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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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人都有管理自己记忆的方式。
比如张佩佩喜欢写日记,像鲁迅那样,一天只记一两行。六年的中学时光概括下来不过薄薄的三本。她不忌讳给皮皮看,因为内容大多语焉不详。当中还冒出许多粗话:靠、他妈的之类。诅咒同学、批评老师、诽谤学校的句子比比皆是,就像一个野蛮人。比如她穿了一条好裙子,就被骂成狐狸精;汪萱穿了一条好裙子,就被夸成品味。比如上课看《心有千千结》,被老师抓住,当场撕了,害她赔了三倍的罚款。比如和玉敏说自己喜欢某个男生,第二天就传遍全班。比如某同学的生日party,座位前后左右的女生都请了,独独没请她。比如小倩借她的自行车买东西,被偷了,说了声对不起就不了了之。一言以概之,张佩佩的日记,就是一本高二七班劣迹史。——这正好证明了皮皮对张佩佩的印象:佩佩很聪明,却活得很糊涂。她父亲很有钱,却用错了地方。如果当初没靠父亲的钱进了C城一中,而是到了一所普通中学,她会有一个更灿烂的青春。
在C城一中这个以分数为等级的小社会里,佩佩只能用钱收买友谊。可是中学时代大多数人的价值观念还不成熟,钱的作用也没成年社会那么大,许多友谊就是有钱也不能完全收买。比如王玉敏,比如董小倩,佩佩花多少钱也不能左右她们,除非能考出个比她们更好的名次。这当然还不是佩佩最倒霉的地方。
作为高二七班这个集体,会有一种集体的情绪,或者说是某种“气场”。不可能天天积极向上,负面情绪也得要有个发泄的地方。这就好像一个国家,经济蒸蒸日上的同时,也得搞些球赛,让人民群众有个地方骂。高二七班四十名以后的差生,就承担了这项重任。那么多的竞争、那么多的妒忌、那么多的失落、那么多的不甘最后都表现在对班里少数几名学生的彻底鄙夷和极度憎恶上。开始只是觉得他们笨,渐渐发现待人也有问题、品德更有亏缺,怎么看也不顺眼,就像印度最低一级的种姓,和她们接触都成了禁忌。这少数几名学生中,有人被叫作“饭桶”、有人被叫作“神经病”、也有人被叫作“马屁精”。那个被称为“妖精”的就是佩佩。知道自己是妖精的佩佩不久开始发胖,胖到要天天要喝冻顶乌龙茶来减肥的地步。佩佩于是发明了一个动词,她被高二七班集体“冻顶”了。
皮皮也写过日记。在日记里写了很多首隐晦的诗赞美家麟,主要是纪伯伦风格的,有时也学拜伦的《唐璜》写得很长。从表面上,皮皮是个温和乖顺的女孩,其实心底和佩佩一样野蛮,日记里充满了对家长、老师的牢骚和不满。尽管很谨慎地收藏自己的日记,那些不客气的牢骚还是被她妈妈从抽屉里发掘了。皮皮妈读罢大怒,有生以来第一次揍了女儿一顿,皮皮于是杯弓蛇影,改换策略,不再买那种一看就知是日记的装潢精良的厚皮本,而是改用三毛钱一本的练习本。写完一本就封起来,交给家麟收藏。
因为有人安全保管,她的日记越写越长,三年内写了三十多本小册子,写到家麟表示连自己家也有点不安全了。于是,皮皮的日记被他装进一个纸箱密封起来,存在了宠爱他的爷爷家里。密封的仪式很正式,家麟当着皮皮的面贴上封条,皮皮在上面签字,写上年月日,封条和纸箱的交界处按满了皮皮和家麟的指印。家麟甚至很法律地问皮皮,万一在此期间皮皮遇到意外,不久于人世,这些日记将如何处理。皮皮表示日记绝不能落入家长们的手中,她希望家麟立即将它们全部消毁。
其实皮皮心里想的是,这些日记本来就写给家麟的,家麟要是偷看了才好呢。可惜人家是正人君子,硬是没有打开过。
佩佩说,陶家麟是C城一中情窦初开的女生意淫的首要对象。因为意淫他是安全的。家麟总是一副谦谦君子宽以待人的样子,但其实他和谁都不亲近,除了关皮皮。而关皮皮又被女生们一致认为是绝对没有竞争力的。似乎从一开始大家就把家麟和皮皮的关系界定为邻居大哥和邻居小妹的关系,是一种义务上的关照。谣言越传越多,什么皮皮爸在战场上救过家麟爸啦;什么家麟是皮皮奶奶帮带大的啦;什么皮皮妈和家麟妈是闺蜜啦;总之,家麟非得照顾皮皮不可。情窦初开的女生们会订阅电影画报收集男影星;会看琼瑶的小说和日本漫画;会去学校的篮球赛或游泳池。周五下午四点去体育馆游泳的女生最多,因为那是传说中的第一校草陶家麟最喜欢光顾的时段。皮皮则不怎么去,觉得自己身材不好,四肢细长、胸部完全不发育,一进水里就像一根面条。而家麟则向她报怨说女生们泳技太差,搞得他也游得不畅快,下了水动不动就要去救人家。皮皮听了直笑。调情犯不着拿性命开玩笑吧。皮皮有皮皮的办法,她不是成绩差么?不是数学不好么?所以她总是请家麟教她习题。教来教去,数学越来越差,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和帅哥相处,对的也被她故意算错了。
