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吾辈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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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吾辈美德?——很可能我们也还有自己的美德,尽管它们理所当然地不会成为真诚正直、底子深厚的美德。因为这些美德,我们对祖辈敬而远之,非常尊重,但也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们这些后天的欧洲人,我们这些20世纪的处女作——带着我们所有危险的好奇心,我们多样化的伪装艺术,我们的精神和感官中烂熟的、仿佛加了糖的冷酷,——我们将有可能,如果我们应该有美德的话,只拥有这样一些美德:它们学会了和我们最隐密、最热诚的癖好和睦相处,和我们最热切的渴望和睦相处。好吧,在我们的迷宫中去寻找这些美德吧!——众所周知,在我们的迷宫[1]里,有些东西正在丧失,有些东西丧失殆尽了。还有比寻找自己的美德更美的差事吗?这不几乎就等于是相信自己的美德吗?但是,“相信自己的美德”——这其实不就是以前的所谓“问心无愧”吗?不就是我们祖先拖在脑后、也经常拖在理解力之后的那条令人肃然起敬的、长尾巴似的概念辫子吗?因此,无论我们觉得自己在其他方面多么新潮时尚,不像祖父们那样令人尊敬,在一点上我们仍然是[152]这些祖父们合格的孙子,我们这些最后的问心无愧的欧洲人:我们也还留着他们的辫子。——啊!如果你们知道,有多快,很快——就要全变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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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星辰的帝国里有时会有两个太阳,共同决定一颗行星的轨道;正如有时会有色彩各异的太阳照亮一颗唯一的行星,一会儿红光,一会儿绿光[2],然后红绿光同时落在行星上,把它浇灌得色彩斑斓;我们现代人——由于我们的“星空”复杂的运行原理——也是由不同道德决定;我们的行为折射出变幻多端的色彩,很少是单一明确的,——我们的行为色彩斑斓,这种情况不胜枚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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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自己的敌人?我想,人们已经深谙此道:大大小小类似的事,今天到处都在发生;甚至发生了更崇高、更微妙的事——我们学会在爱的时候藐视,而且恰恰是在爱得最深的时候:——但这一切是潜意识的,没有喧嚣和绚丽,而是带着羞愧,掩饰着善意,庄严隆重的词藻和美德的陈词滥调说不出口。道德作为一种态度——这对今天的我们来说令人反胃。这也是一种进步,如同我们父辈的进步:他们当年终于觉得作为一种态度的宗教令人反胃,包括对宗教的敌意,包括伏尔泰对宗教的仇视[3](以及所有当时属于自由精神的肢体语言)。这是我们良知的音乐,是我们精神的舞蹈,所有清教徒式的唠叨、所有道德说教以及市侩风都与之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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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小心这些人,他们非常重视一点,那就是别人相信他们在道德上举止得体,在辨别道德差异时目光敏锐:如果他们在我们面前(甚至对我们)行为失当,那么他们永远也不会饶恕我们,——他们出于本能,不可避免地会污蔑和伤害我们,即便他们仍然是我们的“朋友”。——健忘者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连自己的愚蠢也会“了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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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的心理学家——此外今天哪里还有心理学家呢?——尖刻地、多方面地享受着资产阶级的愚蠢[5],但是仍然意犹为尽,似乎……——算了,不说了,他们这样已经透露出了些什么。比如福楼拜[6]这个正派的鲁昂市民,他最终没有看到、 听到、尝到任何别的东西——这就是他的自我折磨的方式,他的更为雅致的残酷的方式。为了换换口味,现在我推荐——因为变得有点无聊了——另一种让人开心的东西:这就是无意识的狡猾,所有善良、肥胖、规矩的平庸者对待高尚者及其使命时都带着这种无意识的狡猾。这种精致的、复杂的、耶稣会式的狡猾,比这中产阶级在鼎盛时期的理智和品味还要好上千百倍——甚至超过其牺牲品的理智——:这再一次证明了,在迄今发现的所有智力中,“本能”之智,无出其右。总之,你们这些心理学家,快去研究在和“特例”斗争的“常规”哲学吧:你们有好戏看了,这戏好得足以展示神灵和神性的恶毒!或者说得更明白点:把解剖刀对准“好人”,对准有善良意志的人[7]……对准你们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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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道德判断和道德谴责,这是智力偏下者对智力较高者惯用的报复,也是一种对自己先天禀赋不足的补偿,终于有了机会获得精神、变得细腻起来:——邪恶得以精神化了。从根本上来说,他们从心底里感到舒畅,因为有这么一个尺度存在,他们可以和那些精神富足、得天独厚的人平起平坐了:——他们为“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而奋斗,因而几乎已经需要信仰上帝。他们中有无神论最坚决的反对者。谁要是对他们说,“崇高的精神是一个仅有道德的人身上任何正直和可敬的品质所无法企及的”,他们准会暴跳如雷:——我会小心避免这么去说。相反,我会用我的一番道理奉承他们:崇高的精神本身只不过是道德品质的最终产物;崇高的精神综合了据说“只有道德的人”身上具有的某些状态,某些通过长期训练或者家族世代相传一一获得的状态;崇高的精神就是正义的精神化,是严厉的精神化,这里所谓的严厉乃是一种善良之严,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在于维护这个世界的等级秩序,而且不仅在万物之间,不仅在世人之间。[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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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家都对“不感兴趣者”大肆赞扬的当儿,我们必须——虽然这样做要风险自负——弄明白,大众的兴趣何在,普通人彻底和深切地关注的事物究竟是什么。这里说的普通人,也包括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甚至是学者,如果没搞错的话,几乎[155]还有哲人。我们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口味高雅而挑剔的人、每个上等人感兴趣和着迷的东西,往往是那些个平平之辈完全“不感兴趣”的,——尽管如此,如果后者还能察觉到前者的投入,就会用法语称这种投入“兴趣索然”,并且感到惊奇,怎么能“不感兴趣”地去做事。曾有过一些哲人,他们以神秘超然的诱人方式表达了大众的这种惊奇(——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直接和更高等的人打交道的经验?)——,而不是指出一个赤裸裸的、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所谓“不感兴趣”的行为是一种非常有趣的、使人感兴趣的行为,前提是……——“那么爱情呢?”——什么!甚至连出于爱的行为也是“无私”的?哦,你们这些傻瓜——!“那么对献身者的赞扬呢?”——可是,谁要是真的作出了牺牲,谁就知道他想得到并得到些什么——也许是用自己的一些东西换自己的另一些东西——,他在这里投入甚多,为了在那边得到丰收,也许就是为了更富足或者感觉到一个“更富足”的自我。但这是一个问答的王国,是挑剔考究的精神不愿久留的地方:在这里,真理不得不做出回答时,也得先把哈欠硬压下去。