”

决明不知何时站在张岷的身后,定定看着王博,王博像在交代临终遗言般说:“大哥如果……变成那样,你千万……扭断我的脖子,或者开枪,知道吗,兄弟?”

张岷忙道:“不会的,你能治好,一定得撑住,王哥。”

王博不住苦笑,翻身爬上了车后座。

决明盯着张岷手里的枪,张岷调试子弹,而后把它收好,拉着决明的手,不由分说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二人在黄昏里依偎了片刻,张岷道:“饿么?”

决明点了点头。

张岷道:“爸去找点吃的,店里你看过吗?”

决明说:“没有了。”

张岷说:“总还有点东西的,来。”

他一手持枪,一手牵着决明,进了加油站里的便利店。便利店被翻得乱七八糟,显然经过过路人的好几波清洗,货架倒得一团糟,张岷在后仓翻寻,门外汽车声响。

一对情侣停站加油,张岷马上出来,把决明护在身后,二人朝外看。

男人扯出加油枪,警觉地盯着决明,张岷说:“你好,兄弟。”

那男人不答话,张岷掏出外套里的烟,上前道:“打听个事,你们从F市来么?”

男人依旧不吭声,也不过来接烟,加完油便朝后退,张岷又问:“你们打了疫苗么?收费站那里情况怎么样了……给我站住!否则开枪了!”

男人始终不答,张岷拔出□□,只听车内女人没命尖叫,男人马上举起双手。

张岷道:“我没有恶意,问完你就可以走了。”

男人道:“在……在,不过你们最好……尽快,军队已经过去了。”

张岷点了点头,说:“没事了,你走吧。”

男人马上兔子般窜上车去,开得没影儿了。

张岷收起枪,眼里多了分无奈的复杂意味,回店里搬东西。

“帅。”决明忽然道。

“什么?”张岷问。

“爸帅。”决明难得地笑了笑。

张岷哭笑不得,心里却生出一丝温情,莞尔道:“是枪帅,来,宝贝给你吃这个。”

他把几个果冻交给决明,让他回车上去,自己扛着一个纸箱,里面装满了在便利店里翻到的一点余粮——午餐肉与牛肉罐头、泡面、口香糖、矿泉水、维C片以及从自动贩卖机里翻出的几包烟。

他把纸箱塞在后尾厢,又取出两瓶两升装农夫山泉,仰头喝了几口,问:“宝贝喝水么?”

决明:“?”

张岷提着罐子喂了他几口,两人就着矿泉水洗手,张岷又把冰冷的水浇在自己头上,刺猬般的短发湿漉漉的,连带着雪白的衬衣被浇得近乎透明,贴着雄壮古铜色的背肌。

把两大瓶水浪费掉,张岷提着油枪,朝罐子里注满汽油,拿上车放好。

决明在后座给王博换药,他被咬烂的手腕已几近紫黑,糜肉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决明把双氧水浇上去,发出轻微的声响,王博竟没有睁眼。

张岷把着方向盘,回头看了一会,小声道:“宝贝,坐到前面来。”

决明把绷带缠上,换到副驾驶位上,张岷把车开上高速,时不时地回头看后座的王博。

“爸。”决明忽然道。

张岷小声问:“什么。”

决明说:“我觉得小珊死了。”

张岷咽了下口水,他也猜到了,王博言语前后的不一致,以及提起丧尸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外加手腕上的伤……那么低的伤痕,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王博抱着被感染的小女儿,手上被她猛咬的情景。

张岷伸手摸了摸决明的头,说:“别想了,睡会儿,听话。”

王博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带着哮喘般的胸肺闷气,决明几次醒来,回头看时只觉得他快要一口气喘不上来死了。

张岷一路开得飞快,再次抵达F市时已是夜半。

收费站外的灯还亮着,到处都是废纸在风里飘扬,不闻人声,关前还有军队设立的路障。整条大路空空如也,没有车进,也没有车出。

远处依稀能看见临时架设的医疗室里有人站着,身穿白大褂。

“王哥?”张岷靠边停车,松了口气,拍了拍王博:“醒醒,咱们马上到了。”

决明怀疑地朝那处看,张岷下车把王博抱出来,王博发出一阵含糊的声音,两脚拖着地,张岷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匆匆朝医务室赶。

决明搭了把手,二人推开门,张岷匆匆入内。

他把王博放在外间的床上,一阵风般进到屏风隔开的里面,方才明明还看见有人。

决明四处看了看,发现铁盒里还有未曾开启的一次性针头。

决明撕开针管包装,里面是淡蓝色的药剂,他记得先前来时便是被注射的这个,便比划着王博的胳膊,将针头朝上推。

张岷转过屏风,猛地呼吸窒住了。

面前是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赫然正是两天前亲手为他们注射疫苗的人。

此刻他正俯在一具女尸前,抓起她的内脏朝嘴里送,张岷缓缓退了一步,要让决明退出去。

决明把针管扔在铁盒里,发出清脆的当啷一声,张岷暗道糟糕,大吼道:“快跑!”