从三岁一起偷饼干到十岁一起讨论将来要几个孩子,皮皮坚定地认为,自己早晚是家麟的女人。虽然自己长相平凡、家世普通、成绩不佳,但家麟从来有嫌弃过她,小时候没有、中学没有、大学没有,将来也更不会有。
所以,有一点她万万不能容忍。
那就是居然有人说她是贺兰静霆的女人!
她关皮皮可不能被贺兰静霆冻顶。
木鱼茶庄。
皮皮不停地看表。贺兰静霆已迟到了四十分钟,不,四十三分钟。
这茶庄之所以名为“木鱼”是因为每一位客人进门时都会响起一声木鱼。其实老板就是平常人,也不信佛,也不信道,菜单里五味俱全,什么都有。里面的人买的每一杯茶,吃的每一味菜都会有一分钱捐给对面的普慧寺,算是替大家积福。
白娘子不是怕法海么。普慧寺的香火那么旺,木鱼茶庄的气场一定很好。
所以皮皮选择在这里见贺兰静霆,有佛祖撑腰,感觉很强势。
一个电话就把他叫来了。原因也是现成的,她要她的钱包、手机。
知道贺兰静霆什么也不吃,最多喝杯冰水,皮皮很大方地说她请客。
茶庄主要卖茶和冷饮,兼卖各色糕点,菜只有十几样,以清淡为主,海鲜有名。午饭时间生意并不忙,人少正好说话。皮皮选了个临窗的座位,将那二两雄黄的瓶盖打开,放在窗台上。仿古的桐窗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密封,冷气丝丝缕缕地挤进来,贺兰静霆坐的地方,正好在下风向。
其实楼上有更好的位子。可惜楼梯很窄,总有人上上下下,对盲人来说,不是很方便。何况万一贺兰静霆恼怒了,现了原形要吃她,从一楼夺路而逃会比较容易。
雄黄里有一股硫磺的味道。
早上皮皮在家里的浴室洗澡,还没开水就从墙上爬出一只奇怪的虫子。前半身像蜈蚣,后半身像蝎子,吓得她一声尖叫,裹着着浴巾就跑出来了。彼时皮皮妈正在漱口,端着口杯去看了一眼,说:“皮皮快拿相机,咱们今天发现了新物种。”话音未落,奶奶进去“邦”地一下,用拖鞋一拍,墙上的虫子变成了平面。她用草纸抹了扔到马桶里,对皮皮说:“好了,虫子没了,继续洗吧。再这么磨蹭就要迟到了。”
自从皮皮成了家里收入的主要支柱,全家人都表现出对她工作、生活的积极配合。相比之下,每天早上四点起床摆地摊的皮皮爸倒是无人过问了。皮皮爸也不甘下游,最近又找了一分兼工。专门替人通马桶。据说如今劳动力市场疲软,这种需要技术的工作还不是很好找,若不是皮皮爸在工厂就是管道工,还当过先进工作者,连申请的份都没有。当然这份工收入颇好,却不稳定,配合早上卖杂志倒还能马虎地过日子。除了奶奶,皮皮妈的工资最低,她年青时颇有姿色,老了便爱买化妆品,工资到手不到一个礼拜就花光了。皮皮奶奶特看不贯她无钱还要小资的派头,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便是啪虫子的一刹那,奶奶用力过度,将马桶架上一只小瓶震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进马桶。
“天啊,我的玉兰油眼霜!”皮皮妈妈一迭声地叫。气乎乎地去厨房找来一根棍子,捞了几下没捞到,便在一旁生闷气。
皮皮知道,这对婆媳暗战几十年,马上就会烽烟再起。
“妈妈,奶奶,我要洗澡了。”皮皮赶紧关上门。
果然,门外开始是一阵嘀咕,接着就是唇枪舌剑,然后是咆哮,然后是很大的关门声。皮皮知道走的是妈妈。在皮皮十岁时,妈妈曾经有过一次婚外恋,对方是台商,闹得风风雨雨,全厂皆知。换句话说,皮皮妈曾背着这个家,悄悄地给人当过一年的二奶,还打过一次胎,后来台商看上了别的女人,便不和她来往了,皮皮妈去大闹,触怒了人家,落得一身清风地回来了。还是皮皮爸思想先进,不计前嫌地重归于好。但皮皮奶奶从此就有了把柄。
“也就我家德辉要你这只破鞋!”