说到底,真理是个女人:不能对她施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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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有这种情况,一个迂腐死板、拘泥细节的道学家说,我景仰并赞美一个不利己的人,但不是因为他不图私利,而是因为我觉得他似乎有权慷慨解囊,牺牲自己以利他人。够了,但问题始终是:谁是他,谁是他人。比如,对一个注定是发号施令的人而言,[156]自我否定和与世无争并非美德,而是糟蹋美德: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任何一种无私的道德,如果认定自己是无条件的,是针对每个人的,那就不仅只是亵渎品味,而且是在鼓励玩忽职守,更是一种隐藏在博爱面具背后的诱惑——而且恰恰是对上等、稀有、优越的人的一种引诱和伤害。我们必须迫使各种道德首先臣服于等级秩序,必须让各种道德因自己的狂妄而感到良心不安,——直到它们彼此间形成共识,也就是终于明白了,说出下面这句话来是不道德的:“对这个人是合适的事,对那个人也是恰当的”。——我的道德学究和好好先生[10]:他在这样告诫各种道德要有道德时,是不是应该遭到嘲笑?若要把嘲笑者争取到自己一边,其实也不必占尽道理:有点儿芝麻绿豆的错误,反而也算是品位高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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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凡在宣扬同情的地方——如果你侧耳细听,就会发现今天已经没人再宣扬其他宗教了——,心理学家都应该竖起耳朵,这样他就能从这些宣扬者、布道者(所有布道者都一个德性)特有的一切虚荣和喧闹中,听出一种沙哑的、呻吟的、真正的自贱之声。这种声音至少属于欧洲百年来与日俱增的阴暗化和丑陋化(关于其最初的症状,在加里亚尼写给德毕内夫人的一封充满反思的信[11]中就有记录),如果说它不是这两种倾向的根源的话!具备“现代理念”的人,这只傲慢的猴子,总是抑制不住对自己的极度不满,这一点确凿无疑。他在受苦,而他的虚荣心却要他只是“陪着别人受苦”[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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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欧洲的混血儿——一介粗人,相貌马马虎虎。不管怎么说,他实在要有一套化装服饰。他需要历史作为藏衣柜。当然他发现没有一套合身,——于是他换了一套又一套。看看19世纪吧,喜新厌旧,时尚更替犹如化装舞会,还有那绝望的眼神,仿佛在说“没有一套我们穿着合适”。——什么都不管用,无论是以浪漫的、古典的、基督教的、佛罗伦萨的、巴洛克的还是以“民族主义的”的打扮出场,它就是“不合身”,道德上和艺术上[13]都不合适!然而,“精神”,尤其是“历史的精神”在这种绝望中看到了自己的优势:人们不断地尝试远古的和异国的新款式,穿了脱,脱了穿,再脱下来包好,关键是还对之进行了研究:——我们是第一个在“化装服饰”方面获得研究的时代,所谓“化装服饰”是指道德、信条、艺术品味、宗教派别,这些一应俱全,堪称史无前例,全都备妥了,为了举办嘉年华盛会,为了在最具精神气质的狂欢节上纵情喧闹、放声大笑,为了使无出其右的愚蠢以及阿里斯托芬式的讽世[14]达到超验的高度。也许,我们还能找到我们发明的国度,在那里我们还可以保持特色,例如担任戏仿世界历史的演员,充当上帝的弄臣,——也许,未来恰恰属于我们的欢笑,即便今天的时代除此之外了无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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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意识(或者说一种敏锐地对民族、社会、个人作为生活依据的价值判断的等级秩序进行识别的能力,一种对这些价值判断之间的关系以及价值权威与效力权威之间关系的“预见[16]本能”),[158]我们欧洲人宣称这种历史意识是我们的特权。民主使各阶层、各种族混杂在一起,欧洲因而坠入一种迷人而癫狂的半野蛮状态,这种历史意识也随之出现在我们身上了。——到了19世纪,人们才知道什么是历史意识,把这种历史感作为自己的第六感。每种形态和生活方式,各种曾经紧密相邻、上下重叠的文化,它们的过去都因为上述混合而一股脑儿地涌入了我们的“现代灵魂”,如今我们的本能到处都在回流,我们自身就是一团混乱——:最终,如上所述,“精神”认识到自己的优势所在。通过我们肉体里和欲望里的半野蛮状态,我们拥有高贵时代永不具备的秘密通道,四通八达,主要是通往那些未竟文化的迷宫,通往曾在大地上出现过的各种半野蛮状态;只要迄今人类文化中的绝大部分仍处于半野蛮状态,“历史意识”也就几乎意味着对一切事物的意识和本能,对一切事物的品鉴和玩味:这样一来,它就立刻表明自己是一种“不高雅”的意识。比如我们又开始欣赏荷马[17]:或许我们最得意的进步就是懂得体味荷马了,这是一个拥有高贵文化的人们(比如17世纪的法国人,曾经对荷马的博学广识[18]大为不满的圣埃弗雷芒[19],甚至是他们的殿军伏尔泰)不那么容易懂得、也不曾懂得去学会的,——欣赏荷马对他们来说几乎是无从谈起的。他们的味蕾明确地表明可否,他们动不动就觉得恶心,他们对一切陌生事物都显得那么犹豫和谨慎,他们害怕好奇心旺盛可能导致的品味低下,总之,像每种高贵和自满的文化一样,不怎么愿承认新的渴望,不怎么愿承认对自己的不满,不怎么愿承认对陌生事物的欣赏:所有这一切,让他们即使[159]对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也感到厌恶,只要这些事物不可能成为他们的财产或战利品,——对这些人来说,最不能理解的莫过于历史意识及其低声下气的群氓好奇心。莎士比亚的情况也是这样,他令人震惊地把西班牙人、摩尔人、撒克逊人的口味混合在一起[20],这种集大成的状况要是被来自埃斯库罗斯[21]朋友圈子的一位古雅典人看到,他会笑个半死或者怒发冲冠:但是我们——却以含而不露的信任和热诚接受了这种狂野的斑斓,其中混杂了最柔软、最粗犷、最矫揉造作的东西;我们享受他的作品,当成专为我们保留的艺术精华来欣赏,莎氏的艺术和趣味被英国平民及其喷出的呛人烟雾包围着,我们在欣赏时却尽量避免受到这种氛围的干扰,如同在那不勒斯的基亚亚[22],尽管那儿平民区的阴沟散发出阵阵恶臭,我们仍全神贯注,如中魔咒,心甘情愿地走我们的路。作为具备“历史意识”[23]的人,我们拥有自己的美德,这一点不可否认,——我们不挑剔,不自私,谦虚、勇敢,善于克己,勇于奉献,知恩图报,极具耐心,热诚待人:——尽管有这一切,我们或许仍然不是很“有品味”。最终我们还是承认吧:那些我们这些有“历史意识”的人来说最难理解、感受、回味、再爱的东西,那些觉得我们其实有成见和几乎有敌意的东西,正是每种文化和艺术的完美无缺、最终成熟的瑰宝,是作品中和人身上真正的高贵之处,是其遥望海上风平浪静,海尔赛妮般自足[24]之时,是所有已臻完满的事物展现的金色和冷峻。也许,我们历史意识的崇高美德必定对立于良好品味,至少对立于最佳品味;恰恰对人类生活中那些短暂细微但至高无上的幸福,[160]那些此地彼处灵光乍现的美好,我们只能笨拙、犹疑和被迫地在心中重新勾画:那些时刻和奇迹,比如一种巨大的力量面对无分寸和无节制时自愿停住了脚步,在依然颤抖的大地上享受着这种突然抑制、石化、伫立和定格带来的汹涌的快感。我们承认,这个度对我们来说是陌生的;我们心里渴望的恰恰是无边无垠、无尽无休。如同往前打着响鼻的骏马上的骑士,我们面对着无限性松开了手中的缰绳;我们,我们这些现代人,半野蛮人——往往只有在濒于绝境时,才会感受到我们的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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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享乐主义[25]、悲观主义[26]、功利主义[27]还是幸福论[28],所有这些思维方式都是根据苦与乐,即伴随状态和次要因素来衡量事物的价值的。这些思维方式肤浅而天真,在每个意识到塑造的力量以及艺术家良知的人那里会遭到半讽半怜的鄙视。同情你们!这当然不是你们所指的同情:这不是对“世间疾苦”,对“社会”及其中的体弱多病和命运多舛者的同情,对匍匐于我们周围遭的本性好恶、意志涣散者的怜悯;这更不是对那些怨气冲天、饱受压迫、群情激愤、渴望获得统治权即所谓“自由”的奴隶阶层的同情。