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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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了这么久,还不回家?”
“嗯,走吧。”
汽车里播放着甄爱很喜欢的经典老歌hotel California,她曾以为,听着这首歌会看到加州的灿烂阳光和碧海银沙。可此刻,她的心情低落得像掉进海里,一点一点往下沉,窒息、无依、绝望、离阳光越来越远,坠落的无力感永无终点。
伯特时不时透过车内镜瞟她。她侧着脸,那么美好,和记忆里的一样美好。
长长卷卷的黑睫毛,清澈漆漆的眼睛,高挺小巧的鼻子,粉粉像花瓣的嘴唇,长发迎风乱飞,撩着白皙清透的肌肤。美得让世界都失去色彩。
这就是她,这就是Little C。
只不过她看上去并不开心,沉默而又安静,没有丁点儿情绪。
他认为,她在和他赌气。小女孩赌气么,哄哄就好了。他并未在意。
车内的吉他音乐悠扬婉转,车后数不清的警灯闪烁警笛鸣叫,在漫长的洲际公路上,在夏天茂盛的原野上,像一条闪烁的河流,汹涌奔驰。
甄爱望向后视镜,不是监视言溯的FBI,而是暗中保护她的CIA。
她没兴致地挪开目光,看着原野上的灌木,问:“贾丝敏呢?”
“谁?”听见陌生的名字,伯特并不挂心。
她更淡漠,像无精打采,又像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汉普顿庄园里不见了的那个女人,被你抓走了吧?”
“哦~”伯特想起来了,语带讥嘲,“你说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运走了。”
运走?甄爱慢慢抬起眼眸:“她会怎么样?”
伯特车速极快,还敢扭头看她,看了足足三秒,一副“你怎么能不理解我”的埋怨表情:“还用问我?”
甄爱蹙了眉,光是想想就觉得不适。“放了她吧。”
在她看来,贾丝敏除了说话颠三倒四毫无逻辑,没什么大问题,实在不至受到那些待遇。安妮说过,大家族里人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她不希望别人看见言溯就说:愿上帝保佑你的妹妹,希望你们家早日走出阴影。
伯特没直接回答,反问:“放了她,你会开心吗?”
甄爱不配合地别过脸去,不说话。
他耸耸肩:“那就算……”
“会开心!”她违心地回答。
其实,如果见不到言溯,任何事任何人,谁死谁活,她都不在乎,她都不会开心了。
想到言溯,她的心陡然刺辣辣的疼。言溯现在在干什么?一定疯了似的在找她。
后面的车追得很紧,伯特的车猛地一转弯冲下公路,甄爱从座椅上飞起又狠狠砸下,安全带勒得生疼。她心情不好,捂着胸口,深深皱了眉。
伯特见她脸色不好,清黑的眼眸深了一度,闪过不耐,看看后视镜,自言自语:“这些人是该死。”一掌砸向某个按钮。宽敞而多功能的车嘀嘀叫,车顶发出滋滋的机器音,甄爱抬头一看,竟是霰弹枪!这一弹出去,能炸毁一辆车。
“伯特,不要杀人!”
上车这么久,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伯特脸色有点儿奇怪,顿了好几秒,抑扬顿挫说了句:“OK,我答应过你,当然不会杀人……K!”
车后的科尔立刻抱枪,打开小窗口瞄准。他不杀,可以叫别人杀。
“你倒真是守信。”甄爱讽刺,眼见K真要开枪,斥他,“你敢!”K面色驯服,真没动静了。“我说了,不要杀他们。”
伯特点点头,赞同:“好。然后我们被杀。”语气一如那个任何时候都爱和她较劲斗嘴说反话的男孩。
甄爱面无表情:“他们不会杀我。”
伯特一听,登时脸就灰了:“可他们会杀我!呀,Little C,你还真是不心疼我。”
甄爱抿抿唇:“……他们也不会杀你。”
“是啊,他们会活捉我。”伯特眸光闪闪,勾一下唇角,像是好气又像是好笑,“我被他们抓去,你忍心吗?他们虐待我怎么办?”
汽车群在原野上疯狂追逐,他手脚敏捷地操纵着时速几百码的车,竟还神态自若,用聊天的语气和她玩笑。
甄爱头大,莫名被他惹破功了,冷梆梆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是个虐待狂。”
伯特听言,开怀笑了,很得意:“是吗?你真这么想?”好像他很唯一很特殊。
甄爱差点儿骂他:“我没表扬你!”
K端着枪,脊背发麻,好久没见C小姐,也好久不见谁敢这么和B先生说话了。
甄爱心头笼着阴霾,扭头望苍茫的原野,抿着唇,良久不做声。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种什么心情,她不想跟他回去。可也不想让伯特死,不过,或许他可以被CIA抓走,说起来伯特是和她一样的生物医药天才,他们会不会把他捉起来让他搞研究?
她木了脸,这种想法好无聊。她都不知该怎么逃走,唯一的希望是身后紧追的警察。
伯特很聪明,知道如果在别的地方抓她,她一定会逃,一定会抵死反抗。
可那是奶奶的庄园,她要是不平平静静跟他走,他会眼睛都不眨一下杀了那里所有人,言溯的家人。
言溯……
伯特至今还没提他,这反而让甄爱不安。她隐隐感觉,伯特准备好了一切,给言溯写了结局,所以他才从容不迫,随性又随意,丝毫不提和言溯有关的事。
可即使他看上去那么轻松,偶尔还挂着笑,但甄爱太熟悉他了,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心里其实忍着气,很强烈。
他和亚瑟不一样。亚瑟生气会不说话,甄爱偶尔哄他,一句就好了,更多的时候甄爱太迟钝,不知道他在生气,他就会自己消气了来找她;
可伯特生气,会表现得格外轻松,绝口不提让他生气的事,等到甄爱不注意时狠咬她一口,让她永远都记得他什么时候生过气。
甄爱忐忑,恍惚觉得在等待注定悲哀的结局。
伯特不知从哪儿拉来一条厚厚的棉被,把她裹住,随即车身猛地一晃荡,甄爱从神思中回神,哐当乱撞,却撞进软软的棉被里。她一愣,原来汽车重新冲上公路。
路上是渐渐聚集的上班族车辆,他在拿平民做掩护。
甄爱吃惊看他,果不其然,他的侧脸安静了,眼睛幽暗幽暗的。
警察长时间的紧咬不放让他渐渐失去耐心,偏偏顾忌她的情绪又不想开枪。
早晨上班的稀疏车流中,他的车像一尾灵活的鱼,超车,抢道,避让,游刃有余。所过之处车辆鸣叫刹车,躲避不及乒乒乓乓撞在一起,后边警车速度太快,有的避让刹车,有的从公路上翻滚下去,有的撞在地上三级跳。
甄爱抓着扶手,在被子里颠来倒去,头晕目眩。
后视镜的一幕让她心惊肉跳,她的车溜得飞快,后面车流却完全崩溃,一片狼藉。
他转眸,自得地看她:“这不能怪我吧?”
“……”甄爱心烦意乱,懒得理他。隔了半秒,望着后边的人仰马翻,“你没必要这么做……他们是想保护我。”
“他们是想利用你。”他语气生硬又霸道,说完,叹了声,“傻!”
甄爱脸色僵了。
“跟我回家吧。他们不会保护你,我们才会,也只有我们有能力保护你。”
他微微眯眼,棱廓分明的侧脸闪过一丝柔和,又不悦,“你那么聪明,难道不明白他们的保护是什么意思?他们看中的是你脑袋里那些可以毁灭世界的力量。”
“他们保护的不是你,而是你的能力。因为你能制造小剂量就让生物大规模瞬间死的毒和解药;你懂克隆人技术;你会制造改变人体生物能的药;会制造动物药和异能药,让人拥有和动物一样的能力或异能。他们很清楚,光是其中极细微的一种,卖给恐怖组织或是其他政府科研机构,都是大把的真金白银。掌握在手里,也会上升到战略的高度。这就是你的利用价值。”
伯特眼神阴暗,紧绷的脸上透出隐隐的怒气,是替她不值,是气他们那样对他的Little C,
“你和他们本土秘密研究这些东西的科学家不一样。对他们来说,你永远是异类,是邪恶的一方,不值得信任。等你没了利用价值,他们会立刻站到正义的一面,杀了你。”
甄爱不为所动:“我有本事让自己永远有利用价值。无所谓,各取所需。”
那么危险的力量,不能只让某一方拥有。总要有制约和平衡。她想起言溯养的那尾小鱼,和爱因斯坦一样的名字。S.A.很喜欢吧!
伯特双手抠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绷起:“你就那么不想回家?在那里,你什么都有。你要是不喜欢,一辈子都不用再进实验室,我来管。”
“自由。”甄爱望着窗外的风,“我只想要自由。”
“你可以有。A说以后不会关着你,世界各地,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他讥讽,“他们给你自由了吗?”
甄爱不语。她不是傻子,知道自己其实被CIA变相囚禁着。可她遇到了言溯,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即使是被他束缚在怀里,她也觉得是自由的。
身体是,心更是。
甄爱缓缓抬起眼帘:
“B,如果哥哥没有死;如果我没有因为怨恨你们而逃出来;如果我没有看到外面的世界,我或许还会像以前一样,懵懂而不知。我或许还会像以前一样,认为S.P.A.做的一切都合情合理,认为你对实验楼里那些女孩做的一切再正常不过……或许还认为,和亚瑟还有你,三个人一起,是自然又恰当的。”
“如果真是那样懵懂,我会因为无知而过得很幸福,结婚了,有好几个孩子。随心所欲,享尽一切,单纯地被亚瑟和你宠爱着。”
伯特静静听着,深幽的眼眸波澜不起,寂静而沉默。
甄爱的话语那么简简单单地一转,让他的眸光瞬间暗淡:“可现在我觉得这一切都不对。我变了,心再也回不去了。”
“B,现在,我的自由就是,远离亚瑟,远离你。”
伯特寡淡一笑,愈发暗沉:“很遗憾,你要失去自由了。”
“C,这世上一切都会找来给你,唯独这项,不能。”他隐着凌厉的气势,飞打方向盘,扬长而去。
甄爱猛地一怔,不可置信望着镜里逐渐变小的嘈杂混乱,心一下跌到海底,警车没追上来……她分明抱着希望,等他们来救她的。
她不想跟伯特走!
他见她错愕得像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小脸空茫得可怜,又忍不住哄:“生气了?”
“没有。”
“你不开心。”不容欺骗的语气。
甄爱不想理他,手却不自觉往下移,去摸安全带。才动作,耳旁响起他微凉的警告:“C,别想跳车。”
他收敛了之前的一切情绪,又冷又硬。
她背脊僵硬,不舍又悲凉,缓缓收回手。
阳光洒进来,给他额前的碎发染上温暖的光晕,映在他墨色的眼眸里,灿灿的像水底的黑珍珠:“C,别想跳车。……别伤害你自己。”
甄爱顿感挫败的无力,和他根本说不通。她望着外边飞驰的景色,闭紧嘴,绝望又木然。
而她刚才摸安全带的举动无疑刺激了伯特,他脸色更平静了,车速猛地开快,仿佛这样就可以把她从身后的世界抽回来,回到以前。
车厢里诡异的安静,只剩天地间的风声。
甄爱渐渐不安,他忽然开口了,很静:“S.A.YAN!”
甄爱心里猛地咯噔,摒着气,竟不敢贸然接话。
“你变了。”伯特不等她,自说自话,“那个男人给了你很大的勇气。”语调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像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甄爱咬了咬牙:“对,我要和他走。”
“走?哼,谁准你走了?”他冷声,气氛陡然降到冰点。
后边的K立刻低头。
甄爱不怕他,面色平静,像给冰封过。
寂静过后,伯特弯了弯唇角:“很遗憾,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甄爱脸颊极轻地颤了颤,安静的眼眸里一闪而过淡淡的凄哀。
她很想言溯,很想。
伯特从镜里看她,她立刻垂下乌黑的睫毛,蝴蝶般扑扇,遮住黑黑的眼睛,白皙脸上是说不清的凄凉。
他想起小时候,她妈妈要没收她心爱的兔子,她细细一个立在角落里,小手死死揪着裙子,固执而僵硬地对峙着,委屈、悲愤、又无助。
那时,她就是这个样子,这个眼神。
“亚瑟呢?”
伯特听言,奇怪看她,竟笑了:“怎么?如果他在,你就会哭,让他心疼吗?”
“你不一样会心疼?”冷笑的神情其实不适合她。
伯特一愣,哼一声,掩去眼里的尴尬。
“那些女人,是谁安排苏琪杀的。你,还是A?”
“他计划,我执行。”他轻慢道,“特地为S.A.YAN量身定制的反侧写、反犯罪心理画像,精彩吗?哦,忘了告诉你,就在刚才,有人向媒体泄露了警方的嫌疑人名单。那个‘有人’,就是我。”
难怪在孤岛,亚瑟那么轻易就放他们走。原来孤岛只是前奏,真正的大戏在后头。FBI迟早会翻出silverland的杀人案。现在连甄爱都不见,言溯的嫌疑要呈几何倍数增长。
“C,你全程见识了BAU小组的犯罪心理画像,听到他们对幕后主使的分析。你也听了S.A.YAN对这个‘变态’心理的揣测和解剖。是不是觉得他很厉害?C,这就是他自己!
你从视频里看到的一切,受害者尸体上表现出的一切,BAU小组都没有看出来的性幻想,只有S.A.YAN懂。我们画出来的东西,只有相似的心思才看得明白。他就是!
你认为他很光明?不,人心总藏着阴暗的角落。我不过把这个角落挖出来,让他看见,让所有人看见。而他没让我失望,一眼就看懂了这幅画像。”
所以,他们不单纯是在陷害言溯,还按着对他的心理分析,唤醒他心中的阴暗面?他们只是用人命在画像,让言溯从中找到共鸣?
甄爱摇头,很固执:“不对,他不是你说的那样。”
“是吗?”伯特的话耐人寻味,“你这几天没发现他和以前不一样,他有事对你隐瞒?”
这几天?
甄爱下意识回想,他没什么不一样,他没隐瞒什么……不对,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一直都在……发生性关系。
不可能!他没那么脆弱,没那么容易受影响。
一切只因为,他爱她。一定是这样。
甄爱再度摇摇头,更加坚定地重复:“不对,他不是。”
“那就等你眼见为实。”
甄爱一骇:“你们准备把他怎么样?”
“像Chace一样身败名裂,然后死。”
甄爱更加决然,脱口而出:“那我就和他一起死。”
伯特愕了一下,眼中闪过冷意:“你在威胁我?”
“没有。”甄爱极其冷静,“他为我付出太多,我只是做我想做的。”
“为你付出?”伯特深觉可笑,却又听出别的意思,脸色一下变了,“呵,我从不怀疑你的魅力。”
他眼中闪着奇怪的光彩,“K,你说,我们little C几年不见,是不是越来越漂亮了?”
K点头,却是不敢看甄爱的。
甄爱不明白。
“K!”伯特把座椅放倒,科尔立刻接方向盘。
甄爱见自己的靠背也倒了,惊愕之时,伯特已俯身凑近,低沉而危险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我刚才就觉得不对了。”
他手臂下落,用力箍住她的细腰,冰凉的鼻尖贴在她的脖子上,狠狠地嗅,像猎犬嗅一块肉。她惊得一动不动,却听他阴沉道:“C,你身上的气味变了。”
甄爱蓦然头皮发麻,心跳骤停。脖子上窸窸窣窣。
他吸着她的香气,从她白皙的脖颈间抬起眼眸,目光阴森,像某种嗜血的兽:“你把你的贞洁给了那个男人!”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你怎么能这么不乖?”他隐忍而凌厉的气息太近,甄爱浑身冰凉,想动却动不了。
他的唇摩挲着她的脖颈,一张一合:“知道A和我最喜欢什么水果吗?”
她僵硬着身子,不回答。
少年时的亚瑟和伯特在她实验室外开了果园,种了好多果子,到成熟的时候,放在漂亮的竹篮里打上蝴蝶结,搁在她的试验台上。
她喜欢精致的篮子和蝴蝶结,收藏起来;亚瑟和伯特敲她的门去回收,她说被外面的松鼠偷走了。亚瑟很配合:“那我去找松鼠要。”伯特却捣蛋:“切,该不是你这贪吃鬼把篮子烤了吃了吧?”她气得摔门。
可此刻的伯特那么危险,一点儿不像那时的少年。
他紧紧贴在她身后,身体温热又结实,声音却冰冷飘渺:“种的果子悉心呵护了好多年,临成熟了却被别人摘走咬了一口。这种心情,你明白吗?”
安静。
甄爱被他束在怀里,头发发炸,不敢呼吸。
他拧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掰过来,直视:“Little C,你惹我生气了。”
伯特的脸色格外平静,静得可怕,深深的眼中闪过一抹紫色,是他怒意爆发的前兆:“你说,A要是知道你背叛了他,他会多生气?”
甄爱大惊,毛骨悚然,下意识一缩,却没能逃脱。
伯特单手把她从安全带里捞出来,拢到车后宽敞的空间里。
甄爱毫无还手之力,猛地被他拎去后边,她忍不住“啊”地失声尖叫。
这一叫,伯特陡然停下来,怀抱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他低头,微微眯眼看她,眸光闪闪,带了一种情欲挑起又得到释放的迷醉,仿佛身心都得到极大的满足和抚慰。
身体像触电般狠狠颤栗了一下,他死死扣住她的下巴,拇指肚抚摸她颤抖的唇,阖上眼睛仰头望天,仿佛沉迷地享受着身体里某种疯狂流窜的痛快。
他白皙而修长的脖子上,喉结滚了一下,几近呻吟似地长叹:“GOD!Little C!就是这个声音。”
甄爱全然不懂他说什么,此刻,他周身散发着极度危险的气息。
他手掌紧扣她的脸颊,脉搏像失了控般疯狂搏动。她蓦然明白她只怕唤起了他的某种欲望。
伯特压着甄爱的肩膀,力道大得她挣扎的力气悉数被化解,他鼻尖抵着她,呼吸急促又狂热,和刚才的他判若两人。
甄爱大骇,吓得面容失色,力气比不过他,几乎想不出别的办法,绝望之下慌不择路地大喊:“你要是敢碰我,亚瑟不会放过你的!”
话音没落,甄爱自己先懵了,她在说什么?
伯特瞬间停了下来。
“是吗?”他不怒反笑,“现在知道这世上,谁能保护你了?C,这是你的本能。”
甄爱怔了,愕然看着他琉璃般漂亮的眼睛,他得逞了似的笑意盎然。
他刚才是故意刺激她?
伯特没有松开她,忽然收敛了情绪,眼眸变深,低下头。嘴唇在她唇上,很轻很轻碰了一下,不带任何多余的动作,很干净。
甄爱愣愣来不及反应,他已不作留恋地抬起头,眸光灿灿,唇角轻弯,一如无数次他捉弄她,成功惹她哭、惹她气、惹她叫、惹她斗嘴的快乐自在。
甄爱知道被他耍了,气劲儿上来,一拳挥去,却蓦然停在半路。虽然伯特这一刻没动作,但他仍沉沉压在她身上,神色玩味。甄爱像一只被小狗盯上了的肉包子,全身寒毛都竖起来,装作没在意那里,凶他:“你起开!”
伯特表情微妙看她一秒,真跪坐起身了。
甄爱惊得面色煞白,光速扭过头去,拼命往后缩,可他抓住她脚踝一扯,把她再度拉倒在他身下。“你敢!”甄爱尖叫,“伯特!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他笑,语气像斗嘴。
“我杀了你!”
“我倒认为你不会舍得杀我。”伯特笑容更大。
甄爱怎么用力都推不开,气得眼睛红了,止不住的恐惧像冷空气侵袭到四肢百骸。
他见她气得发抖,又不忍,哄小孩似地抱住她的头,在她耳边喃喃,声音竟有些柔弱:“Little C,别动!就一下,乖!我怎么会伤害你?但我现在很难受,不要把我推开。好不好?”
甄爱一懵,皱眉呜咽着推他:“我不要!你走开!”
他摁住她的肩膀,眼神失控,不知是警告还是谈条件,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知道吗?我不想强迫你。所以一人让一步,你乖乖的,不要推开我,好吗?”
她始终默然,一声不吭,仿佛没有任何情感,只是一个娃娃。
可对他来说,全世界,只有她不是娃娃。
甄爱恶狠狠瞪他,一副恨不得吃了他的表情,愤怒地拉下裙摆滚去角落。
“好啦,别生气了。”他凑过来哄她,“我都没碰你。”说得还很遗憾。
“你滚!”她掀开他的手。帘子前边,K听了,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不滚。”他慢悠悠的。
甄爱气疯了,正想跳起来抽他,空旷的原野上突然传来三声尖锐的汽笛,前一声长而缓,后两声短而急,甄爱一下惊起,这声音是……
她猛地翻坐起来,趴着窗子往后一看,不正是他吗?
SUV从斜前方过来,瞄准车腰直冲;行驶角度刚好交错,即使是K刹车打方向盘要避也来不及。
“C!!!”
眼见那辆厚重的SUV猛撞过来,伯特条件反射扑上去揽甄爱,想把她护在怀里;甄爱愣了,有些不忍,却在极短的时间内一狠心,猛地推开他,卷着被子拉门滚了下去。
盛夏已过,秋意淡淡。
茂盛又初见衰败的原野上聚了多辆车,警灯闪烁。现场拉着长长的警戒线,各路人马进进出出。没人伤亡,却引来了CIA和FBI的精英。
FBI认为最近发生的恶性虐杀案,言溯是头号嫌疑人,甄爱是他的学生,关系密切。
CIA则比较狡猾,说甄爱因为指证连环杀手,参加了证人保护计划,其实是普通学生,最近在普林斯山的地下工厂做实习调查。
周围忙忙碌碌,言溯挺拔又孤独地立在撞成废铁的两辆车前,面色沉默而冷清,脑子运转得有条不紊。
能让甄爱一声不吭离开庄园的,只有苏琪背后的神秘人,伯特。
被撞的是伯特的车,斜插而来是欧文的。可,他们消失去了哪里?
言溯绕着被撞的车走了一圈。
后门开着,车内座椅全放倒,地上一块撕碎的裙角,他再熟悉不过。只一眼,竭力平静的心像被谁撕开一道大口子。
裙子是他买的,今早亲手给她穿上,那时,她在他怀里咯咯笑,仰着脑袋转圈圈。
此刻,碎布之上粘着陌生的浊液,属于男人。车厢里萦绕着淡淡的雄性腥味,像原始动物用体味彰显身份划分领地,又像在宣告对女人的占有。
言溯心一凛,仿佛撕裂的伤口被倒上冰。他神色依旧,担心甄爱有没有受伤;更担心她有没有哭。
特工们在一旁交流想法,初步推断有人劫持了甄爱,特工欧文虽然中途拦截,但很可能被一起抓走了。
言溯目光扫向四周,荒原,山丘,海湾。
欧文并非突然出现,而是一直独自暗中跟着。这儿距离伯特把警察甩开的地点很远,他追车那么久,为什么选在这个地点撞车?
他望向远处随风摇摆的灌木丛,不跟任何人打招呼,突然奔跑过去。
丛林落叶,无尽的奔跑,海阔天空,熟悉的山脚,嶙峋怪石,海风,他从陡峭的海边悬崖滚落下去,浪涛拍岸,风卷沙石,尽头是那半壁山岩,整整齐齐削掉了一块——当年Chace自杀爆炸的地方。
就是这里,隐蔽的林中海湾,怪洞极多,处处连通,易守不宜攻。
身后的特工和警察们已追上来。
“欧文带着甄爱躲在这附近。”言溯肯定地丢下一句话,再不多说,钻进附近的山洞里。
走了几个山洞,徒劳无获。莱斯开始怀疑言溯的判断,将要命令撤人时,言溯的目光却落在海水线上的一块巨石上。从崎岖的石上走过去,转过弯,能容纳两人的洞口赫然眼前。
外边是海洋,这个地点果然奇佳。
里德有了某种预感,警惕地掏出枪,打手势招呼大家过来。等待的间隙,一扭头,言溯空手进去了,寥寥的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
弯弯绕绕走了不知多少米,光线越来越暗。言溯渐渐放缓脚步,调整眼睛的适应力。屏气倾听,黑洞里没有任何声响,隐约只有遥远的滴水声和漏风的轻啸。
他指尖点着墙壁,一步一步继续往里,面前越来越黑,某一刻,迎面撞上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对着他的眼睛。
言溯静静的,白皙而清俊的脸上,表情并不清晰,模糊进了阴暗的背景中。
对面,枪的主人,是欧文。
欧文举着枪,手臂端直,那样笔挺而庄严地立着脊梁。面容硬朗而坚毅,可一双灰蓝色的眼眸彻底涣散,没有丝毫的光彩。
身后的手电筒追了上来,强光从他的瞳孔划过,没引起任何生理反应。
言溯无声地,深深地,蹙了眉。
良久,退后一步。
一束束更多的手电筒光照射进来,把狭窄的洞内变成白昼。
身材高大的欧文,右手搭在石壁凸起上,保持着举枪瞄准的姿势,一动不动。
石壁上无数弹坑,他被打成筛子,衣服上没有一处不被血液浸透,地上的猩红色像毯子一样铺开,红得像花儿。
在场之人倒吸一口冷气,没人能想象当时的惨烈。
即使血液流尽,子弹打光,他依旧站得笔直,战斗到最后。仿佛不管谁来,他都要坚定不移地保护他身后的人。仿佛再来一个人,他依旧可以醒过来开枪。
那么一张年轻而帅气的脸,写满了平日里少见的凶狠与决绝。
言溯定定和他空洞的眼睛对视,他茶色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深刻的沉痛,耳畔回荡起欧文曾经说的话:“拼尽全力护她安全,即使殉职也在所不惜。”
那是冬天,当时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到了秋天,他用如此悲壮如此惨烈的方式兑现。
几平米的空洞里,再没有别的人影。
没有甄爱……
他心里原本存有最后一丝侥幸,期盼欧文救走了甄爱。
直到这一刻,言溯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一种深彻肺腑的可怕,像寒冷,疼痛又潮湿,一点一点浸润到血脉——甄爱,真的不见了。
竟然就这么……?