一句话说得皮皮妈要上吊。当然是假的。
等了许久贺兰静霆还没露面,皮皮忽然想,会不会是他在百米以外就嗅到了雄黄的气息,不肯来了。也许她太低估这个人对雄黄的厌恶了。
正寻思着要不要撤,木鱼声动,贺兰静霆施施然地进了门,收起盲杖,准确无误地向皮皮坐的方向走来。
他穿了件质料硬挺的风衣,纯黑色,默默闪着丝质的光泽。很短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瘦长的脸上棱角分明却漠无表情。像FBI的警探,又像混迹人群的影星,一路香风,惹得身旁的女人纷纷回眸。
“对不起,我来晚了。”贺兰静霆摘下手套。
“怎么知道我坐在这里?”
没等贺兰静霆回答,皮皮怪腔怪调地“噢”了一声:“想起来了,是有人在我身上种了香。”
种香两字,特地用了重音。
“近来有艳遇?——‘种香’可不是你字典里的词。”好像没听出话外之音,贺兰静霆坐下来,摘掉眼镜,用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凝视着她。
皮皮赶紧拿杯子挡住脸:“戴上墨镜,贺兰静霆。”
他一笑,将墨镜戴了回去。右手往桌上一摸,摸到菜单:“你说你请客,对吧?”
“是啊。”
“那我就不客气了。”他淡笑,“我饿了。”
“……”
还真要点菜啊?皮皮无语了。她兜里只有两百块钱,看贺兰静霆的架式,二百块钱肯定打发不了,便很紧张地看着他。
服务生过来报了菜单,贺兰静霆很潇洒地问道:“说说看,你们这里有什么特色菜?”
“今天刚到的鲍鱼,特别新鲜,本店名厨料理的红烧鲍鱼是最受欢迎的海鲜。”一看贺兰静霆的气派就像个有钱的主顾,何况还是请女客,服务生毫不犹豫地从最贵的菜报起。
“来两份好吗?”
“好的。”服务生往手中的纸片上写字。
皮皮连忙拦住他:“一份鲍鱼多少钱?”
“给两位打个九折,三百二十五块。”
皮皮差点没昏过去。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贺兰静霆又点了薏米冬瓜、清炒蘑菇外加一客冰淇淋,指名要赫里特斯的。
“这个牌子本店没有,我们会派人去买,七十块钱一客。”服务生说。
“也行。”贺兰静霆笑笑,“暂时就要这些吧。”
那人正待离去,又被他叫住:“等等,麻烦你把这盒子里面的东西打碎,加上冰水和蜂蜜,装在杯子里送过来。谢谢。”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塑料饭盒。皮皮一看,里面装了半盒五颜六色的花瓣。原来他的食物在这里。
定了定神,皮皮说:“你不是不吃海鲜吗?”
贺兰静霆很斯文地说:“我是不吃,我替你点的。”
“那你真大方,”皮皮揶揄,“我身上只有两百块钱,多了你付。”
“你钱包里肯定有银行卡。”
得,这顿他敲定了。皮皮只剩下了翻白眼。
过了片刻,菜还没做好,贺兰静霆要的“花汁”倒是在第一时间送了上来。做冷饮的人还别出心裁地在上面加了一片柠檬。
贺兰静霆插进吸管,很悠闲地吸着。
看他吸得那么快,那么爽,皮皮不由得怀疑地看了看窗口。怎么回事?那瓶雄黄好像没发挥作用啊?她忍不住说:“你……吃得下?”