那丧尸医生登时转过头,发出含糊的咆哮撞翻了屏风朝张岷扑来!决明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撞翻医药架,转头时只见面前出现一张腐得面目全非的脸。

“啊——!”决明终于大声叫了出来。

枪响!医务室内竟有四五具丧尸!张岷不及后退便被缠住,掀翻了屏风踉跄退后,狭小的医务室内到处都是打碎翻滚的药瓶,那躺在病床上的女尸竟也扑下地来,拖着血爬向他们。

又一声枪响,脑浆喷了满墙,张岷将王博拖出医务室,猛地拉上门,吼道:“朝车跑!”

决明踉踉跄跄,扛着沉重而昏迷的王博朝车跑去,张岷举着枪,片刻后哗啦一声巨响,玻璃窗碎裂,一只丧尸扑了出来。

张岷又开了一枪,砰的巨响,惊醒了王博。

决明拖着王博走到半路,刹那间肩膀一阵剧痛,叫声登时划破夜空。

“宝贝——!”张岷大吼道,冲向决明,只见王博一口狠狠咬着决明的肩膀,鲜血迸发出来,溅了他一脸。

张岷飞扑向变异的王博,把他从决明身上推开。王博不住挣扎,扼着张岷的脖子,将他掀翻在地上,枪落地被甩得老远。

“啊啊啊——”张岷发狠大叫,手肘被王博一口咬住,二人都是退伍兵,王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成了丧尸,张岷措手不及,要将他蹬开,奈何王博力气却极大,二人在地上翻了几圈。

震耳欲聋的枪响。

决明颤抖着喘息,一枪击爆了王博的头。

张岷茫然地按着车尾箱,摇摇晃晃地站起。

二人都被咬伤了,张岷手肘皮开肉绽,伤口深可见骨;决明则肩膀被咬的血肉模糊,鲜血浸湿了衬衣。

三个小时后,F市开往S市的高速公路下,一处湖边。

湖边生起了一堆篝火,车停在火堆的不远处。

张岷背靠车轮,怀里抱着他的养子,低头看了决明一眼:“还疼么。”

决明摇了摇头。

张岷说:“别怕,等伤口愈合就好了。”

决明说:“我们都会死,都会变成怪物。”

张岷低声道:“别瞎说,宝贝,你不会变成怪物的。”

决明说:“医生也打了疫苗,他们也成怪物了,疫苗没有用。”

张岷沉默了。

“你还记得。”张岷敞着衬衣,看着篝火说:“爸在山里捡到你的那天么?”

决明没有说话,倚在张岷的胸膛前。

张岷笑了笑,说:“爸退伍后,家里没人了,也没什么钱,那天去找药,捡到你,运气就开始慢慢变好了,有公司了,咱们也买房子了,不用再租房子住,你看,你是给爸带来好运气的人。”

决明嗯了声,张岷低头摩挲他的额头,又说:“咱们不会变成怪物的。”

决明不答,耳朵贴在张岷左胸口,听他砰砰的心跳。

决明说:“我不怕变怪物,变了怪物就找不到你了,你先变,变完把我吃了吧,我就在你肚子里了。”

张岷莞尔道:“把你吃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篝火渐黯下去。

决明说:“困,爸。”

张岷忍着心酸说:“睡会,这一路都没好好睡过。”

决明说:“醒了就变怪物了,见不到你了。”

张岷想起那些四处游荡的丧尸,登时红了双眼,低声道:“是啊,你要乱跑可找不到你了,怎么办呢。”

决明紧紧握着张岷的手。

张岷笑了笑,说:“有办法,找个绳子,把咱俩拴在一起。”

决明笑道:“不错,就这样。”

张岷从车座下翻出绳子,又找出衣服,说:“嗯,你穿这件好看。”

决明穿好衣服,张岷把绳子的一头系在决明的腰上,自己则换上一条迷彩军裤,穿了件贴身背心——那是决明最喜欢的,又把绳子的另一头系在自己腰间,打上死结。

二人之间留了三十来公分的绳索长度以便活动。

决明想到成为丧尸后,自己与张岷就是一只小丧尸跟着一只大丧尸,漫无目的被绳子拴着,在旷野上走,不禁乐了。

张岷知道决明想什么,也乐了。

彼此都困得说不出话来,张岷抱着决明,打开汽车天窗,夏末的青草气息和着夜风吹来。

“你别吃我。”决明迷迷糊糊地说。

“不。”张岷说:“不吃你,宝贝。”

一夜过去,日正当空,阳光从天窗外直射进来。

张岷醒了,肚子饿得难受,他看了怀里熟睡的决明一眼,堪堪按捺住咬他的念头。心惊胆战地想,这就变成丧尸了?

张岷左右看了看,头疼欲裂,撑着起来,绳子微微一动,决明还睡着,脸色白里透红。

张岷朝车窗看了一眼,倒影里一切如常,他小心地解开决明肩头的绷带,伤口没有化脓也没有腐烂,被咬伤的地方已经干燥,结着一层血皮。

张岷再低下头看自己的胳膊,伤处已经结痂了。

张岷按着决明的手腕,脉象平稳,没有丝毫那天王博的急病征兆。

一束光从车顶天窗外投入,外面蝉鸣不绝于耳,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