他脑子空了,无数次重复今天早晨的噩梦轮回,她柔柔笑着,轻轻抠他手心,分明前一秒还在眼前,转身就不见……转身就……再也不见……
他愣愣的,转身回头看,没了,真的没有她了。
分明,连一句好好的告别都来不及……
法医检查欧文的尸体:“正面21处枪伤,子弹口径统一为11.43mm;背后1处枪伤,子弹口径11.2mm,直接穿透心脏,这也是致命伤。”
CIA的贝森特工听言,凝重地皱了眉:“甄小姐的枪就是11.2mm口径。”
莱斯等人听言,纷纷露出怀疑的神色,欧文的背后留给他保护的人,照这么看,甄爱不是受害者,可能是同谋?
特工们互相交换着眼神,而取证的法证人员中,突然传来惊呼:
“炸弹!”
现场气氛一下紧绷,无数双眼睛循声看去,杂乱的干枯海草下边,赫然一片红色倒计时,在昏暗的背景下,红得像血,触目惊心:00:00:59
一瞬间的死寂后,有人狂吼:“撤退!”众人立刻迅速而井然地往外疏散。
只有言溯,纹丝不动,没有要撤离的迹象。
他目光平静又锐利,急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石壁上,缝隙里,欧文的身上,地上的角落,每一个空间都不放过。
红色倒计时飞速流逝,像是谁不可挽回的生命。
窄洞中,人越来越少,洛佩兹特工近乎命令地朝言溯大喊:“S.A.!立刻撤退!”
言溯突然面无表情地迈开步子,还不离开。他在山洞里疾步走动,手电筒光飞速在洞内扫过,眼睛的速度更快,把每一寸模糊的影像都刻进心里。
脑袋前所未有的高速运转,处理着他眼睛看到的一切视觉印象,可时间一秒一秒飞逝,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他目光凌乱而紧张,却死都不肯放弃,再次举着手电筒寻找。
只是,脸色一寸一寸僵硬冷寂,像原本侥幸却希望破灭的心。00:00:39
“S.A.!撤退!”妮尔特工朝他喊。
他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他是不要命了,没希望了,固执地,沉默地,渐渐手指颤抖地,检查着山洞里每一个可能的疑处和线索。
里德蓦然明白了言溯的想法,跑上前拉扯他:“S.A.,你不想活了!法证人员已经尽力,只剩三十几秒,来不及了!”
“GOD!PLEASE!”言溯骤然爆发一声怒吼,手电筒猛地大力砸向石壁,哐当炸的稀巴烂。
周围人惊愕地睁眼,死一般寂静。S.A.YAN,从未如此暴怒而情绪失控过。
言溯掀开里德的手,双手紧紧抱着头,像一只失去眼睛的重伤的狮子,不安又急躁,飞速在狭窄的山洞里走来走去,仿佛无处可以安身,无处能给他安抚和平静:
“不能走,爆炸了就什么痕迹都没了!欧文为什么选这个位置,他想说什么?他和Ai一定留了线索。在哪里?没有,都没有!”他不作停歇地低声喃喃,仿佛停一秒就会空虚,就会惶恐;话语不停,说出的单词都在颤抖,在惊慌,
“地理坐标、经纬度、海岸图形、洞穴隧道、数字、名字、字母……都不是!都不是!他们想说什么?密码!密码!在哪里!for God’s sake!”
“她在哪里!”他悲愤喊着,一脚狠狠踢向石壁。
看得人心惊肉跳,他却感觉不到疼,再度疯了一样抓起手电筒找寻线索:“有海鸟来过,涨过潮水,海洋滞潮的垃圾……”
炸弹上红色的数字飞速消减!
里德上前箍住他往外拖:“S.A.,你不要这样,你忘记你对生命的态度了吗?走!”
言溯推开他,高瘦的身体整个儿在抖,仿佛心中恐慌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一贯澄澈又坚定的眼眸到了这一刻,全是说不出的无助与迷茫: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恐惧,我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他这一生的处变不惊和淡然自若,到了这一刻,尽数崩溃。
里德怔住,眼眶竟湿了。
可言溯这让所有人瞠目的失控,也只维持了几秒。
他忽然平静了,双臂缓缓垂下,深深低着头,声音更低,像被打垮了,又像在哀求,很轻很轻:“God,Please.”
上天,求你了……
昏暗山洞中,他的侧影,那么固执而隐忍,沉默而无声,撑立着。可那具躯壳里,分明有什么垮塌了。
洛佩兹嗓子发酸,眼中一下就涌出了泪水。
可下一秒,她飞快拿手背蹭去泪光,吼着下命令:“把他拖出去!”
时间只剩10秒,里德和史密斯立刻上前拖言溯。
他不肯走,怎么能走?
洛佩兹一狠心,抓着枪托狠狠砸向他的后脑……
言溯睁开眼睛时,在医院的病床上。狭窄山洞里爆炸的余震,洛佩兹专业的一击,给他头部留下不小的脑震荡后遗症。
给他检查包扎的,是家庭医生班杰明。
给头顶换了纱布和药膏后,班杰明道:“S.A.,你这是第五次经历爆炸。体内器官组织的创伤不是仪器能检测出来的。今后哪怕有一点儿觉得身体不对的地方,都必须立刻回医院检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言溯脸色苍白,浅茶色的眼眸望着虚空,没有任何反应,不知听了没听。
“你奶奶,还有海丽、斯宾塞,他们都很担心你。”班杰明微微叹了口气,“S.A.告诉我,你还有哪儿不舒服?”
言溯缓缓抬起寂静的眼眸,默了良久。
“这里……”他抬起食指,点了点心窝,一下一下,茶色的眸子隽永而死寂,“疼。”
嗓音很干,苍茫而嘶哑,就像他的灵魂已经苍老,已经凋零。
推门进来的洛佩兹听到这话,差点儿又掉眼泪。
她和同行的里德妮尔一样,和言溯合作太多太熟悉。印象中,他永恒而没有悲欢,那样坦然,那样从容。她从没见过他如此不像他。
可这样的人,即使是痛苦,也是安静而不动声色的,像夜里的潮水,无声无息。
三人交换眼神,良久不说话。最终,妮尔说明来意:“S.A.YAN,警方拿到搜查令,已经去你家搜查了。”
病床上,言溯眸光转过来,淡淡笼在妮尔身上,没有生气,还很配合,点了点头。
妮尔反而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沉默了好几秒,才道:“S.A.YAN,FBI正式要求你同我们回警局配合调查。”
“他的身体还不……”班杰明医生话没说完,言溯已掀开被子下床,平淡地看众人一眼:“请等一下。”
虽然面容虚弱,但无疑又变回了之前那个永远彬彬有礼的绅士,涵养与家教俱在。
洛佩兹和Rhied看着言溯走进换衣间,背影消瘦,一时也无言;他看上去像没事了,可又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消失了。
言溯坐车到达警局时,门口聚了一些和平示威的人群。
性幻想一案因为恶劣的虐待行径和幼龄女童的虐杀引发了广泛的社会关注,警察的迟迟未破案也招致大量媒体质疑和民间非议。而就在今天,有人向CNN公布了BAU小组的嫌疑人画像和名单。
于是,示威者白条红字拉着横幅:
“去死,下地狱!”
“骗子,伪君子!”
“终止他的性幻想,终止他的恶行,结束他的生命!”
言溯下车走进警局,围观人群有些骚动,但都有秩序地挥着横幅,不至于冲撞或袭警。
人们望着警察护送的那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那样俊逸而冷漠的侧脸,不免感叹:人面兽心。
警局里,受害小女孩的父母也在,见了言溯,控制不住激动情绪冲了上来。
小女孩的父亲竭力克制,一双红眼瞪着言溯像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母亲则满目仇恨,声嘶力竭地骂:
“混蛋!畜生!你对我的孩子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她那么小,她还在幼儿园给你送过礼物!你这个变态!恶魔!呸!”
她情绪激动,猛地一口唾液啐到言溯脸上。
众人始料未及。和言溯一样有重洁癖的里德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拦在言溯面前,低声警告她:“现在只是嫌疑,还有待查证。”几个警察立刻上来把她拉去一边。
言溯平平静静,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缓缓擦去脸颊上的脏东西,拭了一两下,道:“我去趟洗手间。”
他立在洗脸池边,有条不紊地冲洗完毕。一低头,手心不知何时多了滴血。他不言不语,抽了纸巾擦干右耳,把带血的纸揉成团丢进纸篓。
脑子里回想着欧文的很多事情,他们很早就认识,和甄爱有关的,欧文也说过很多——
“S.A.我有一个小妹妹,遇到了密码难题,帮个忙吧?”
“不管她是对是错,我都会尽职保护她。”
言溯关上哗哗的水龙头走出去。
律师立在审讯室外和莱斯交涉,言溯熟视无睹,推门进去:“我不需要律师。”
莱斯如获至宝,立刻和妮尔以及洛佩兹进去询问言溯,其他特工则在外边看着。
言溯走进去,拉了椅子,背脊笔直地坐下。
莱斯抱了纸盒放在言溯面前:“这是在你家里找到的相关证据,希望你能配合。”
言溯看都不看:“莱斯行政官,心理施压对我没用。尤其是FBI这种用烂了的空盒子手法。”
莱斯吃了个闭门羹,不快地把纸盒推到一边,刚要开始询问,言溯先看向他。
暗柔的灯光在他眼中映着浅浅的光泽,透着说不清的凉:“在你们询问之前,我想听欧文身上的监听器录音。”
莱斯想也不想:“不行。”他知道,询问最忌谈条件。
言溯落落坦荡站起身:“我需要律师。”他头也不回往外走。
三人对视一眼,妮尔立刻冲他的背影道:“可以。”
很快,设备拿过来了。
打开前,妮尔解释:“没有甄爱,她总是自己拆掉监听设备;欧文偶尔也会关掉,但这次他没有。”
言溯不言。
录音打开,铺天盖地全是呼啸的风声和海浪,欧文极低地轻呼:“Ai,小心!”
“没事。”这是甄爱的声音。
“没料到你速度那么快。反应敏捷。”
“是吗?”女孩的声音带了一丝兴奋,一点儿不像逃难的孩子,可下一秒提到了某人,就低落下来,“S.A.还总说我慢呢。S.A.……嗯……S.A.……”
她不经意间重复他的名字,三遍,一遍比一遍轻柔,一遍比一遍想念。
言溯静静听着,眼神幽深专注,脸颊始终淡漠冷清。
“呵,”欧文似笑非笑,“你毕业时,我们带你去游乐场,他打地鼠还没你快。”
这句话没什么安慰,甄爱似乎更难过了,声音小得像蚊子:“欧文,我想S.A.了……明明都没有分开多久。”
言溯不言不语,碎发下的眼眸深邃得像夜里的海,平静而深沉,看不出任何情绪。
“欧文,他会找到我们吗?”
“会。”
“你来和我一起好不好?”
“……”很长时间内,没有人声,连呼啸的海风都没了。
良久,欧文呼吸沉沉,很粗很重:“Ai,我其实很喜欢你头发束起来的样子,很漂亮。”
可这个时候,甄爱没有回应。
接下来仿佛世界都安静,没有一丝声响。众人屏气听着,突然,一声尖锐的惨叫撕裂了安静:“啊!”
女孩儿的尖叫,凄厉又悲哀。
是甄爱。
声音戛然而止。
言溯头上绑着绷带,映得利落短发愈发乌黑清秀,也衬得受伤后的脸庞愈发苍白。
俊俏的脸上再也没了数天前,带着他的“学生”给罪犯画像时的温润神色,声音也不再清雅,而是沉沉如水:“欧文的葬礼什么时候?”
妮尔犹豫片刻:“CIA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而且欧文数度违反规矩私自查取机密,他不能以军礼下葬。所以……”
言溯不语,想起欧文举着枪死死立着的样子。
外边有人敲门,说有封信寄到警局,收件人却是S.A.YAN。
其实不是信,而是一张相片冲印纸,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洛佩兹等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
妮尔蹙眉:“密码?信号?”
言溯盯着那片漆黑,看了几秒,懂了。
他很长时间内说不出话来,良久才抬起手指,一下,一下,戳那块黑色,
“甄爱……她在这里。”
面前三人愣住,不可置信;妮尔瞪大眼睛,足足愕了好几秒:“什么?”
“她,被关在黑屋子里了。”言溯深深低下头,拿手遮住眼睛。
他记得,
甄爱曾无所谓地说:“小时候,一不听话,就被关黑屋子。哼,有什么可怕的,我都习惯了。”
习惯了……
他知道,甄爱不会哭,也不会尖叫。她会很安静,很沉默。
而他,手指抚着那片黑暗,心像是被重锤狠狠一击,没了声音。
言溯平静抬眸,看向审讯室墙上的玻璃,上面有一层他的光影,薄薄的,模糊而微凉。
他眼睛的轮廓太深,以致眉毛下只留了一汪深深的阴影,黑漆漆的。
头上的白色绷带格外显眼。或许是绑得太紧,言溯头有些疼,像被一双铁手紧紧攥着,耳朵嗡嗡直响。
他看不清自己的脸,蓦地想,毁掉它,换一张也不错。她应该不会介意他的容貌。如果,这次他还回得来……
莱斯坐下,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的目光缓缓聚焦在莱斯脸上,那是一张怀疑却认真的脸。
对视几秒,莱斯觉得不管如何,审讯的毕竟是病人,为了保险,问:“S.A.YAN,你现在说的话都是在清醒状态下吗?”
“是。”他看上去很配合。
“迄今为止,死亡和消失的人,你都认识或见过?”
“是。”
“苏琪死亡现场的枪支上为什么只有你的指纹?”
“为了自保,我当然会夺枪。她手上应该涂了胶水,但被福尔马林腐蚀了。”这么一看,他其实没那么配合,而且脑子转得相当快。
莱斯预感到不会轻松。虽然言溯的脑子被撞了,但思路清晰敏捷得可怕。
洛佩兹接着问:“传送带呢?”
“苏琪撞开的,我想去关,关不了。”
妮尔抬眉:“所以你当时试图救一个想杀你的人?”
“你们做警察的很清楚。”
即使警察追捕在逃的人,也会尽量不杀死对方
“苏琪为什么要杀你?”莱斯补充。
“这应该由警方调查。”言溯有条不紊。
莱斯被他堵了,换个说法:“据我们所知,性幻想案发前不久,苏琪去过你家?”
“对。”
“干什么?”
“问Holy Gold俱乐部的事,让我帮忙找幼师小姐和米勒先生。”
“5位受害者中的两位?”
“对。”
“为什么?”莱斯紧追不舍,“之前你说苏琪是杀死这5人的凶手,S.A.,凶手为什么上门请你去找受害者?”
“陷害我。”
“她为什么要陷害你?”
言溯淡淡看他,重复:“这应该由警方调查。”
莱斯没法了,看向周围的同伴。
妮尔接着问:“S.A.,我们知道苏琪去过你家,但不知道原因。你刚才说的原因,有没有撒谎?”
“没有。”
“我们要如何相信你?”
“甄别对错的责任在你们,不在我。”言溯神色寡淡,意思等同于“爱信不信”。偏偏被他说得还格外有道理有礼貌。
妮尔停了一秒,莱斯接着问:“苏琪死了,无人对证。S.A.,你认为这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主观性问题,拒绝回答。”
莱斯抬抬眉梢,他算是弄明白言溯为什么不需要律师了。进来这么久,三人审讯一人,他每个问题都答得滴水不漏。
逻辑条理,法律条文,职责权限,他样样清楚,哪里需要律师?
从头到尾,他有礼有度,从容不迫,话语简洁有逻辑,用词正式又严谨。小到语调脾气,大到坐姿态度,无一不在潜移默化中透着淡雅的条理,甚至极高的涵养与家教。
BAU成员都清楚,这样的人,要么是绝对坦荡、心无尘埃;要么是极端心理强大、擅于伪装。若是后者,那将是非常可怕的敌人。
洛佩兹沉默良久,忽然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性幻想案里死的成年人,都是你在silverland城堡里见过的人?可以说,那里你见过的人,都死了。”
言溯不置可否:“真正的管家先生没有死。”
“他失踪了。”妮尔补充,“你说演员和管家是假扮的,但演员死在性幻想案里,威灵岛警方发现管家不见了。现在甄爱也不见了。”
“所以?”
莱斯:“S.A.,你见过的这些人都死了,你没什么想辩解的?”
言溯乌黑的睫毛垂下来,默了半晌,复而抬眸:“愿上帝保佑他们!”
莱斯:“……”
言溯说完却想起那次去纽约,他也说了这么句话,欧文低声嘟哝“骗子,他才不信上帝”。那时,和他还不熟的甄爱坐在车窗旁,抚着被风吹乱的长发,低头浅浅笑了。
他有些怔愣,不明白这种时候怎会想起那么久远的画面。原来在那时的不经意间,他已经注意过她的笑容,很浅,很小心,就这样刻进他的记忆里。
他沉默地回想几遍,又听莱斯问:“据CIA情报,这些人都和当年的10亿美金失窃案有关。而盗取10亿的Alex La Chance是你的好朋友?”
出于审讯制度,莱斯无法把话问得更明显,但聪明如言溯,不可能听不出他的意思。
事到如今,言溯不得不佩服亚瑟和伯特给他布置的这么大一盘棋。
“我给你们总结一下。”即使被逼到这种地步,他身上仍然雅致与气度俱在,“现在情况是,你们怀疑我参与了当年的银行盗窃案,杀了silverland上和失窃案有关的人。另外,我是一个极度可怕的性虐变态,虐杀了silverland上的幸存者。之后我把罪名推给苏琪,然后杀了她灭口。”
分明波澜不惊,却隐隐给人气势全开的压迫。
一番话说得太完整,囊括了他们对他所有的怀疑,所以他说完后,好半天没人接话,审讯室里一阵诡异的沉默。
莱斯低下眼眸,揉了揉眉毛,洛佩兹则歪头揉着脖子,神色尴尬。
倒是妮尔很镇定:“S.A.,这是我们的工作。”
“我知道。”他很大度的样子,带着平平静静的凌厉,“但很可惜你们没有任何证据。Silverland的事没有证据,不然CIA早让我从医院里秘密消失。性幻想案子也没有证据,不然你们就不会费心坐在这里听我打击你们可怜的问讯能力。”
逻辑分析强大,自信得近乎嚣张。对面三人被他说中,相视无言。
“我的生物钟计时,进来45分钟了。我只给你们1个小时审讯,接下来你们还能扣留我23小时,但这些时间我交给律师。所以,”他缓缓靠近椅子里,平静地挑衅,“最后15分钟,你们有什么有效的问询方式?”
他不动声色地张扬起来,面前的人略显措手不及。
莱斯三人面前放着平板,方便和外边的里德、史密斯还有库珀交流。可到了现在,他们还没发现任何异样。
言溯始终没有多余的肢体语言,面部表情也冷淡疏离,唇角眉梢、眼珠瞳孔,全无异样。
毫无破绽,无懈可击。心理素质好得不像话。
他们早料到审讯一个同行是多么的难,但没料到审讯言溯会困难到这种地步。
库珀立在玻璃窗外,蹙眉:“里德,他突然不配合了,而且……他在刺激他们。”
里德不作声,盯着玻璃里的四人,皱眉思索。
史密斯疑惑:“刚才,审问S.A.的任务是谁分配的?”
“没有分配,是S.A.申请让他们三个问话的。”库珀说完,隐隐觉得哪儿不对。
里德拿手机划了几下,审讯室里三人的平板上出来一个提示:“Ai Zhen”
莱斯继续问:“甄爱是你的学生吗?”
这下,言溯回答前明显思考了一秒:“不是。”
“你那天为什么撒谎?”
“想把她带在身边,一眼就可以看得到的地方。”回答相当坦率。
妮尔补充:“从现场看,她是杀死欧文的最大嫌疑人,你觉得呢?”
“85%的可能。”
妮尔微微眯眼,提议:“我问你一些问题,你只回答是和否,可以吗?”
言溯考虑一两秒:“可以。”
话音一落,妮尔不给他任何时间,立刻开始:
“你认为把欧文和甄爱逼到绝路上的人,是你说的苏琪背后的神秘人吗?”
“是。”
“神秘人杀苏琪是为了灭口?”
“否。”
“是为了陷害你?”
“是。”
“你认为寄黑色照片的是那个神秘人?”
“是。”
“甄爱今天穿的白色裙子?”
“是。”
“你喜欢白色?”
“是。”
“你认为甄爱是那个神秘人的同伙?”
“否。”
“神秘人放炸弹是为了消除痕迹?”
“否。”
“是为了泄愤?”
“是。”
“这张黑色的照片是你寄的?”
“否。”
“你知道甄爱在哪里?”
“否。”
“甄爱喜欢吃甜食?”
“是。”
“你喜欢黑色?”
“是。”
“甄爱是你的学生?”
“否。”
“她是你的性幻想?”
“……”言溯盯着她,眼眸幽幽的,一动不动,
“请回答,她是你的性幻想吗?”
“我没有幻想过性……”
被打断。
“请回答是与否,甄爱是你的性幻想吗?”
“……”
“S.A.YAN,回答。”
“……是。”
“你和她发生过性关系?”
“私人问题拒绝……”
再次被打断。
“请回答是与否。”
“……”
“你和她发生过性关系?”
“是。”
“是在性幻想案之后?”
“是。”
“你受了性幻想案的影响?”
“否。”
“对以前的你来说,和女人发生性关系,是不可想象的?”
“……是。”
“她和性幻想的案子有关?”
“否。”
“你们今天早上发生性关系了?”
“……是。”
“她是你的学生?”
“否。”
“你喜欢黄色?”
“否。”
“你曾指导过她干什么事吗?”
“否。”
“你认为她是性幻想案的杀手?”
“否。”
“你认为她是神秘人?”
“否。”
“你现在还认为视频中的女性死者是神秘人搜集的一整套性幻想?”
“是。”
“你认为甄爱包含在这套性幻想中?”
“……是。”
“你很小的时候,你的母亲酗酒?”
“……”
“请回答。”
“……是。”
“你仇恨女性?”
“否。”
“你的继母曾经体罚你?”
“……是。”
“这时你的父亲会保护你?”
“是。”
“你仇恨女性?”
“否。”
“你认为甄爱是那个神秘人的最终性幻想?”
“……是。”
“你爱你的父亲?”
“是。”
“你没有亲密的女性朋友?”
“是。”
“你讨厌和女性身体接触?”
“不仅是女……”
“是与否?”
“是。”
“甄爱是你的最终性幻想吗?”
“……”
“甄爱是你……”
“是。”
“甄爱是那个神秘人的最终性幻想?”
“……是。”
“你是那个神秘人?”
“否。”
“你知道甄爱在哪里?”
“否。”他飞快答完,画上句号,“到此为止。”
而妮尔问出下一个问题:“你认为甄爱被关进黑屋了吗?”
两人同时发声,言溯不再作答。
他表现平稳,即使只言片语把儿时的痛处剥开,侵犯他的隐私,他依然淡静如水,没有愤怒,不带悲哀。修养诠释到淋漓尽致。
审讯室里再度陷入静谧,言溯目光平静,看了妮尔好几秒,疑似赞赏:“你很会问问题。”
妮尔微微笑了一下:“我以前做过专业测谎。”
“看出来了。”言溯点头,“一套问题的次序频率、干扰校正、排除矛盾都设计得非常合理。”
妮尔讶了一秒,言溯竟看清了她这串问题的结构?那刚才他的回答是真是假?
众人已无话可问,问讯暂时中止,言溯因嫌疑太大滞留在警局,不能自由行动。
组长库珀很头疼,一方面言溯完全符合他们对性幻想案凶手的画像,加上苏琪死亡甄爱失踪,他的嫌疑更大。
按照死者都是言溯见过的人这个定律,他们推测失踪的甄爱很可能性命不保。可现在完全没有她的下落,就像人间蒸发了。
另一方面,协助CIA调查Holy Gold俱乐部的里德和史密斯也没有任何进展。
案子所有的调查和线索拧成了一团麻,疑点重重,似乎只有一个出路——言溯。
只要言溯是凶手,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
唯独没有证据,这点BAU很清楚,言溯更清楚。
上次之后,警察一直在言溯的城堡附近盯梢,没有异常;今天的搜查也没发现异样。
他们最多能扣留他24小时,在那之前,如果没有决定性证据,就要放言溯走。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在审讯上,要么让言溯自己开口承认,要么在审问中让言溯露马脚。
可谁都知道,无论是哪种,几乎都不可能。
小组成员聚在一起商量了很久,也没想出好的方案。
像这种确定凿凿某人就是凶手却偏偏不能捉拿归案的时刻,BAU遇到过。他们知道,有些高智商的犯罪就是这样,你毫无办法,只能被动地等待对方出现纰漏;只能等他下一次犯罪时留下证据。
言溯立在走廊尽头,深邃的眼眸倒映了窗外的落日余晖,可那么荒芜。
他其实想象得到甄爱现在的情况,一个人,抱着自己缩在角落里,警惕又紧张,害怕又期望,在想:S.A.怎么还不来救我?
她在发抖,却没有哭。
正想着,面前递来一杯咖啡,妮尔特工摇摇纸杯:“今天晚上估计睡不成了。”
言溯摇摇头:“不需要。我很清醒。”
妮尔收回杯子,自顾自喝另一杯:“S.A.,甄爱小姐是你的……?”
“未婚妻。”他答。
“你不要担心,她会没事的。”妮尔安慰。
“我知道。”
妮尔一愣,觉得疑惑,却没有问;没想言溯问她:“妮尔特工,你认为我是这一切的幕后凶手?”
妮尔再度愣一下,随即笑了:“S.A.,认识那么多年,我很相信你。但我们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必须的,希望你不要觉得……”
“我明白。”他打断她的话,“可我等不了20几个小时,不然别人会先找到她。你能看在友情和信任的份上,帮我离开这里,而不被警察追捕吗?”
妮尔讶异:“什么?”
言溯紧紧盯着她,像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她身上:“甄爱并没有被那些人囚禁,她被欧文藏起来了,他们也在找她。我必须在他们之前找到,不然……”
“可你不是说她被寄黑色照片的人关进黑屋子了吗?”
“没有。如果他们抓到甄爱,根本不会给我寄黑色照片,那反而会转移警方对我的注意力,仔细一查就会发现不是我寄的。
欧文中了那么多枪,处处避开关键部位,是泄愤;后来的爆炸,更是无处发泄的愤怒。原因很简单,欧文非常成功地把甄爱藏了起来,正因如此,惹怒了那个人。
他才死得那么惨。”
妮尔瞠目结舌:“你的意思是,你知道甄爱现在在哪里?”