贺兰静霆将花汁一饮而尽:“为什么吃不下?”
“贺兰静霆,这里有雄黄。”
“我闻到了。”
皮皮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鲍鱼来了,那么贵,不吃是浪费,皮皮只好埋头吃鲍鱼。
“味道好吗?”贺兰静霆问。
“很不错,你要不要尝点?”
“不要,谢谢。”
独角戏啊。皮皮窘了。
吃完鲍鱼,她抹了抹嘴,将脸一板,沉声说:“贺兰静霆,我要和你谈一谈。”
“谈一谈?谈什么?”他喝了一口冰水,故作不知。
“你为什么要在我的身上种香?我和你有关系吗?”
“种香是一种礼遇。表示我很尊重你。”
“那这个呢?”皮皮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红珠,“这是什么?里面会不会有qie听qi?”
贺兰静霆嗤了一声:“切,我若想听什么,用得着qie听qi吗?”
“那你送我这个,有何意图?”
“一个小礼物,表示我很喜欢你,也希望你能喜欢我。”
“OK,贺兰静霆,打住。这个珠子我不要,现在还给你。”见他只顾兜圈子,皮皮一声冷笑,将手腕上的那个带子用力一拉,以为可以拉断,不料那绳虽细却很结实。一连拽了几次也不断。她转身去找钥匙上的瑞士刀。
他按住了她的手,淡淡地道:“让我来。”
他从颈后解开了自己佩带着那块玉,上面有个尖齿。手摸到绳结处,用尖齿轻轻地一挑,带子就解开了。随即掏出钱包将珠子塞了回去。
自始至终,他脸上的神态都很平静,很绅士,没有半分怨气。
拍出去的一掌都拍在了棉花上,皮皮有点讪讪。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贺兰静霆淡淡地看了一眼窗口,有种想要离开的语气了。
“你能把你在我身上种的香撤掉吗?”任务没完成,皮皮很顽固。
“你介意吗?——种香会让你变得很香同时又省掉了香水钱。想想看进口香水多少钱一瓶吧。”他摸着自己手指上的骨节,循循善诱,“我向你保证,我种的香绝对是最好品质的。”
“当然不介意。可是,在你们的文化里,种香还有什么别的更深的含义吗?”
“没有了。”贺兰静霆双手一摊。
“说实话。”
“何必担心呢,”他幽幽地说,“只要你身上有雄黄的气味,香味自动解除,我根本不可能找到你。”
皮皮歪头看了他一眼:“你找我干什么?”
贺兰静霆拒绝回答。
“你不喜欢雄黄?”
“你会不会喜欢厕所?”
轮到皮皮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地说:“贺兰静霆,如果你沾上了雄黄,会现原形吗?”
“你要试试吗?”
皮皮点头。
他伸手到窗台上一探,摸到那个瓶子,将一些粉末倒在自己左手的小指尖上。
贺兰静霆有一双非常优美的手。十指修长、肤色白皙、骨节很细又很硬。看似纤弱却很有力量。
几乎不到三秒钟,他的指尖便红肿了。
紧接着,红肿的地方开始发紫,上面冒出了很多汗滴大小的水泡。
皮皮不由得连人带椅地向后退了半尺。
贺兰静霆的神色里有一点点遗憾,又有一点点失望:“有没有人告诉你,雄黄这种东西有毒?”
他的指尖已开始发黑。黑到皮皮觉得他的指头正在被灼烧,似乎要冒烟了。
皮皮的头发一阵发直,声音也开始哆嗦:“可是你……你不会觉得痛,对吗?这个……又不是你的皮肤……”
贺兰静霆的神色仍很平静,脸上看不到一丝紧崩的肌肉,也没有半分的痛楚或慌张。可是他说:
“痛的,皮皮。很痛。”
然后他默默地站了起来,穿上风衣,戴回手套,没有告辞,便消失在了门外。
服务生走过来收拾他桌上残余的盘子。
皮皮的声音仍在发抖,她找到钱包,掏出银行卡:“我买单。”
“小姐,那位先生已经付过帐了。”
“付过了?什么时候付的?”