我们怀抱的是一种更为高瞻远瞩的同情:——我们看到人是怎么妄自菲薄的,还有你们是如何贬低人的!——有时候,我们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你们的同情,[161]抗拒这种同情,——觉得你们在此表现出的严肃比任何轻浮举动都更危险。你们也许想——没有比这“也许”更绝的了——消除痛苦;那我们呢?——好像我们想让这痛苦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沉重、更强烈一样!幸福安康,你们理解的幸福安康——这不是什么目标,在我们看来这就是完结!这种状态里,人立刻会变得可笑而可憎,导致了希望人灭亡的想法!痛苦的磨练,巨大苦难的磨练——你们不知道么,是这种磨练造就了人类迄今为止的一切升华?心灵陷入不幸时的张力,造就了它的坚强;目睹大毁灭时,心灵在颤栗;在承担、忍受、解释、利用不幸的过程中,心灵表现出机智和勇敢;此外还有不幸赠予心灵的那种深刻、神秘、伪装、精神、诡计和伟大:——这些不正是痛苦赠予的,经过巨大痛苦的磨练而获得的礼物么?在人身上,既能看到材料、碎片、冗余、粘土、粪便、瞎折腾、一团糟;又能看到创造者、雕塑家、铁锤般的硬朗、观望者的神性以及第七日[29]——你们理解这种对立吗?你们的同情指向“人作为造物的一面”?指向那必定要被捏造、折裂、捶打、撕扯、焚烧、烘烤、提炼的一面——也就是必须且应当受苦的一面? 而我们的同情——你们难道不明白,我们截然相反的同情是指向谁的么,如果它抵制你们的同情,即抵制所有溺爱和软弱中最蹩脚的那一种?——不妨说这是同情与同情分庭抗礼!——不过必须重申,还有比各种有关快乐、苦难和同情的问题更高级的问题,而任何只针对前一类问题的哲学都是幼稚无知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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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我们这些非道德主义者![30]——这个与我们相关的世界里有我们的爱与恐惧,这个几近无形无声的世界里充斥着完美的命令与臣服,这个世界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几近”纠结、棘手、尖锐、敏感的世界:是的,这个世界防备甚严,不让笨拙的观众和要套近乎的好奇心有机可乘!我们缠入了牢度极高的责任之网,套上了责任之衫无法脱身——,在里面我们是“负有责任的人”,连我们也是!有时候,这是事实,我们戴着自己的“脚镣”跳舞,行走于我们的“刀剑”之间;但在更多的时候,这也是事实,我们对此气得咬牙切齿,为自己命运中这一切暗藏的艰难困苦而焦躁不安。但是无论我们想怎么做,那些傻瓜和表象会说我们“是些不负责任的人!”——总有些傻瓜和表象和我们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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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直——假定是我们的美德的话,我们已经无法摆脱它,我们这些自由的精神——现在,我们想带着全部的恶与爱培育它,且孜孜不倦,使我们在这唯我们独有的美德之中“臻于至善”:让它的光芒有朝一日如同镀金的、蓝色的、嘲弄的夜光依附在这逐渐老去的文化及其迟钝暗淡的肃穆之上吧!如果我们的正直有一天仍会倦怠起来,叹着气伸着懒腰觉得我们太强硬了,而想过得更好、更轻松、更加柔情脉脉,如同一种惬意的恶习;那就让我们执守这份强硬,我们是最后的廊下派人!让我们把自己身上所有魔鬼般的东西都用于援助这一美德——用我们对一切失于粗鄙和有欠精确者的厌恶,我们“追求禁果”[32]的立场,我们冒险的勇气,我们精明和挑剔的好奇心,我们最精致、最隐蔽、最有灵性的权力意志和征服世界的意志,[163]它如此迫不及待对一切未来的王国浮想联翩,赞不绝口,——让我们带着身上所有的“魔鬼”来拯救我们的“上帝”!很有可能,人们会认错和混淆我们:那又有什么关系!人们会说:“你们的‘正直’——就是你们身上那魔鬼般的东西,如此而已,岂有他哉!”——那又有什么关系!即使他们真的有理,那也无妨!难道迄今为止这些神灵不都是神圣化了的改名换姓的魔鬼么?说到底,我们对自己又究竟了解多少呢?而那个引领我们的幽灵该叫什么名字呢(这只是个称谓问题)?我们藏匿了多少幽灵呢?我们的正直、我们这些自由的幽灵,自由的精神——我们得当心,别让我们的正直成为我们的虚荣、我们的装饰和奢靡,我们的局限和我们的愚蠢!每一种美德都近乎愚昧,每一种愚昧都近乎美德:俄国人常说“愚昧得如此神圣”——我们得留心,别让正直最后成了一种神圣而无聊的东西!难道我们的生命不是太短暂了吗,延长百倍也不能让我们在其中感到无聊?你必须相信生命永恒,才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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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恕我直言,我发现迄今所有道德—哲学均无聊透顶,催人入眠——依我之见,不是别的,正是倡导“美德”者身上的这种乏味,使得“美德”遭受了最大的伤害;我这么说,并不想抹杀它对众生的好处。关键是,对道德进行深思的人要越少越好,——从而引出至为关键的一点,即道德不要哪天成为了热议的焦点!不过何必担心!一如既往,我在欧洲至今没见到谁对思考道德的危险性、棘手度、诱惑力,——对大难有可能已在其中这一点具有(或给予)清晰的认识![164]比如去看那些不知疲倦、避之不及的英国功利主义者[33],看他们如何笨拙地、可敬地循着边沁[34]的足迹四处晃悠(荷马的比喻[35]对此说得更清楚),正如边沁自己也曾步可敬的爱尔维修的后尘(不,用加里亚尼的话来说,爱尔维修这位不管部长[36]并不是什么危险人物——)。没有新思想,也未对旧思想进行灵活的变通和阐发,甚至都不是真正记载了前人的思想:总体而言,简直是一些让人受不了的文字,如果人们不懂得带点儿恶意地把它腌制起来的话。这些道德家(如果非得读他们的话,必须多长个心眼)身上也悄悄染上了英国人由来已久的恶习,该恶习唤做“言不由衷”[37],就是一种塔尔丢夫式的道貌岸然[38],不过这次披上了新科学的外袍;这里也不乏良心谴责的秘密反抗,过去是清教徒的那一拨人在对道德问题进行科学探讨时理所当然地会于心有愧。(难道道德家不是清教徒的对立面么?也即作为一个思想者,对道德提出质疑,打上问号,总之就是认为道德有问题?道德化不正是——不道德的么?)最后,他们所有人都希望英国的道德观念能被证实无误,从而尽善尽美地为人类,或者说为“公众利益”,或者说为“大多数人的利益”,不,是为英国的福祉服务;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力图向自己证明:追求英国的幸福,我指的是追求舒适和时尚[39](还有,幸福的顶端,即对议会席位的追求),也就走上了美德的正道,是的,如果说世界上迄今为止有许多美德,那么美德正是存在于这样的一种追求之中。这些迟钝的、良心不安的群畜(这些人把自我中心的事业当作共同福祉的事业并为之奋斗——)中没有一个想知道或嗅出:[165]所谓“共同福祉”不是什么理想,不是什么目标,不是什么能以某种方式把握的概念,而只是一剂呕药;——对一个人是合理的,绝不意味着对另一个人也能是公道的;要求一种适合所有人的普世道德,这恰恰是对高等人的摧残,一言以蔽之,在人与人之间存在等级,因而道德与道德之间也存在高下。这些崇尚功利的英国人是一种谦卑的、就其本质而言平庸的人,如上所述,只要他们乏味无聊,那么就不可能低估他们的功利性。人们不应当再激励他们,就像以下韵诗在某种程度上尝试的那样:
为你们喝彩,好样的独轮车夫,
总是“推得越久,越是不亦乐乎”,
僵了头脑,硬了双膝,
没了兴致,少了乐子,
经打耐摔,平庸无奇,
既无天分,也无才智![40]
229[41]
