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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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年7月13日—
亲爱的家人和朋友们:
这一周里,每天清晨,阳光都会照在海港上,闪着微光。科德角晴空万里,向我们张开了慷慨的怀抱,就像女儿们早上摘的蓝莓一样。晴朗的天气,清新的土地,这一切都是令人愉快的宽慰。我们终于摆脱了纽约长时间以来的魔咒,什么“灰色5月”“黑暗6月”,还有这一年里最阴暗的夏至。
上周我去拜访了一位久未见面的朋友。他在纽约时尚前沿的曼哈顿肉库区。我在椅子上坐下,陷入迪斯科闪光球灯、豹纹长沙发和粉红色头发洋娃娃的包围之中。我和迈克尔·安吉洛谈论了这段时间里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他拥抱了我,然后开始工作。那是我所失去的这一年里的第365天,下午5点半,而我要做的是在这段时间里从来没做过的一件事。
我要剪头发。
从我知道自己左侧股骨上长了一个骨肉瘤开始,已经过去了12个月。在最近几次季度性的例行复查中,我听到的都是好消息。骨头和肺部都没有出现癌细胞的迹象。假体和股骨融合良好。就像希利医生说的:“你在逐渐康复。真的。”
然后他就会加上一句:“但我们都知道……”
需要清醒面对的事实是,化疗已经让我几根手指的指尖出现神经病变。移植的腓骨和股骨的融合并不像我们期望得那么顺利,将来我可能还得做几个矫正手术。我的腿依然是件麻烦事。终于走到了这一年终点的里程碑,即使我们谈不上大获全胜,也还是稍感宽慰,松了一口气。治疗的这一年就要结束了,但更长的路还在前方。
从4月开始,我就在位于曼哈顿的纽约特种外科医院的理疗中心进行康复训练。(这个中心的官方名字依然印在职员的制服上——伤残人士医院。这是狄更斯给起的名字吗?)我的理疗师是聪明又热心的特里莎·齐亚拉。她曾经是个篮球奇才,现在为大都会队、扬基队和许多地方球队定期提供医疗指导。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她细心地帮我检查了左腿,伸展、弯曲、抬起,然后宣布,“我想你的前景很乐观”。
特里莎给我制订了严格的训练计划,包括有氧练习、重量训练和复健脚踏车。我还要在游泳池里做浅水练习。那是训练用的专门场地,四面是与肩平齐的玻璃墙,里面是水,走起来感觉像在巨型洗衣机里行走。
鼓舞人心的好消息是,我已经有了很大进步,有时候拄单支拐杖就能走路,到秋天就有希望把这拐杖换成手杖。但事实是,我已经拄了52周的拐杖了,几乎占我人生的3%,有些时候它们实在让我厌烦。
每个人都希望活得长一点,以便能享受到更先进的医疗手段。我就是这样。如果倒退20年,医生可能就会切除我的左腿。即使只倒退10年,这手术也是不可能实现的。然而现在,我依然站着,两条腿都还在,这中间有多少训练有素的双手和头脑的贡献。从今往后,我所享受的生活都是拜他们所赐,对此我们一直心存感激。
那么,女儿们怎么样了?
她们很好。7月4日已经过去了,我想我可以自信地断言,泰碧和伊甸从4月15日开始的生日庆祝终于完全结束了。她们最后一份礼物是加州的一周之旅。在那儿,她们去了乐高乐园,在比佛利山做了第一条定制的裙子,第一次自己亲手榨汁摆柠檬水摊。她们深具创业精神的妈妈,对女儿们精明的商业头脑和垄断精神感到很满意,但觉得定价低了,一杯应该要25美分而不是10美分。在这个过程中,姑娘们肯定能记住的教训是——不要拿沙坑装钱!
到了该离开洛杉矶的时候,泰碧说:“我再也不想回布鲁克林了。”部分原因当然是我们在这里得到了各种友好款待,但我们怀疑更多是因为在这里她能得到父母全心全意的关注。这些日子以来,泰碧和伊甸长得很快。她们喜欢用手指滑过我的头发,很少表现出创伤后的异常应激现象。不管怎样,她们喜欢爸爸回来。
最近,在一次“坏与好”的游戏中,伊甸说的好事是:“爸爸现在只用一根拐杖了,我能拉他的手啦!”泰碧接着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爸爸,我身体里有很多对你的爱。我要没完没了地拥抱你、亲吻你。等我的爱用完的时候,我就去喝牛奶。因为爱是从那儿来的。”
她们的妈妈怎么样?
在我治疗满一周年的前几天,琳达和我度过了结婚6周年纪念日。我们在阳台上烧烤,拿出结婚时的瓷器——这可是珍藏品,细数着我们的福气和幸运。
然后我们聊了很久。
11年前,我第一次见到琳达的时候,她很坚强,精力充沛,魅力非凡。但她也是我认识的人里最不解世事的一个。她对未来的展望全无低谷,只有拇指朝上(“很棒”)和拇指朝侧面(“往那边走”)。她承认,她不知道该怎样处理痛苦的情感,也很难面对正在忍受煎熬的朋友。
但过去的这一年改变了她。我看着琳达经受住了一波又一波痛苦而沉重的打击,她始终高昂着头没有屈服,而且让自己的心变得更加宽广。有些日子她只能拇指朝下(“遭受重挫”),但这种被迫的体验为她带来了内心的变化。
“我的经历让我愿意向忍受痛苦折磨的人们伸出援手,”她说,“以前,我这样做会很不舒服,或是总觉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现在我明白,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开口。”
除此之外,以前的琳达每件事都要亲力亲为,现在她会允许——甚至有点欣赏自己偶尔的脆弱。用她的话说,商界女强人的本能反应就是把一切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而且领导风格往往一味强硬。但是现在她学会了与人分忧。她说这让自己不再那么苦苦挣扎,也更具同情心。
最后,琳达说这一年她学到的就是让决定变得更简单、更直白。学会说“不”。在这个喜欢拐弯抹角的现代社会,这样做能减少干扰,保持专注。就在重新准备专心工作大步向前的时候,她希望做个好妈妈、好妻子和好朋友的愿望也逐渐变得明晰起来。
保持这种明朗吧。
那你呢?