“在您到这里来之前,他已经来过一次。”
18
半年以来,除了周末,每个早上皮皮都会到青年路旁的同仁巷吃早饭。那个店子仅供简便的早点和饮料。豆浆浓,油条脆,生煎包子里有花椒的香味。也卖咖啡,生磨的,哥伦比亚原味,比上岛便宜,且杯子还大。
店子是老式的房子,生意不是特别好,在这一带以白领为主的住宅区毫不显眼。
七点半的时候皮皮又看见了那个男人。
几个月来,有一对“夫妇”几乎天天都在这里相聚。他们显然属于不同的家庭,各人戴着各人的戒子,男子四十,女子三十五六,平凡的人,风度、长相都很相配。
他们来自不同的地铁出口,似乎住得都很远。男人总是先到几分钟,替女人叫好咖啡和早点,然后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等待。女人的打扮很时尚,手指上的钻戒闪闪发光,小巧的身材,高高的鞋跟,走起路来风韵别存。皮皮尤爱她耳朵上的一对红宝石耳钉,米粒大小,在乌黑的短发中若隐若现,显得那张并无特色的脸风情万种。
他们的爱情就像这对耳钉,存在又似不存在。就有那么一丁点儿,什么全都有了。喁喁而谈不到十分钟,他们各自拿着自己的咖啡,去了不同的大厦,消失在灰色的人群中。
每当看见他们,皮皮都在想妈妈和那个台商在一起时会是什么样子。她没见过那个人,只知道是个富态的中年人,很斯文,非常有钱,在这个城市有好几个玩具厂。听人说,他对妈妈并不大方,小恩小惠就捕获了。奶奶后来说,都是皮皮外公造的孽,有个女儿不晓得娇着养,喝酒发疯动不动把人揍得死去活来,长大了自然抵抗不了男人的诱惑。后来妈妈怀了孕,偷偷到医院打胎,大出血差点死掉。医院通知了皮皮,那时皮皮刚上班不久,带着自己的积蓄去善后,将面无血色的母亲接回了宿舍,天天给她炖甲鱼养身子。钱不够用,还向家麟借了一千块。家麟执意不让她还,皮皮也没还。
整个故事就像《廊桥遗梦》的通俗版。妈妈告诉皮皮,其实自己不是二奶,那个男人是离婚的,生意做大了打算到欧洲发展,想让她跟着去。她犹豫着不肯答应,他就找了别的女人。皮皮听后就说,妈您实在喜欢他就离婚吧。一拍两散大家轻松。皮皮妈眼泪掉个不住,不是我不肯走,我舍不得你。若是没有你我早跟你爸离了。你奶奶那张苛薄嘴,眼里能下刀子,我和她呆一天都是受罪,跟她过肯定早死。
其实婆媳暗斗皮皮打懂事起就天天看见,总以为是人民内部矛盾,却不料会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后来她把这些说给小菊听,小菊还羡慕:“你还有妈,无论出了什么事最后还是回了家。我的妈呢?一去无踪影,临走时就扔给我爸一张纸条:‘小菊已经会做饭了’。”
生活之于皮皮就像一幅张大千的水墨画,太多的模糊凌乱沉在水底,只有家麟那只凌风独立的荷花是清晰的。清晰得好像是她的未来。
家麟是皮皮褐色人生中唯一可分辨的风景,而贺兰静霆则从未出现在她的蓝图之内。
于是乎,木鱼茶庄之后,皮皮再也没有见到他。
倒不是皮皮不知好歹。就在贺兰静霆离去的当天,皮皮满怀愧疚地给他打过了三个电话:两次手机,一次座机,无人接听。怕他还在气头上,皮皮等了三天,再次打电话,还是无人。电话滴了几声进入自动留言,尤疑半晌,皮皮怯怯说了一句:“贺兰先生,那天的事很对不起。你——”她本来想说“你手指上的伤好些了吗?”话没说完,留言时间已过,电话滴地一声关掉了。不知为何,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羞辱,再也鼓不起打电话的勇气。
万般无奈之下,她去问了冯新华。冯新华说,贺兰静霆这个月要和馆长一起去看两个考古现场,行程排得满满的,人现在在陕西某县。皮皮又心神不宁地等了一周,仍无回音。想着好不易到手的采访前途未卜,有些泄气。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等贺兰静霆回到C城再说。
正好赶上这月卫青檀身体不适,请了三周假。而皮皮的托福考期越来越近,天天下班就泡学习班背单词做习题。她倒不指望能考个好成绩,昂贵的报名费摆在那里,蒙混过关太对不起钱了。
整整一个月就在忙碌和混乱中度过了。
正月十五的那天,皮皮到麦当劳吃中饭,顺便会一会辛小菊。午休时间,小菊拉着皮皮的手溜到门外,忽然说:“皮皮,我网恋了。”
“你,网,恋,了?”皮皮双眉一皱,将信将疑。
小菊非常肯定地“嗯”了一声。
除了打工,小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耗在网络上:是数个论坛的版主,加入的QQ群有五十多个。她非常积极地加入网上的“集体活动”,却与这些集体保持着理智的距离。拒绝和任何人单独联系。迄今为止,她个人好友的QQ名单上,大约只有皮皮和佩佩两个人。皮皮宿舍里没有网,去了报社才在线上,佩佩只喜欢电话联络。她们都没有时间陪她聊天。
而小菊居然网恋了!!!