在那些以人性而自豪的晚近时代总会留下那么多恐惧,那么迷信对“残忍野兽”的恐惧。主宰这种野兽,正是那些较为人性的时代引为自豪的,以至于几百年来,人们仿佛约定了似的,甚至对确凿无疑的真相都避而不谈,因为这些真相看上去像是要帮助那种好不容易被消灭的野兽起死回生。倘若我竟然胆敢让这样一种真理溜了出来,那么其他人或许会再把它抓回来,给它喂足“虔诚思想的牛奶”[42],直到它安静地躺在原来的角落里,被人遗忘。——人们应该重新认识这种残忍,睁大眼睛;人们应该赶快学会不耐烦,[166]不再让此类趾高气扬、大腹便便的错误道貌岸然、恬不知耻地四处闲逛,比如在新老哲人的悲剧中,它们被喂饱了之后便是如此。几乎所有我们称为“高等文化”的东西,都以这种残忍的精神化和深化为基础——这就是我的定理;那只“野兽”根本没被杀死,它依然活着,生龙活虎,只不过把自己——神化了。悲剧中最痛切的快感就是由残忍构成的。在所谓悲剧式同情中,其实是在一切高贵中,包括在形而上学所带来的至高无上、无比精制的战栗中,那些让人倍感舒适的东西之所以甜蜜,也完全只是因为掺入了残忍的添加剂。就像竞技场上的罗马人,沉迷十字架的基督徒,火刑柴堆边或是斗牛场上的西班牙人,今天对悲剧趋之若鹜的日本人,巴黎郊外惦记着血腥革命的工人,不加掩饰地表示自己乐意“容忍”《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43]悲剧的女瓦格纳迷[44]——所有这些人享受的、带着内心神秘的狂恋打算一饮而尽的东西,就是伟大的女巫[45]“残忍”的调味酒。在此,当然得把之前愚蠢的心理学赶到一边去,它只会教导我们说,残忍是在目睹了他人的苦难后才产生的;其实,人们也从自身痛苦和“自作自受”中获得了很大乃至极大的享受。——一旦人们听从规劝,甘心在宗教意义上自我否定,或者像腓尼基人[46]或是苦行僧那样自残,或者完全变为无欲、无肉、痛悔的人,像清教徒一样抽搐着痛悔,接受良心的解剖,像帕斯卡那样牺牲理性[47],那么人们就会暗中受到引诱和催逼,受到自己的残忍的引诱和催逼,受到与自己为敌的残忍带来的那种危险战栗的引诱和催逼。最后人们要考虑的是:[167]即便认知者在认知过程中迫使自己违背本身的精神取向,也经常违背本身的内心愿望——即在自己想肯定、爱恋、崇拜的时候说不——,从而成为残忍的艺术家和美化者,但是任何追根究底都是一种强暴,都是对精神的基本意志——它要不断地表露和浮现出来——的一种蓄意伤害。在任何认知意愿中都包含着一丝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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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人们还无法马上理解我这儿说的“精神的基本意志”为何物,请允许我略作解释。——这个发号施令的东西,即大众所说的“精神”,想要成为自己和环境的主人,想要觉得自己在主宰一切:它具有多元合一、删繁就简的意志,一种约束、掌控、渴望主宰和确实主宰的意志。它的需求和能力在此就是生理学家们认为一切存活、生长、繁衍的东西都有的需求和能力。获取陌生事物的精神力量,体现在一种强烈的癖好中:化新为旧,化繁为简,忽略甚至排斥一切完全矛盾的东西;同样,它随心所欲地强调、凸现、歪曲外来事物上的和“外部世界”任一部分中的特定性质和特定轮廓。它这样做的目的在于吞噬新的“经验”,将新事物纳入旧秩序,——也就是旨在增长,更确切的说,是要获得增长的感觉,获得一种力量增强的感觉。为这种意志服务的,是一种看似相反的精神驱动,是一种突如其来要使自己无知、随意闭门关窗的决心,[168]是一种对周遭事物的由衷反感,是一种不让他人靠近的戒心,是一种对诸多可知事物的防备,是一种对黑暗环境和封闭视野的满足感,一种对无知的肯定和赞许:所有这一切的必要程度,根据它的获取能力而定,形象地说就是根据它的“消化能力”而定——“精神”确实与胃最相类似。属于此类的还有一种偶尔出现的精神意志,即听任自己受骗上当,也许是故意使自己有种预感: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不过最终还是认可了;还有一种对所有不确定性和多义性的喜好,对居于一隅的带有随意性的狭隘和隐秘,对近在咫尺的、位于前台的的事物,对放大、缩小、移位、美化了的东西,都会大加赞美,自我陶醉,一种对所有这些放肆不羁的权力宣言的自我陶醉。最后,在此还得加上精神的那种令人不无忧虑的意愿,即欺骗其他精神,在它们面前伪装自己,一种对创新的、塑造的、变幻多端的力量的不断施压和催逼:精神在其中享受着自己的多变面具和诡计多端,也享受着身处其中的安全感——正是通过它的普鲁吐斯艺术[49],它获得了最好的保卫和掩护!——这种酷爱假象、简化、面具、外衣、总而言之酷爱表面——因为每个表面都是一件外衣——的意志,是与认知者的崇高倾向背道而驰的,后者是在和想要深刻地、多方面地、彻底地处理事物,此乃作为知识分子良知和品味的一种残忍性,每位勇敢的思想者都会予以承认,前提是他长期来合乎情理地为自己练就了锐利的双眼,习惯了严格的规矩和严厉的话语。他会说“我的精神倾向里有些残酷的东西”:——但愿道德高尚者和和蔼可亲者能劝他放弃这些东西!确实,[169]如果别人不说我们残忍,而是说我们“正直得没有节制”,以诸如此类的措辞在我们背后窃窃私语或赞赏有加,那听上去就要顺耳些了,——我们这些自由的、极其自由的精神——也许哪天这真的会成为我们的身后美名?暂且——因为真这样还有待时日——我们还是少用这类道德的挂件和流苏来装饰自己:我们迄今为止的所有工作恰恰使我们对这种趣味,对这种过于活跃和泛滥的趣味产生了厌恶。这是些漂亮、闪亮、叮当作响的喜庆词儿:正直、对真理的热爱、对智慧的热爱、为了认识而献身、诚实的英雄主义,——这些话着实能让人飘飘欲仙。不过,我们这些隐居者和土拨鼠,我们早就在自己隐士的良心深处说服了自己,认定这种冠冕堂皇的绚丽词藻也是不自觉的人类虚荣之中的陈旧谎言的涂层、破烂和金粉,在浓墨重彩、精雕细刻的一派溢美之词背后还是必定能辨认出那可怕的自然人[50]的底色。把人类还原为自然状态;自然人的永恒底色上迄今为止被乱涂乱画上了大量的阐释和附加意义,而我们要成为掌控这些阐释和附加意义的主人;力求使人今后站在人面前,正如今天在科学训练中变得强硬起来的人站在另一种自然本性面前,带着俄狄浦斯无畏的双眸[51],带着奥德修斯封闭的两耳[52],对形而上学捕鸟人[53]引诱的笛声听而不闻,后者已在他耳边念叨很久了:“你更伟大!你更高贵!你的出身非同一般!”——这可能是一项奇特而美妙的任务,但这是一项任务——谁会否认这一点呢!为什么我们偏偏选择了这项美差呢?或者换言之:“我们为什么非要认识呢?”——谁都会这么向我们发问。我们被如此步步紧逼,我们自己也曾千百次地扪心自问,[170]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一个更好的答案……
231[54]
学习改变了我们,正如一切养料一样,其功能不仅仅是“保存”——心理学家对此非常清楚。然而在我们内心深处,在“那下面”,必定有某种冥顽不化的东西,必定有一块花岗岩,这就是精神的命运,是对天意甄选出的问题作出命中注定的决断和回答。在每一个重大问题上,都能听到一个始终不渝的声音:“我就是这样”。比如在两性问题上,一个思想者不可能通过学习转变思想,而只可能通过学习加深了解,——直到最后发现,在他那里什么是“恒久成立”的。有时人们发现了解决问题的某些方法,这恰恰使我们产生了强烈的信任,或许今后会称之为“信仰”。以后——人们发现信仰不过是自我认识的足迹,是通往问题即我们自身的路标,——更确切的说,通往天大的愚蠢即我们自己,通往我们精神的命运,直至在“那下面”的冥顽不化的东西。——在我对自己大大恭维了一番之后,我也许可以获准说出一些关于“女人本身”的真理,只是希望诸位从一开始就明白,这其实只是——我自己的真理罢了。
232[55]
女人想要独立:于是开始就“女人自身”的问题对男人进行启蒙——这种现象,属于欧洲普遍丑陋化进程中最糟糕的步骤。因为这些关于女性研究和自我暴露的拙劣尝试[171]会抖落出来些什么啊!女人有太多的理由感到羞耻:女人暗地里是那么吹毛求疵,浮于表面,好为人师,是那么蛮横、放荡、傲慢而又充满了小家子气——只要仔细观察她是如何对待孩子的,就不难看清楚这些!——这些隐藏在女人身上的特点,因为对男人的畏惧,事实上至今一直受到极度压制和约束。一旦“女人身上永恒而乏味的东西”[56]——这方面内容可丰富啦!——突围而出,那就有祸了;一旦她开始彻底地并在原则上舍弃自己的机智、技巧和灵活性,开始舍弃自己妩媚、玩耍、排忧、减压、举重若轻的智慧和技巧,开始舍弃自己在面对令人愉悦的欲念时的高度灵活性,那就有祸了!现在女人的声音已经变大了,引起了——看在神圣的阿里斯托芬的份上——恐慌;带着医学的明确性威胁说,女人首先和最终想要从男人那里得到什么。女人这样开始讲起科学来,这难道不是最糟糕的品味么?迄今为止,启蒙幸好一直是男人的事情,是男人的天赋——因而我们是“在自己人中间”;我们也应有权对女人写女人的所有东西抱有足够的怀疑,到底女人想不想进行有关自己的启蒙——而且能不能这样想……如果女人这样做不是为了给自己重新化妆的话——我却在想,给自己化妆不是永恒女性的特征么?——那么,她这样做就是为了让人生畏——也许就是为了争夺统治权。但她不想要真理:真理对女人来说算得了什么!对女人来说,从一开始起就没有任何东西比真理更陌生、反感、敌对的了,——她的拿手好戏就是谎言,她的头等大事就是表象和美丽。我们男人得承认:我们尊重和喜爱的就是女人的这种艺术和本能:我们生活艰难,为了放松减压,我们和这样的人聚到了一起:在她们的纤手、美目以及温柔的愚蠢的环绕之下,我们觉得自己的严肃、沉重、深刻几乎也是一种愚蠢。[172]最后我还要问一句:有哪个女人承认女人思想深刻,又有哪个女人承认女人心怀公正?迄今为止,最轻视“女人”的就是女人自己,这难道不是大致的事实吗?——我们男人希望,女人不要越走越远,不要通过启蒙使自己名誉扫地:教会下令“女人莫谈神学”[57],这是男人对女人的照顾和呵护。拿破仑让那位巧舌如簧的斯塔尔夫人[58]明白,“女人莫谈政治”[59]是对女人有利的。——我认为,如果真是女人的朋友,那么在今天就应当对她大声疾呼:女人莫谈女人[60]!