“嗯。”言溯望向窗外,脸色寂静,“欧文说得很清楚了。”
夜幕降临。
库珀警官看一眼手表,决定继续审问:“过去七个小时了。S.A.YAN呢?”
洛佩兹:“一直和他的律师团在一起,里德去看他了。或许看在里德的份上,他会配合一点。”
库珀听这话奇怪,眼神锐利:“你去看看。”
洛佩兹刚要动身,里德推门进来,神色紧张:“S.A.挟持妮尔特工,驾车逃走了。”
会议室里的人一脸诧异。
唯独莱斯行政官,脸色越来越沉,忍了好几秒,终于爆发:“别装了!你们当中还有谁帮着他逃走!”
原本一个个诧异的人全装愣,默默望天。
莱斯毕竟是行政官,下命令:“所有人立刻抓捕S.A.YAN!史密斯联系上级,申请调动纽约警署和FBI马上追捕。”
夏末初秋的高速路旁,夜风一吹,乔木上的叶子簌簌坠落,从挡风玻璃前划过。
车厢里太静,显得外边的风声尤其大。
妮尔坐在副驾驶上,不太自在;旁边,言溯心无旁骛地开车,白皙秀美的侧脸隐匿在昏暗的车厢内,像写生教室里关了灯后的石膏人像,肃穆、清高、又……诡异。
人太冷清了,一不经意,气氛就沉寂下来。
“S.A.,你不要太……”妮尔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揣度他此刻的心情,干脆撂下,“甄爱小姐不会有事的。”
“谢谢。”他反应很快。
妮尔瞟一眼后视镜,后方看得见警车了:“还有多久到你家?”
“5分37秒。”
妮尔诧异,他一直在计算车速和路程?车速不断在变啊,但考虑到他的智商,也就见怪不怪了。
“甄爱小姐在你家?”
“不在。”
“为什么去你家?”
“线索。”他像多说一个字都会死。
妮尔等了一下,看他没有解释的意思,继续:“我不太明白。”
“哦。”
妮尔头大:“S.A.,我冒着危险带你出来,你能给我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吗?”
言溯沉默几秒,平淡开口:“CIA取消欧文的军士下葬礼,因为他是双面间谍,还和当年Alex La Chance的10亿盗窃案有关。”
妮尔惊愕:“什……”
话音没落,被不想交流的言溯打断:
“他很清楚甄爱的身份,也很清楚她面对的困境,所以他很早前就为最后一战做准备,筹划甄爱的安全和后路。他刻意从甄爱身边消隐,却在大家都以为她失去所有保护的时候挽救了她。
他早有准备,所以他会在看似不经意的地方留下线索。”
妮尔回味半刻:“你说那段录音。”
“嗯。他说甄爱束起头发很漂亮。”
“是挺漂亮的,这话有问题?”
“不对。”他记得,银行爆炸后,他和甄爱一起养伤,有次欧文进门看见甄爱长发垂肩低头看书的样子,赞她漂亮,提议她不做实验时披着头发。当时言溯不经意多看她一眼,附和了一句,从此,她和他在一起时就散着头发了。
言溯说:“他喜欢她不束头发的时候。”
妮尔疑惑:“所以?”
言溯望一眼后视镜里越来越近的警灯,再度踩了油门:“甄爱的发带在我家里。”
四分钟后,汽车飞驰到了白色城堡。
妮尔回头望,夜幕中的环山公路上全是警车彩灯,像无数只巨型昆虫的眼,潮水般涌来。
她压抑住心头的诡谲,转身,城堡墙体在夜里格外森白,黑色窗子像人的眼洞,墙上被愤怒的民众涂了譬如“恶魔”“下地狱”“变态”之类的字眼。
渗得慌。
言溯好似没看见,快步开门进去。
Marie听到动静,很快跑出来。可怜的女仆吓坏了,始终跟在言溯身后轻诉:“先生,今天来了很多可怕的年轻人,在墙上乱涂乱画,我拦都拦不住,他们……”
言溯三两步上楼,冷冷清清:“你没受伤吧?”
Marie一愣,眼泪都快下来:“谢谢您的关心,当然没有。但墙全给弄脏了,太脏了。先生,您别生气,我明天找人来刷……”
“先别管它。”
Marie愕住,先生是不是气糊涂了,他怎能忍受脏乱?
警笛声入耳。
妮尔往窗外看,闪烁的彩灯像渐渐拉拢的鱼网,她紧张起来:“S.A.,前面不能走了。”
“车在后面。”言溯找到甄爱的发带,疾步下楼,随口对紧跟着的Marie道,“记得给Isaac喂吃的。”
Marie惶恐:“先生,您要出远门?”
彼时,言溯正好拉开城堡的后门。清冷的夜风吹进来,卷着他的薄风衣起飞,他似乎顿了一下,又笑了:“我是说,如果这些笨警察非要抓我坐牢的话。”
Marie见言溯走下台阶,穿着拖鞋就追出去:“先生,您是好人,您不会有事的。”
“谢谢,Marie小姐。”他没回头,上了车。
汽车瞬间加速,从狭窄陡峭的山坡上冲下去,Marie心惊肉跳,再一眨眼,无数警车从前面绕过来,疯狂的蝗虫一样追着言溯的车,磕磕绊绊在山林里呼啸。
Marie不禁攥紧拳头:S.A.先生,一定要没事啊。
山路颠簸,妮尔坐在车后,好几次差点被掀飞撞上车顶。
前边言溯开着车,稳坐泰山,不受半点影响。后边山林漆黑,车灯刺眼警灯闪烁,密密麻麻欺压过来。
警车不熟悉山路,起初言溯在城堡耽搁了时间,离开时被车流死死咬住。可山路上颠簸不过几分钟,言溯的优势十分明显,渐渐把身后的车甩开。
车后传来莱斯行政官的警告:“S.A.YAN,马上停车!”
言溯冷淡不听。
莱斯的车陡然加快,完全不考虑山地因素飞驰而来,不想一下磕到石块藤蔓,突然翻倒,在重力和速度的双重作用下,沿着陡峭的下坡路,三级跳似的翻着跟头滚下去。
失去人力控制的车钢球般往下滚,砸向坡下言溯的车。
妮尔趴在车后座,惊住:“S.A.,他的车失控了,要撞过来了!”
言溯沉着看一眼车后镜,有条不紊地换挡,加速,碍于地形,继续走直线。
妮尔眼睁睁看着黑色SUV像雪崩里的石头疯狂地奔来,近在咫尺,她手心狂出汗,尖叫:“撞过来了!!”
可车陡然一转弯,SUV和他们的车尾蹭过,撞进树里。
妮尔被急转的离心力一甩,狠狠撞在车内壁,痛得要命,心却仿佛大难不死,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汽车行进公路,平稳起来。
身后,警灯仍在闪耀,却拉开一定的距离,有了些许喘息时间。
妮尔平复好自己,细细观察车厢。这车改装过,里边无数奇奇怪怪的电线。后面没有座椅,却有几个软垫箱子。妮尔一眼就明白了:“这车是欧文的?”
言溯不答,手握方向盘,指尖摩挲发带,一手撕开,捏出一枚芯片,塞进车内的微型电脑里。控制台的显示屏兹兹跳动几下,清晰起来。
镜头一片白色,有些虚幻。甄爱穿着白色的长衣,头发高高束着,侧身立在被强光照得模糊不清的试验台前。
言溯瞟一眼显示屏,就长长地,挪不开目光了。
这就是甄爱工作时的样子,干净又洁白,清秀而疏淡,看似柔弱孤寂,实则专业权威。
他再度想起从silverland回来后不久,那次私下和安妮的谈话,他其实……
“小心!”妮尔惊呼。
言溯骤然回神,猛打方向盘,和对面行驶的车辆擦身而过,有惊无险。车漂移出去,很快重回控制。
“S.A.,你走神了?”
言溯的脸色在黑暗中看不清,还是不回答,又瞟向显示屏。
甄爱低头望着显微镜,像在自言自语:“荚膜梭菌是个爱生气的孩子,嗯,你是气球吗?碰一下就爆炸?不过,我喜欢爱生气的家伙哦。”
他望向前方的长夜,静静听着。他知道,这一定是欧文提前让她设计的。
身后的警笛声越来越响,妮尔回头看,道路平坦,警车又追上来了。
“S.A.!”
言溯手一划,汽车飞快转弯,远离郊外进入市区公路。
妮尔明白,但更加着急:“城内车多可以做掩护,但有红绿灯,半路堵住了怎么……”
“把箱子打开。”言溯平静地下命令,眼看要进入市区,他却没有放缓速度。
妮尔照做,拿出一台接着很多线的计算机,打开一看,竟是N.Y.T.市内的道路交通指示图。可放大缩小,无数路口的监控自由调集,甚至有每个交通信号灯的红绿开关。
现在,他们可以直接控制整个城市的交通。
妮尔:“这也是欧文准备的?”
言溯还是没答,注意力全放在甄爱的声音上,她似乎在自言自语:“肉毒梭菌像大肠杆菌,是个矮矮的小胖子。不过他不爱说话,脾气也不好,惹不得呢。嗯,我喜欢不爱说话脾气又不好的家伙。这是我第六喜欢的细菌。”
话音未落,视频变成了雪花。
妮尔正在调电脑,分心看过来:“视频没了?”
“足够了。”
妮尔不解:“甄爱在哪……”
话没完,被言溯的命令打断:“1号路和N.Y.T.主干道十字路口,绿灯。”
妮尔没听清,呆呆望着前方渐渐出现的繁华市区,脑子发懵。
身后是紧追的警车,前边是堵车密集的晚高峰,这下前后夹击了!
“S.A.,减速,会撞上的!”妮尔紧贴着车内壁,喊。
言溯继续挂档,下更简单的指令:“妮尔,34号路口,绿灯。”
妮尔低头看向花花绿绿的计算机,完全搞不清那些闪着不同彩光的地图和线路是怎么回事,只能应激性听他的话键入数字和指令。
前方拥堵的路口突然变了绿色,夜间车流潮涌着缓缓行进。他们的车飞驰着冲进那条车河。妮尔望着扑面而来的汽车尾灯光,莫名有种高空坠河的窒息感,猛地往后一缩。
言溯稳握方向盘,转弯,超车,避让。四周车辆骤停,刹车,躲避。无数轮胎在地面划出阵阵刺耳尖叫。一声还比一声高。
数度有车撞过来,他始终面不改色,只手把方向盘打得华丽丽回转,惊险避过。
汽车乱撞乱停,无数车灯在空中飞旋,晃花人眼。
妮尔在高速的车内,贴着车窗玻璃,只觉在坐过山车,次次从玻璃外猛撞过来的私车面前划过,次次像在亲吻死神的脸。
言溯毫不减速冲过了繁华路口,沉着冷静,准确地下决断:“红灯。”
妮尔赶紧坐稳,把身后的路口变成红灯。一回头,对面的私家车全部骤停,警车被拦在小车筑成的钢铁堡垒后,闪着警灯干着急。
妮尔松了口气,暗想言溯是不是把路线和对应的信号都记全了时,她的想法得到验证。
身后暂时没了警察,但言溯的脸依旧紧绷,丝毫不松懈,车在大街小巷流窜,他语速也快得妮尔差点无法处理:
“我现在要去城市的南边。他们会分批从东边绕紫藤路、艾薇路过来;还有西边的3号路8号路包抄;所以,”
他眼神直而定,仿佛眼前有一张城市路线路,几股势力在他面前流动,而他一眼看穿警察的一切动向,“这几条路的路口,东西向全部绿灯,南北向全部红灯,拦住他们。”
妮尔精神高度紧张,手心出汗地放大那几条路,迅速切换红绿灯。调出路口的监控一看,一拨又一波警车堵在红灯和横穿而过的车流后,不少警察下了车气愤地摔门,看上去骂骂咧咧,气得够呛。
妮尔见没人追击,舒口气:“欧文准备的这个东西太厉害了!”
言溯神色莫测,看上去更加冷寂:“只能入侵1分30秒。之后,交通系统会恢复正常。”
妮尔诧异,低头一看,屏幕恰好黑掉。
她紧张地回头望,视野之内没有警车影子。但没了监控和调度,周围莫名升起一种诡异又不安的气氛,仿佛附近的某条街道某个转弯处,随时都会蹦出一辆警车。
晚上车流太多,到时候再逃走,就没那么容易了。
妮尔问:“你现在要去找甄爱?”
“嗯。”
“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声势浩大?直接找警察去救,不行吗?”
“我怀疑警察里有内奸,”言溯道,“我怕有人提前走露风声,等警察赶到时,她被别人抓走了。所以我要亲自来。现在警察在抓我,到时可以把我和她一起抓到警局里去,那样反而安全。”
内奸?妮尔想了几秒,要问什么,没想汽车一转弯,猛地停住。
惯性太大,妮尔狠狠撞到副驾驶上,只觉一瞬间世界白花花的。她慌得抬头看,路的尽头不知汇集了多少辆警车,而他们车的两旁是有序行驶的单向车流。
无路可退了。
妮尔紧张地看言溯:“怎么办,弃车跑?”
“你疯了吗?”言溯淡淡的,眯眼望着对面一排坐等收鱼的警车,似乎寡淡地笑了,带着他特有的倨傲。
他单手用力一推,倒了档,侧身回头望向后方,猛地一踩油门,汽车飞一般倒退而去!
他要从这条三道的高峰车流单行道上倒车出去??
妮尔惊愕:“你疯了吗?”
眼看后边一辆车开过来,妮尔尖叫:“刹车躲开呀!”
言溯拧着眉,目光笔直看着后玻璃外扑面而来的车流,单手扶着椅子,单手打着方向盘。脚踩油门不松开。
车在他手中,方向、速度,样样完美,像片叶不沾身的高手,游刃有余倒着从逆向的车流中溜过,不碰出一点儿伤痕,却留给身旁一片瘫痪咒骂的交通。
他反应速度太快,追过来的警车因为逆向难行,行驶艰难,倒不及他的速度。
妮尔在好几次和迎面而来的车辆擦肩而过后,狂跳的心也慢慢放缓。她额头全是汗,看过去,言溯依旧侧身,眉目专注地望着车后。他狂打方向盘的白皙手指间,还捏着甄爱的发带。
妮尔生平第一次坐在逆流中飞速倒车的车里,不可置信:“S.A.,你跟谁学的?”
“是第一次,”他淡淡的,一丝不苟躲避车辆,“我一向是个遵纪的司机。”
她没再问,回到之前的话题:“视频里,甄爱留了什么信息?”
“她不喜欢荚膜梭菌。”言溯猛打方向盘,车倒进巷子里,骤停,启动,转进另一条巷子,“那种细菌能导致细胞出血,组织坏死,体内充气,受害者死相极惨。”
妮尔精神集中,压低了声音:“我记得那次有个人死状就是这样,她还说爆炸什么的……”
前方巷子口突然插出一辆车,言溯立刻刹住。
对方却是洛佩兹。她见拦住了言溯,有些诧异,对视了一秒,居然左顾右盼,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自言自语道:“这里没人啊!”
然后……倒车走了……
言溯没急着开车,突然对妮尔道:“下车吧。”
妮尔一愣,旋即尴尬:“你看出来了?”
“嗯,里德让你带了定位器。”他神色疏淡。
妮尔开门下去,解释:“S.A.,我们想帮忙的。”
“谢谢,到此为止。”言溯踩了油门。
自上次爆炸后,枫树街银行一直在重新装修,最近却因合同原因停工。
夜晚,这处很僻静。
整栋楼没有一点儿光亮。
言溯独自走进黑漆漆的银行,摸黑缓缓走到地下。直到眼睛再也分辨不清楚,他才掏出手电筒。沿着空落落的地下走廊继续往前,他记得路的尽头有个密码箱库房。装修未完成,那里应该很空。
长长的走廊只有他这一束光,周围全是宁谧的黑暗,静得诡异。
他的脸隐匿在手电筒光后,看不清。
终于到了尽头,他拉开门,走进去,光束一划,挂着一个白色的影子。他手往墙壁上摸,打开了灯。
四壁白色的空房间里,竖着一个黑漆漆的十字架。
她,一袭白裙,双臂张开,被缚在十字架上。像是睡了,深深低着头,长发披散,遮住了脸庞。
再无其他。
“Ai!”他大步过去,想要捧起她的头,手却顿在空中。
碎发下,她的脸……
他不可置信。
身后一枚子弹破空而来,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啾的一声打进墙壁。
言溯收回手,插在风衣口袋,回头。
一群黑衣男人捧着狙击枪,齐齐瞄准他;中间的女孩从刚才举枪的左臂上抬起头来,温柔一笑:“Hi!S.A.!”
黑布条密不透光,系得太紧,言溯的头一丝丝疼起来。
耳机里播放着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他不知道是音乐本身,还是他自己,听上去时大时小,断断续续,头更疼了。
车速时快时慢,来来回回不停地绕。
纵使是言溯,也无法推断出他此刻所在的具体位置。只知汽车行驶3小时1分后,速度降到最缓。
黑暗中,依旧只有肖邦的音乐。
他被带下车,黑布条和耳机都没取,空气中有蜡烛的香味,古龙水,还有一丝极淡的腥味,像鱼,又像血。
地毯很软,他走在环形的长廊里。不到十分钟,停了下来。
他知道,这是到了。3小时车程,N.Y.T.方圆200公里。
很快有人过来给他摘掉耳机,音乐声远离,世界顿时清净。
那人又给他解头上的黑布条,或许身高不够,伸手时不小心轻轻掠过他额前的碎发。言溯不经意就蹙了眉,似乎极度不悦。从身高可以感觉出来,是个女人。
Tau小姐席拉在silverland岛上冒充过演员,差点死在甄爱手里,那时对言溯印象不错,原见言溯蒙着黑布更显白皙俊秀的脸,她心跳怦怦,可一下就被他深深蹙起的眉心打击。
她把黑布扯下,怪腔怪调地问候:“好久不见,逻辑学家先生。”
陡然重回光亮,言溯眯了眯眼,适应半刻,见席拉离他太近,退后一步,拉开和她的距离。席拉不太痛快,挪到一边去。
言溯立在灯火通明的大厅,周围整整齐齐站着几排执枪人。
视线正前方是一个男人,长腿交叠,坐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和他对视着,神色莫测。男子看上去心情不太好,眉宇间笼着极淡的戾气,偏偏坐姿十分舒适的样子。
面容出众,神态闲淡,漆黑的眼瞳中有一抹金色的诡异,必然就是伯特。
伯特缓缓抬眸,一字一句:“Bon Soir!S.!A.!YAN!”
言溯漫不经心地弯唇:“Bon Soir!”晚上好。
伯特对他的笑颇感意外,灼然的眉眼盯他半刻,嘴角浮现一抹浅浅的笑。半晌,收了笑,瞥安珀一眼,后者扔一堆小型器械在言溯面前的地上。
正是刚才在枫树街银行,他们从言溯身上收缴的窃听器,摄像头,定位器,追踪仪。
伯特慢悠悠地摇头:“一群愚蠢的警察……包括你。连这点儿警惕和智商都没有,当我是蠢货?”
言溯意味不明地淡笑:“我认为这是他们用来监视我的。当然,全拜你所赐。”
伯特眼神幽深:“我以为你没那么蠢。”安了这些东西,你会不知道?
言溯直言:“我没你那么坏。”我遵纪守法,当然得服从警方的监视。
他的话,伯特并不全信,却不妨碍他觉得他很有意思。
言溯不动声色扫一圈周围的环境,这里的人他只认识两位,席拉和安珀。而刚才绑在十字架上的白裙女子,不见了踪影。
那张脸,他以为看到了幻觉。可他当时没有碰她,没有确认。
伯特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插着兜落落起身,目光与他平齐:“跟我去见她吧。”
言溯没有拒绝。
侍从鞠着腰,恭恭敬敬拉开厅侧的大门,长长的白色弧形走廊上几步一烛台,再无一物。
伯特带着客人参观,客气又礼貌:“你是第一个参观我的收藏的人,也是最后一个。”
言溯不拘礼地回应:“我的荣幸。”
“S.A.,你果然喜欢。”伯特唇角一弯,“苏琪应该告诉过你,这里收藏着什么。”
言溯没有辩解,淡淡反问:“据我所知,这里其实不是你的收藏,应该说是你藏品的复制品。”
伯特侧眸看过来,眼瞳背着光,很黑:“她连这些都和你说?”
他还是不正面回答:“我认为,你收藏的东西,未必愿意拿出来与他人分享,更别说分给俱乐部里其他男人。”
伯特慢慢笑开,傲慢又闲适:“你很懂我的想法,就像你一眼看出那段视频里的性幻想。聪明的头脑,邪恶的思想,总是物以类聚,碰撞出奇妙的火花。S.A.,能看到你的这一面,我很荣幸,但也很……惋惜。惋惜你即将英年早逝。
说实话,亚瑟想过让你加入S.P.A.,给你一个很高的地位。但是,”他的眼色阴暗下来,“你碰了他最珍贵的东西,不可饶恕。”
言溯自动忽略掉他后面的话,不紧不慢道:“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并不代表和你有情感上的共鸣,只关乎智力。另外,S.P.A.不适合我,谢谢A先生的好意。”
伯特桀骜的眉眼间闪过一丝势在必得的讥诮:“我却认为,你很快就会发现你身体里最阴暗最肮脏的一面。”
言溯不置可否,淡淡直视他的目光。
“当然,先请客人参观我的收藏。”伯特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绅士有礼。
他们已到弧形走廊的尽头,肃穆的侍从拉开一扇重重的木门,温暖的霓虹彩光流泻进来。
面前的景象宛如童话中的嘉年华,又像现实中的马戏团。环形走廊两边是无数的房间或者说牢房。唯一不同的是铁栅栏全部刷了彩色。每个房间布置了一个场景,囚着一个女人。
言溯的左边,黄绿色栅栏后布置着爱尔兰风格的房间,放着白风车,一位穿格子裙的棕发绿眼少女坐在床上发呆,有人走过也浑然不觉。深紫色栅栏后身材火爆的拉美裔女郎;粉红色房间里穿着和服的日本女孩……
汇聚了世界各地的精彩……与绝色美女。
室内风格不同,配备却大同小异,床,梳妆台,不戴遮帘的浴缸马桶。
有位肤白貌美的东南亚女子立在浴缸里冲澡,见人来也不羞不躲,早已习惯橱窗生活。
在这儿,羞耻早被磨平。
和监狱不同,这里的牢笼干净得一尘不染,空气中有淡淡的香味,“闺房”前甚至有女孩的姓氏名牌。
有人冷漠,有人微笑;有人介于驯服和挣扎之间,只直直望着。
言溯无法描述那是怎样一种眼神,不像等待恩客,也不像期盼逃生,一眨不眨,悲哀又空洞。像在祈求,却不言不语。
走廊仿佛很长,走了很久却没有尽头,迎接他的总是另一个装饰精致的笼子,关着一个供人玩弄,没了表情的活人芭比娃娃。
伯特:“有你喜欢的类型吗?”
“没有。”
“我相信你的品位。”一句话轻而易举藐视了这里所有苦命的女人,他话锋一转,“得到过最好的,自然再看不上别的。”
言溯抿唇不答。
伯特:“你很爱她?”
“是。”
“为她死,愿意吗?”
“好像没有选择了。”
前方陡然传来尖叫,有人拼命拍打铁笼:“放我出去,你们这些混蛋!”她圆弧对面笼里的女人们漠不关心地看一秒,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早已习惯。
言溯的心微微一沉。贾丝敏。
走过去,见那名牌上写着Jasmine Van der Bilt。
伯特:“你妹妹很不听话!”
言溯无声看去,她的状况比他想象中好,换了身名贵的晚礼服,没伤没痛地关在暗黄色的栅栏后。
见到言溯,贾丝敏怔住,几乎是惊呆了,眼泪汪汪扑到栏杆后,凄凉地哭:“S.A.,救我。我不想待在这里,一刻也不想。”
伯特讽嘲:“你认为他救得了你?”说完,不作停留地继续前行。
言溯脚步顿了一下,贾丝敏眼泪哗地就下来,她被化了妆,睫毛膏给泪水打湿成黑乎乎的。声音很轻,没了歇斯底里:“S.A.,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对我吗?如果是那样,我宁愿死,宁愿死。如果你不能救我出去,你就杀了我。”
言溯不带任何情绪地收回目光,沉默前行。
弧度拐角更急,才几步,就到了终点——
白色房间装饰得像城堡里的公主房,欧式的帷帐蓬蓬床,椭圆木制梳妆台,放着糖果盒子和小兔宝宝。白裙女孩坐在镜子旁梳头发,面容白皙又清美。
言溯看着镜中她绝美的容颜,不经意眯了眼。
事到如今,他要重新评估伯特的变态等级了。
她安安静静的,暗色的眼眸一抬,撞上他的目光,忽的就扔了梳子起身跑过来,小手抓着栅栏,哀哀看着他。
言溯依旧淡漠,不为所动。
伯特:“这个呢?是你喜欢的类型?”
“不是。”言溯声音冷清,淡淡道,“她是不能复制的,伯特。就算你整容出几百个面貌身形和她一模一样的女人来,我也能一眼看出,我的那个,在哪里。”
后边不远处的席拉安珀和贾丝敏都怔住,笼子里和甄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女人也愣住,半晌,收敛了刚才做作的神态。
言溯走过去,把反放的名牌翻过来:Cherry Lansport谢丽·兰斯帕德,名字都是仿造的:“你连一个真名都不给这位小姐。”
名字是伯特造的,可叫这名的人换了多少批?就像做实验,造出一个谢丽,过几天他不满意了,毁掉旧的换新的。
没有一个会让他满意的,因为无数的谢丽都不是他想要的谢儿。
“这世上只有一个Cheryl Lancelot谢儿·兰斯洛特。”伯特把手伸到铁栏后边,那个有着甄爱脸庞的女孩立即顺从地跪下来,捧着他的手,仆人一样亲吻。
那张脸……看着说不出的怪异,言溯挪开视线。
伯特轻轻抚摸她的嘴唇和脸庞,喃喃自语,“Cheryl~Bella~Lancelot她的名字,每一部分都好听。”
他斜睨跪在脚下的女人,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嫌恶,猛地抽回手,拿出随身携带的消毒纸巾狠狠擦了一遍,阴沉着脸:“第15个,还是不够好。”
纸团砸在她身上,谢丽吓得缩成一团。
席拉和安珀倒不敢小看谢丽,毕竟这个女人还能近身碰到伯特。
伯特不快地看她一眼,问言溯:“今天是星期天,俱乐部的客人们都在等。S.A.,你说选哪个女人出去,Jasmine还是Cherry?”