癌症确诊几周后,我曾和一个经历了类似化疗过程的朋友聊过天。那时,他已经丧失了大部分的听力,许多手指和脚趾都丧失了知觉,认知能力也下降了15%。当时我被他的情况吓坏了。
今天,不管身体上忍受着多大的痛苦,我依然可以很高兴地告诉大家,我的头脑和灵魂都没有屈服。我的血液可能经历了折腾和摧残,但我的生命力并未受到波及。我还是那个我。
但我心上确实留下了伤疤,有时它们会毫无预警地突然爆发。
4月的时候,我和琳达在中央公园的船屋里参加了一位犹太朋友女儿的成年礼。那个女孩儿名叫艾莉森,她妈妈在仪式上为她唱了一首《父母的祈祷》。
愿上帝赐予你生命和力量,像约瑟的儿子们一样……
愿上帝保佑你像父母一样,我们最亲爱的。
像屋子里大多数人一样,我哭了。和别人不同的是,我是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们,想到将来自己可能会缺席她们的人生,于是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我试图遮住脸,但却做不到。我只好抓起拐杖,逃出屋外。
在屋外,有几艘小船漂在湖面上,别的家庭正在享受今年最温暖的时光。眼前的景象就像莫奈的画一样。于是几周以来,我头一次哭得不能自已。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这些情感永远不会完全消散。它们会永远地留在我体内,在某个不可预料的时刻重现。它们是蛰伏在我体内的怪兽。
在自己的成年礼上,艾莉森读了《利未记》中的一段。这可能是《圣经》篇章中最不讨喜的一部,但它包括了圣洁法典,那是古代对道德规范的最高约束。就连自由钟上也刻着《利未记》第25章第10节:“在这大地上纵横宣扬自由之声,泽及每一位居民。”
这段话所讲述的是一个古老的传统,每隔7年,农民就有责任让土地休息1年,称为安息日。每7个这样的七年轮回,土地休养的年份就增加1年。在那个时候,所有的奴隶都会获得自由,所有的家庭都得以团聚,人们会去照顾需要帮助的和生病的人。这第50个年头就叫做“五十年节”。
虽然现在我还不敢说50年,但这个传统至少完美地形容了过去一年里我的生活。我被迫停止劳作,褪去了现代社会的虚荣、野心和伪装,进入了一个《圣经》中描绘的世界:寻求帮助,做个陌生人,从周围的人那里获得力量和支持,和最爱的人们团聚。
我失去的这一年就是我的五十年节。
而上帝有意把五十年节安排在了这个时间:经过休养生息,我变得更富想象力。在短暂的休息后,我种下了关系到未来健康的种子。
自然而然地,我担心自己会忘了这一年所学到的,会放任自流,重陷旧日恶习。我好不容易脱掉了所有过去的衣服,却又开始重新将它们拖出衣柜,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然而在层层衣物下,我已经获得了一个时刻提醒自己的记号。在《圣经》的《创世记》一章中记载,一天晚上,雅各和天使摔跤。天使在他大腿上做了个记号,纪念他的努力拼搏。从此以后,雅各便瘸了。
我的腿上也有一个记号,虽然远不似雅各的那样崇高,却也是我曾经努力的永恒印记。每次我抚摸着它,就会想起那些绝望的黑暗时刻,还有你们的祝福和帮助给我带来的阳光。
参加成年礼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伊甸哭着来到我们的床边,说有怪兽想拿走她的毛绒狗“杜提”。“赶走怪兽的最好方法是我们全家人联合起来共同努力,”我说,“你愿意今天让我抱着杜提睡吗?那样,怪兽来的时候,我会说:‘不,怪兽,走开!’然后它们就会跑下楼梯,冲出门,离我们远远的了。”
我们的生活再次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这个令人心酸的比喻。去年,怪兽已经拜访过我们家,它让我们好几个月都无法安眠,但通过共同努力,至少现在怪兽已经被撵下楼、赶出门、离我们远远的。我们没有把握它能就此一去不复返。但即使它回来了,我们也知道最有效最可行的方法——全家人一起努力。
感谢你们在过去的一年里陪在我们身边。感谢你们,每天寄给我卡片的朋友们;感谢你们,给我们送来安慰、礼物和佳肴的亲戚朋友们;感谢你们,那些帮我们看孩子、种花园和擦干我们眼泪的人们;感谢你们,那些读到这些文字后停下来思考几秒钟或祷告的人们。
随着这一年临近尾声,这些信的间隔也越来越长。让我们将关注的焦点转回你们每个人身上。祝福你们能在自己的苦痛中找到“五十年节”,祝福你们能驾驭自己的恐惧。“不,怪兽,走开!”祝福你们的牛奶永远也喝不完,千万别忘了,那可是爱的来源。
最后,在这些日子里,随便找一天,请替我去散散步吧。
爱你们的,布鲁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