233
如果一个女人想把罗兰夫人[61]、斯塔尔夫人或者乔治桑“先生”[62]搬来当救兵,以为如此就能为“女人本身”提供有利证据的话,那么这就暴露了本能的堕落,且不说也暴露了品味的低下。在男人看来,以上这三位不过是可笑的女人罢了——仅此而已!——虽非本意,却正是对女性解放和女性自主的最佳反证。
234[63]
厨房里的愚蠢,就是女人当厨师,一家老小包括一家之主的饭菜就是在不动脑筋的可怕状况中烹饪完成的!女人不懂菜肴意味着什么,却偏要当厨师!假如女人是个有思想的造物,那么她在几千年的女厨经历中就该发现了生理学最重要的事实,[173]同时掌握了医疗的技术!由于这些糟糕的厨娘们——在厨房里完全缺乏理性,致使人类的进步遭到了极长久的阻碍和最严重的损害,今天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说给名门闺秀听的一席话。
235
精神妙句,掷地有声。寥寥数语,却突然间成了整个文化和整个社会的结晶。这其中就包括朗贝尔夫人[64]偶然间对她儿子说的一句话:“亲爱的,只去做能给你们带来莫大快乐的蠢事!”[65]——顺便说一下,这是迄今为止对儿子的寄语中最具母性、也最富智慧的话。
236
但丁和歌德对女人的看法——前者唱道,“她望着上天,我望着她”[66],后者把这句话译成了“永恒的女性,领我们飞升。”[67]——我毫不怀疑,每位高贵的女性都会抵制这种信念,因为她相信只有永恒的男性能如此……
237
女子格言七则
漫长的时辰悄然划过,一个男人向我们匍匐而来!
[174]年龄,唉!还有科学,将力量赋予了衰弱的美德。
黑袍和沉默,乃是每个女人最聪明的打扮。
我觉得幸福时会感谢谁?上帝——和我的裁缝。
年轻:洞穴里鲜花盛开;年老:一条龙盘旋而出。
高贵的名字,美丽的腿,还有男人:啊,他要是我的该多好![68]
只言片语,意味深长——对母驴而言,这是光滑的冰面!
女人至今被男人像鸟儿一样把玩着,她们在高空某处迷了路,落到他们手中的,被他们视为一种更精致、更纤弱、更野性、更奇特、更甜美、更深情的东西,——但是这东西必须关在笼子里,以防飞走。
238
[175]在“男人和女人”这个基本问题上犯错误,否认两者之间存在犹如万丈深渊的对立,否认两者始终为敌的紧张关系的必然性,幻想两者也许有同等权利、同等教育、同等诉求和责任:这就是思想平庸的典型标志。一个思想者如果[69]在这一险要处表现平庸——本性的平庸!——,那他就完全应受到质疑,而且应被看作是露出了真面目,被揭了老底:很有可能,他对所有关于生活包括未来生活的基本问题的想法都“失之浅薄”,无力深入。相反,一个深沉的男人,其精神和欲望都有深度,连在慈善方面也有深度,它具有严厉和强硬的特点,因而也常与这两者相混淆;这样的男人,在女人问题上始终只会采用东方的思维方式:他必定把女人当作占有物,当作可封存在家里,当作注定要伺候人并在伺候人的过程中得以圆满的角色,——在这方面,他必须向亚洲的非凡理性和优异本能看齐,就像过去希腊人做的那样,他们是亚洲最好的传人和弟子——众所周知,从荷马到伯里克利[70]的时代,随着文化和势力范围的日益增长,他们对女人越来越严厉,简言之,变得越来越东方化了。这是多么必要,多么合乎逻辑,甚至是多么顺应人性啊:但愿人们能好好思量一下!
239[71]
在我们这个时代,女人从男人那里获得的尊重超过以往任何一个时代——这是民主的爱好倾向和基本趣味,就像对老年人的不敬一样——:[176]如果这种尊重转眼即被滥用,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想要更多,学会了提要求,最后发现那种尊重几近伤人,于是更愿意为权利互相竞赛,确切地说是互相斗争:总之,女人就这么失去了羞耻感。我们马上还可以补上一句,她也失去了高尚的趣味。她忘却了对男人的畏惧,而“忘却敬畏”的女人也会舍弃自己最具女性特点的本能。当男人身上令人畏惧的东西,说得更确切些,当男人身上的那种男子汉气概不再被需要因而不再被栽培时,女人阔步向前就是理所当然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了;但让人难以理解的是——正是因为如此,女人蜕化了,变得不像女人了。这在今天确实发生了,我们何必自欺欺人!在工业精神战胜尚武精神和贵族精神的地方,女人今天就要追求一个小职员[72]在经济上和法律上的独立:“女人作为小职员”这句口号,悬挂在正在成型的现代社会的入口处。女人如此夺取新的权利,力图成为“老爷”当家作主,把女人的“进步”写在大大小小的旗帜上,但显而易见的是,这一来适得其反:女人退步了。在法国大革命[73]以降的欧洲大地上,女人的影响力降低的程度与女人的权利和诉求增加的程度,恰成反比;“妇女解放”只要是女人自己(而并非仅仅是平庸的男人)要求和推动的,就会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症状,即最具女性特点的本能不断衰退,逐渐迟钝。在这场运动中有一种愚蠢,一种几近男性的愚蠢,为此一个有教养的女人——有教养的女人总是聪明的女人——会从心底感到羞愧。丧失了灵敏的嗅觉,不再知道自己在何处最有取胜的把握;忽视了自己原来的武艺;让自己[177]走到男人前面,或许还要“一直钻到书里”——而过去在这方面,她们总是显得很顺从,文雅而巧妙地作谦卑状;以一种道德的放肆态度,抵制男人的信仰,抵制男人对一种隐藏在女性身上的截然不同的理想,对某种永恒女性的或必然女性的东西的信仰;在男人耳边不断地大声唠叨,劝他们不要再认为女人就得像温柔的、会任性发脾气的、但经常讨人喜欢的宠物那样被供养和呵护;笨拙而愤慨地搜罗所有奴性的证据,以指明女人直至今日在社会秩序中未变的奴隶地位(似乎对每种高等文化、每次文化提升而言,奴隶制是其反证,而不是其条件):——这一切假如不是意味着女性本能的瓦解,不是意味着非女性化,那么还能意味着什么?当然了,在有学问的男人那些蠢驴当中,对女性友好和使妇人堕落的傻瓜比比皆是,他们劝告女人要去除身上的女人味儿,去模仿那些使欧洲“男人”、欧洲“男子汉气概”得病的愚蠢举动,——他们想让女人降至“普通教育”甚至读报、议政的水平。他们有时甚至想把女人变成自由的精神和文人:似乎一个思想深刻、不信上帝的男人不会觉得缺乏虔诚的女人极其讨厌或者十分可笑——;人们到处都在用一切音乐(我们德国最新的音乐[74])中最病态、最危险的旋律摧残女人的神经,让她日益歇斯底里起来,直到她丧失生命中最初的也是最终的的职业能力,即生育健康的孩子。人们还要进一步使她“开化”,即所谓通过文化的滋养让“软弱的性别”强大起来:似乎历史不曾声嘶力竭地教导过,人的“教化”总是与衰退——即意志力的衰退、分裂、染疾——[178]并肩前进、相伴而来的,而世界上最强大、最具影响的女人(离现在最近的一位是拿破仑的母亲[75])之所以能驾驭和超越男人,应该归功于她们的意志力——而不是归功于那些学校的老师!为女人赢得尊重和敬畏的是她的自然天性,比男人更为“自然”的天性,她真实的、猛兽般的、诡计多端的灵活,她手套里藏着的利爪,她利己主义中的天真,她的不可教化以及内心的狂野;她的渴求和美德不可捉摸、广袤无垠……尽管让人生畏,但“女人”这只危险而漂亮的猫却让人生怜,因为她似乎比任何其他动物更受苦、更脆弱、更需要爱、更是注定要大失所望。恐惧和同情[76]:迄今为止男人就是带着这些情感面对女人,总是一脚已陷入悲剧,陷入了在使人狂喜的同时撕碎一切的悲剧。——怎么?现在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女人的去魅化就这么开始了?女人开始慢慢地变得乏味起来!哦,欧罗巴!欧罗巴!我们知道那只长角的动物[77]一直对你最具魅力,而你也因此一直受其威胁!你那古老的寓言有可能再次成为“历史”——那无与伦比的愚蠢将再度成为你的主人,把你驮走!而在它身下没有藏着什么上帝,没有!只不过是一种“理念”,一种“现代理念”!——
[1] [Pütz版注]迷宫:参见第二章29节注释“迷宫……洞穴里的米诺陶诺斯”。
[2] [Pütz版注]两个太阳……绿光:在此尼采可能暗示幻日现象。这是太阳两侧上的光斑,由阳光折射在大气层冰晶体上形成,光谱分解后通常呈彩色,其中红色部分朝向太阳。