几个女人全惊住,谢丽也要对外开放了?她从来只是跟在伯特身边看戏的!
谢丽愕然地瘫软在地,呆滞半刻,突然扭头看向言溯,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眼泪汪汪。到了这个时刻,她还记得,不准和别的男人说话。
言溯看着“甄爱”,神色不变。
贾丝敏呆若木鸡,直直瞪着眼珠子:选谢丽,S.A.是她哥哥,他不能选她,他必须选另外那个女人。
可言溯说:“我不会选择送她们任何一个去受虐。”
贾丝敏听言几乎崩溃,疯狂地拍着铁栏杆,大哭:“S.A.你怎么能不选她?你为什么不救我?就因为她和那个女人长得一样,你就想救她?S.A.,你疯了!你怎么能不选她?”
走廊里瞬间充斥着女人凄厉的哭喊。
言溯不做声。
贾丝敏不懂,这和甄爱无关。不管谢丽长成什么样子,他都不会做这种选择。
伯特手指轻扣白色栅栏:“我以为这位先生会救你呢。Cherry,很遗憾,虽然我讨厌那聒噪的Jasmine,但我答应了C小姐不虐待她。我想讨C小姐的欢心,所以Holy Gold的最后一场盛宴,以你为女主角。”
贾丝敏愕住,甄爱给她求过情?她陡然如蒙大赦,再也不敢“聒噪”发声。
谢丽仗着伯特平时待她不错,以为他开玩笑,现在听了这话,整个人都垮掉。她仰着绝美的小脸,望住他哀哀地哭泣:“不要,先生,不要。”
她的声音和甄爱并不相似。
伯特淡淡挑眉:“真奇怪,分明是一样的脸,看着却一点儿都不心疼。”
随从打开铁栏去拖谢丽,女孩无助地大哭:“先生求你了,我以后乖乖听话,我一定乖,你不要这样。求求你,不要!”
“求我?果然一点儿都不像。”伯特眼眸阴暗,唇角的笑容缓缓扩大,“Cherry No.15,以前和我一起观看表演的时候,你不是很开心地笑着说好玩吗?今天就让你玩个够。”
15号女孩惊愕地瞪大眼睛,像是整容后没定形,面容扭曲得突然不像甄爱了,尖叫着挣扎着,却摆脱不了被拖去刑台的命运。
“你没必要这么对她。”言溯脸上已是说不出的冰冷。
“特地为你准备的。客人来了,当然要看一场大戏。”伯特狡黠地笑,带他出了长长的走廊,沿着石阶往上走,停在白色的栏杆前。
这是一处圆形大厅,头上是高高的穹顶。
言溯他们站在半空中的圆形走廊上,俯瞰下方。
下方一片漆黑,谢丽一身白裙,手脚固定在黑色桌子上。灯光太刺眼,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她幻化成了白雪公主。可公主没睡着,一直在哭,一直在挣扎。
这样的哭叫只会让围绕着她的穿黑袍带面具的人更兴奋。
那张脸……言溯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拳头。
伯特却揉着耳朵,嫌弃:“真难听!”他无奈地叹气:“我不想碰她们,我只想找到好听的声音,可为什么这么难?”
这次没有导师教学。每一个遮得严严实实的人早已学成高手,聚拢在桌子前,裙子碎成雪花,女孩儿的身体白得像玉。
每人的手上都闪着银光,有人松开谢丽的束缚,女孩弹跳起来,往桌下逃窜,却被无数双手抓了回去。
有随从受不了画面和靡靡声音的刺激,脸红发热。伯特回头看一眼,意味深长地笑:“喜欢哪个?去吧。”一群人好似得了恩赐,遮掩着裤子,飞快跑去弧形走廊。
伯特几不可察地扫一眼言溯的西裤,笔直服帖,没有任何异样。
言溯咬着下颌,眼神极度的阴郁,却偏偏没有收回目光,一直看着。
伯特轻笑:“我知道你会喜欢。”
言溯没理,俊脸冷肃,紧紧盯着那群人身上的每一处不寻常。
有个男人的皮鞋后跟沾了一枚青黄的叶子——银杏?脑海中,他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圆,这块区域哪里的银杏会因为气候土壤等各种因素在9月便泛黄?
有人不小心露出袍子里的衣领,那上面的粉末是——蒿草花粉?旷野、山坡、路边、河岸?
有人在激烈的动作下露出了头发,夹在碎发和面具之间的羽毛是——红翅黑鹂?沼泽,浅水区?
刚下车时的奇怪气味——磷化氢?
他平静抬起头,望着上方的穹顶,夜里明亮得像是来自天堂的光。
他知道他在哪里了。
言溯收回目光:“在你的原计划里,她本来就是要死的,何必再让她受折磨?”
客人不看戏了,伯特也奉陪:“哦?我的原计划是什么?”
“你想在我家里栽赃证据,不巧我家被FBI监视,无法下手。现在CIA盯这个俱乐部盯得很紧,你想杀了我,杀了Holy Gold所有的女人。不止silverland和性幻想案,还要把性爱俱乐部幕后主使的罪名扣在我头上,让我彻底名声扫地。”
言溯预言着自己惨烈的结局,风淡云轻,“你需要更牢靠的东西给我定罪。你说过,‘S.A. are you listening? S.A., are you enjoying?’你想让我,像那些受害者一样忏悔。”
伯特手指轻敲栏杆,眼中的笑意渐渐放大:“S.A.,我喜欢你这样的对手。”
“我不喜欢你这样的对手。”言溯侧脸白皙俊逸,并不看他。
伯特离开圆形栏杆,带他去下一站。言溯很快看到了视频中的白色房间与黑色十字架。
伯特做了个请的手势,言溯神色淡定:“我没有需要忏悔的。”
“我不认为。”伯特礼貌地微笑,又渐渐收敛,忍了一个晚上的问题,到了最后,不得不问,“她在哪里?”
“安全的地方。”
“这世上,没有她安全的地方。”伯特哼笑,讽刺又轻蔑,“那个叫欧文的,是你的朋友?太天真,以为他可以保护她,以为可以把她藏起来?现在你也一样。S.A.YAN,不管她改变身份,藏多少遍,我都找得到她!”
“找不到了。”他倨傲而清冷,不容置疑。
“怎么?因为连你也找不到她?”
“伯特,我已经找到她,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了。”言溯利落道,“你之所以每次都能找到她,是因为FBI有你的线人。我已经找到她,刚才假装去枫树街,是为了抓你的内奸。
幸好你的人伏击了我,伯特,幸好,我的计划和怀疑,因此成功了。”
“你刚才不是问我,有没有爱她到愿意为她而死吗?”他浅茶色的眼中闪过淡淡的笑,“用我一条命换她的自由,义无反顾。”
伯特盯着他,漆黑的眸子越来越阴沉,陡然间闪过一阵紫罗兰色的光,正和L.J.发怒时的眼睛一样。
言溯蓦然明白,闪躲已来不及。
他一拳狠狠砸向他的胸口,言溯猛地撞向墙壁,身体有如爆炸裂开,身后墙壁在剧烈晃荡。
这是一种怎样的力量!
鲜血顺着言溯骤然惨白的唇角溢出来,胸口撕裂后的余震更加摧人肺腑,他痛得头轰隆隆地炸开,一瞬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伯特的眼睛像开了紫罗兰的花,冷笑:“痛吗?这是还给你的!”
“枫树街的爆炸,亚瑟因为你和她,卧病了两个月。”伯特阴恻恻看向一旁早吓得双腿哆嗦的安珀,“你不是想加入S.P.A.吗?现在,把刚才我打碎的他的肋骨,挖出来!”
“S.A.YAN,忏悔吧!”
“我没有任何需要忏悔的。”言溯低着头,嗓子在冒烟,额头脊背全是汗。
时而被绑上十字架,时而被解下来。
隐约记得,似乎一天一夜了?他觉得恶心又昏昏沉沉,全身上下像在发低烧,喉咙干燥得烟熏火燎。
眼前的一切在不知疲倦地旋转,他明明没有一丝力气,脑子却偶尔清醒,想,妮尔的身份应该暴露了。
好在库珀组长相信他,配合他演戏。
妮尔“帮助”言溯从警局逃离之前,库珀和里德对她说:“我们猜到言溯要逃,正好!偷偷在他身上放监听和追踪设备,等他找到甄爱,犯罪证据就有了。”
妮尔不知道自己被设计,当然应允。
驾车逃亡去枫树街是言溯临时想的。在车上说出甄爱藏在枫树街这句话时,言溯短暂地关闭了监听设备。可妮尔不知道,以为设备另一端的特工听到了。即使她给伯特通风报信,所有人也会一起成为怀疑对象。可其实,只有她一个人。
现在,她一定被逮捕了。
这么想着,他安心了些,思绪又涣散了。神经异常地兴奋活跃,时不时,他感觉到甄爱在亲吻他,她的舌头很软,在舔他的耳朵,舔他的脖子,很痒,痒得直钻心窝。
可睁开眼睛,他的甄爱却像西洋镜里的烟雾美人,袅娜地一闪,不见了。
视线渐渐清晰,伯特的脸冷寂而肃然:“她在哪里?”
言溯重重喘了一口气,不回答。
伯特冷眼看着他苍白的脸,讥讽:“看见你的性幻想了?”
言溯汗意涔涔,还是不答。
“很难受吧?哼,她不是你该碰的女人,当然,”他不无鄙夷,“她也不是你能保护得了的女人。你愿意为她死,那就慢慢地死吧。”
伯特看一眼身边的人,有人上前,冰冷的针管猛地扎进言溯的血脉。
言溯手臂上的肌肉狠狠紧绷,人被绑在十字架上,双手握成拳,一动不动。活塞一点一点推到底,他始终低着头,乌黑的碎发下,脸色白得吓人。
伯特冷冷看着,转身走了。
言溯坠入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又看见甄爱了。这次,她歪着头,眼波如水,美得让人挪不开目光。
他呼吸急促,嗓子干得冒烟,她终于走过来,冰冰凉凉的,抱住他,蛇一样缠住他的身体,他和她纠缠成一团,可不能止渴,身体和心里像是被无数只蚂蚁啃噬,痒得让人发疯,却找不到痛点。
他的骨头似乎都紧缩成一团,恶心得切骨剥皮。他全身冷汗直冒,发抖得连牙齿都在打颤,在挣扎,不出几刻,整个人都虚脱了。
席拉在不远处守着,见那一贯清俊挺拔的男人此刻乌发尽湿,薄衣汗淋淋贴在身上,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身体不停的痉挛,她有些担忧,自言自语:“是不是注射太多了,他不会死吧?”
安珀淡淡挑眉:“他衣服都湿了,这么看起来,身材真是不错。”言溯来这里后不久,短短几句话,她已经看出这个男人对甄爱的深情,固执的,倔强的,隐忍的,沉默的。
而她,恨死了甄爱。
席拉听言,打量言溯一眼,十字架上的男人,手臂舒展修长,腰身精窄紧瘦,长腿笔直……湿润碎发下,五官精致,垂着头,最先看得到挺拔而白皙的鼻梁。
席拉莫名耳热心跳。
安珀瞥她一眼,忽的笑了:“他现在是囚犯,过会儿他们把他解下来送回房间时,你在他的水里放点东西就行了?”
席拉不做声。
安珀耸肩:“我还以为你喜欢他呢!你不要,过会儿我自己上,到时你别去打扰我们。”
席拉冷眼瞪她:“他是我的,你还没资格碰。”
(二十四小时前,妮尔等三人刚结束对言溯的审讯。)
小型会议室里,律师们七嘴八舌争论着自救方案。言溯恍若未闻,坐在落地窗边望着夏末秋初的街道。
里德推门进来,去言溯身旁坐下:
“之前你说妮尔给我们讲的‘天使与魔鬼’的说法,你也听苏琪说过,我并不太相信。但刚才的审讯过程中,妮尔确实有异样。……可S.A.,她是我多年的伙伴。是她带我进FBI,她就像我的导师。”
言溯望着窗外的公交车,对他的情感纠结漠不关心:“她有好几个问题。首先,她问我传送带开关上怎么有我的指纹,我说我试图关掉传送带,她反问‘你救一个想杀你的人?’”
里德点头:“我注意到了,当时她的表情质疑又轻蔑。可正直的特工不会对任何人见死不救。”
他其实佩服言溯,这家伙一开始不过是奇怪为什么甄爱每次换身份都能被找到,才开始注意每一个和甄爱接触过的特工,包括枫树街银行案中亲自到场的妮尔。
要不是为了确定,言溯根本不会接受他们的审问,更不会回答那一串隐私问题。
而他的悉心设计,有了成果。
“第二,我总结你们对我的各项怀疑和指证后,三位特工哑口无言。洛佩兹很尴尬,就连莱斯也不自在,但和我合作多次关系很好的妮尔特工没有半点不自然,甚至眼神都没回避。”
里德:“对,这不是有情感的人的正常反应。”
“第三,她设计的那串测谎问题,问神秘人放炸弹是否为了泄愤。这个问题非常私人和主观。作为题目设计者,她至始至终没问我,是否认为甄爱还活着。因为,她很确定,甄爱没有危险。”
“最后,她私下和我交流时,安慰我说:‘别担心,甄爱会没事的。’”
里德垂下眼帘,无力地接话:“不论任何时候,警察都只能说‘我们会尽力’,而不能说‘我们保证不会有事。’”
“欧文早怀疑CIA的苏琪泄露机密,接收方是FBI的妮尔。”言溯俊脸清冽,“他在最后一段音频里说得很直接,说甄爱玩打地鼠时反应很快,‘地鼠’就是内奸的俗称。他知道特工死后,身上的音频会被分析,即使妮尔从中作梗也不能阻拦。
他怀疑妮尔,却没有证据,只能用最笨的方法设计最后一战,用生命赌一次,把她藏起来,留下信息,把剩下的事交给我。”
里德想起欧文的惨死,痛惜:“S.A.,我们没有证据。一切只是猜想,无法对妮尔审讯。”
“她想找到甄爱,又想把我抓起来,既然如此,我可以做诱饵,引她上钩。”
“不行,太危险了。”里德立刻否决,“现在的情况已经对你很不利,你还要去蹚浑水!S.A.,你能不能先考虑怎么解救自己?神秘人想毁了你的声誉,想杀了你。他的计划是……”
言溯接话:“或迟或早,他会把我抓到Holy Gold去,杀了那里的所有囚徒,还有我。”
“那你更不能去。”
“最近你和史密斯在调查Holy Gold,里德,你不想把那里的女人都救出来?”
“就算要卧底,也是警察去,轮不到你。”
言溯靠进椅子里,脸色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可你们没有选择,只有我能去。抓内奸,救人,一举两得。”
里德震住,这一刻,他分不清这个固执又沉默的男人究竟是为了公义还是为了爱情。
他无法定夺,将情况反馈给库珀组长,最终商议决定,让言溯装备齐全地离开,警察配合演一场追捕大戏,送言溯入虎口。计划对妮尔隐瞒。
可在计划执行前,言溯提了一个要求。
下午四点,言溯坐在黑色SUV后座,捧着笔记本,画面中白衣的甄爱对着显微镜说:“肉毒梭菌像大肠杆菌,是个矮矮的小胖子,这是我第六喜欢的细菌。”
错。她不喜欢肉毒梭菌,而大肠杆菌是她第五喜欢的。
那天在图书室讨论时,甄爱说它矮矮胖胖的很可爱,言溯条件反射地答“它明明是长长胖胖的,和火箭手枪跑车一样,像男性生殖器。你觉得它可爱,说明你潜意识里觉得男性生殖器很可爱。”
当时甄爱红了脸,气得打他。
这些正是言溯在哥伦比亚大学演讲的内容,5和6是最后一刻的密码转换。
甄爱其实在大学爆炸案利教授被绑的地下实验室!
言溯,里德和CIA新特工换了清洁车,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了。
星期天,实验室里干净洁白,空无一人。大家沉默而忐忑,轻手轻脚地翻箱倒柜,寻找每个能藏身的地方。
言溯强自镇静的心到了这一刻,打乱了规律,砰砰乱跳。他知道自己的推断不会有错。他从来自信满满,可现在他无法承受失算的风险。
手指微颤地拉开一个柜门,忽然感受到细细的阻力,谁的小手捉着柜门不让他打开?
他的心一刹那停了跳,弯曲的腰身缓缓跪下来,对着那白色的柜门轻唤:“Ai。”柜门那边的力道顿了一下,陡然消失。
他缓缓打开门,甄爱脏乱不堪,来不及看清样子,就“哇”地一声大哭扑进他怀里:“S.A.,欧文死了,欧文死了!”
“是我打死他的,对不起,对不起!我躲在另一个山洞,从缝隙里看见伯特逼问他我在哪儿,他不说,中了那么多枪他都不肯死。伯特要给他注射毒素,我怕他疼,我怕欧文会疼……对不起,对不起。”她死死揪着他的衣领,泪湿的脸冰冰凉凉,埋在他脖颈之间,
“我开了枪就一直在很多山洞里跑,一直在躲,听见警车的声音,我也不敢出去,因为欧文说警察里有地鼠,叫我沿着他给的路线跑,不能回头。我才没去找你。对不起。”
她像是被从梦靥里捞出来的,哭得伤心欲绝,像受尽委屈的孩子。
“Ai……”言溯用力贴住她的鬓角,才唤一声就说不出话来。不过几个小时,压抑在心里的疯狂思念和恐惧全后知后觉开闸般倾泻而出。
她在他怀里颤抖哭泣,他亲身感受着,才敢相信她真的回到他身边。
他紧紧箍着她单薄的肩膀,手掌握成拳,咬咬牙,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
良久,言溯低头用她的肩膀摁住眼睛,布料缓缓吸干他的眼泪。他没抬头,抱着她,压在她肩上,嗓音干哑而缓沉地说他的计划。
CIA紧急会议后决定,给她换全新的特工和高层管理人员,请她去中部的科学家实验地,到时她不会一个人,有同事,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愿意把她当储备人才,当一个阵营的科学家,而非孤立利用的敌对分子。
言溯避而不谈他对安妮的施压,也不谈他其实想抓住内奸保她无后顾之忧,只说想等他身上的官司解决后再去找她。
那时再听她的选择,她愿意留在CIA或是离开,他都奉陪。
甄爱微讶,然后沉淀下来,眼底染了一层哀凉,转瞬即逝,望着天就微笑了:“好。”
言溯这才抬起头,温热的手心覆在她冰凉的脸颊上,轻轻摩挲。
她眼睛湿润,却笑着:“S.A.,我知道你是骗我的。你要去Holy Gold对不对?”
他心一震,静静的,不回答了。
“你有把握把那里的女孩都救出来吧?”她骄傲地整理刚才揪皱了的衣领,“你想去就去吧,我不拦你。”
因为我爱你,所以不想牵绊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Ai……”
“你刚才说的那些,其实是给我做安排?担心你回不来,所以给我最安全最好的结局?可我希望你回来我身边呢。”她低下头,轻轻搓他的手心,自我安慰,“FBI的人会保护你的,对吧。”
“嗯。”他扶她站起身,低头抵住她的额头,“我当然会回来找你,我们还会结婚,还会……生小孩子。”
“是吗?”她配合地惊喜着,声音却很小,不害羞地嘀嘀咕咕,“等我有了你的孩子,我一定天天抱着他,到哪儿都舍不得放手。”
言溯的眼眶一下就湿润了。
时间紧迫,他不能和她说太多的话,走去地下停车场的路上,甄爱一反常态,出奇地话多:“可如果你以后去找我,他们把我藏起来了怎么办?”
他知道她竭力掩饰着忐忑不安,道:“Ai,你不相信我的智商吗?”他习惯性的自信和倨傲总有一种安抚的力量。
“那就是你一定会找到我的啦。”她自言自语,再重复确认一遍,让自己安心。
又问,“我现在就走了吗?”
“要等几天,有些程序还没办完。”他撒了谎,其实是他们没那么快给妮尔定罪,还需要几天把她周边的线索梳理一下,确保彻底清理地鼠,万无一失。
“你先去我家待几天,Marie接受保护去了,你扮成她。”
她听了,是开心的:“那最近,你会回家吗?”
“应该不会。”他说完,见她失望了,又轻声道,“也有万一,而且我在图书室里给你留了一封信。你离开家之前,一定记得看。”
“在哪里?”
“你最喜欢的童话书里。”
渐渐靠近地下停车场,甄爱心思混乱起来,莫名害怕再也见不到他,她还有好多话没有和他说。CIA的特工们请她上车。
她的心底,悲哀和不舍突然像潮水一样泛滥,往前走了一步,又退回来,小手攥住言溯的衣角,低着头不肯动了。
特工看手表,轻声催她:“S.A.先生如果回警局太晚,会被怀疑的。”
她难过地抿嘴,手攥得更紧,把他的衣服拧得皱巴巴的,偏是不松了。
“再给我们一分钟。”言溯握住她的肩膀,把她带到几米开外。他欠身看她,其实心情也很沉重不舍,“Ai……”
“我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跟你说,好后悔之前那么大把的时间,没有用来和你说话。”她哽咽地打断他的话,情绪蔫到了谷底。
一瞬间,他一切安慰性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语无伦次,急急忙忙,“S.A.你知道吗?我哥哥给我讲,爱尔兰有一个传说,闰年2月29号遇到的男孩,会是你的真爱。”
“我知道。”
你就是在2月29号走进我的世界。从此,改变我的一生。
她急匆匆说完,低落下去,说不出的懊恼和沮丧:“还有好多好多,可现在说,都来不及了。”
她蓦地抬头:“S.A.,你不会死的,对吧?”
他很缓很慢地,点了一下头:“对。”
她再次确认:“我们只是分开一小段时间,等这些结束了,不管有没有人阻止你,你都会找到我的,对吧?”
“对。”他点头,目光没有半刻离开她的脸庞,其实很想拥抱她一下,却不能。怕她会哭,怕她任性,怕她不肯走。
终于,言溯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一下,两下,一如最初的开始。
她也很乖,顾忌着周围人灼灼的目光,没有扑到他怀里,她只是恋恋不舍地歪头,脸颊贴住他的手背,蹭了又蹭。泪,便盈满眼眶。
“S.A.,我妈妈总和我说:‘人生,就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可是,我想要的只有一样,就一样。我就是要,怎么办?”
灿烂晶莹的泪,琉璃珠子般从她温柔的脸颊上滑落,砸在他手背,湿濡地润开。
看着她眼睛里一漾一漾的泪光,言溯眼底一片荒凉,叮嘱:
“记得坚强。”
甄爱点头。
“记得勇敢。”
甄爱点头。
“记得微笑。”
甄爱点头。
“记得自由。”
甄爱点头。
“记得……我。”
她的眼泪哗啦啦尽数砸下,脸颊紧紧贴着他的手背,依恋地蹭蹭,头再也不肯抬起来,像是小孩留恋她最心爱的糖。
“S.A.,如果你死了,我会害怕活下去。”
言溯心头一疼,眼眶再度湿了。手掌轻轻翻过来,捧住她柔软泪湿的小脸,仿佛不舍得再松开。
可一分钟到了,特工带她离开,她三步一回头,扭头望他,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她终究是,错误的时间,遇上了对的人。
她还是害怕,复而又向他喊:“S.A.,你一定会找到我的。”
他淡淡地笑,浅茶色的眼眸中水光闪烁:“一定会找到。”
甄爱的车先离开,她趴在车后座望他,汽车渐渐开动。言溯双手插兜,跟在车后走,看着她,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车速渐快,他也走得更快,很固执,很沉默。
一直跟着,直到出了地面,才停下来。
甄爱嗓子酸痛得说不出话,世界在她的泪水中晶莹闪烁。
学校林荫道旁,茂盛的绿叶开始泛黄。他的身影挺拔料峭,立在一世界的金色落叶里,那样的孤寂冷清,正如那个冬天她第一次见到他。
车一转弯,他黑色的高高瘦瘦的影子忽然不见,她的心猛地一颤,缓缓坐好,泪水再度砸下来。
很快,她抹去泪水,努力微笑,S.A.一定会找到她,一定会。
第三天了,言溯再度被绑上十字架。
前一晚他整夜没睡,药物让他的精神高度亢奋迷乱。整晚,他像掉进幻境,分不清真实虚假。甄爱一直陪着他,他沉迷却又担忧,不停催她离开。可她耍赖地箍着他的腰,就是不肯走。他前所未有地着急,怕她被抓。直到骤然惊醒,才发觉一切都是假的,甄爱并不在身边。
言溯浑身是汗,却蓦然心安。
此刻,他绑在十字架上,俊脸寂静又平淡。
不知为何,上次匆匆一别,听她提起爱尔兰的闰年传说后,这段时间他总想起今年的2月29日,她抱着大信封,带着冬日雪地里清新的寒意进来,安静又略微紧张地从钢琴后探出头,乌黑的眼睛十分干净,拘谨却淡漠,小声说:“你好,我找言溯先生。”
想起她那时的样子,虽然此刻他身体难受得不行,却不禁微微笑了。
一旁守着的席拉和安珀奇怪。安珀推席拉:“他出现幻觉了?”
席拉不答,只觉他虚弱侧脸上的微笑温柔得足以打动人心。
安珀低声问:“你在他水里放东西了没?”
席拉得意地弯了一下唇角,言溯的身体脱水严重,必然需要补充水分。
安珀提醒:“B先生过会儿才来,你抓紧时间。”临走前,不忘阴恨恨地瞪言溯一眼。
席拉见安珀把人都带出去了,缓缓走去言溯身边。
她原本就性感妖娆,化过妆后嘴唇殷红,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只穿了件吊带短衫和小裙。
她抱着胸,走到他的目光下站定,嘘寒问暖:“逻辑学家先生,你很难受吧?”
他没有回应,淡漠地别过头去。被折磨了那么久,他始终清淡寡言。
但其实,言溯也察觉到了身体里的异样。
席拉瞧见他紧紧咬着的牙关,他白皙的下颌绷出一道硬朗的弧线,满是男性隐忍的气息,她不免心猿意马,妩媚地凑过去,问:“需不需要我陪你聊天?或许你会好受一些。”
还是没有回应。
席拉不介意,反觉他一声不吭,死死忍着的样子很可爱,轻笑起来:“逻辑学家先生,你要是难受就说啊,我可以给你帮忙哦!”