没等皮皮拷问,小菊就招了。她们是在“芝麻开门”的论坛里认识的。二十九岁,数学所的研究员。
“假的。”皮皮一口否定,“骗子。现在专有一些五十岁的老男人情场失意,在网上骗女孩子,一直骗到床上为止。”
“至少他懂数学,这个肯定假不了。”小菊努力替他辩护,“我扔给他一道非线性微分方程,一会儿功夫就解了。他扔给我一道,到现在连个近似解还做不出来。”
“好吧。他是一个懂数学的骗子。”
“我觉得……他说话还算诚恳。”小菊双手支颐,双目炯炯,“他要求见面。”
“这么快就要求见面?”皮皮的脑袋敲起了警钟,“会不会是色狼啊?”
“我的条件也不好啊。妈妈跟人跑了,爸爸是疯子,无学历、待业、打工、一无所成。如果他真是搞研究的,也许还嫌我呢。”小菊叹气。
“嫌你什么?你长得这么好看!”皮皮推了她一把,“你以为男人很看中学历么?”
“唉,这些年,我也想读个夜大什么的。可是我一天都要打两份工,实在没精力读书了。还说呢,我爸又病了。”
小菊的爸爸是这样的。如果健康,他会在公园或者街头算数学题。饿了就随便买点东西吃。钱全是小菊供给。他记得一个月回家向女儿要一次。
如果他病了,就不再露宿街头,而是哼哼叽叽地倒在家门口,小菊不得不照顾他,严重的时候还要请假。
“需要借钱不?”皮皮问。
“这回他的病有点麻烦,医生怀疑是癌症。”小菊想了想,说,“你能借我五百吗?我下个月还不了,年底才能还你。”
虽然小菊偶尔会要向皮皮或者佩佩借钱,但她很讲信用,说什么时候还,绝不拖欠。
“我借你一千吧。”
“我只要五百。”小菊望着远方,轻轻地说,“我在考虑换个钱多一点的工作。”
“别太累着自己了。”
“皮皮,上个礼拜我看见我妈了。”她脸上的表情怪怪的,“我一直以为她远走他乡。不料她还住在这个城市。她又嫁了人,孩子都好大了。我从她面前走过,她都不认识我。靠。死女人。我咒她祖宗八代。”
皮皮不敢和小菊谈她妈妈的事,这么多年她照顾那位神志不清的父亲已经是捉襟见肘。连忙将话头引开:“哎,你今天都用眼影了呢。哪个牌子的?怪好看,我也去买一个。”
小菊从牛仔裤荷包里掏出一个眼影盒:“买什么,这是你送的,还记不记得?生日礼物?”
“天啊,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会过期的啦!”皮皮叫起来。
“过什么过,我看好好的。”她拿出小镜子,瞟了自己一眼,“等会儿我见他。”
“你见他?你见谁?”
“那个网友。”
皮皮紧张了:“在哪里见?”
“他让我挑地方,我挑了C大门口的麦当劳。安全吧?”她狡猾地笑了笑,“以前我在那里打过工,里面的人都熟。”
她们说了一会话,小菊休息时间到,进去工作了。
到了三点钟,她给皮皮打电话:“嗨皮皮……”
皮皮正在整理档案,将电话夹在耳边:“怎么啦?”
“我不去见他了。打退堂鼓了。”
“这样吧,”皮皮忽然说,“我去替你会会他,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