[3] [Pütz版注]伏尔泰对宗教的仇视:伏尔泰认为不可能有超验知识(如关于灵魂不死的知识),尤其反对信奉教条主义的教会(参见第二章26节注释“伏尔泰”)。
[4] [Pütz版注]健忘者……“了结”:戏拟耶稣山上宝训中的祝福,参见《马太福音》5章3-12节以及《路加福音》6章20-26节。
[5] [Pütz版注]资产阶级的愚蠢:bêtise bourgeoise。
[6] [Pütz版注]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法国作家,生于卢昂,在巴黎攻读法学(1840-1843),毕业后隐居在(卢昂附近的)克罗瓦塞。福楼拜长篇小说艺术以一种反映现实、情节描写细致入微的风格为特征,这样他就使得长篇小说成为一种精确观察的工具,能满足科学方法的需要,同时能适应最高的形式诉求。在其最著名的长篇小说《包法利夫人》中,福楼拜以一种不妥协的求实精神,分析了资产阶级多愁善感的内心世界以及思想的浅薄和语言的贫乏。(他这样做的目的不在于认识现实的基本规律,更不在于提出改革社会的要求,而是要尽可能客观地表现当时资产阶级道德和世界观的特征。福楼拜极其努力,如同自虐,不畏艰难地对平淡无奇的素材进行文学处理,力求每个词、每句话都要符合整体构思。
[7] [Pütz版注]有善良意志的人:homo bonae voluntatis,参见《路加福音》2章14节,另参见第六章208节注释“善良意志的悲观意志”。
[8] [KSA版注]参见第9卷,3[69];第11卷,25[492]
[9] [KSA版注]——我会小心避免这么去说。我要说的道理是,任何崇高的精神只不过是道〈德〉品质的最终产物:崇高的精神综合了那些据说道德的人具有的状态,这样才能发挥作用。Rs
[10] [Pütz版注]好好先生:bonhomme。
[11] [Pütz版注]加里亚尼……信:参见第二章26节注释“加里尼亚神父”。
[12] [译注]原文为 mit leidet,与上文的“同情”(Mitleiden)相似。
[13] [Pütz版注]道德上和艺术上:in moribus et artibus。
[14] [Pütz版注]阿里斯托芬式的讽世:古希腊喜剧家阿里斯托芬在其保留下来的作品中毫不留情地对政治和社会状况冷嘲热讽,内外战争使当时一度稳固的政治和宗教制度开始分崩离析。在《云》中,甚至苏格拉底也成了“阿里斯托芬式的讽世”的靶子。《云》的合唱队象征着新的精神世界,与大诡辩家正好相反,后者在其“思维小屋”中巧舌如簧地把可怜的弟子引入了一种怪诞学问的神秘世界。
[15] [KSA版注]Vs(W I 1) 初稿:我们的历史意识是我们半野蛮性的结果,而后者是通过我们有教养等级的群氓特征体现的。这样,我们对往昔的绝大部分就能有所体会了,因为往昔几乎总是半野蛮的过程:我们的至高无上者是荷马和莎士比亚(他集西班牙人、摩尔人、撒克逊人之大成)。但是,我们却始终不能接受最成功的作品和人,比如高乃依、拉辛、索福克勒斯等——这些真正高贵的作品和人,在那里,伟大的力量面对所有无节制时停住了脚步,享受着抑制和颤抖中伫立带来美妙的快感,如同往前打着响鼻的骏马上的骑士。
[16] [Pütz版注]预见:参见第六章204节注释“历史意义的……前瞻之美”。
[17] [Pütz版注]荷马:西方最早的史诗作家(公元前8世纪),在古希腊人那里被视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作者,是一位几千年来始终拥有读者和获得赞赏的诗人。古希腊人认为,荷马第一个真正塑造了他们的人类形象和神灵世界。尼采在与此相似的意义上认为,荷马是古希腊人的代表,自18世纪以来一直在德国受到尊敬。尤其莱辛、赫尔德、歌德对荷马天才的独创性大加赞赏。福斯(Johann Heinrich Voβ,1751-1826)的《奥德赛》译本使荷马的作品广为人知。
[18] [Pütz版注]博学广识:esprit vaste,具体出处不详。
[19] [Pütz版注]圣埃弗雷芒:Charles de Marguentel de Saint-Denis,Seigneur de Saint-Evremond(约1610-1703),法国作家。他是放荡不羁的博学者,持伊壁鸠鲁派立场,代表一种指向启蒙运动的充满怀疑精神的相对论。这种相对论决定了他在政治、宗教、道德、文学、历史问题上的观点:在宗教问题上,他主张宽容;作为文学批评家,他认为当今比古代进步,从而表达了一种审美相对论的观点。他也从事历史哲学的研究,是历史主义思想的先驱。
[20] [Pütz版注]把西班牙人……混合在一起:莎士比亚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特点,不假思索地从各国文学中取用素材,对西班牙文学(如蒙特马约尔,George Montemayor,1520-1561)和英国文学(如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也是如此随意。此外,他早期的悲剧作品显然与在英国诗人托马斯·基德(Thomas Kyd,1558-1594)的《西班牙悲剧》(约1568/1592)中初露端倪的伊丽莎白时代复仇悲剧有关。莎士比亚特点是能以五花八门的语言手段——从市井小民结结巴巴的大白话到政治强人充满激情的无韵诗——来描绘各种各样的体验、经历、情感、幻想,能在处理素材时表现出几乎无限丰富多彩的人物和立场,如同典型的西班牙戏剧擅长的那样。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多有针锋相对的形象,形成反差的情节,喜剧性和悲剧性兼而有之,粗俗、伤感、激情、怪诞、讽刺相互融和,这说明作者是在多视角地描绘世界,充分体现出生活、人世、社会的广阔性和层次性。
[21] [Pütz版注]埃斯库罗斯:雅典戏剧家(前525-456),曾参加希波战争。他创作的约90部悲剧只有7部完整地流传下来,其中有《波斯人》,《七将攻忒拜》,四部曲《额瑞斯特斯》和《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尼采大加赞赏的埃斯库罗斯是作为文艺形式的(阿提卡)悲剧的真正创立者。他仍然相信正义诸神的全能,通过引入第二位演员,使得情节和对话相对于合唱队得到了加强。
[22] [Pütz版注]那不勒斯的基亚亚:Riviera di Chiaia,意大利那不勒斯市海滨大道。
[23] [Pütz版注]历史意识:参见第六章204节注释“历史意义的……前瞻之美”。
[24] [Pütz版注]海尔赛妮般自足:在古希腊神话中,海尔赛妮(Alkyon,Halkyon)是俄塔山附近的特剌喀斯国王刻宇克斯的妻子。丈夫在海上遇难后,她极为哀痛,和丈夫一起双双被变成了翠鸟(希腊文:Alkyon)。在产卵孵化期,宙斯让风全部停息下来,以免鸟蛋被海浪卷走。因此有“海尔赛妮的日子”之说,指安宁幸福的日子。
[25] [Pütz版注]享乐主义:古希腊哲人、昔勒尼的亚里斯提卜(Aristippos,前435-前355)创立的学说。与亦师亦友的苏格拉底不同,他认为享乐(希腊文:hedoné)并非行善的伴随现象,而是行善的动机。真正的享乐和德行是对自制地享受感性的情绪冲动。
[26] [Pütz版注]悲观主义:参见第六章208节注释“善良意志的悲观主义”。
[27] [Pütz版注]功利主义:参见第四章箴言174注释“功利主义者”。
[28] [Pütz版注]幸福论:一种在古希腊哲学中形成的伦理学,认为并主张幸福乃是一切追求的动机和目的。对这种伦理学而言,人只有在不受限制地同时发展其智力和体力时,才是既幸福又道德的。其在古典时期最重要的代表之一是伊壁鸠鲁。
[29] [Pütz版注]第七日:参见第五章200节注释“安息日之安息日”。
[30] [Pütz版注]我们这些无道德主义者!:参见第二章32节注释“非道德主义者”。
[31] [KSA版注]Vs(N VII 2) 初稿:我们要改善和提升我们的正直,让它像金色的塔尖一样凌驾在整个迟钝暗淡的时代之上。如果我们的正直变得虚弱、显得犹豫了,我们就要将我们的好奇心、我们冒险的勇气、我们的残酷、我们“追求禁果”的立场以及我们所有的魔性都用于援助这一美德:人们或许将这些援助和美德[-]混淆起来,那又有什么关系!