言溯不看她,也不说话。忍得额头上的青筋都突了起来。
席拉愈发觉得他正经得惹人爱,嘻嘻哈哈:“表面这么正经,应该没那么乖吧。”她水蛇一样的手探过去拉他裤子的腰际。
不等靠近,言溯冷了脸,一脚把她的手踢开,却因为她是女人,并未用力,只是用鞋底把她的手拦开了。
席拉愣了一秒,陡然不快,脸上又红又白。她也算是很有姿色的女人,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吃了药还强撑着正经,这个男人是想死吧!
她眼色变了变,冷冷道:“你那么能忍?就忍着吧,我看你能坚持多久。”末了,又幽幽一笑,“不过,我很喜欢你,所以,你要是受不住了,我还是愿意帮你的。”
说罢,她拉了把椅子,泰然坐着看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碎发汗湿,牙关几乎咬断,全身的肌肉都绷起来了,却至始至终一声不吭。
席拉看着手表,不可置信。她知道那种情药有多强,非是不信了言溯会坚持下去不求她。
过去了很久,席拉等着等着,反而心烦意乱起来,再一看他却没动静了。
席拉过去一看,顿时惊得手脚冰凉。
言溯垂着头,嘴唇生生咬烂了,唇角下颌上鲜血淋漓,不断往外涌,只怕是忍着药力,咬断了牙齿或舌头。
席拉大惊,飞速冲出去找医生。
安珀也不可置信,好在医生检查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伤到了半边舌头。
言溯很快清醒过来,虽然配合医生,但还是不言不语。
席拉看他那固执,不知是替甄爱感动还是替自己怨恨,狠狠看着他,阴阳怪气地哼:“你还真是忠贞啊。也是,您是正派人士,我们是反派邪恶的下贱小人,配不上你。”
安珀不无蔑视:“是你,不是我们。”
“你!”席拉恨不得抽她。
却听言溯嗓音黯哑,道:“我有精神洁癖。”
他没说“我有洁癖”。即使是在这种时刻,他也没有显露鄙夷女人或看低女人的姿态,更没有嫌她脏嫌她不配的意思。
说精神洁癖,意思就很简单。他已经有过一个女人,所以此生只会对她一人忠贞。不管别的女人好或是坏,他余生只会和她一人发生性关系。
席拉和安珀愣住,莫名从这短短一句话里听出了尊重。到了这一刻,即使是敌对,他也习惯性地不讽刺和蔑视女人,不践踏她的颜面。
看着这个绅士教养渗到了骨子里的男人,席拉已震撼得无话可说。
安珀更觉不甘,恨得剜心掏肺,甚至想把这个身心都属于甄爱的男人彻底毁灭。
不知何时,伯特出现在身后:“这主意谁想的?”
席拉心思混乱如麻,低下头认错:“对不起,是我。”
伯特研判地看她,可安珀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冷笑:“无聊!蠢货的脑袋只知道低级。”席拉低着头,安珀羞耻得脸上起火。
“全滚出去。”他冷斥。两人立刻出门。
言溯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前所未有的虚弱,听见伯特的话,艰难抬头看他一眼。
伯特淡笑:“我不想拉低little C的身段。”既然他是和C睡过的男人,那其他的女人就不配。
言溯不予回应。
他来了,他的酷刑又开始了。
冰冷的针管第十几次扎进他的手臂。
身体很快被唤醒,冷热交替,颤抖发自心底深处,体内的奇痒密密麻麻像洪水猛兽一样侵袭而来。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像掉进了万花筒。面前的影像虚化,重叠,交错。他看见地板上的彩绘圣母图变成了恶魔,狰狞的脸扭曲着旋转着。
身体被固定在十字架上,却止不住抽搐痉挛,不出一会儿,全身上下都给汗水湿透,像被人从头到脚泼了冷水。
“S.A.YAN,忏悔吧!”
“我没有任何需要忏悔的。”言溯垂着头,喉咙里烟熏火燎,冷汗顺着惨白的脸颊淌下来。
势如破竹的一鞭子抽过去,空气打得噼啪作响,在他前胸划下长长一条崭新的口子,撕裂了他的衬衫和肌肤,与昨天的伤痕交叉在一起,血肉模糊。
他的耳朵轰地一下炸开,火辣辣地灼烧着,疼痛好似放在火上生烤的鱼肉。
一鞭又一鞭下来,无休无止。
伯特坐在椅子里,俊脸罩霜:“S.A.,不要固执了,为你此生做过的错事,忏悔吧。”
他嘴唇发白,缓缓地一张一翕:“没有。”
“给你提示。比如Chace死的时候,你其实知道他想自杀,可你装作不知,把他炸死了。因为你是他偷窃10亿美元的同谋,你想独吞钱财。
又比如,你心理阴暗,杀了性幻想案的受害者,又杀了苏琪。因为你是Holy Gold的幕后老板,事情败露,你还要杀了这里所有人灭口。”
十字架上,言溯无力地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唇角却微微嘲弄地扬起:“说了这些,你就会杀了我。”
伯特抛着手中的监听器和微型摄像仪,淡笑,“这不是FBI给你的设备吗?等你想说的时候,我就让他们看看。顺便放在youtube上。”
他想到什么,摸着下巴沉吟,“hot点击top 1。嗯,S.A.,你要火了。全世界会有很多变态视你为人生偶像。”
言溯虚脱得没有力气,摇了一下头,对他的调侃表示拒绝。
“S.A.,你痛苦吗?”伯特放缓了声音,像在催眠。
言溯不回答,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体验着最惨烈的苦痛折磨。
“S.A.,按我说的去做,我给你解脱,把你从痛苦的酷刑中解救出来。”
“不是。”言溯缓缓吸一口气,摇头,“你让我忏悔的两件事,第一件让甄爱恨我,第二件让世人恨我。不论如何,你都不会痛快杀了我。”
伯特被他看穿心思,笑了一下:“到现在还这么清醒,看来,还不够。”
伯特还没问出甄爱的下落,纵使知道,他也不会轻易杀他。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几万次。且言溯说对了,比起杀死他,伯特更希望打垮他,让他成为万人唾弃的恶魔。
随从上去,在言溯的手腕上固定了铁环,长长的线连接着装置。
伯特道:“知道你不会说出她在哪儿,这么喜欢她,让你感同身受一下。”
随从推动装置上的电闸,强烈的电流瞬间窜遍他全身。
言溯脑子里骤然白光一闪,好似被一柄剑从胸口狠狠刺进心脏,灵魂出了窍,陡然失去知觉。可他是清醒的,精神空置一两秒后,电击后遗的压力陡然像重锤一样猛击他的胸口,片刻前骤停的心跳忽然紊乱狂搏。
他全身发麻,忽冷忽热,胃里恶心翻涌,本能地呕吐,吐的却是一汪汪清水。
他挂在十字架上,脸颊嘴唇白成了灰色,细细的汗直往外冒,肌肉紧绷着不停地抽搐,痉挛。
一波一波的电击让他脸色惨白成了纸,他整个剧烈颤抖,不断呕吐反胃,脑子里似乎全是电流在窜,白光闪闪,空白一片。
恶心无力又焦灼的感觉让他发狂。
分明什么都不能思考,却偏偏想到甄爱,莫名想到她右手腕上的伤。只是一想,胸腔便涌上一种比电击还要沉闷,还要凝滞的窒息感。
是前所未有的心疼!
想起她握着刀叉切牛排时笨拙又困窘的样子,他的心脏骤然像被谁狠狠揪扯,垂着头,眼泪就砸了下来。
记忆里,他从未落过泪,即使小时候受欺负,也没哭过。可认识她后,就不同了……
他也以为,自己对死亡视之泰然,从容不迫,可现在,突然之间,很舍不得,很不想死了。
突然之间,还想在这个世上多活几天。
突然之间,还想多见她几面……
身上的疼痛,远不及思念带来的蚀心入骨的痛苦与惶恐。
想起那天匆匆分别,她歪头靠在他手背上轻蹭着落泪,他说“
记得坚强,
记得勇敢,
记得微笑,
记得自由,
记得……我。”
可她只是流泪,轻轻呜咽:“S.A.,如果你死了,我会害怕活下去。”
这正是他担心的。每每想起这句话,他的心就像被戳了千疮百孔。
他不想死,怕甄爱从此失去笑容,怕她变回之前的甄爱。沉默又冷清,那么冷的冬天,不戴手套,不穿保暖靴子,脚腕上绑着冰冷的枪,一个人从寒冷的山林里走过。
怕她再也不多说话,不哭也不闹,穿着空荡荡的白大褂,静静站在试验台前,日复一日寂静地做实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不会撒娇,不会任性。
怕她不再憧憬未来,也不再提及过去。
怕她从此孤独一人,就像对待她哥哥的事一样,把他尘封在心里,再也不对任何人提起。
怕,如果他死了,她会害怕活下去。
言溯深深低着头,忽然微微笑了。
所以,Ai,我一定会回来,回来你身边。
甄爱醒来了。
睁开眼,言小溯乖乖躺在她身旁,和她盖同一个被子。他胖嘟嘟又毛茸茸,不会闭眼睛,纽扣眼珠很黑,表情憨憨地看着她。
秋天来了,被子里全是她一个人的热气,粘在大熊身上,暖呼呼的。
她突然不想起床,贴过去紧紧搂住熊宝宝粗粗的脖子。他几乎和言溯等身高,毛毛的又胖,她一扑,整个儿陷进他怀里。
抱着依偎了一会儿,她钻进被子,反复在言溯床上蹭了又蹭,停下来,便目含轻愁。
过了这么些天,床上言溯的味道已经淡了。
家里的网络和信号不知为何断掉,无法和外界沟通。
空落落的大城堡,她一个人给Isaac喂小米。言溯不在,鸟也变笨了,除了扑着翅膀嚷“S.A. Is a genius.”其余的再也不说。
她一个人醒来,一个人看书,一个人抱着大大的言小溯在城堡里走来走去,吃饭时给它一把椅子。
一天,又一天,他还不回来。
今天,她要离开。
外边有人敲门:“甄爱小姐,该出发了。”
她不做声,埋头在言小溯的胸脯上,情绪低落到谷底。
可不出五分钟,她下楼,说准备好了。
随行的特工略微诧异。甄爱束着马尾,一身没有花纹的白色外套连衣裙,干净又利落,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你行李呢?”
她略微侧身,让人看见她背着一个极小的包。
特工再次确认:“私人物品带齐了?”
甄爱不觉困窘,反而习以为常,摇摇头,表示没有任何要带的。
“我们不是去旅游,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虽然知道,但被他这么一说,甄爱的心还是轻轻咯噔了一下。
“我可以把言小溯和Isaac带走吗?”她微嘲地反问,眼里闪过一丝期待。
“那是什么?”
“我的熊,还有小鹦鹉。”
“不可以。”
“那你还一直说。”她目光飘到外边去。
特工微愣,但不以为意。
甄爱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以后不想换名字了,一直叫甄爱,可以吗?”
我怕他找不到我。
“应该是可以的。”特工说完,敦促:“要赶飞机,我们出发吧。”
甄爱觉得双腿像灌了铅,怎么都走不动。身体不想走,心更不想走。
特工见她浑身上下都写着不愿意,也不催促,提醒说:“只有你先安全了,S.A.先生才会安全。”
甄爱低着头,寂静了下来,半晌,服从又静默地往外走。
快到门口,忽听见钥匙开锁的声音。
甄爱一喜,飞奔过去,却被特工捂住嘴巴拦到桌子后边,其余五六个特工全部就位,握着枪警惕又专注地瞄准门缝。
下一秒,里德出现在门口。
甄爱挣脱特工,跑去:“S.A.回来没?行动结束了吗?他有没有受伤?”
“你怎么还没走?”里德被突然冒出的人吓一跳,又被她一连串问题弄得头大,“还没,但快了。”
他不动声色把手中一摞纸塞进口袋里。甄爱警觉地发现了,却没问。
“过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没他的消息?你们之前不是计划好了吗?”
里德目光躲闪,摸着鼻子:“这就是他的计划。”
“什么意思?”
“他知道神秘人警惕性高,会搜走随身设备,我们会无法得知Holy Gold内部的情况。但神秘人想毁掉他,一定会折磨他逼他开口,把他的认罪视频昭告天下。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给外界透露信息。”
听到“折磨”一词,甄爱的心凉了半截,颤声:“既然已经受折磨,那他为什么还不开口?”
“如果他老早就供罪,神秘人会相信吗?只有让人看到他身体精神遭受重创,看到他濒临崩溃,这时候,他的话才会被相信。”
崩溃?
甄爱像光脚立在冰天雪地:“那,如果他忏悔供罪了,他会被杀掉吗?”
里德愣了半秒,才说:“不会,甄爱小姐。神秘人还想知道你的所在地,而且他更希望看到S.A.屈辱地活着。”
这种话算不上半点安慰。
甄爱没动静。
里德敦促她:“别让S.A.为你担心,先走吧。”
不要让他担心。
甄爱静静点头,跟着特工们离开了。
里德看她离去,心里笼着阴霾,不甚明朗。其实他们已经收到言溯的视频。
时隔近两个星期,
言溯带的摄像头和监听器突然打开,FBI特工看到言溯供罪了,视频被人发到youtube上疯传。
里德带着密码纸过来,用言溯留给他的暗号,估计很快就能破获俱乐部的所在地和内部结构图。如果顺利,今晚就可以行动。
但中途有个意外,CIA收到一份极度血腥的视频。身姿颀长的男人缚在十字架上,有人用刀切开他的胸膛,剜了一根血肉模糊的肋骨出来。
整个过程他似乎是清醒的,狠攥的拳头森白森白,却以惊人的意志力死死忍着,只沉闷地痛哼了一声,只有一声,最终活活痛晕过去。
很快,医生给他止血缝合伤口,镜头里忙忙碌碌,有声音清淡地响起:
“Cheryl Lancelot,我只要她。要是不把她交出来,我会把这个男人身上的骨头,一根一根,拆下来。”
CIA的态度是,他们不会交出甄爱,若是救不出这个男人,那是FBI无能。
另外,作为绝密内容,他们也不会提供这段视频作为言溯洗刷罪名的证据,若是让他受冤枉,那也是FBI无能。
FBI焦头烂额,这下算是见识到了神秘人的变态和聪明。
里德看到那段视频,眼泪都涌了出来,他甚至想过告诉甄爱,可刚才下车掏出言溯留给他的钥匙。小信封里溜出一张卡片,上边是言溯提前预知的字迹:“no matter what happens, DO NOT say a word!”
不论发生什么,不要告诉她。
所以言溯提前切断屏蔽了城堡附近的一切通讯信号。
所以,里德住口了。
山里的叶子全黄了,金灿灿的。
里德望着远去的车辆,想起言溯的话:“如果我出意外死了,她问起,就说,我接受证人保护计划了。”
应该是第二个星期了?
言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清醒又迷茫。他自己变得很陌生,浑浑噩噩,焦躁不安,这一点儿不像他。
或许毒品的作用终于稳定下来,他的思维开始自动自发编织出无数似真似假的幻想梦境。在那些光怪陆离的影像里,他又看见了甄爱。
她睡在星空之下,面颊绯红,柔情似水凝视着他。他听见她的声音娇弱又难耐,哀哀唤着他的名字。
可忽然她一转身,变成了一只兔子,眼睛红红的,嘟着嘴看他,神色委屈。他要去抓她,她摇着短尾巴蹦蹦跳跳,一溜烟蹦不见了。
他茫然不知所措,陡然胃疼得厉害,恶心又难受的感觉无法用言语形容,像是得了狂躁症,无论坐立与否昏睡清醒,都是不安。
身体和头脑始终混沌不开,思维却极度的活跃与兴奋,没有片刻喘息的空间。
甄爱又回来了,穿着兔女郎的装扮,拘谨地遮着纤细又白皙的腰肢。手里抱着一只乖乖的小兔子,她红着脸怯怯看他,小声说:
“S.A.,等我有了你的孩子,我一定天天抱着,到哪儿都舍不得放手。”
他顿时痛得剜心挫骨,才知这些天深入肺腑的痛,叫思念。
他翻来覆去,猛地惊醒,额头手心和背脊,大汗涔涔。
醒来房里坐着个人,依旧是短衣短裤,修长双腿交叠成魅惑的姿势,还是席拉。
言溯像是不久前沉进漩涡里和海草生死挣扎过,浑身虚脱。不过,虽然没了力气,脑子却安宁地清醒了片刻。他寂静地望着头顶上方的浮雕画,不言不语。
席拉神色复杂,他即使是被药物整得如此虚弱又落魄了,清高冷冽的样子却一点没变,比当初在silverland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不免不快,抱着手从椅子上站起身,俯视他想冷嘲热讽几句,可看见他苍白清俊的容颜,语调不自觉缓了下来,问:“C小姐的名字叫Ai?你昏迷的时候,喊了她很多次。”
安静。
席拉瘪嘴:“可惜你喊的那个名字是假的呢。她叫Cheryl,不是属于你的女人。你为了她,真傻。”
她觉得怜惜,凑上去,“世上那么多女人,何必呢?这么为她死了,她不见得记住你,或许转头就和别的男人好上了。不过谁要和她好上,要倒大霉。像你,现在落成这个样子。”
安静。
席拉看他俊脸苍白汗湿,那样沉默冷清,觉得性感,伸手去碰,尚未触及,他掀了毯子给她打开,冷着脸从床上起来,把自己关进洗手间去清洗。
席拉落了个没趣,坐在一旁等,伸手一摸,床单上全是熨烫的汗渍。
长时间的酷刑,她还没见人能挺到现在。她也清楚,即使他马上被救出去,他的身体也垮了。况且,剂量太多,毒早就种进去。
头一次,她替人难过。她一下一下用力揪着床单,闷不吭声。
言溯洁癖太重,身上有一点儿不干净清爽便会觉得不舒服不自在,每次去受刑前都要强撑着虚弱发软的身体把自己收拾一遍。
只是,有些事远超出能力范围。身上的各类伤痕与灼伤,暂时消除不去了。
清洗后看向镜子,眼睛下淡淡的黑眼圈掩不住,下巴上也冒出青青的胡茬,摸一下,还很扎手。
蓦地想起,甄爱有次问:“S.A.你为什么不留胡子?我想摸摸看是什么手感。”
他认真道:“我习惯起床就刮胡子,你要想摸,最好是趁早睡去我床上。”
她又羞又气,狠狠瞪他。他不明所以。
那天在汉普顿,早上醒来,甄爱窝在他怀里,小手在他下巴上摸来摸去,一个劲儿地傻笑:“好痒,哈哈,好痒,哈哈。”傻呵呵的,无限循环。
想起不算旧的旧事,他不禁淡淡笑了一下。
这些天脱水严重,他捧着龙头的水往嘴里送,嗓子干燥太久,普通的吞咽动作都会在喉咙里留下灼烧的痛楚。
他缓慢又一丝不苟地把自己清理完毕。走出洗手间,席拉还在那里,表情不太开心。他也不理,坐到椅子上,弯腰去穿鞋。
平日很简单的动作到了现在,是最艰难的折磨。
他僵硬地折下脊背,脸色又发白了。席拉见了,下意识凑过去:“我帮你。”
“别碰!”他冷冷斥开她,手不受控制地抖,很缓很慢地把鞋穿好。
“你不喜欢身体接触啊。那C小姐呢?”
没回应。
渐渐,他虽然虚弱,却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那么井然利落,一点儿不像是去受刑的。
席拉蓦然有种错觉,他的精神和意志远没有被打垮,或许,根本就不可能被打垮。
席拉心里说不出的情绪:“逻辑学家先生,你真让人费解。你那么聪明,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C小姐是个危险分子。那你一开始干嘛去爱她?你还为她做了那么多危险的事,不知道危险吗?你怎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我以为聪明的人都珍视生命。”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置之不理,没想他沉默半刻,缓缓开口了:
“我比大部分人都爱惜自己的生命。但有些事,不会因为危险而不去做;有个人,不会因为危险而不去爱。”言溯说完,剧烈咳嗽起来。
席拉被震撼住,愣了足足三四秒,愈发为他觉得不值:“可你要是残了死了,你为她做的一切,她或许都不知道。”
“不需要知道。”他竭力止住咳嗽,艰难起身,“如果是负担,不需要知道。”
而且,他一定会回去她身边。
“你有没有问过她,被你爱上,是什么感觉?”
席拉才问,有人进来了,要带言溯去接受新一轮的拷打。席拉没跟过去,她不想看了。
言溯很快被再度绑上十字架,而伯特的脸色较之前再没了轻松。
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没有甄爱的影子,她就像凭空蒸发。发给CIA的视频并没换回任何信息,他讽刺言溯被CIA抛弃了,言溯也只是寡淡地笑笑。
言溯一直不肯屈服,但伯特并不信他能死撑下去,一天又一天,每天的拷问都会加大时长。他认为,他就快崩溃了。
可这人总能一句话把他惹爆。
就像今天,伯特刺激他:“S.A.,即使你不说,我也会把她翻出来。”
“哦。”他嗓音虚缓而黯哑,“你抓到我的当天晚上,她就已经,离开这块大陆了。”
伯特没说话,只是笑笑。然后,新的折磨从上午一直持续到次日拂晓。
身上的陈疾新伤最终堆砌爆发,言溯一次次晕过去,又一次次被针剂刺激醒来。
清晨,他发了高烧。
始终惨白的脸色渐渐泛上大片诡异的潮红,眼眸也浑浊起来。不知是因为体内的药物,还是因为灼热的高温,他的神智终于受了影响,混沌不清,开始说起胡话。
在第几百次听到“S.A.请忏悔,我让你解脱”之后,
十字架上的男人颓废地低着头,最终气若游丝地吐出两个字:“I confess.”
我忏悔。
早上的VIP候机室里寥寥几人,甄爱他们特地没有坐私人飞机,此刻特工们三三两两扮成商人学者,散落在各个角落。
甄爱望着黑黑的电视屏幕,叫来服务员:“我想看电视。”
服务员很抱歉:“刚好坏了。”
甄爱不言,心里奇怪的感觉更明晰。
她坐立不安,起身去洗手间。女特工跟着她,见她长久立在洗手池边发呆,猜她心情不好,也就退出来了。
甄爱的心不知为何总是忐忑,砰砰乱跳。
她很想去找言溯,可不知道Holy Gold俱乐部在哪儿,又觉里德说的对,只要伯特没找到她,就不会杀了言溯。
这是理智。
情感却疯狂蔓延:我想见他,我想见他,我想见他……
可她还是很听话的。要是他,一定会告诉她听理智的话。她低头拿冷水扑扑发烫的脸,努力镇定下来。
他会好好的,不要去打扰他。
他答应过她,他会好好的,她要相信他。
她默念好几遍,转身要出洗手间,隔间却走出一个赶飞机的女孩,捧着手机惊叹:“我的天,他真是个恶魔。”
甄爱没理会,但手机里男人的声音传来,她突然就定住。女孩把手机放在洗手台上,甄爱的目光渐渐挪过去。
她看到了那张让她魂牵梦萦的脸。只一眼,眼眶就湿了。
半月不见,他消瘦得可怕,眼窝和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清瘦的下巴上,胡须落拓。眼睛却清亮澄净,看上去神智清醒。穿戴也整齐,坐在白色的背景布前。
若是不认识的人,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对。他如此淡静从容又清瘦矍然,或许正符合大家对聪明变态的印象,正符合他缓慢而娓娓道来的姿态:
“是的,我厌恶女人,极度。
像那个虚荣又肤浅的我的继母,像那个酗酒又脆弱的我的母亲。她们那样的女人总是虚伪又软弱,总以为可以用强制或眼泪改变男人,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儿子。愚蠢。她们不知道男人最擅长阳奉阴违。
她以为我认真在听牧师读经,我却在看不正经的修女小姐用脚勾有妇之夫的腿;她以为我不爱说话,长大了不会有作为,可现在全世界都认识我了。
这样聪明的头脑能做什么?
Alex La Chance,他是犯罪者心中的传说。Hi,是我杀了你们的传说。不仅杀了他,还让FBI那群蠢蛋们认为他是自杀的。他死的地方风景很美,爆炸的瞬间太刺激了。
我不凡人生的起点,Alex,thank you!
另一件值得称颂的作品在silverland,12个小时杀死12个人,这样的幅度,你们惊叹吗?
真正让你们认识我的,是最近的性幻想案。又是女人,令人厌恶的女人,她们都有罪,我是替天行道。所以,不用谢。
你们如果生气,怪FBI那群蠢货吧。在我家外蹲守那么久,拿到了搜查令,却还是没有发现我家的秘密施虐的基地,我罪恶的中心。
放心,我不会永远杀人下去。好的作品,以稀为贵。今晚,送给你们我最后的礼物。再加上56个女人的生命,最后一刻。
谁想要来救她们,请先找到我。可是,你们能逆转时间吗?
我在此恭候。
最后的别离辞送给她。
请她,节哀。”
甄爱深深低着头,
白皙的手撑在洗手台,缓缓握成拳,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
甄爱相信,伯特的兴奋点不在杀人,而在虐待;她也相信,比起杀死言溯,伯特更喜欢看他屈辱地活着。
可她不相信,当FBI特工带着SWAT特警队冲进Holy Gold俱乐部摧毁他的收藏(即使只是复制品)时,心高气傲的他还会耐心地慢慢把玩言溯。
他要是知道那么久的虐待没有打垮言溯,反而被言溯耍了欺骗了,他非得亲手把言溯抽筋扒皮。
甄爱很确定,他会真的把言溯的皮揭下来,让他活生生疼死,当成战利品带回去风干。
而言溯会成为这次Holy Gold营救行动的“附带型伤害”,“不可避免的牺牲”,一人挽救56位女性(和以后更多未知)的英雄。
国家会给他一个辉煌的葬礼。然后,墓前的鲜花枯萎,他被遗忘,大家各自幸福生活。
只有她记着他;
只剩她,用一辈子的时间记着他。
他不会在乎,但她不肯。
她本就不高尚,她的言溯,用全世界的人命,她都不换。
正义于她来说,原本就是奢侈品。
不管她的出现会让计划行动变成什么样子,不管那56个被囚的女人会不会死,她都不管。她只知道,绝对不准他死。
看到言溯视频的第一刻,她就看出他在哪里,里德的解密都不会有她快。
此刻她立在纽约州郊区的一座教堂门口。
正午的太阳和煦温暖,推门进去,一片阴冷。
教堂空空的,初秋的阳光从高高的彩绘玻璃窗落下来,穿过十字的耶稣受难,洒落在一排排长椅上。
光束里,微尘飞扬。
一位牧师在祷告。甄爱随手关门,“吱呀”一声悠扬。
牧师回头,问需要什么帮助。
“B在哪儿?”
环形走廊上,甄爱的出现引发了不小的骚动。笼子里的女人把她当做了谢丽,讽刺咒骂不断,讥笑说她也有今天。
甄爱恍若未闻,到了尽头,看见白色笼子里衣衫残破满身伤痕蜷缩在床的人,见了和自己一样的脸庞,才明白。
谢丽也看见了甄爱,仿佛终于看到她的原版,她悲运的根源。她浑浊呆滞的眼珠瞬间闪出凶光,扑上来朝甄爱嘶吼,像野兽。
随从扬起枪托狠砸栏杆,动作轻蔑,像教训一只狗,谢丽尖叫着缩回去。
她衣衫残破,露出红痕斑斑的乳房。甄爱别过头去,快步走开。
老远看见伯特凝眉低头,大长腿在厅里迈步,走来走去。没了一贯的鬼畜阴邪,罕见的忐忑焦急。望见她第一秒,他大步上来就把她扯进怀里搂住,摁着她的头发,又急切又庆幸:“God, Little C,我和他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力气太大,甄爱脖子被捏痛,想挣脱却又忍住,闭了闭眼:“B,你把我弄疼了。”
“噢,抱歉。”他赶紧松开,想给她揉揉。
甄爱这次没忍住,躲避地退后一步。
伯特的手抓到空气,脸上的温柔在不动声色间凝住。他缓缓收回手,居然别的没说,也没问她是怎么找来这儿的,温和道:“没吃午饭吧。”
席拉以前只听说两位boss对C小姐极好,安珀一直认为伯特仇视并爱虐待世上所有女人。现在一见,分明是全世界他只把她当同类。安珀对甄爱的恨早已超越杀兄之仇。以前有哥哥宠着,她拿这个世界当游戏,现在才知她和哥哥都是棋子。真正有资格玩转世界的,是独受宠爱的甄爱。
席拉心里不舒服,替言溯不值。他快死了,她却安之若素地吃午餐。
几十道丰盛佳肴摆在面前,甄爱与伯特分坐长桌两端。仆从彬彬有礼,菜盘端来摆去,甄爱似乎胃口不错,每样都吃一点。
伯特倒不急不忙,慢悠悠看她娴静无声的样子,恍惚回到从前,忽而笑了:“C,今天的晚餐,应该会在家里。”语气中不无怀念。
半天的时间,足够跨越大西洋。
甄爱淡淡“嗯”一声,专心喝汤。
伯特似乎心情不错,深邃的眼睛里眸光闪闪,忽然试探:“我挖了S.A.一根肋骨。”
甄爱垂眸看着碗里的骨头汤,勺子轻轻搅了一下,道:“他活该。”
伯特听言微微笑,目光依旧研判,晃晃手中的东西:“放心,不在你碗里,在这里。”
甄爱抬眼,他手中把玩着一根森森的肋骨,惨白色,还有几缕干枯的血色经络。她手指几不可察地捏着桌沿,表面却毫无兴趣地低头继续喝骨头汤。
每一口都变得恶心,语调却漠不关心:“那个谢丽是怎么回事?”
伯特嫌弃地把那截骨头扔桌上:“你不在,我需要人陪伴。可她让我不满意。”语气似乎怪她,“Little C,都是你不好。”闲适温和,略带慵懒的语调让从未见识过的旁人头皮发麻。
甄爱唇角微扬,轻蔑道:“别再制造我的复制品了,也别把她们的死活扣在我头上。B,我要是不想回到你身边,你杀了全世界的人,都没用。”
一旁的席拉看见她阴测的笑,脊背发冷,为什么言溯喜欢的人,像是从地狱最深处来的魔鬼。
但伯特喜欢她的笑,也笑了:“杀了他呢?”
“以前有用,现在没用了。”她看似坦然,“他杀了Chace,还玩弄了我。你就算拆掉他24根肋骨,也都是他活该。”
伯特幽幽一弯嘴角,不太相信,也不予置评。
甄爱漫不经心:“飞机到了吧,什么时候回去?”
“等计划完成。”
“哦。”甄爱缓缓思考着,目光一挪,端起红酒杯,“不要庆祝一下?”
伯特面前只有水杯。他和L.J.一样吃过动物能的药,平日斯文风雅,真动起手可以一拳把人打死,她见过他拆人跟卸枪一样,三下两下变成碎片。他虽然答应过她不会再杀人。可今天,他会被逼急的。短暂消除药效的方法就是酒精。
伯特怎会猜不出她的心思,漆黑泛金的眼瞳里浮起一丝玩味的探寻:“中午不喝酒。今晚到家了,你想要我喝多少,我都遵命。”
“遵命”一词让席拉和安珀怀疑耳朵出了问题,又觉毛骨悚然。
“晚上当然还要喝,可现在我心情不好,要你陪我喝。”她颐指气使的,歪头靠在白皙的手背上,脸颊贴着潋滟的酒杯,眸光清澈又安静地盯着他。
越过一桌的晶莹杯盘与烛光,说不出的绮丽。
伯特微微眯眼,不说话了,眸光很深,不知在想什么,最终微微一笑:“C,等晚……”
甄爱拉开椅子,端着酒杯走过去,他目光追着她,渐渐拉近。
她一转身,坐在他腿上,贴近他的耳朵,嗓音里不无诱哄:“怎么?我要跟你回去了,这不是值得庆祝的事?”
他精明不减:“我想准备更隆重的庆祝。”
话这么说,他手臂却不由自主攀上她柔滑的腰肢,情不自禁一收,把她纤细的身体狠狠束进怀里。
像是较量。
红酒微微荡漾,他呼吸紊乱,长长呼出一口气。
“Little C,你知道,我爱你;但此刻,我不相信你。”
甄爱耸耸肩,笑着含了满满一口酒,薄唇凑过去。黑瞳挑衅地盯着他,浅浅的呼吸喷在他脸上。
伯特眼瞳微暗,静默半晌,在旁人惊异的眼光中,无比驯服又顺从地缓缓张了口。
甄爱歪头把酒送进去,却突然被他紧紧箍住头,狠狠吮吸起来。
她挣一下,红酒一滴没洒被他吸入。
甄爱带着满腔的怒气恶狠狠咬他一口,愤然推开,从他怀里跳起来。他痛得要死,却一脸得逞的笑,好似开心极了。
她恨不得拿鞭子抽死他,他眼眸一转,故意用力揩了一下嘴上的血渍,目光里不无挑衅。
甄爱见他看着别处,一转头便惊得魂飞魄散,不知什么时候,言溯出现在餐厅另一端。
原来,她座位后的屏风撤掉,另一边便是他受刑的地方。
只消一眼,甄爱便疼得有如撕心裂肺。
十字架上的言溯,形销骨立,不成人形。
记忆里极度爱干净的他,那么脏乱,那么狼狈。
黑发长了,湿漉漉贴着苍白消瘦的脸,脸颊一侧有隐约鞭子留下的伤疤。他瘦得太厉害,衬衫空落落的,上边全是被刑具撕裂的口子。
她不敢想象破败的衣服下边,他的躯体是怎样的惨烈。
可即使如此,他依旧没有任何颓败的姿态,混乱却不邋遢,落魄却不可怜,反像一棵苍老的树,那样永恒,没有悲欢。一如过往的他,非常沉默,非常孤傲。
言溯头往后靠在十字架上,仿佛自身无力支撑,目光微落,凝在她脸庞,很长时间都没表情,只是隔着长长的时空望着,望着。
不知不觉,他疲惫的眼中渐渐漾起灿灿的水光,又寂静无声地消融下去。
甄爱的心霎时疼得千疮百孔。他在想什么,她再明白不过。
他丝毫没有气她刚才和伯特的“亲密”,他也知道她不会相信那些忏悔,不会误会他。
他是心疼她了。心疼她的伪装,心疼她不该来涉险。
那份忏悔供罪录,最后两句其实是给她的情书。碰巧和他设计的密码和留给里德的密钥撞成一处。她看懂了,便一眼看出他的所在地。
他前所未有的后悔,那些天疯狂又神志不清的思念压抑太深,而一步步靠近死亡,让他想她想得发疯,才留下那一句情话。
他和她那样直直望着,同样的面无表情,同样的痛彻心扉。
甄爱死死掐着玻璃杯,背脊僵硬一动不动。
她觉得自己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精神折磨与较量,她拼命克制,可全身上下都叫嚣着,只想飞扑过去和他死死搂在一起。
什么都不管,就一起死了吧!
可她舍得自己,却舍不得他。
伯特起身贴到甄爱背后,俯身凑到她耳旁,眼睛却盯着言溯:“我们Little C喜欢强大的男人,可现在他身体垮了,精神塌了。C,你说,他还配得上你吗?”
“当然不配。”她冷淡地放下杯子,转身离开大厅。
言溯的目光寂静又沉默,一直追着她,直到消失。
甄爱飞快闪进走廊,安珀追过来,递给她一只录音笔:“B先生说,有人给你的留言。”
甄爱一手扯过来,见安珀还窥视着自己,又往前跑了几步。再次转过一道弯,她顿住,手心止不住发抖。
伯特今天要离开俱乐部,在那之前,他会杀了所有被囚的女人。他以为言溯被毁了,杀这些人是最后一步栽赃。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女人死了,言溯反而就安全。
唯一的变数在于,FBI和特警队随时会来。一旦伯特发现言溯其实向外传递了信息,他就完了。所以……
甄爱紧紧握拳,狠了狠心,她要催促伯特立刻杀了那56个女人离开,一定要在FBI来之前。
“你没事吧?”席拉跟过来,虚假的关心里带着试探。
甄爱别过脸去,不看她,也不搭理。
这人脾气还真是……席拉真不想和她说话,可忍了忍,还是问:“C小姐,你觉得他会死吗?”
甄爱一身警惕,冷梆梆的:“不知道。”
席拉连撞几个钉子,转身要走,才一步就退回来,忽的缓缓问甄爱:
“我很好奇,被言溯爱上,是什么感觉?”
甄爱心头一震,眼眶蓦地就红了。她背着她,声音极小:“很好……”
好到宁愿毁灭全世界,也不愿放开他。
所以,这里的人命都记在她头上;下地狱,也让她去吧。
席拉还要问,伯特过来了。
甄爱回头,换了淡漠的表情:“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我一刻都不想待在这里。”
“我以后不回来这里了,人都要处理掉。”伯特说。
“那你快点。我不想等了。”她有些不耐,“现在马上杀了那56个女人。”
伯特似笑非笑,忽然欠身,凑近她:“Little C,不要装了。我太了解你心里想的……”
“A先生。”K递来手机,只有A的电话才敢打断。
伯特直起身子,意味深长觑着甄爱微白又死撑着的脸颊,拿起电话走去旁边:“A?”
“马上带她回来。”亚瑟声音很淡。
伯特低了声音:“他呢?”
那头,亚瑟沉默了一会儿:“我担心她会反弹。”
“OK,让他活着……我把这边的事处理完就立刻带她回……”
“B,我说了,现在!立刻!”亚瑟命令,沉默一下,“B,你被S.A.耍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K急匆匆打断:“B先生,SWAT特警队包围了山脚。”
伯特愣住,随即淡淡笑了,摇摇头,揉揉眉心:“呵,嗯,S.A.YAN,呵。”笑着笑着,眼睛里闪过一道凶光,重新抓起电话:“A,我想看C抛弃他,或者亲手杀了他。”
亚瑟明白了他的意思,冷冷制止,“那段录音暂时不能给她听到,我不希望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情绪失控。”
伯特哼了一下。
“B,我要你立刻带她回来,其余的都放下。”
“好。”伯特咬牙切齿地忍下一口气,转眼却见甄爱戴着耳机,目光呆滞,脸色惨白。
伯特从没见过她如此空洞的神情,蓦然心慌:“A,她已经听到了。”
甄爱静静的,静静的。耳边只有熟悉的声音,言溯和安妮。
“Chace留给Ai的7个ipod,看上去很完整,其实少了silver银色。如果是组织的人,他们忌恨Chace,会拿走全部。只有CIA,会拿走唯一对你们有用的东西。密码不难,你们早就解出来了,却骗了她,所以才注销那13个索书号。欲盖弥彰。”
“哦?我们为什么要拿走甄爱小姐的银色ipod?”
“要挟她。”
“要挟?我们没做过。”
“你们一直在做,一直在用道德良知和所谓的赎罪在要挟她。”一贯风淡云轻的男人,嗓音里透着陌生而隐忍的愤怒,“你们为什么藏起Chace给她的录音?Chace为什么费尽心机把音频设计在密码里?除非是个大秘密。比如,甄爱的父母并不是你们说的那样。他们早已经不是什么最邪恶的科学家;比如,她的父母并非违背了组织的禁忌,而是因为想离开想带甄爱出来而被杀死;再比如,她的父母早已经想脱离组织,甚至有可能一开始就和你们联系做交易,想把手中的机密交给你们,以此达到与S.P.A.的平衡对抗。可没来得及,就死了。
而甄爱很消极,你们担心她知道真相后,没有了心理负担,就不会再继续为你们服务。
是你们在绑架她。”
“不。她的父辈的确是S.P.A.邪恶组织的创始人之一,他们的确研制了无数罪恶的毒药和杀人工具。只不过……”
“只不过他们研制药物后,配置了相应的解药。你们想拥有这些技术,他们也曾经想和你们合作,可最好的时机过去,他们惨死。现在他们的女儿落到了你们手里,你们为了留住她,便不遗余力地混淆视线。说他们之前邪恶的事实,却对他们后来向善的想法和行为只字不提。”
“所谓后来向善的想法和行为,只是一个意图。他们意外死了,如果没死,会不会中途又改变主意,继续为S.P.A.卖命呢?很难相信,以为他们本身就是邪恶的。”
“可甄爱的,配置解药的任务根本就不在她身上!”
“那你告诉她真相啊。”
“……”
“让她离开我们,不再为我们服务。OK,我无所谓,让这些危险得像原子弹一样的生物炸药只存在于S.P.A.手里,没有机构没有政府能和他们对抗。让恐怖组织用去大规模杀人吧。反正死的都是贫困国家的悲惨平民。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
甄爱静静的,静静的。
他从没向她提起过。
位于半岛悬崖上的这座教堂是附近郊区唯一的一座,星期天下午,附近居民陆陆续续过来祷告。
FBI和特警队严阵以待,靠近教堂时,钟声在敲,唱诗班歌声悠扬。
当地警察很快找到教堂管理人说明来意,管理人与牧师惊愕万分,赶紧疏散人群。中年夫妇们搀着老人抱着小孩,急匆匆却有条不紊地往教堂外散。
海风呼啸,从悬崖吹上来。直升机到位,戴着头盔全副武装的特警队员们恪守岗位,一丝不苟等待教堂里的平民撤离。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座古老建筑的地底下,早已是一片火海。
伯特为毁掉藏在教堂底下的俱乐部,特地安装了一条汽油管道。随从得了伯特的命令,要把汽油灌到整个弧形旋转走廊。
但甄爱突然出现了,不等随从一间间倒汽油,她直接拧开了闸门,透明的液体哗啦啦洪水一样顺着台阶一级级流淌,空气里瞬间充斥着刺鼻的汽油味。
甄爱面无表情,和哗哗流淌的汽油一起从走廊下去,笼子里的女人们尖叫着躲避,呼天抢地。
地宫走廊的尽头,立着言溯和伯特。
言溯双臂张开,深深垂着头,破败的身体绵软无力地悬在十字架上。濒临死亡,只怕都感觉不到疼痛了。就连伯特看他嶙峋的模样,都失去了虐待的兴趣。
K小声禀告:“FBI已经包围了地面。”
伯特不知听也没听,丝毫不着急,目光意味深长凝在言溯身上:“S.A.,你果然不错。”
他蹲下,拍一张地图在地上,拿出一枚圆规。
他复述着言溯忏悔词里的内容:“拿到了搜查令,却还是没有发现我家的秘密施虐中心。”圆规的中心脚钉在地图上的山区,言溯家城堡的所在地。
他单手用手指拨开圆规的另一只脚:“我不凡人生的起点,Chace, thank you!”指针落在地图的海岸线上,Chace当年的自杀地。
“12个小时杀死12个人,这样的幅度,你们惊叹吗?”
“你们能逆转时间吗?”
伯特两指捏着圆规头,逆时针轻轻旋转,144度;
“加上56个女人的生命,最后一刻。”
圆规再走56度。
指针走到纽约附近的海岸线,落在他们所在的这座教堂上。“你说你小时候看到修女和牧师。”
“S.A.,你很有创意。”他在地图上画圈圈,“是我疏忽了,你们在silverland并非待了12个小时,死的也只有5个人。我以为你忏悔时糊涂了,没想你很清醒。”
伯特拿起圆规:“这是你给她的情书?很感动,真的。看来你喜欢和她在精神层面交流,很有趣。所以,就算我杀了你,也没什么用。”
他叹一口气,“只可惜,你的恋人现在……”
K突然打断,声音很急:“C小姐放火了。”伯特愕了半秒,倏尔得意地笑开。
言溯垂着头,没有回应。地下的温度不知不觉升高了,他呼吸困难。
伯特扔下圆规,站起身:“苏琪曾窃取过一段音频,是你和CIA某个执行官的对话,关于Chace留下的银色ipod,记得吧?”
言溯虚弱得没了力气,听到这话,眼波动了一下,却没有任何表情。
“S.A.,即使是我,都对你失望。”伯特轻轻摇头,“她对你来说,是一件可以放弃的附属品?”
言溯抬眸看他。
“嗯,你想说不是。”伯特替他回答。
“但在你的世界里,在你的正义面前,她绝对是可以牺牲掉的那一个。”伯特奇怪地笑一声。
汽油的刺鼻味道由远及近,越来越浓,他回头望,走廊的白色墙壁上隐隐闪着红光。最近的几个笼子里,女孩们尖叫着去开水龙头,却什么也没有。
“我的Little C回来了。”他心情很好,转眼斜睨言溯,“听说FBI要过来围剿Holy Gold的时候,我一瞬间明白了你的忏悔视频,当时真恨不得剥下你的皮。可Cheryl意外听到那段音频,现在她比我更恨你,我反而不在乎你的死活了。”
十字架上的男人依旧不作答,沉默得像失去了声音。
伯特双手插兜,微蹲下身,歪头正视他低垂的头颅:“让你活着。即使FBI帮你洗刷了冤屈,今天这里的56个人还是会被活活烧死,你注定救不了她们。我留你在这儿,让你亲眼看着,亲耳听着,什么叫地狱。高尚的高贵的言溯先生,今天会成为你一生的噩梦吗?”
他挑衅地盯着他寂静的眼眸:“在这里,S.A.,你将永远失去那个叫‘甄爱’的女孩,你的真爱。呵,正直的善良的言溯先生,你的良心会受折磨吗?你伤害了她对你的信任,你把她从天使变成恶魔。接下来的缠绵病榻的一辈子,你会不会后悔,和CIA的人一道用那些道貌岸然的正义,欺骗她,辜负她?”
“他当然不会后悔。”甄爱的声音冷冷淡淡,在身后响起,“没了我,他也可以过得很好。”
伯特回头,惊得魂飞魄散。
透明的液体追着她的脚步流淌进来,她身后的环形走廊里火光大闪,仿佛有一头血红色的猛兽嘶叫着狂奔而来。
火光骤然变成呼啸的火球。
“小心。”伯特风一般冲过去把她从汽油边拉开,火舌飞速顺着透明的“河流”流窜,“噗”地拍打着空气,跳跃到人高。
伯特护着她,额前的碎发被跳得老高的火苗燎过,差点儿没掠过他的面颊。他脸上发烫,怒了:“谁把汽油泼过来的?”
“我,怎么了?”她心情非常不好,挑衅又霸道盯着他,发力甩开他的手,自己一个站不稳差点跌到火海里。
伯特赶紧上前拉住她,他从没见过她此刻不顾一切的表情,仿佛带着要毁灭全世界的恨。
他蓦然无措,想起亚瑟说的“失控”,他什么也不管了:“C,我们回去。现在!马上!”
“我还有事没做完。”甄爱脸色阴冷,再度掀开他的手。
熊熊的火苗顺着不断流动的汽油在大厅里奔走,桌椅帷帐地毯,全部点燃。空气瞬间沸腾,热气流灼得人睁不开眼。
她脚步踉跄,走向言溯。
言溯被高密度的空气捂得呼吸困难,听见她的声音,极度吃力地抬头。
晃动的红色热气里,他心心念念的女孩从滔天的火光和女人们凄惨的尖叫声中走来。她陌生而冰冷,漆黑的眼里没有一丝情绪。
甄爱一言不发,在他面前站定。
迎着他落魄却温柔的眼睛,她的脸上空空荡荡,半晌,她轻轻靠近,木偶一样缓缓搂住他消瘦的腰身,一点一点靠进他怀里。
她漠漠盯着虚空,泪雾就上来了:“S.A.啊。”
只一声,言溯白皙的脸上便闪过一丝无法言说的剧痛。
她的手绕到他身后,眼底冷清,手指狠狠掐进他的伤口:“你疼吗?”
他痛得浑身一抖,眉心狠狠抽搐,红色火光映得他脸色惨白。
“Ai……”他闷哼一声,嗓音黯哑得像砂砾。
甄爱偎在他怀里,歪头蹭蹭他下颌上落拓又扎人的胡茬:“好痒,呵呵。”
她黑黑的眼睛里水光灿烂,映着漫天的红色火光,像吸血鬼:“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有多信你?”
言溯竭力低头,贴住她微凉的脸颊,身体的每一处都渴望着想抱她,手臂却无力挣脱十字架上的绳索。
她单手搂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攀上他的胸口,一下两下拿手指轻轻敲:“这么伤我,你会心疼吗?”
言溯本就脱水严重,被高温烤着都流不出汗。可她这么一戳心口,他骤然疼得眼睛酸了,视线变得模糊:“Ai,不是……”
“你知道吗?你是我的全世界。”她不听他的,只管喃喃自语,“我的世界只有你一个,只有你是彩色的。你为什么那么好?世上那么多人,只有你懂我;世上那么多地方,只有你这一束光。S.A.,你是我的整个……整个世界啊。”
她微弱地深吸一口气,声音在发颤,“所以,你要是抛弃我,你要是不在,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火舌飞舞,高温蒸腾着彼此的每一寸肌肤。
言溯泪光闪烁,嗓音干哑:“Ai,我不会。你不要这么说,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是。”她狠心抓着他血迹斑斑的胸口,固执地摇头,“你不一样。没有我,你也可以过得很好。你的生活与世界本来就干净又精彩。而我,死气沉沉,那么黑暗。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啊,那个女孩好可怜,甄爱好可怜,我去拯救她吧。你是这么想的吗?”
“Ai,不是,你不一样。”他艰难发声,想说更多,被疼痛折磨得嘶哑的嗓子根本不允许。
她仍是没听,执拗地睁着眼睛,晶莹的泪水珠子一样落下,很快烤成蒸气:
“你成了我的救赎,现在又为了救别人把我扔下。你真好,知道我是恶魔之子,所以帮助正义的CIA把我关起来,拯救全世界。你怎么能这么好?”
她一扭头,埋进他的心窝,泪水滚滚流进他胸口:
“我以为,被你爱着那么好,那么好。只要能得到你的爱,我愿意毁灭一切。可你愿意为了一切,毁灭我。
你那么了解我,应该知道哥哥还有妈妈的事,对我是多么巨大而沉重的负担。你明明知道,却为了别人瞒着我,和他们一起把这些重担压在我身上。
言溯啊,你怎么能……”
她哭腔掩饰不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言溯眼中划过蚀骨的痛,渐渐沉淀下来,在某一刻,变得死寂。
她停了哭泣,冷却下去:“我的心情,你比谁都清楚……所以,你比谁都可恨。”
她松开他,退后一步。空茫无神的小脸已被火焰的高温熏得通红,全是泪水。
火越烧越大,满世界都是女人凄惨的尖叫。大厅的屋顶陡然晃了一下,尘土碎落,这座建筑要垮塌了。
伯特早已无心去管,见甄爱发泄完,立刻过来拉她。K也急匆匆来汇报:“特警队和我们的人在上面火拼,管道快到极限了。先生,快点撤退吧!”
甄爱犟着不动,只直直看着言溯,一瞬不眨盯着,像要把他刻进骨子里。
言溯预感到她要做什么,眼底闪过野火般的恐惧,猛地挣了一下,十字架晃动着,绳索牢牢栓着,他消耗了所有的力气却纹丝不能动。
他慌了,悲恸了,眼眶全红了,几乎是用魂魄在盯她,一字一句地警告,极尽悲怆与无可奈何:“Ai,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不要这样。请你不要!你要是敢,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那刻,甄爱突然挣脱伯特的手,飞蛾般扑过去,死死搂住他的脖子,满是泪水的嘴唇堵住了他未完的话。
大厅剧烈地晃荡,火光冲天。
言溯虚弱却赤诚,脸上已全是泪水。虽是不能拥抱,却想把她熟悉的气息全部吞噬。
他干燥而枯裂的嘴唇很快被她润湿,可这样激烈又仿佛此生再无的亲密,怎么都不能解渴,怎么都不够。
言溯用了仅剩的力气吮吸住她,全身的力量和依附都集中到双唇之间,可最终她还是用力一推,松开了他。
滚烫的火海里,他的心骤然冰凉。
甄爱嘴唇红红,脸颊红红,眼睛都是红的:“言溯,这是给你的goodbye kiss。”
她一言不发,简单又粗暴地解掉他身上的绳子。
言溯松开便要搂她,却被她狠狠一推。他身子太虚弱,无法支撑,陡然撞到十字架上顺着架子滑落在地,背靠桃木坐着,连喘气都艰难。
热空气飞旋,她的黑发和白裙在火焰里翻飞,黑漆漆的眼睛也染着红色:“你想救的这56个人,要被我烧死了。我成了名副其实的恶魔。”
她笑了一下,宛如破釜沉舟,
“这下好了,你是光明之子,我却永远得不到救赎。我们一个天堂,一个地狱,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了。言溯,你就好好活着,记恨我一辈子吧。”
她说完,转身看伯特:“可以走了。”
刚要迈步,言溯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猛地站起身扑到她背后,将她紧紧箍住,绝望的气息萦绕在她耳边:“Ai,不要……”
“你住口!”她脸色清冷又坚硬,狠狠掰他的手臂。
分明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男人,此刻却像变成了钢箍,用某种可怕的意志力死死撑着,死都不放手。
甄爱一根根抠着他的手指,眼泪噼里啪啦往下砸。他还是不松,她狠狠把他踢开。
言溯终究是虚弱,摔倒在地,蜷成一团,无法控制地剧烈咳嗽。荡漾的热空气里,他的脸惨白惨白。甄爱转身离开。
“Ai……”身后,言溯艰难唤她,“Ai……”一声一声,起初低沉而挣扎,渐渐摧心而浑浊,每一丝都透着剜心挫骨的剧痛:“Ai!”