[32] [Pütz版注]追求禁果:nitimur in vetitum(拉丁文)引自古罗马作家奥维德(前43-后18)《爱情诗集》III 4,17:“我们总是追求被禁的,希望被拒的。”
[33] [Pütz版注]功利主义者:参见第四章箴言174注释“功利主义者”。
[34] [Pütz版注]边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英国法学家、哲人。作为功利主义的创立者,他将道德和立法定义为一门艺术:管理人类行为,以使尽可能多的人得到尽可能大的幸福。
[35] [Pütz版注]荷马的比喻:两部被认为是荷马创作的伟大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有大量形象的比喻,涉及人和神的行为、自然现象、植物界和动物界。(尼采在此暗示的与某一特定比喻的联系无从考察。)
[36] [Pütz版注]爱尔维修这位不管部长:Helvétius,ce sénateur Pococurante(法语)。尼采在此引用了加里亚尼(参见第二章26节注释“加里尼亚神父”)的话:“……同样我也见到了不管部长爱尔维修”(1771年3月9日致Madame d'Épinay,见L'Abbé Ferdinand Galiani:Correspondance avec Madame d'Épinay. Nouvelle Edition,herausgegeben von Lucien Perey et Caston Maugras,Paris 1881,卷 1,Brief-Nr. XCIX,页 365)。 爱尔维修(Claude Adrien Helvétius,1715-1777),法国哲人,法国唯物主义最重要的代表之一,受洛克影响,代表了一种始终以享乐为指向的感觉论(参见第一章11节注释“感觉论”):他把人看作机器,可以由自己的感觉推动而做出行为。因为一切活动的动机都是对自己的爱,所以提出道德要求是无济于事的。在理想的公共秩序中,私人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间再无鸿沟。巴黎议会认为其主要著作《论精神》对国家和宗教有害,下令焚毁。
[37] [Pütz版注]言不由衷:cant在此为文字游戏,一方面这个英语和法语的概念有“言不由衷”、“伪善的空话”的意思,另一方面也影射康德的名字:拼写为Cant,是因为康德家来自库尔兰,直至康德的父亲一直沿用。
[38] [Pütz版注]塔尔丢夫式的道貌岸然:参见第一章5节注释“塔尔丢夫式”。
[39] [Pütz版注]舒适和时尚:comfort and fashion(英语)。
[40] [Pütz版注]既无天分,也无才智!:Sans génie et sans esprit!,此句疑为尼采自己所写。
[41] [KSA版注]Rs(W I 6) 初稿:谁作为认识者而认识到:在所有生长之中和之旁,衰亡的法则也在起作用;无情地消解和毁灭,这对于创造而言是必要的;谁就必须学会在看到这一点时保持快乐,以便能够忍受——不然的话,他就不再适合去认识了。也就是说,他必须要有一种精致化了的残忍,必须下定决心使自己掌握这种残忍。如果在力量等级中,他的力量还占有较高的地位,如果他本人是创造者之一,而不只是一个旁观者,那么,他在目睹苦难、蜕化、消亡时能够残忍,这还不够,一个这样的人必须能够带着享受创造阵痛,必须用双手和行动,而不是只用精神的眼睛来认识残忍。道德的伪善不会说:任何高等文化,都在很大程度上以残忍的形成和精神化为基础;悲剧中最痛切的快感就属于残忍,如同享受斗牛、柴堆上的火刑、角斗士在竞技场上的搏击一样;今天在所谓悲剧式同情中令人愉快地起效的一切之所以甜蜜,是因为掺入了残忍的添加剂。残忍是在目睹了他人的苦难后才产生的,这是一种愚蠢的观念;其实,人们也从自身痛苦和“自作自受”中获得了很大乃至极大的享受,比如在所有要求自残、痛悔、禁欲、良心折磨或者只是优雅地牺牲理性的宗教中那样,这些宗教通过以自己为敌的残忍中迷人的奥秘和战栗,劝人们去做这一切。最后人们要考虑的是:每个认知者都迫使自己的精神违背本身的精神取向,也大都违背本身的内心愿望,即在自己想肯定、崇拜的时候说不;追根究底本身是一种矛盾,一种对精神的基本意志——它要不断地表露和浮现出来——的残忍;也就是说,即便在在最富于精神性的领域,人也是残忍的艺术家。
[42] [Pütz版注]虔诚思想的牛奶:引自席勒《威廉·退尔》:Die Milch der frommen Denkungsart(第四幕,第三场,第2574句)。尼采以此影射诗情画意的自然状态中热爱和平者的天真。
[43] [Pütz版注]《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瓦格纳的歌剧,1859年首演,根据哥特夫利德·封·斯特拉斯堡(Gottfried von Straβburg,1200前后)的同名宫廷小说改编。剧中特里斯坦请求叔叔英王马克把爱尔兰公主伊索尔德嫁给他。在春药作用下,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陷入了爱河,这种违反宫廷惯例的爱导致了悲剧和死亡。瓦格纳首次突破了传统的调性,开创了音乐上的现代派,歌剧的构思产生于他对叔本华哲学的首次深入探讨。
[44] [Pütz版注]女瓦格纳迷:狂热地崇拜理查德·瓦格纳的女人。对女人在瓦格纳面前表现出来的欣喜若狂,尼采嗤之以鼻,这也表现在后来的一段文字中:“看看我们那些‘瓦格纳化’的女人吧!她们真是‘意志不自由’!黯淡的眼神中透露出这样的宿命论!完全是一种任其发生、逆来顺受的态度!她们也许预感到,自己在这种‘卸下’了意志的状态下,对某些男人更有魅力?这更是一种对她们的卡格里奥斯特罗奇男子五体投地的理由了!可以毫不迟疑地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些真正的‘疯婆子’对瓦格纳的崇拜,简直就是一种歇斯底里,是一种病;她们在性的方面有点儿不正常了,或者是没有孩子,或者是——在最能让人接受的情况下——没有男人。”(遗著残篇,1985年8-9月,见Friedrich Nietzsche:Sämtliche Werke. Kritische Studienausgabe in 15 Bänden. Herausgegeben von Giorgio Colli und Mazzino Montinari. München 1980. 卷11,页674)关于女瓦格纳迷和《特里斯坦》之间的联系,了解以下情况就不言自明了:尼采在《瞧这个人》中还说自己是在看了《特里斯坦》之后成了瓦格纳的信徒,但却认为瓦格纳后来的所有作品都大不如前了。
[45] [Pütz版注]女巫:即塞壬(Circe),参见第六章208节注释“连斯芬克斯也是个迷人的女妖塞壬”。
[46] [Pütz版注]腓尼基人:叙利亚海岸的闪族人,其最重要的神是天气之神巴尔(Baal),以不同形象受到崇拜(天上的巴尔或当地的巴尔)。腓尼基人宗教生活的基本要素是献祭仪式和以儿童为祭品(参见第三章46节注释“宗教的腓尼基主义”)。
[47] [Pütz版注]帕斯卡那样牺牲理性:Plaise Pascal(参见第三章45节注释“帕斯卡”)代表一种自然科学的数学化理想,但也批判笛卡尔主义者的神学唯理论。在他看来,数学和唯理论的局限性在于不能回答关于人在宇宙中的地位的问题以及关于心灵安宁的问题,在《思想录》中,理性认识到自己无力克服人性在困窘和伟大之间的充满张力的对立性。在存在的悖谬和逻辑的矛盾中,理性觉察到超越自己的、寓于基督教之中的更高真理的标志。
[48] [KSA版注]Vs(N VII 1) 初稿:把人类还原为自然状态——人的虚荣在“人”这自然文本之上和旁边乱涂乱画了大量错误的阐释和附加意义——,成为掌控这些阐释和附加意义的主人;力求使人站在人面前如同站在自然面前,对诱惑的声音听而不闻,那些声音在说:“你更伟大!你更高贵!你的出身非同一般!”——这是一项艰难、几乎称得上是残酷的任务。谁试图完成这一项任务,谁也就是在和自己作对,也在与别人为敌。他为什么要尝试实现这一意图呢?而且他也不可以说出“爱真理”、“诚实”、“为认识而牺牲”之类美妙的话,他已经指出了这些其实都是虚荣的玩意和摆设,总之,他过于虚荣了,以至于不能允许自己的虚荣心只获得如此少量的满足:——为什么?一个这样的人是一个问题。
[49] [Pütz版注]普鲁吐斯艺术:普鲁吐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海神,为波塞冬看护海豹的老仆。他能未卜先知,随意变化,甚至能变成海水。“普鲁吐斯艺术”在转义上指变化多端、反复无常的人。关于理查德·瓦格纳“退化了的普鲁吐斯特征在此显形为艺术和艺术家”,参见《瓦格纳事件》(Goldmann Klassiker 7650,页20)。
[50] [Pütz版注]自然人:homo natura。
[51] [Pütz版注]俄狄浦斯……双眸:参见第一章1节注释“斯芬克斯”、“俄狄浦斯”。
[52] [Pütz版注]奥德修斯封闭的两耳:在荷马《奥德赛》(XII,39页起)描述的一次历险中,奥德修斯的同伴用蜡封住耳朵,为了不被住在海边的半人半妖的塞壬迷人的歌声所惑而陷入不幸。奥德修斯没有封住耳朵,抗拒着这些怪物歌声的诱惑,不过他被绑在了船桅上。而听不见歌声的同伴们驾船避开了赛壬带来的危险。
[53] [Pütz版注]形而上学捕鸟人:“形而上学”,参见第一章2节注释“形而上学家们”。“捕鸟人”疑指莫扎特歌剧《魔笛》中的捕鸟人巴巴基诺,后者以笛声引诱自然造物,以此方式控制自然。
[54] [KSA版注]Rs(W I 8) 中的标题:“女人本身”。
[55] [KSA版注]Rs(W I 5) 初稿:不可能把女人想得过高,但也不必因此将女人想错了:在此必须非常小心。她们不太会有能力对男人进行关于“永恒女性”的启蒙;要做到这点,她们似乎离自己本身太近了。况且,启蒙至少迄今为止一直是男人的事情,是男人的天赋。终于可以对女人写女人的所有东西抱有足够的怀疑了:一个写作的女人是否在完全无意中做到了与所希望的“启蒙”背道而驰的事情——给自己化妆?给自己化妆不是永恒女性的最可靠的状态么?有谁承认过女人思想深刻?或者承认女人心怀公正?没有深度和公正——那么女人评判女人有什么用?难道这不几乎否定了女性的本能,不几乎是一种蜕化?就女人问题进行“启蒙”的意志,不几乎成了对男人而言失望的意志、祛魅的意志,使得女人贬值的意志?尽管有些女人有充分的理由,不让男人爱她们和夸她们,但是总体而言,我觉得对“女人”的轻视大都来自女人——而绝不是来自男人!为了照顾女人,教会下令“女人莫谈神学”!拿破仑下令“女人莫谈政治”,是对女人有利的——为了挽救女人的某种魅力,我建议:女人莫谈女人!