他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刚才的一切都是伪装,是她在伯特面前的伪装。只有她越恨他,他才越安全。
他不需要这样的安全。
可他的甄爱面无表情,头也不回。
言溯倒在地上,竭尽全力,嗓子里溢出一丝苦痛而模糊的音节:“她要自杀!”
大厅旁有好几个拱门,其中一条笼罩着火光浓烟,是囚禁那些可怜女子的地方。
K在某道门前摸索一下,撕开壁上一层墙纸,赫然出现一道黑色的门和密码器。伯特松开始终牵着的甄爱的手,刚要输入密码,余光却感应到有什么不对。
他心一沉,转身就去拉她。
可她速度极快,瞬间闪进环形走廊尽头的牢笼里。那里地势最低,渗漏的汽油早漫过栅栏底基,缓缓流了进去。
她面无表情,哗啦一下拉上铁栏。
“不要!”伯特疯了一般扑过去,地上的火苗窜起来烧到他了也不顾,可撞上栅栏的瞬间,铁栏上落了一把金色的锁。
伯特在同一时间察觉到不对,飞奔过去阻拦,可铁栏上落了锁,钥匙环套在甄爱的手指上。他手臂伸过栅栏,猛地去抓。甄爱飞速退后一步。
他的指尖掠过那把金色的小钥匙,金属片带了火场的高温,却让他的心一度度发凉。
“C,把钥匙给我!”
甄爱幽静看他,不予回应。
伯特气得差点发狂,双手抓住白色铁栏,狠狠一推。栏杆极轻地晃了一下,巍然不动,并没像往常那样被他轻而易举地推倒。
他心一震,蓦然想起甄爱喂他喝酒的画面。他超凡的能量被抑制,此刻的力量相当于普通人。
他也不能近距离用枪,一丁点火星就会引起大燃烧。难怪她自动自发去倒汽油,原来是早不想活了。
螺旋走廊变成了火海,由于铁栅栏有底座,两边的牢笼倒没进多少,全缓缓流到最后这件房里。亏得随从及时扑火,挖了砂石拦住。
躲在牢笼里的女人们望着外面的火光凄厉尖叫,而身处最危险地带的甄爱却安安静静。
伯特全然没料到她来这么一出,一时间恨得胸腔如刀剜般发疼,猛地发力,狠狠摇晃栏杆:“把钥匙给我!”
甄爱静静的,淡淡笑了:“B,你不是很喜欢听我尖叫吗?等火烧到我身上,我就惨叫给你听,送你最后的礼物。”
“不!”伯特凶狠打断她,不敢想象她被火烧死的画面。这辈子他头一次发慌,心在止不住地颤,竭力克制下来,冲她微笑,
“C,你乖,听话好不好?你出来。有什么不开心,我们出去再说。”他说得极缓极重,诚恳得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你不开心,就过来打我骂我,像小时候一样,你发泄出来。你出来,出来再说!”
甄爱不语,空空茫茫。伯特被她的眼神看得发凉,火光把她的脸颊染得绯红,可他只看到一种苍白的情绪:万念俱灰。
满世界的汽油味熏得甄爱头晕,热风气流卷着她的裙子像白蝴蝶般飞舞,她瘦弱的身子轻轻晃了一下。伯特心惊胆战,伸手去捞,还是抓空:“你站稳了,别倒下。”
地上都是汽油,他生怕她粘上。
甄爱漠漠的,不作声。她早就料到,她不走,伯特也不会离开。他不肯走,就会被抓。
屋顶上方传来一声爆响,是弹药轰击。地底空间猛烈晃荡,尘土木屑簌簌下坠,弄脏了所有人的头发衣衫。
火越烧越大,K不用伯特指令,早已分流堵住汽油,又安排人贴在栏杆边用碎布把牢笼里的汽油吸出来。
砂石不够,K喊人挖开墙面,用泥土拦了个小型堡垒。
众人匆匆忙碌,K过来提醒伯特:“先生,必须快点救C小姐出来。空气温度过闪点了,稍微一点火花,她那里会瞬间变成燃烧球!而且FBI下来了,再不走就要……”
他不敢说“被抓”这个词。
伯特恍若未闻,身后滔天的火光灼得他浑身汗湿,皮肤被热气烫得通红,他一贯洁净,这辈子都没像此刻这般脏乱过。
头发湿漉漉贴着脸颊,他也不顾,徒手一下一下猛烈击打着铁栏,连踢带踹,不一会儿手掌手臂膝盖处就血迹斑斑。他不知道痛,一刻都不停止,声音很低,很绝望:“C,你出来!我什么都答应你,你出来!!”
甄爱不做声,苍茫地看着他。末了,缓缓往下蹲。
伯特惊愕了一秒,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惊慌而恐惧:“不不不……不!不!!不!!!”
她面无表情,坐进汽油里。他的心像被千万只尖爪在抓,又急又痛,剜心戳肺,抓着头发望天,茫然转了一圈,突然转身狠狠一脚踢向铁栏,再没了平日的淡定从容。
他彻底被她逼疯了,吼:
“CHERYL LANCELOT!”
他恶狠狠盯着她,漆黑的眼睛里是不顾一切的疯狂与仇恨。
一瞬间,K都不敢过来催促。可火焰的另一端,螺旋走廊尽头传来激战的枪声,FBI入侵了俱乐部地道的门。虽然有阻拦的火海和等待营救的受害者,但FBI很快会过来。
情况危急,可伯特喊甄爱名字一瞬间爆发的戾气让所有人都不敢上前,或许谁都明白,他这次是非带甄爱走不可的。
只有甄爱,依旧丝毫不惧怕他,漠漠地说:“B,我把自己关起来,是想死,其实,也是想拖累你。你不肯走,这样,FBI和CIA的人就可以把你抓起来。你很坏很坏,太坏了。这么坏的人,活该被控制,受处罚。”
听到如此残酷的话,伯特唇角一弯,冷冷笑了:“我知道。”
她怔愣。
他问:“为什么要说出来?”
她别过头去,很是寂寥:“很奇怪,到了这种关头,我却不想看到你死。我知道,你是宁死不会投降。所以,你走吧。再不走,真要被俘虏了。”
只是如此稀薄的温暖,却叫伯特红了眼眶:“你居然还担心我的死活?”苦笑说完,眼中的水汽便蒸腾了:“你以为我会扔下你,让你被烧死?”
“B,你放过我吧。”她毫不动容,木木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我的世界已经塌了。这世上,再没了任何我想做的事,没了任何我想见的人,也没了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这56个可怜的女孩,是我迁怒了她们。我虽然没有把汽油泼进去,但肯定有几个被浓烟窒息死了。很好,恶有恶报,我本就不想活,就陪她们一起死。”
即使是不久前倒汽油的那一刻,她也刻意避开了牢笼内。可能她们会被浓烟窒息,但总比随从们把她们一股脑全活活烧死好。她或许潜意识不想看她们用那么惨的方法死去,但她更确定,她需要有人幸存,证明她才是那个凶手。
看她轻描淡写给她的人生画句号,伯特几近崩溃。
“你想死!你竟然想死!”他咬着牙,在冷笑,眼里却涌出晶亮的泪,清俊的面容已扭曲,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唇缝里蹦出来,低沉而狠烈,“Cheryl!Bella!Lancelot!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亚瑟吗?”
他忍不下滔天的怒气与绝望,爆吼一声:“你以为你的命只属于你一个人?”他狮子一样扑上去狠命晃着栏杆,愤怒而癫狂,仿佛他才是笼子里的困兽:
“就算是你,也没有资格杀掉你自己!”
“可我已经这么做了。”她淡淡看他,挑衅而不惧。
望见他脸上前所未有的疼痛与挫败,她垂下眼帘,低声道,“B,你放过我,让我离开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眼泪在他脸上河一般流淌,与他强硬的姿态形成鲜明对比,他霸道又强势地威胁:“C,你这一生都别想让我放过你!”
终究是逃不掉吗?连死都逃不掉?
她低着头,震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消失,渐渐隐消下去,再也不动了。
是的,她根本就逃不掉。既然如此,用她一命,换言溯一命,很好。
不管从录音里听到了什么,她都相信言溯有他的理由,会给她解释。刚才的表演,无非是为了让伯特看着,看着言溯被抛弃,让他不至于在临走前直接一枪杀了言溯。
同时,也为此刻她的“自杀式”的留下提供最恰当的理由。
现在,她必须留下,不能走,不能被伯特带走。她走了,这里的人全部会撤退,汽油会涌下来,迟早烧死言溯。
强烈的热风夹着火舌,如浪涛涌过来,吹起甄爱的长发,凌乱地飞旋。她乌黑的眼睛沉静又湿润,白皙的脸颊早被烫得粉红,像烈火里盛开的花儿,美得惊心动魄。
她仿佛真要被涌动的热气流带走。
热浪和汽油毒气轮番侵袭,她已经很虚弱,却执拗地死撑着。
软硬不吃,世上怎会有如此倔强的女人!
伯特再无他法,低了声音,一句一句:“C,我求你了!出来!”
他抓着栏杆,低下又卑微:“Little C,他伤害了你,我带你回家。总有一天,你会忘记;总有一天,你会好起来的。”
甄爱目光空洞,恍若未闻:可是伯特,我不想忘记,我也不想好起来了。
她不想回S.P.A.,也不想回CIA,死也不要回去。可夹缝中,已没有她的生存之地。
她的世界塌了,唯一一丝光亮也熄灭,活着,就像重新回到黑屋子,漆黑,冰凉,一个人,一辈子。
那样绝望的生活,她已经没勇气走下去。
走廊尽头传来女人期盼而发泄的求救与哭嚎,FBI靠近了。
木制顶板起了火,接二连三地开始坍塌,尖叫声呼救声愈发刺耳。
K忍不住了:“B先生,您先走吧。我留下劝C小姐。”
伯特没听,却安静了下来,泪止了,脸色也恢复了一贯的冷峻阴沉:“你和Tau离开,我和其余人留下。”说着,从K手中夺过霰弹枪。
K急了,甄爱满身汽油在一旁,伯特根本不可能开枪,他会担心火星引爆甄爱。
“先生!”
“住口!”伯特冷冷斥他,一双决然而坚定的眼睛冷静得可怕,“想抓我,呵,他们太高估自己了。”他讥讽而藐视地弯了弯唇角,冷傲得目空一切:“K,你怕我会死在他们手上?”
K低头:“您自然可以逃脱,可……”他看一眼关在笼子里的甄爱,立刻跪下去求:“C小姐,您出来吧。真要看着先生被抓吗?他不会甘心被抓,他们会杀了他的。”
“你住口!”伯特冷冷打断他,默一下,“你和Tau带着第一第二级别的组员,先撤退。”
K不听,直接抱了另一把霰弹枪,扑到远处的角落,一发轻型炮弹打出去,走廊里火势更猛。女人的尖叫声撕心裂肺。席拉训练有素地在不远处搭掩体,动作迅速干练,也不撤退。
他们这边地势低,沙石堆砌的掩体另一面,成了实际意义上的火海,汽油不断缓缓涌来,堆积成潭,熊熊燃烧。
屋顶墙壁的木质结构烧得噼里啪啦作响,世界却静得可怕。
伯特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C,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缓缓摇头,自嘲似地笑,眼里却再度闪过一丝水光:“傻啊!”
他看出来了,她把自己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除去她拉他下水的狠烈,除去她烧人偿命的倔强,其实还有一念。有她在,他们会坚守最后一块领地。不然,汽油不间断地奔流而来,原本就着火的大厅会在片刻间被火舌吞噬,而言溯就……
她在等外面的警察来灭火,来救言溯。
伯特笑得凄凉:“Little C啊,你做这些,他知道吗?”
她淡淡垂眸,无欲无求的样子。
“我当然知道。”沙哑却坚定的声音。
言溯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步履艰难,才靠近便用力抓住发烫的栅栏,极力撑着身体,目光一刻不离,胶在甄爱身上:“她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
甄爱低着头,一动不动。
伯特凝眉想了一秒,却也一言不发,虽然依旧恨言溯,心里却存着一丝屈服的侥幸——万一言溯能劝她出来。
言溯吃力地扶着栏杆,看甄爱静默而无声地坐在满地的透明液体里,分明这么近,却仿佛隔着生死的天涯之远,他眉心全拧到一处,说出的话却轻柔,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温柔:“小爱乖,不要生气。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小爱乖,不要生气。”他以前就是这么笨笨地哄她的。
甄爱眼中泪光闪闪,缓缓抬头,目光从他苍白而虚弱的脸上划过,不作停留,望到天上。
“不要!”
“不要!”
她听见他们惊恐地大喊,她望着天空,头有些晕,张开嘴,小小的金钥匙放进去,狠狠一咽,喉咙剧痛。她疼得眼泪出来了,顺着眼角流进头发里。
她吞了钥匙!伯特一副世界坍塌的空茫神情,不可置信!为了救他,她竟然如此决绝!
FBI狙击手的微型炮弹射过来,不远处,墙壁炸得稀巴烂,木屑泥土夹着火花满世界乱飞。
言溯寂静的脸上闪过一丝蚀骨的痛,渐渐沉淀下来,对伯特道:
“用密道里你准备逃生的车和船锚,把栏杆拆卸下来。90%的木制结构和泥土,10%的钢筋。几辆越野车的马力足够了!”
伯特如梦初醒,没时间佩服言溯的推断能力,带着随从过去,大厅的地板已经展开。宽阔的斜坡通道上,几辆黑色的越野车整装待发。路的尽头是外界。
他愣一秒,才意识到刚才他试图摁密码时,手指碰过L键。
那时言溯就注意到了,然后猜出密码是LITTLE C。
在那种关键的时刻……
这个男人真的很可怕……
伯特微微拧眉,心里有了一闪而过的打算,什么也没多说,吩咐众人把缆绳绑在5辆车上,又系在白色栅栏上。
随从们忙碌奔走。
伯特担心最后一刻,那边有子弹过来引爆这里,亲自过去掩体作掩护。他枪法精准,几枚炮弹先把天花板和墙壁打得稀巴烂,早被火焰烧得脆弱不堪的走廊瞬间尽数垮塌,摧枯拉朽一般,全部埋进火海。
烈火熊熊,越烧越大。
言溯看着始终不语的甄爱,为保存体力,缓缓顺着栏杆坐到地上,竭力掩饰去语气中的艰难:
“Ai,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你一开始装作和我生气,怪我害死你哥哥,你认为和我界限分明就能保护我。可你知道你的伪装没有瞒过伯特。后来听到那个录音,你其实信我,却把录音当作从天而降的好机会,在伯特面前表现出伤痛和怨恨,和我决裂,来保护我。Ai,你所有的心情我都了解。”
甄爱低着头,眼泪下雨一样往下砸,他那么了解她,值得了。
可伯特还在,她不能承认,只能强迫自己继续演下去:
“你少自以为是了。言溯,听到那些话,我看清你了。你不是爱我,只是施舍。为什么喜欢我,同情心泛滥?你觉得我身世太可怜,被全世界抛弃,哪里都没有安身之所,所以你这样的光明之子产生了怜悯之心,要代表世界拯救我,收留我。我那么可怜,是你需要救助的对象吧?
喜欢我这样的恶人是不是让你很有成就感和道义心,还是让你迷茫,让你无法坚持自己的良心?好了,我成全你了。我杀了很多人,我就是喜欢杀人。我们的界限划清楚了,你也不用再为难。”
“Ai,不要说这些话。”她每一句都在戳他的心,“你知道我不是这么想的。我也知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最后一次,还你之前对我的好。”她别过头去,强忍着不看他,蓦地又笑了,“你那么善恶分明,我这样不分是非的邪恶的付出,会让你欣赏感动吗?不会。言溯,你的道德观其实是厌恶排斥的!”
言溯狠狠一怔,陡然发觉甄爱道出了原本的真相,可他竟然没有意识到,他生平头一次完全忽略了他一贯的价值观。
他眼睛湿了,摇摇头:“没有。Ai,我没有厌恶,也没有排斥。我只是心疼,心疼你。我知道,你为了我泼出汽油的那一刻,心里有多惶恐多害怕。我也知道,你刻意避开了牢房里,要不是你,更多的人会被活活烧死。我还知道,即使如此,窒息而死的那些人命,也在你心里留下了永远的负疚。因为你那么的善良……”
“你不要说了。”甄爱哽咽着尖叫,此刻她恨死了他执着不肯放手的样子。
……他其实是那么好的男人……
“Ai,不要哭,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他努力往她的方向挪,调整一下呼吸,“你听我……”
“先生,请让一下。”随从过来提醒。
汽车和绳索准备就绪。
言溯艰难起身,站到一边。
5辆顶级越野车开足马力,粗粗的缆绳宛如五只长手,蓄势紧绷起来,绳子越拉越紧,死死收缩。
眼看着栏杆出现松动,尘土铁屑扑扑地坠,一粒子弹打过来,击穿其中一根缆绳。
FBI特警逼近,不长眼的子弹打中了救甄爱的绳索。那辆脱缰的车猛地冲下跑道,直接撞破悬崖半路的护栏,掉进湛蓝的大海。
绳子断裂,子弹擦过的地方起了火星,闪一下,眼看要在高浓度的汽油空气里蓄势燃烧起来。
言溯扑过去,毫不迟疑,双手死死握住“噗”地起火的绳索,竟用掌心生生捂灭。
甄爱惊呆,疼得钻心,一下子站起来扑到栏杆边:“S.A.!”
言溯双手渗血,脸色惨白,却用力拉住绳索,使劲往外扯,命令:“全部过来!”一旁随从们见了,全涌过来拉绳子。
“1!2!3!”
钢铁的栅栏终于不堪重负,剧烈摇晃着,猛地一震,直直坍塌下去,砸出尘土飞扬。汽车奔驰而去,猛地刹车。
言溯和众人齐齐摔倒在地,他被人撞到胸口的伤,剧痛之下,眼前一片血光,耳朵轰鸣阵阵,可他什么也顾不得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只有甄爱。他预感到了什么,冲过去本能地抱住她,往地下通道里跑。
还有几步,身后密集的子弹飞过来,空气中的汽油被引爆,一瞬间,仿佛有蓝色的电流一闪而过,狭窄的空间炸开绚烂的花。
强大的冲击波把他们抛了出去。
坠落之时,他把她护在怀里,用自己垫在她身下。
轰然之后一瞬间的安静,甄爱听见他的后脑砸在水泥地上,“砰”的一声闷响,令人毛骨悚然,心灰意冷。
清凉的海风从洞外吹进来,甄爱浑身冰凉,她看见鲜血汩汩从言溯脑后流出来,染红了枯灰的水泥地面。
风吹着他额前的碎发,沾满了泥土和碎屑,可即使这样躺着,也一如当初的气宇轩昂。
他睁着眼睛,静静看着她,浅茶色的眼眸疲惫却依旧温柔,那样澄澈干净,正如那个冬天第一次相见。
他张了张口,嘴唇苍白干裂,想说什么,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他后脑勺的鲜血温温热热的,烫着她的手心。她呆呆地睁大眼睛,目光笔直,盯着他:“S.A…….”
可他只是沉默地,固执地睁着眼睛,瞳孔里只有她的倒影,认真又专注,执拗地不肯闭上,那么安静,那么隽永。
那么的……没有了光彩。
她呆呆地,鲜红的手伸过去,覆在他的左胸,什么也感受不到。她僵硬地,固执地,弯下身子,耳朵贴在他的胸口。
“啊!!!”她撕心裂肺地哭喊,“不要!”
“S.A.……”甄爱泪如雨下,扑过去抱住他的头,疯了般不停亲吻他的嘴唇,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脸颊。
“不要!不要!不行,不行,你不能……”她大哭,像失去一切的可怜孩子,“不行!”她拼命地喊,不断地摇头。
心痛,如千疮百孔。
可他只是静静的,似乎在看她,却再没了回应。
“不行!不,不行!”她嗓音嘶哑,泪如雨下,哭着吻他,泪水打湿了他的唇,“不!”突然有人把她提了起来。
伯特从火场里跑出来,被人掩护着,拉起甄爱就走。
“不要!”甄爱尖叫着挣扎,陡然又受了一股阻力。言溯的手死死握着她的脚踝,他分明瞳孔都涣散了,手却本能地攥着她,一动不动,像是机器,紧紧箍着。
甄爱的眼泪滔滔下落,愈发汹涌。
伯特冷笑:“还没死吗?拿来当人质吧。”说着一脚踢开言溯垂落的手,俯身抓起他的肩膀把他往外拖,半个多月的折磨,他消瘦得很轻了。
甄爱死死箍住已没了呼吸的言溯,大哭:“伯特你不要碰他,他受伤了。你不要碰他!”
伯特不理她的哭喊,钳住她的肩膀往外拖。到了转弯处的悬崖,甄爱瞥见还有一辆车,沿着悬崖山路蜿蜒而下,不出半分钟就可以到海上坐船。
如果言溯变成人质,不赶快就医,他必死无疑。
甄爱眼里空了一秒,突然划过一丝狠戾,低头狠狠咬上伯特的手。
伯特吃痛一松,言溯摔在地上,不动了。而甄爱来不及看他的情况,带着冲力扑到伯特身上,倒向一侧的悬崖。
在伯特惊愕的眼神里,他们双双摔倒在悬崖边。
甄爱的力量在伯特面前,太小了……不够把他扑进海里。
伯特眼里划过一丝阴森,咬牙切齿:“C,你为了他,想杀我?”
甄爱没能把伯特推进海里,又内疚又痛苦又懊恼,痛得生不如死。
她的眼泪哗哗地流,全滴落在他脸颊上:“伯特,我和你掉进海里,还有生的可能。要是他被你挟持走,就死定了。你要是敢动他,我杀了你!绝对杀了你!”
见她落泪,他神色稍缓,却依旧冷清,沉默地对峙着。
可过了半秒,两人陡然惊住,都一动不动了。
有一抹红色的光点,落在伯特的左胸。甄爱瞬间止了哭,惊愕:“头顶上有什么?”
她把伯特扑倒在悬崖边,根本不知天空的情势。
伯特躺在地上,微微眯眼,漆黑的眼睛里映着天空的湛蓝,很是清澈。望了半刻,居然笑一下:“军用直升机。”
“这下好了,我死了,你就轻松了。没人欺负你,也没人叫你Little C了。”
他淡笑着说完,眼眸稍稍暗淡下去,
“Little C,这世上,也会少了一个爱你的人。”
甄爱不作声,身体缓缓右移,挡住了那抹红色的光点。
伯特愣住,斥她:“你干什么?”
甄爱很认真很警惕,身体害怕得在抖,却轻声沉静道:
“他们的目标是你,不会杀我。我给你拦一会儿,等过会K出来,用霰弹枪把直升机击毁,你就可以安……啊!”
甄爱凄厉惨叫,在冲力的作用下猛地扑倒在伯特怀里,右肩被子弹击穿,鲜血直涌。
伯特眼中瞬间烧起了毁天灭地的火,伸手要去抓不远处的枪,却被甄爱死死拦住。她中了枪,脸色惨白如纸,却仍然遮着他:“你别动,他们会杀了你的。”
“他们也会杀了你!”伯特盯着落在甄爱头顶的红光,心里发凉,眼里恨得几乎冒出了血,眼见那抹红光停住,他想也不想,抓住甄爱的腰,猛地翻身一转,推开她往外翻滚。
枪声响彻天际,他为护她,坠落海底。
这年冬天,N.Y.T市下了很大的雪。山林里白茫茫一片,像上天洒下的厚厚绒毯。
有风的夜里,几棵开着雪花的树长在房子旁。
雪停后,月色很好,皎洁地笼着大地。星空墨蓝,树林安静,白色的城堡在天幕下泛着一层灰蓝的微光。
时隔两年,仍然有N.Y.T.居民和各地慕名而来的游客送慰问和鼓励的礼物,树下的草坪堆满了气球爱心卡片和鲜花。
有的色彩鲜艳,多数早已枯萎。
人们送礼物表达他们对英雄的敬意与谢意,谁也不会料到那个一夜之间臭名昭著的“变态”,其实做好了牺牲自己生命和名誉的准备,摧毁了holy gold俱乐部,营救出39个女孩。
深夜回家的男人显然对这些东西漠不关心,行李箱风尘仆仆,从瘪掉的气球皮上滚过去,上面写着“S.A.YAN, A GREAT MAN!”
家里没有留灯,黑漆漆的。
言溯走上客厅的大台阶,随手拉开案几抽屉,扔了一沓票据进去,和一整抽屉花花绿绿的机票船票车票混在一起,很快被关进黑暗。
走廊尽头,月光从彩绘玻璃透进来,图书室里半明半暗,仿佛泡在乳白色的牛奶里,静谧而满是书香。
言溯没开灯,径自走到钢琴边,从架子上拿下厚厚一摞世界各国行政地区图册。他翻出中东亚乌兹别克斯坦蒙古等几国的行政地图,把去过的城市小镇村庄一一标注。
这一次他离家5个月,走过的地方用两个小时才注解完全。
身上带着的屋外的冷气渐渐褪去,大衣上的雪花早已融化,渗出斑斑点点的湿润痕迹。
言溯坐在轮椅里,伏在钢琴上标完最后一笔,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陌生的画面,仿佛那时天光灿灿,有人从钢琴那边走来,轻声细语:“你好,我找言溯先生。”
他似乎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女孩的声音,轻轻缓缓很好听。
言溯握着笔,心里一颤,紧张又略微忐忑,身子慢慢往后倾,目光从钢琴架绕过去,可视野里除了月光,空空如也。
依旧没有看到她。
他的心一点点坠落,白皙俊秀的脸上仍是淡然从容。有些遗憾,却没多大的伤悲。
细细一想,最近好像总听到那个女孩的声音,总有新的模糊的幻影在他眼前一晃而过,却像烟雾般捉不住。
言溯记录好一切,放下笔上楼休息,经过楼梯间时,小鹦鹉Issac扑腾着翅膀唤:“vulva! vulva!”
脚步陡然顿住。
一瞬间,有如时空穿梭,很多陌生又分外熟悉的画面一股脑地拥挤着,在他眼前呼啸而过。那个女孩又出现了。
这次带了更多细腻的触感,他紧张地细细回想,朦胧间忆起她发间的香味,她轻轻的笑声,她柔软的小手,她温柔的嘴唇。
她瑟瑟发抖的娇弱的身躯,拥在他怀里,脖颈白皙,乌发散开,仰望着璀璨的星空,哀柔地唤:“S.A…….”
言溯全身僵硬,屏住呼吸等她低头,想看看这个女孩的样子。可陡然之间,所有画面像湍急的流水一下奔涌而去,他急切想抓住,却消失得干干净净。
空了。
他抓了抓头,罕见的急躁而不安。
不对,这个女孩一定存在过,一定在他生命里存在过。
可,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
第无数次,他杂乱又毫无章法地把整个城堡翻了一遍,依旧没有任何和女孩有关的东西。她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仿佛从来没出现过,仿佛他只是做了一场梦。
唯独阁楼的房间里关着大熊风筝彩蛋各种,可他对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没有任何印象,不明白以自己的性格怎么会买这些小玩意。
理智告诉他,或许真的没有这个人,不然她为何消失了,为何这里的东西她一样都没有带走。可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画面是怎么回事?
半明半暗的楼梯间里,他扶着栏杆,长身而立,背影挺拔而料峭,说不出的孤寂与茫然。
“Ai……”他低头,碎发下清澈的眼眸里一片荒凉,只是喃喃唤一声,胸口便如刀剜般疼痛,仿佛被谁活活挖出一截肋骨。
“Ai……”
究竟是很多年前,还是时隔不久?
脑中虚幻又捉摸不清的影子究竟是什么?
记忆虽然模糊,可他认定了,有一个叫Ai的女孩。
大病前一两年的记忆很不清晰。他记得夏末秋初,他去了大火焚烧的地狱;醒来时,第二年的春天已近尾声,他躺在植物人疗养院里。
漫漫冬夜,他始终沉睡,梦里总有一个女孩,脸颊泪湿,贴在他掌心:“S.A.,如果你死了,我会害怕活下去。”
“S.A.,我妈妈说,人生就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我从来没想要任何东西,我只想要你。我就是想要你,怎么办?”
她乌黑长长的睫毛上全是泪水,歪头在他手心,他很努力,却总是看不见她的脸。
醒来也没见到,关于她的一切像场梦,模糊而隐约,无论他怎么努力,总是记不起来。
他问身边的人,没有人认识。
他花了好几个月,终于记起他曾常常唤一个字:“Ai”。
他平淡的心境渐渐被一种叫“不安”的情绪替代。
一边每日做着枯燥而痛苦的复健治疗,一边想办法寻找每一个认识的人,妈妈伊娃里德……
“我是不是认识一个叫Ai的女孩?她是我的真爱。”
可每个人都很疑惑,回答:“Ai?你身边从来没有这个人。”
他被拦回去,苦苦想了很久,带着细枝末节来问:“我是不是带她参加过斯宾塞的婚礼?”
妈妈和安妮摇头:“不对,你是一个人来的。不信,把宾客名单给你,你一个个去问。”
他真的一个个敲门去问,可谁都不知道Ai是谁。驾照卡电话卡也都查不到。
言溯想得很辛苦。
频繁的脑震荡和重伤毁掉了他部分的记忆。他记不得他们相处的事,记不得她的声音,记不得她的相貌,甚至记不得她的名字。
唯有一种缠绵却坚定的情感:这个模糊的女孩是他的真爱。
直到有一天,他在隔壁房间的床头发现一行陌生而秀气的小字“souviens-toi que je t'attends”你要记住我在等你。
言溯不知道那是银行抢劫案后,甄爱在他家疗养时,渐渐发现对他的感情,无处可说,才忍不住用没有墨水的钢笔划在床头。
而甄爱更不会知道,为了她这么一句话,他从此踏上漂泊的旅程,走遍世界,去找寻他心尖的爱。
记忆模糊了,他却始终坚定。
世界欺骗了他,于是,他再没对身边任何人提过那个名字,只是有一天,沉默地拖着箱子离开了,不与任何人告别。
他其实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因为他的生活里,关于她的一切都被抹去了。
没有任何线索。
言溯偶尔停下来,也会笑话自己做了个梦就变得毫无理智。
可他像在遵循他的本能。
他隐约记得,他对谁承诺过:如果你不见了,我会翻遍世界把你找出来,哪怕漂泊一生。
不会有人知道,他每走一步有多难。
记得她说过中文,就走遍全中国,把人口系统里所有名字有AI音节的人的照片都看一遍,虽然他仍记不起她的样貌,可他认为如果见到她,他会认识。
那么多人没有信息,他于是跋山涉水去找黑户,比户口警察还勤劳。
记得她在墙壁上刻下了法语,就去法国……
地球上70亿人,他只找一个。
渐渐,距离甄爱消失的那天,两个冬天过去了。
回来的第一夜几乎无眠。
第二天早上,言溯坐在轮椅里闭目养神,伊娃来了。
他模模糊糊听出了她的脚步声,却不睁眼。
伊娃心知肚明,他在生她的气。说起来,伊娃也挺震惊,
即使全世界都言之凿凿说没有一个叫Ai的女孩,即使全世界都找不到她留下的痕迹,即使言溯自己都想不起她的样子,他还是那么坚定那么纯粹地守护着心里那个模糊的女孩,无论如何,都不放弃她。
以至于,他认为伊娃骗他,所以不理。
伊娃走近看他一眼,身体本来就不好,又瘦了,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常年孤独地在外漂泊,其中的艰辛和苦楚估计只有他一人知晓。
可即使如此,他闭目养神的样子依旧淡然安详,脸庞一如当初的清逸秀美,不带风露,不染凡尘。
“S.A.,你身体好后都没有按医嘱修养,一直在外面跑,这么下去身体会不行的。”伊娃劝他,说完有些唏嘘。
言溯重伤被判定为植物人,躺了好几个月器官肌肉快要衰退才醒来。
而醒来才是噩梦的开始,身上各处的伤全面爆发,还有深重的毒瘾,医生以为他即使醒来也撑不下去,会被打垮。可他竟然在三个月内站起来了,连医生都吃惊的耐力与毅力。
伊娃知道,他下定了决心要去找甄爱,所以才那么努力。
她刚才说的话,言溯没搭理,依旧闭目。
伊娃知道他固执,也不劝了,从包里拿出玻璃管和试纸:“你妈妈让我来的,检查一下你最近有没有吸毒。”
言溯睁开眼,一声不吭从她手里捞过东西,把试纸放进嘴里含一下,很快塞回玻璃管还给她。
伊娃看着透明的小玻璃管:“嗯,没有。”
她再度恍惚,想起他戒毒的那段时间有多惨,那时身上还有别的病痛,简直是个惨不忍睹的废人,每天都活在炼狱。
起初医生考虑到他身上别处的重伤和剧痛,提议用吗啡,等病好了再戒毒。
言溯不肯,没日没夜地被捆绑着,那么高大的男人,蜷成一团,颤抖,呕吐,甚至晕厥。
谁会想到,他沉默而倔强地熬过去了。现在,他好好地活在所有人面前。
有毒瘾的人大部分会复发,因为意志力不够。伊娃把玻璃管塞回包里,蓦地一笑,她差点忘了他是言溯。
“没事我先走了。”伊娃转身离开,没几步又回头,“你下次去哪儿?不会又只待两三天就走吧?”
没人回应。
伊娃忍了忍,快步返回:“喂,S.A.YAN!你……”她看到他的右耳,愣了一下。
言溯睁开眼睛,眼眸依旧清澈,不带感情:“有事吗?”
伊娃的火气一下子扑灭,问:“你又忘戴助听器了?”
“不是忘记。”而是故意不戴。
“为什么?”
“没有想听的话。”他休息够了,起身去书架上拿书看。
伊娃望着他的背影,有些难过:“S.A.,你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去找那个不存在的人了。”
“即使全世界说没有这个人,我也知道她存在。我只是,”他揉了揉额头,似乎疲惫了,透出些许力不从心,“只是很想知道,她究竟长什么样。”
“如果你一辈子都找不到呢?”
“对于我一生唯一爱过的人,我当然要给她一个男人对女人最高的礼遇。”
“什么礼遇?”
言溯没回头,语调淡然:“她活着,我用一生寻找她;她死了,我用一生铭记她。”
伊娃震撼了,眼眶有些湿,抬头望天,努力眨去雾气:“一生那么长,你总会遇到……”
言溯猜出她要说什么,不客气地打断:“我的爱情,和时间没有关系。”
“你连毒都可以戒掉,一个人……”
“我的爱情不是习惯出来的,戒不掉,也不想戒。它也不是日子久了适应妥协出来的。”他垂下眼眸,微笑,却有说不出的伤,“我不记得她,可我记得我很爱她。好像,比爱全世界还爱她。”
“我记得那种心情,那种珍视她的心情,那种为了她而心痛的心情,还记得我想为了她放弃一切。”他轻扬唇角,心里却疼得撕心裂肺,很轻很缓,像在述说他珍藏的梦,
“我不记得她,可我记得她很特别很美好;记得一开始,我懂她,她懂我;记得她是世上唯一能让我心疼的女孩,她就那么安静着,我也会心疼。我此生的爱人,已经遇到,不想再遇。”
伊娃哑口无言,她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世界某个角落的甄爱,知道她刻下的一句玩笑话,让言溯终其一生,都在漂泊,都在寻找,让他给她一个男人能给女人的最高礼遇,她会不会感动又心痛得落泪?
悲哀的是,甄爱不会知道。
言溯也不在乎,他不记得甄爱的容貌,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
伊娃陡然发觉,言溯像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憔悴的手紧紧握着他模糊不清却不肯割舍的人,到死拖进坟墓都不松手。
明明关于甄爱的一切都记不清了,却执拗地,纯粹地,固执地,骄傲地,沉默地,倔强地坚守着他心里模糊的女孩和清晰的爱情。
伊娃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你慢慢找吧,我先走了。”
言溯不搭理,过了几秒回头看伊娃的背影,脑子里忽的又浮现出那个画面。
那个画面他想过无数遍,所以渐渐熟悉。
似乎是在初春,有一条树木抽出新芽的林荫街道,名叫Ai的女孩穿着小靴子走在前面,腿干细细的,小手背在白色外套身后。她轻轻摇晃着头,声音闲适快乐像风中的铃:“啦啦啦,我没听;啦啦啦,我没有听。”
那时的天空很高,很蓝,她很舒展,心情很好,却不回头。
同样的场景还有,更加茂密的林荫道,她侧头望着路边的花儿,小声地不好意思地问:“那你了解我吗?”
“不了解……但,想了解。”他低头看她,好像要看到了,却只瞥见她羞得通红的侧脸。风吹起她的长发,她开心地快步小跑到前边去了。
依旧是背着手,大踏步地走,骄傲又自信的样子。
言溯回想了很多次,可她始终没有回头。
而他,一直记不起她长什么样。
他蓦地慌张而急躁,好像他珍贵的记忆盒子被谁偷走了,他却抢不回来。
好像他盒子里原本有无数张美好的照片,可龙卷风来袭,他的记忆漫天飞舞,他惶恐又急切地去抓,满身是汗,心中大骇,却无法挽回照片被风吹散的结局。
都被风吹走了,剩下的寥寥几张被雨水打湿,全模糊了影像。
可即使是残存的记忆“照片”,他也小心翼翼把它们收到“Ai”的盒子里,珍惜地抱在怀里。
言溯立在书架前,闭了闭眼,渐渐平静下来,转身去厨房拿水喝。
端着水杯一回头,目光无意掠过自己空空落落的肩膀,思绪晃了一下,蓦地想起是不是夏天的晚上?他背过一个醉酒的女孩?
那天,路上光影暧昧,夜风沉醉,他看见她手腕上深深的伤痕。
言溯握着水杯,微微蹙眉,她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她靠在他肩膀上,歪着头喃喃自语,她的鼻息又热又痒。
他很小心地回头看,两年来,记忆中她的脸第一次变得如此之近。他心跳如鼓,看见她额头的肌肤很白,散着玉一般的光泽,还带着醉酒的绯红。
想再往下,角度挡住了,还是看不清。
他的心失控地乱跳,着急地转头想要看清,竟握着空杯子原地转圈圈,可身后什么也没有。
言溯的脸色渐渐平静而平淡,心仿佛从高空坠落。
他记得从城堡出去,她背着手在他前面走,但她不转身,背影很模糊;
他记得她穿着雪地靴陪他散步,可雪地白得刺眼,她白皙的脸融进幻化的光里,看不清;
他记得背过喝醉酒的她,记忆里他看到了她的手,转头看她歪头靠在自己肩膀上,还是没看到正脸;
他还记得在不知哪里的浴缸里,她浑身冰冷地僵硬在他怀里,他死死搂着她泡在热水中。她醒来了,他狠狠去贴她冰冷的脸颊,依旧没有看到她……
言溯深深凝眉,竭力去想,可所有的画面撞在一起,破碎开了。
他握着空空的杯子,寂静地立在大理石桌子旁,沉默而又安静。
半晌,放下杯子走了。
出发的前一晚,言溯习惯性失眠,他独自走到图书馆里,坐在钢琴边的轮椅里,不知为何,忽然想弹一首曲子。
他不记得是哪里来的曲调,可弹着弹着,隐约想起,这首曲子叫做致……致什么?
言溯手指摁着黑白色的琴键,坐在彩绘的月光下,清凌而安静的面容忽然间极尽痛苦。
仿佛,有一首钢琴曲是写给她的,是他此生的挚爱。
可她究竟是谁,在哪里?为什么还是想不起来。
渐渐,他手指颤抖,曲调却还在悠扬地飘着。音乐中,他想起。似乎在地下的洞穴里,他紧紧抱住火光里的女孩坠落在地,当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
“Ai,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他把她的头摁在怀里,拥抱她的触感还那么清晰,可她抬起头时,他的瞳孔和意识却涣散了。他的世界变得黑暗,他还是没有看到她。
钢琴曲戛然而止。
言溯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两年来漫无目的的找寻与执着,如此接近却还是没有结果。
他的心里,一片荒芜,像秋天长满了野草的原野,一时间涌上无尽的蚀骨般的悲哀与荒凉。心痛得千疮百孔,在思念。
可他连自己究竟在思念谁都不知道。
他像是无处依附,猛地抓了一下钢琴上的乐谱,纸张飘飞,忽而飘出一张白纸片,落在洁白的钢琴上。
拾起来,是冲印纸的质地,光滑的纸面写了几行字:
“Ai,我很喜欢,你那种追求太阳温暖的努力;我很喜欢,你那种渴望光明的向往;我很喜欢,你那种用力活下去的心情。
我很喜欢你整个人,整颗心。”
他缓缓把冲印纸翻转。
皎洁的月光披着彩绘的纱,温柔地洒落在那张照片上——
夏天灿烂的阳光下,他弯着唇,唇角的笑意温暖而肆意;怀里的女孩戴着硕士帽,捧着花束,霏霏红的脸颊亲密地贴住他的下颌。她天使一样美丽,笑靥如花。
笑靥如花啊……
在那个月色微荡的夜里,面色清俊的言溯形单影只,满目悲伤。
我记得,我认识一个叫甄爱的女孩,她是我的真爱。
我记得,我答应过她,一定会找到她;翻遍全世界,也会找到她。
冬末春初,天空缀满繁星,璀璨得像洒满钻石的天鹅绒。月光稀薄,气温还很低。前几天下过大雪,雪夜的山林银装素裹,一片静谧。
风从车窗的缝隙里吹进来,凉沁沁地撩起甄爱鬓角的碎发。
安全带空空地挂在一旁,甄爱扭头望,白色的欧式城堡在白雪与月光的衬托下,干净又典雅,像童话故事里王子和公主住的地方。
她缓步下车,冷气扑面而来。
天地间一片安静,只有漫天呼啸的风。
上了台阶,她掏出那把带在身边好几年的钥匙。插进去,轻轻一拧,开了。
3年了,他还没有换锁。
城堡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门廊里也没有可以换的鞋子。看上去没人常住,可室内的一切仍旧干净整洁,不曾积染灰尘。
装饰仍是熟悉的中世纪风格。
世界很静,只有外边的风声。
她没开灯,走上长长的台阶,穿过走廊,图书馆还是老样子,亘古般的宁静。
并不黑,因为今晚月光很好。
忽然就想起初见那天,也是雪后,她绕过钢琴,看见后边年轻人清俊而深邃的眉眼。
这一次,钢琴和轮椅都在,他却不在。
3年前,伯特掉进海里;言溯止了呼吸,而她瞬间被特工们带走,甚至来不及看言溯被送上救护车。
她被假死,然后藏了起来,这几年,她接触过见过的人,是个位数。
组织的人找到她的“尸体”,但或许并不信,还在继续找她。可这3年,她躲藏得很好,他们找不到任何讯息。
甚至从言溯这里也找不到。
因为……
据说,他成了植物人;很久之后,醒了,却失忆了。
听说,他忘了她。
现在世界各地走,做他的研究。连组织都放弃了从他这里找甄爱的可能性。
所以,这次她才有机会出来看看。
她坐在钢琴前,轻轻戳着钢琴键,弹出不成调的音符。
听说,他忘了她。
这样很好。他可以像没认识她之前一样,过得单纯,至少,平安。
而她,一点儿也不难过。得到过他那样纯粹的爱情,即使是回忆,也足够她纪念一生。
分别的这些日子里,没有尽头的实验,何其枯燥。可每一天,她都会把他的情书想很多遍,包括他在那段忏悔视频里给她的情书。
别离辞:节哀。
她一看就懂。
那个夏夜,月光皎洁,他们脱了鞋,赤足在图书室慢舞。一舞完毕,言溯轻轻给她念起诗人邓恩最经典的爱情诗。
他说他喜欢邓恩把一对爱人比作圆规的两只脚,喜欢那首诗里纯粹净化了的爱情,即使别离,即使不见,爱人的精神与灵魂也永远凝在一起。
所以,那日,在机场的洗手间里听他说“最后的别离辞给她,请她节哀”,她瞬间泪满眼眶。
而此刻,雪天的夜里十分静谧,天地间没有一丝声响。繁星闪闪,月光如水银般洒在彩绘的玻璃窗上,美得惊心动魄。
她抬头望天,星空之高远,透过玻璃窗,那么深邃,像记忆里清晰的言溯的眼睛,澄澈,明净。
他,是她此生的挚爱。
甄爱仰着头,立在白纱般的月光里,微微笑,喃喃地念起了那首别离诗。听说,灵魂相爱的恋人就像圆规的两只脚:
“你在心中,我走天涯;
我漂泊的一生,为你侧耳倾听;
相聚之时,才能彼此相拥直立;
你坚定,我的轨迹才会圆满;
你不移,我才能走回最开始相遇的地点。”
她曾拥有这世上最美的爱情,了无遗憾。
月光,山林,雪地,这样美丽的景色,她一个人欣赏,也不可惜。
此刻戛然而止,短暂地回到他住的地方,再告别,也不可惜。
玻璃窗外星空如洗,她念念不舍地低下头。
看看手表,已经过去十分钟,该走了。
走之前,想从他的书架里带一本书走。记忆突然回转,想起上次分别,他告诉她有一封信。藏在她最喜欢的童话书里。
甄爱一惊,立刻从书架上找出那本不算厚的阿基米德传,因为激动,手竟然发抖,书一下摔在地上,书页里掉出白色的信封。
或许时间太久,封缄的红色印泥褪色了,没开启过。
信封上写着“Ai”,印泥上戳着“S.A.YAN”。
甄爱愣愣的,飞快拆了信,是他的字迹啊!
月色映在她的眼里,一片水光。
“Ai,原打算等性幻想案件结束了,再怀着认真而诚恳的心意向你道歉,并告诉你关于我隐瞒事件的原委,可事情突发变化,我知道欧文把你藏在哪里,我马上会去见你,但彼此说话的时间已然不及,只能用信件向你忏悔。希望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要惊慌,我虽然是去危险的地方,但我一定会回来你身边。
写这封信并不代表我没有信心回来,而是信中的内容太重要,你必须知道真相,不论我生死,都无法阻拦。
Ai,Chace留给你的ipod其实有8个,除了看似完美的7彩色,还有银色。我认为被CIA拿走了,种种迹象(你有兴趣以后再和你讨论)让我怀疑Chace留下了关于你母亲的信息。很有可能你的母亲并不是你想象中完全邪恶是非不分的科学家,她很可能比你想象的有良知。
Ai,以后不要因为母亲而哭泣而自卑,你的母亲是爱你的。
以上几点我在和安妮的对峙中得到了肯定。这也是我要向你忏悔的地方。对不起,我从silverland回来后就找安妮谈了,可我没有及时告诉你。
说起来,和安妮的谈话中,有一点让我意外。
安妮很有理地说如果甄爱不为CIA服务了,没有解药会让恐怖组织更猖狂,世界会很危险。
我当时不知怎么想的,回了一句‘screw the whole world去他的全世界’!
安妮惊讶了,我自己更震惊。我以为我为你颠覆了自己一贯的价值观,我深感迷茫。可很快,我发现,并没有。因为纯粹的正义不容许欺骗和虚假,不容许强制与胁迫。我认为我的行为很正确。
有人牺牲自己为了大众,这值得称颂;可为了大众牺牲别人,即使是亿万个‘大众’面对一个‘别人’,那也是强取的伪正义。
所以,我坚决不允许他们这么做。
当然,我很羞愧说了不文明的话,我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说,‘甄爱很善良,也比你们想象中的更有责任。即使你们不用道德压制她,她也会做她应该做的事。但如果她不愿意,我也支持她。’
安妮很快说,‘你可以告诉她真相,如果她愿意继续,很好;可如果她想离开我们,不再为我们服务,对这么一个不为我们所用,却拥有那么多尖端技术的人,你说她的下场是什么?你能从政府和国家手里挽救她?你认为自由比生命重要,所以S.A.,你要替她选择自由放弃生命吗?’
那一刻,我哑口无言。我一贯藐视势力,可那时我无比痛恨自己,不能把你好好保护起来。理智让我很清楚,我一个人根本无法和政府与S.P.A.的双重势力作战。
我其实想说,如果你愿意留下,我陪你过再不见光的日子;如果你不愿意,我也陪你浪迹天涯。可我不知如果你不愿意的情况出现时,我们该如何安全地离开。
Ai,我的生命,你的自由,我会选择后者,义无反顾;
可如果是,你的生命,你的自由,我只能让你活着。你的生命,比一切都重要。
从安妮那里回来之后,我并不轻松。我知道你母亲的事情在你心里是多大的负担和愧疚,我知道它把你压得头都抬不起来。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所以没有人比我更心疼你。
这件事一直在折磨我,我渐渐认识清楚,
虽然我爱你,但爱不是理由。我不能以爱之名擅自为你做决定。
是我太霸道,只因我不能承担失去你的风险,就欺瞒你。我认为你的生命比一切都重要,可是你呢,你会说‘不自由,毋宁死。’
我知道,从你的心情考虑,你是宁愿死,也不愿背负这些情感与道德负担的。而我,必须给你自由。
即使这份自由可能以你的生命为代价,我也必须把选择权交给你自己。
我意识到了错误,一面想告诉你,一面又想解决方法。
某一天终于豁然开朗,记不记得那天我对你说,隐姓埋名,毁掉现在的脸也不错?
那时,我就做决定了。
正因为放下了心里最大的负担,我才能够心无杂念,纯粹而真诚地向你求婚。
Ai,以上就是我对你的忏悔,我非常惭愧,向你表达十万分歉意。请你原谅。
在此,立字据保证:一生对你再无隐瞒。
S.A.YAN”
中英文双份,签字印鉴。
她痴痴地微笑,泪水盈满眼眶。
虽然一早就相信他,虽然心情早已平静如水,可如今看到这封信,她依然震撼。
言溯,你怎能如此爱我。
值得了啊,即使这一辈子只能躲起来,过着单调的机器人一般的生活,也值得了。
她飞快擦去眼泪,把信笺和书本抱好,转身要离开,可安静而昏暗的古堡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开门声。
甄爱的心狠狠一磕,停了跳动。
她紧紧抱着书,贴着书架,一动不动。
幽静的城堡里,有一瞬悄无声息;渐渐,有脚步声,不徐不疾,走过大厅,上了台阶,敲在走廊的地板上,一步一步靠进,甚至开始在图书室里回响。
甄爱的心已提到嗓子眼。
这个脚步声,虽然变了一些,却正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不会有错。
她死死搂着书,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她猛地上前一步,期盼却惶恐,脚步又陡然止住。隔了半秒,心仿佛要从嗓子里蹦出来,脑子里已然没了想法。又拔脚走了一步,
于是,刚好,
他也走进图书馆。仿佛还是那年站在路边玩anagram时的样子,墨色风衣,灰色围巾,个子高高的,挺拔清秀。
他风尘仆仆,手里拿着一摞纸张,像是忙着什么,甚至没在进门后脱下风衣和围巾。
这一点儿都不像那个行事古板的他。
她死死盯着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亦感觉到家里有人,清瘦的身形顿了一下,缓缓从纸张里抬起头来。
这夜,月光如此皎洁,更显他眼眸深邃,肤色白皙,棱角分明仿佛上帝亲手雕刻。尤其一双浅茶色的眼眸,澄澈明净,像此刻雪夜里高远的星空。
古堡内外,一片静谧。
雪地,山林,星空,月光;美得惊心动魄,悄无声息。
城堡里,天光昏暗;城堡外,白雪皑皑。
雪早已停了,门口台阶的雪地上,一行小小的字,写在雪里,风一吹,淡了:
For you, a thousand mi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