[56] [Pütz版注]女人身上永恒而乏味的东西:对歌德《浮士德》第二部结尾诗句的戏拟。歌德原文(《浮士德》12104-12111行):“一切无常者,/不过是虚幻;/力不胜任者,/在此处实现;/一切不可名,/在此处完成;/永恒的女性,/领我们飞升。”[译注]歌德译文从钱春绮译《浮士德》,《歌德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页665-666。
[57] [Pütz版注]女人莫谈神学:mulier taceat in ecclesia!(拉丁文),参见《新约·哥林多前书》14章34节,尼采对这句话加以变化,更加具有挑衅性:如果女人不仅应在教会和政治问题上,而且在关于自己的问题上也保持沉默,那么这些要求就等于是全面禁止女人发表言论和进行思考。
[58] [Pütz版注]斯塔尔夫人:参见第六章209节注释“男性化的女人”。
[59] [Pütz版注]女人莫谈政治:mulier taceat in politicis!
[60] [Pütz版注]女人莫谈女人:mulier taceat de muliere!
[61] [Pütz版注]罗兰夫人:Jeanne Marie Roland de la Platière(1754-1793),热情的共和主义者,其沙龙从1791年起为吉伦特派要人聚会的场所,因此极大地影响了这一革命党的政策。吉伦特派垮台后被送上了断头台。
[62] [Pütz版注]乔治桑“先生”:Monsieur George Sand,本名Amandine Aurore-Lucie Baronne Dudevant(1804-1875),法国女作家,主要创作长篇小说(《安蒂亚娜》1832,《莱莉亚》1833)。在小说中,她抨击资产阶级道德观念,要求妇女婚外情的权利,主张解决社会问题。1850年后,她居住的诺安镇庄园成了作家和艺术家聚会的场所。
[63] [KSA版注]Rs(W I 1) :厨房里的愚蠢:有没有一所大学关心过学生的优良饮食?关心过健康的性生活?[在“厨房”后插入了以下文字:]不可能将女人的智力想得过低,如果考虑到,一家老小包括一家之主的饭菜一直和到处是女人不动脑筋地烹饪完成的!女人不懂菜肴意味着什么,却偏要当厨师!假如女人是个有思想的造物,那么她在几千年的女厨经历中就该发现了生理学最重要的事实!由于这些糟糕的厨娘们,即由于女人,人类的进步迄今为止遭到了极大的阻碍!
[64] [Pütz版注]朗贝尔夫人:Anne Thérèse Marquise de Lambert(1647-1733),于1710年创办了18世纪首家文学沙龙,当时文坛巨子每周二都来此聚会。她写有儿童教育方面的著作和道德论文,其中富于才智的格言占有重要地位。
[65] [Pütz版注]亲爱的,只去做能给你们带来莫大快乐的蠢事!:mon ami,ne vous permettez jamais que de folies,qui vous feront grand plaisir!,出处不详。
[66] [Pütz版注]她望着上天,我望着她:ella guardava suso,ed io in lei,引自但丁《神曲》,《天堂》II,22。贝雅特丽奇的双眸直接在神性之光中闪亮,而但丁获得神性恩典则完全归功于女人这面反映神爱和神恩的镜子。
[67] [Pütz版注]永恒的女性,领我们飞升:参见本章232节注释“女人身上永恒而乏味的东西”。
[68] [KSA版注] 你要小心,金小鸟!Dm
[69] [KSA版注]一个思想者如像约翰·斯图亚特·穆勒或者欧根·杜林那样Vs(W I 7)
[70] [Pütz版注]伯里克利:著名雅典政治家,阿提卡民主的创始人(约前495-前429)。对比尼采对伯里克利的高度评价:“世上最强大和最可敬的人。”(《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19节,载:尼采《全集》,Kritische Studienausgabe in 15 Bänden,herausgegeben von Giorgio Colli und Mazzino Montinari,München 1980,卷1,页870)
[71] [KSA版注]Vs(W I 4) 说到德国女人,我极不愿意对她们继续进行“教化”。首先,她们不应该弹钢琴,这会摧残她们的神经(而且这作为女人的装饰打扮和卖弄风情,会使任何真正的音乐之友感到恼火),使她们丧失生育健康孩子的能力。她们应该受到虔诚的教育:不虔诚的女人在所有深刻的、不信上帝的男人眼中都十分可笑——是的,他们会愤怒,如果好苗子的暖棚和护栏被拆除了的话,本来它们可以自己在那儿变得仪态万方。指望女人要有的东西中,最艰难的莫过于粗暴的力量和自我的改善,这种指望实在是太可怕了,她们很快就又会把这变为“头饰”或者“闲言”。
[72] [Pütz版注]小职员:源自法语commis。
[73] [Pütz版注]法国大革命:革命女性的政治倡议,即在法国大革命时期致力于修改对女性的法律和政治限制,受到了却来越多的抵制,理由是女性的“自然”定义是妻子、主妇和母亲。督政府为《法国民法典》(1804)奠定了基础,其中从法律角度确定了女性在法律和政治上的附庸地位。这样一来,女性就被从公众生活中排挤出去了。
[74] [Pütz版注]我们德国最新的音乐:指理查德·瓦格纳的音乐。尼采在《瓦格纳事件》一书中对瓦格纳被认为是“病态”的音乐作了详细评述:“瓦格纳是一种神经疾病。”
[75] [Pütz版注]拿破仑的母亲:Maria Letizia(Laetitia) Bonaparte,娘家姓Ramolino(1750-1836),1804年起人称Madame mère。
[76] [Pütz版注]恐惧和同情:指作为悲剧情感的恐惧和同情。亚里士多德《诗学》将恐惧和同情(phóbos und éleos)以及其净化效果视为展现悲剧的严肃情节而达到的、与悲剧相应的效果。从莱辛的《汉堡剧评》起,悲剧情感phóbos 和éleos(本义为“战栗和悲叹”)被译成“恐惧和同情”。
[77] [Pütz版注]欧罗巴……那只长角的动物:欧罗巴,腓尼基国王阿革诺的女儿。在希腊传说中,宙斯变形为一头温顺的白公牛劫走了欧罗巴,经海路把她从腓尼基带到了克里特岛。在那儿,她为宙斯生下了米诺斯(参见第二章29节注释“迷宫……洞穴里的米诺陶诺斯”)、拉达曼托斯和萨耳珀冬。欧洲因她而得名。